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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斗士

2015-03-12李师江

福建文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老蒋狗屎春生

李师江,男,1974年生于福建宁德,1997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目前居住北京,专职写作。在台湾出版《比爱情更假》、《肉》、《她们都挺棒的》等四部作品,内地出版长篇小说《逍遥游》,获得2006年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07年出版长篇小说《福寿春》。有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法、日等语言行畅海外。

1

孙细九一手拿着一个煮熟的红苕,一手牵着狗屎,连拉带扯地到大厝南墙根,道:“瞧,太阳贼亮,不晒多可惜。”

狗屎没搭理大太阳,鼻孔里挂着两条青绿的鼻涕,眼巴巴地看着红苕,见孙细九停下来,便拽着他的衣角抢红苕。孙细九把红苕举起来,像自由女神举起火把一样,对着狗屎告诫道:“这个红苕就是你的午饭,吃了就不准再叫吃饭了。”狗屎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孙细九把红苕递给他,狗屎像狗见了骨头一样,把红苕放在嘴里就着鼻涕一阵狂嚼。

一堆老小像羊屎一样稀稀拉拉在南墙根晒太阳。这个月下了两场雨,一场十三天,一场十二天,整个村子烂透了,这些浑身发霉的人像咸鱼一样在阳光下翻来翻去,恨不得把自己烤熟。

孙安凑穿着一件闪着油光的西装,脚踏一双崭新的解放鞋,叼着一根梅花牌香烟,在人堆里比较醒目。他看见孙细九爷孙俩邋遢的样子,吐出一口烟,摇摇头道:“细九,你能把狗屎那两条鼻涕给擤了吗,我看着硌得慌。”

孙细九蹲在墙角,慢条斯理道:“鼻涕也是有营养的,我还是让他吸回去。”

墙根的几个老头笑起来。孙安凑潇洒地吐出一口烟,道:“哎,野蛮,太野蛮。”又踱几步,居高临下站在孙细九边上,问道:“狗屎他爹没回来?”

孙细九斜着眼睛抬头道:“你这后生,真不厚道。”

“不厚道,我怎么不厚道了?”

孙细九眯着眼睛,头也不抬道:“你想问我话,也不递根烟给我,自个儿叼着烟,怎么说我岁数也多你一倍呀。”

“哦,这个你也别怪我,我今儿没带便宜的烟出来,梅花太贵了,一包八块。”孙安凑讪笑着,不过他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不小气,把手里半截递给孙细九,道,“这个,行了吧。”

孙细九把半截梅花戳在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道:“真没见过你这么大方的。”

“我问你狗屎爹回来了吗?”孙安凑又抽出一根梅花,给自己点上。

“别提那没出息的。”孙细九没好气道。

“细九叔,这就是你不厚道了。”孙安凑皱眉道,“我都给你抽梅花烟了,你还不回答我问题。”

孙细九深深地吸了一口,道:“你一提他,我就来气,怎么能厚道起来呀!”

“是你儿子生什么气呀,再不济也给你操出了个孙子了。”孙安凑指了指狗屎。

孙细九把烟屁股狠狠地插到地里,道:“就是呀,他倒是能操,可砸我手里养——我倒是奇了,你怎么对他问七问八的?”

“不瞒你说,现在我在外面混得还不错,大小也是个工头,手下也需要一些信得过的兄弟,狗屎他爹当年跟我玩过,觉得挺好使。”

孙细九闭上眼睛,伸出三个指头。

孙安凑吸了一口凉气,惊问道:“你要三根梅花才肯说出答案?”

“三年了。”孙细九表情痛苦道,“三年没有音信下落。”

“这么说,他把狗屎往这一扔,就不管了?”孙细凑问道。

“那可不是,如果你在外边有他的下落,倒是叫他回来,我也老了,狗屎的饭量越来越大,养不动了。”孙细九说着,手迅速伸出,在电光火石的瞬间,已经把孙安凑唇上的半根烟放到自己的唇间。

那一年,狗屎被带回来做了周岁,狗屎他爹就没有把他带出去的意愿,到了狗屎三岁的时候,连他自己也不回来了。他爹走的时候,连狗屎的名字都没来得及取。狗屎像个没爹没娘的孩子,特别贱,左邻右舍不约而同叫他狗屎。这名字要说出处,也是有的,村人把特别讨人嫌的东西称为狗屎,沾一手就甩不掉的意思。既然是公认的名字,孙细九也没有异议,因为他能比别人更加深刻体会到这个孙子真的是一堆甩不掉的狗屎。

狗屎认真地吃完红苕,仰起一张色彩斑驳的脏得像老家具一样的脸,看着孙细九,眼里闪着恶狗一样欲求不满的凶光。孙细九厌恶道:“看毬毛,一边玩儿去。”狗屎一把抢过孙细九手上的烟,往自己嘴里塞。孙细九一耳光扇过去,烟被打落在地,狗屎迫不及待地号啕大哭,顺势躺在地上撒泼打滚,把草皮都磨了一块。孙细九根本不搭理他,道:“干他娘的,六岁就想抽烟,你有这命吗!”

但是狗屎撕心裂肺连绵不绝的哭声实在太闹心了,对于晒太阳闲聊的人来说,不啻于一场灾难。孙安凑央求道:“细九叔,狗屎这哭声也太瘆人了,你哄哄他。”孙细九道:“没吃的怎么哄,要不你把烟给他一根?”孙安凑道:“这是哪儿话,你看我家小宝,长这么大了从不抽烟。”

孙安凑的孩子小名小宝,跟狗屎一般大,衣着时髦整洁,细皮嫩肉的,正在一边自个儿玩耍。跟狗屎比,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本来孙细九以为狗屎哭一会儿就会灰溜溜去玩儿了,但是半根烟抽完了,还是没有消停的意思,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哭。孙细九把烧得焦黑的烟屁股狠狠地摁在地里,抓住狗屎的细胳膊,像青蛙一样拎起来,骂道:“跟狼嚎似的,连哭也哭得这么难听,真是丢我们家的脸。你要咋的才能不哭呀!”

狗屎见有人理会,猛地收住哭声,周围顿时万籁俱寂。狗屎眼睫毛挂着泪滴,小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指着小宝道:“我要那个!”

小宝正在玩一辆红色的遥控小汽车,一帮半大不小的孩子围着小宝看稀奇。这玩意儿是孙安凑刚刚带回来的,对孩子来说,太奢侈品了。

孙细九冷笑道:“哧,什么都敢想,这玩意儿是你玩的吗!来,我给你整一把戏玩玩。”

孙细九捡了一块青砖,架在一块石头上,他要玩徒手劈砖了。墙根的老小见又有把戏看,聚拢过来,叫道:“细九,一把年纪了,还行吗?”

孙细九傲气道:“行不行,过来瞧瞧不就知道了吗!”

孙细九一边摁住砖头,一边蹲着马步,运气发功,青筋暴露,“嗬”地一声,一掌劈下,势若千钧。

砖块安然无恙。

周围都笑起来,道:“瞧瞧你那手掌裂成两瓣了吧!”

孙细九不动声色,冷笑道:“就是先让你们瞧瞧砖块有多硬!”

又一声暴喝,这一次吃准了劲,劈准了位置,一掌下去,砖块裂成两瓣。孙安凑夸赞道:“宝刀不老,宝刀不老!”

孙细九道:“要是当年,根本不用吃劲,跟劈豆腐似的。”

孙细九刚享受了片刻荣耀,狗屎又在腿边号哭起来。孙细九怒吼道:“到底要怎么才能闭上你那张臭嘴?”

狗屎指着红色的小汽车。那辆小汽车正在小宝的遥控下,跌跌撞撞地在地上绕圈子,吸引住了很多孩子的目光并为之尖叫。

“跟你说了多少次,你不配玩那个。”孙细九捡起自己劈下的砖块,递给狗屎道,“在你死鬼老爹回来之前,我只能给你玩这个。”

狗屎接过砖块,愣了半晌,露出诡异的微笑,兴致勃勃地朝小汽车走过去,对它的爬行充满兴趣,像观察一只巨大的甲壳虫。孙细九呼了一口气,叹道:“他娘的,这小子总算像个正常人了。”

狗屎瞅着准准地,脸上带着发自内心的欣喜,一砖头朝小汽车“啪”地砸下去。

这个村庄名叫风吹萝带,从104国道往上看,它像一个伤疤露在郁郁苍苍的戴云山脉顶部,有一条泥泞的小路把村庄与外界气若游丝地连接起来。从前村里的人都懒得出去,他们宁可沤死在这里也懒得出去,外面的世界变化太快,会把他们吓坏的。在此生老病死其实挺不错的,自成一体,唯一的难处就是女人太少,娶老婆难于上青天,村里光棍特别是老光棍比较多。也有些幸运儿能找到自己近亲的表姐妹,生下一堆不知道是白痴还是天才的小人儿,陪着光棍在水井旁抬头呆望,似乎在掐算世界的未来。大概到了2007年,受惠于村村通公路的政策,此地有了一条水泥路与外界相通。县里原来设计是两车道,到了镇上的时候,认为此地极少有汽车上去,一货车道就足以;到了施工的时候,领导认为即便修成一车道,也是浪费,为了节约经费,修成了约肛门宽的水泥路。别看它窄,可是从山脚妖娆而上,弯来弯去,婀娜多姿。孙细九一年有出去两三趟,主要是弄点草药什么出去卖,那一年他坐在老七的摩托车后面,在云端间绕来绕去,“砰”的一声,摩托车与一辆小车在拐弯处相撞,老七倒是没事,孙细九从后座滚下来,滚到沟里去了。那辆小车是来观光探奇的,车上出来一个脸色煞白的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人,两个人一起把孙细九抬起来,只见他紧闭双眼,虽然身上没见着流血,但摸一摸鼻孔,已经没了气息。老七叫道:“撞死人了,赔钱吧。”

中年人慌了,脸色更白了,问道:“要赔多少?”老七道:“一条人命,至少十万八万吧。”中年人缓过神道:“我还是报警叫保险过来吧,保险能赔。”老七叫道:“我可不管你保险不保险的,反正你撞死人现在就得给钱,你给我搜搜,身上有多少先拿多少,不够我再跟你下去拿。”老七一脸土匪样,把中年人吓坏了,赶紧把钱包掏出来,拼命数里边的钞票,查看各种各样的卡。

孙细九突然哎哟一声叫了起来。中年人兴奋叫起来:“他活了他活了!”

这下中年人更要报警了,老七要挟他要是报警,就叫村里人过来揍他,该人只好把钱包里一千多块钱掏出来给他,灰溜溜地倒车走了。

老七气得朝孙细九暴喝道:“你再装死一会儿,我们几万块钱就得手了,你叫什么叫呀!”

孙细九因为表演失败,无话可说,嘀咕道:“那么大一只蚂蚁在你大腿蜇一口,我就不信你不会叫。”

两个人吵了一架,然后把钱给平分了。

孙细九后来请求老七用摩托车载他去撞小车,老七嫌他演技太低,没有再给他机会。

还有一个原因是风吹萝带极为偏僻,一年难得有几辆小车上来,找碰瓷机会,也耗不起油钱。老七指了指山下,道:“你看,这路上哪里有人,你是百年一遇才碰上一辆小车。”又指了指云雾缭绕的山头道:“神仙倒是有几个,可是你撞神仙能撞出钱来吗?”

确实,云头之间,有两个闲得无聊的神仙在下棋,神仙甲看见神仙乙一副怔怔的样子,道:“你倒是下呀,发什么呆。”

神仙乙指着神仙甲后面,道:“你看看,那是什么?”

神仙甲回头一看,一条彩虹从风吹萝带拔地而起,一直伸到海的那一边。

神仙甲道:“一条彩虹,有什么奇怪的,仙女们来月经的时候,我们天上到处都是。”

神仙乙用手指轻指道:“啊,多么神秘,从45度角望去,它多像一条命运的纽带,人间的悲欢,就深藏在七彩之中!”

神仙甲骂道:“嘿,你逼格能不能别那么高,我们是来下棋,不是来看彩虹的。”

神仙乙毫不理会,问道:“你看这条彩虹,这一头是风吹萝带,你猜猜那一头是哪里?”

“纽约?”

“不,是螺蛳湾。”

2

一辆市区开往螺蛳湾的公交车,准确地说,是开往火车站,因为终点是火车站,在东湖市场停住,蒋宜焕挑着两只箩筐上了车。一个厚嘴唇、金鱼眼、吐字含混不清的售票员小姑娘咕哝道:“老伯,买票。”

蒋宜焕把箩筐叠好,指了指自己斑白的发鬓,细声细语道:“姑娘,你看我,过年就七十岁了。”

姑娘把饱满的眼睛再睁开点儿,咕哝道:“老年证?”

蒋宜焕不慌不忙道:“老年证今天忘了带,我每天都坐车,你该认得我。”说着饶有兴致地指着自己的面孔,好像指着一个万花筒。

姑娘对蒋宜焕一张干巴巴的脸显然没有多大兴趣,有气无力嘀咕道:“没有老年证就要买票。”

车子已经开动了,老蒋换了一副笑脸,道:“要不这么着,这车里垃圾这么多,我给你拾掇拾掇。”

老蒋蹲下身子,稳下重心,把沾着鼻涕的卫生纸、糖果塑料和烟头,一股脑全丢到自己的箩筐里,如释重负地站起来。

“老伯,买票吧。”姑娘像个柔软的机器人,就说那几句话。

“真的,春节我儿子就要给我过七十大寿了。”见姑娘不依不饶,老蒋真诚道,“你相信我!”

姑娘点了点头,很费劲地说了一句长话:“我相信你,但没有老年证就要买票,这是公司规定。”

老蒋脑补了一下姑娘的逻辑,咧开嘴笑了,抓住栏杆循循善诱道:“你看,道理是这样的,老年证是用来证明我是个老年人,是老年人就可以不用买票,可是你现在已经相信我是老年人了,那就没必要用老年证来证明了。如果你现在还要我买票,就证明了老年人还是要买票的,这才是违反了公司的规定。”

周围的乘客完全被雄辩的老蒋征服,面带微笑地转头闲看这场交锋。姑娘张大嘴巴愣愣地看着老蒋,老蒋的逻辑完全突破了她的理解力,她已经无法辩驳下去,但愤怒使得她必须反击,她涨红了脸指着箩筐道:“你不买它也要买。”

老蒋笑眯眯道:“姑娘,不要着急,箩筐也不占座位,没有买票的道理。”

姑娘道:“它占了空间,这是公司规定。”

“现在车上没什么人,所以我就放在车里,要是车上有人呢,我就把它吊到车窗外面,所以它其实是不占空间的。再说了,我每天都这么来来回回的,从没给箩筐买过票呀。”

姑娘愣愣地盯着老蒋,似乎觉得再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突然圆乎乎的五官挤在一起,眼泪从肉壑间涌出。

老蒋一看慌了,道:“姑娘,别哭别哭,有话好好说。”

姑娘委屈地哽咽道:“你不买票,就要罚我的钱,我第一个月工资还没发到,就要被扣钱了,我怎么这么倒霉呀?”

“你别哭,让我想想办法,好吗?”

姑娘被老蒋良好的态度折服,脸上云雨一收,静静地看着老蒋,期待老蒋有个良策,使得她的工作也有个良好的开端。

老蒋闭着眼睛,神飞天外,似乎在构思这个国家的未来。下一站快到了,姑娘忍不住满怀期待地问道:“你想出来了吗?”

老蒋叹了口气,睁开眯着的眼睛,点点头,道:“嗯。”

“那就买票吧!”姑娘左手拿着票夹,右手伸出来。

“不!”老蒋轻轻地阻止了姑娘的手,收拾起扁担和箩筐,下车。

下车之后,再走两站地,到达螺蛳湾村。其实年轻的时候,进城全靠两只脚,也就走不到一个小时,现在路越好脚板子越娇贵了。这条路自己也走了近一辈子了,走着亲切,壮年时挑东西进城的感觉都能回味出来,比坐车还要舒坦。老蒋就是这么个细腻人。

老蒋一进家门,村主任就从里头迎出,握住蒋宜焕的手,道:“宜焕叔,你可回来了。”这让老蒋恍然觉得自己是进了村主任的家。

村主任是个四十来岁、身板挺拔、气宇轩昂、一年四季几乎都穿西装的中年人,平日里比较威严,但在某些时候会满脸笑容。此刻老蒋几乎被他的笑容融化了,心中陡然一惊。

村主任后面还跟着几个人,分别是村书记、调解委员和通讯员等,这是村里重大事件的标配人马。村主任紧紧握住老蒋的手,好像要把领导的温暖通过手掌深深地传达:“是这样的,螺蛳湾要拆迁了,过阵子会有工作人员来丈量屋子面积,我先招呼一声,到时候你们家可要配合。”

“哦。”老蒋一直没缓过神,“那,这个,赔偿方案是怎样的?”

“你这房间面积多少,回头赔你多少楼房面积,楼房,住得舒坦,你早该住楼房了!”

“这个,能赔多点吗?”

“这是国家规定,咱们也没办法,咱们只能遵纪守法,是不是?”村主任气场很大,说的话叫人无法反驳。

老蒋沉默不语,他是个不善于与人顶撞的人。

“怎么样,有什么意见吗?”村主任率领的人马虎视眈眈,只要老蒋提出任何一点异议,就会被四五张嘴驳回。

“意见?哦,就是,要是住楼房,我这锄头呀、粪桶呀、箩筐呀,到时候都不知道放哪里了?”老蒋嗫嚅问道。

“到时候用不着这些东西,到楼房里开着空调、看着电视享福去吧。你两个儿子,你该有这福气!”

村主任看似把老蒋搞定,率领人马浩浩荡荡便开往下一家。临走时吩咐道:“两个儿子回家,你做做他们的工作,这是政治任务,组织相信你,宜焕叔!”

老蒋蹙着眉头,默默无语,拿着一把铲子,把头探进只有肩膀高的鸡窝,开始挖屎。鸡屎已经堆积了棉被那么厚的一层,与泥土融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发出刺鼻的能把人瞬间熏倒的恶臭,令老蒋心醉神迷。老蒋舍不得,只铲了薄薄的一层,搁在土箕里。这种陈年鸡屎是菜地里的灵丹妙药,头天一上肥,第二天菜就噌噌往上长。老蒋用一辈子的经验告诉我们,在各种牲畜家禽的屎中,这种干巴巴的、像云片糕一样可以一层一层剥开享用的鸡屎,是屎中之王,完爆大名鼎鼎的狗屎、牛粪、猪粪、马粪以及产量最大的人粪。老蒋用鸡屎控制着每一片菜地的生长进度,这样把可以让菜分批长大,一茬一茬地收割,和大儿子春生一块运到东湖市场摆摊。

黄猫老七兴奋地蹭地跃上鸡窝顶棚,老化的油毡毯子“噗”地被踩一个洞,猫警觉地把脚收回来,饶有兴致地看着老蒋与鸡屎搏斗。老蒋可不乐意了,探出头来用富含屎味的手抹了抹额上的汗珠,训斥道:“老七,鸡又没跟你过不去,你把鸡窝踩漏了干什么,没见你这么欺负人的,鸡要生蛋,又要拉屎,你让它感冒了怎么办?你倒是啥都不干,连老鼠来偷鸡蛋也不管了,还好意思大摇大摆地看我干活。早知道你这么捣乱,把你扔外面去当野猫,四处流浪,没得吃没得住,弄不好还给人炖汤喝,看你还嚣张不!”

大部分时间老蒋其实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倒是习惯于在动物们面前唠唠叨叨,讲各种道理,因为动物们从来不反驳他,更不会强词夺理。讲了这一通后,老蒋觉得自己莫名的郁闷舒畅了点。老七听得出老蒋嘴里没好话,“喵”地回应了一声,悻悻地跳下来,踱着猫步去别处找乐子了。老蒋找了一块塑料布,小心地把鸡窝顶棚蒙上,用砖头压住,细心如在敷自己的伤口。他提着半箕块状鸡屎,去照料自己的菜地。

老蒋有两个儿子,春生和夏生,年轻时他计划生四个孩子,取名春夏秋冬,但老婆肚子不给力,加上后来政策不让生了,他的梦想完成了一半。但这一半的梦想就把他这辈子折腾得够呛,两个儿子的婚事倾注了他毕生的心力,把他榨成一把干巴巴的骨头,还好这根骨头还算硬朗,虽然不能干重活了,但种菜、养鸡这种活儿还是麻溜。两个儿子婚后分家,老蒋的屋子是传统的前后厅的小厝,春生分左边一溜,夏生分右边一溜。老蒋跟着春生过,婆娘跟着夏生过。老蒋曾经想,当初要是再生出一个儿子,就不知道这个家怎么分了。

有时候他确实会担心一些还未发生过的事。

春生原来是泥瓦匠,这几年城乡大兴土木,泥瓦匠颇为吃香。遗憾的是,去年春生被查出水泥过敏,只要一干完工,回来就浑身发痒,什么药都不管用。无奈之下,便改行做了菜摊小贩,凌晨老蒋和春生把自家以及收购的菜拉到东湖市场,老蒋打下手,十点菜市场人少了,老蒋便挑着箩筐先回家,喂鸡、上肥、抱孙子、织网、到堤坝去敲海蛎,不管是男人的活还是女人的活,老蒋样样拿手。

他只有一件事终生学不会,就是烧菜。

3

“只能赔钱了!”孙安凑指着地上的玩具小汽车,一手牵着哭啼的小宝。

小汽车已经被狗屎砸得稀巴烂,瘫在地上奄奄一息。

孙细九仰着头,在数天上的白云。

孙安凑冲着他喊道:“听见了吗,细九叔,赔钱!”

孙细九把神思从天上收回来,漫不经心道:“哦,狗屎,人叫你赔钱了。”

狗屎还拿着砖头咧开嘴笑着,也许把整个地球砸烂是他最开心的活动。

孙安凑不耐烦道:“细九,能不能别这么装傻,我是叫你赔钱。”

孙细九慢条斯理道:“噢,叫我?赔多少?”

“原价一百八十五块,我有发票,你就按原价赔吧。”孙安凑不慌不忙,谈起钱来麻溜得很。

孙细九咯咯咯地笑了起来,露出乌黑的内牙槽,久久地暴露在日头下,舍不得合上。孙安凑不耐烦叫道:“嘿嘿,你是装傻不成再装疯是吧!”

孙安凑道:“我家有什么值得一百八十五块钱的,你直接搬走得了。”

“天哪,大伙有见过这样耍赖的人吗?”孙安凑开始号召群众批判了,“我这一活生生的小车就被砸烂了,他准备不赔了,村子里还有天理吗?”

这村子里没几个年轻人,晒太阳的多是老人家。老人家们围拢过来,睁开浑浊的眼睛,一边是正当年的一身油亮的孙安凑,一边是穿着破烂的朽木不可雕的孙细九,他们很容易找到正义的立场。

“嘿,欠债赔钱,损坏东西就要赔偿,这是天经地义嘛。”

“细九,你这样做不对,做人不能没有人品呀!”

群众的舆论让孙细九仰天长啸,愤然道:“啊,你们就这样冤枉我,我是一个赖账的人吗?活了快七十了,我赖过谁?我的人品你们没看出来吗?”

晒太阳的佬黑叔听了这话,可不乐意了,道:“你在我柜台上赊了十五块的账,拖了一年了都没还呢,你咋好意思说人品。”

“你三年前从我那借了五十斤红薯,后来压根儿就没提起过。”孙细路也趁机提出老账,他跟孙细九是堂兄弟,平时不敢提的,这会儿不说白不说。

“静一静,静一静。”孙安凑一副大将风度,将手压一压,口气由愤慨转平静道,“既然你讲究人品那就好办了。那些旧账小账先不提,你把这一百八十五块钱还我,我保证你有人品。”

孙细九摇着头,皱着眉,指着发难的一群老少,像对着一群不肖子孙一样叹道:“哎,你们这么不懂道理,我真是没法跟你们讲。”

“啊,道理?天哪,你在跟我们谈道理吗?”孙安凑大吃一惊,道,“你能说说你的道理吗? ”

“噢,你们听得懂吗?”孙细九怀疑道。

“试试吧,这里没有傻子。”孙安凑指着大伙道,他还是需要群众的力量。

群众睁开大眼,张着嘴巴露出漆黑的牙垢,洗耳恭听。

“我从来就没有不还你们钱,而是——没有钱还,懂不?”孙细九目空一切地指着大伙,“你们脑袋瓜能理解这两个不同的理由吗,恐怕很难想明白吧,这就是学问!”

“哦,那还不是一样的吗!”大伙舒了口气,原来还指望孙细九能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道理来。

孙细九这人,跟别的农民心思有点不一样,凡事他不爱老老实实地干,不走寻常路,满脑子都是高人一等的想法。大跃进的时候,别人种红薯,都种一片,他不,就种一株,当成宝贝疙瘩,所有的肥料都堆在这一株上,早上起来,就直奔地里朝宝贝疙瘩拉尿,功夫不负有心人,秋天到了,终于结了一个三十斤的红薯,扛到公社去比赛,获得第一名。

那是孙细九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刻。

那一年,他爹被活活饿死了。

孙细九聪明的脑袋瓜里有无数种不安分的想法,这些想法基本上围绕着一个哲学观点:人生是有捷径可走的。遗憾的是,临老了,他还没发现可以填饱肚子的捷径,但这并不影响一脑子邪门的理论愈发炉火纯青。

孙安凑颓然地抱着头,蹲在地上,他被孙细九气坏了,他淡淡地严肃地道:“咱也别讲道理,就讲钱,也别讲其他的钱,就讲这一百八十五块钱,你说吧,怎么赔?”

孙细九指着他批评道:“我已经说过了,你真的没听懂?”

“你说什么呀?”

“我说过了,不是不还,是没有钱还,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想只要你读过小学,就可以听懂了吧!”

“啊——”孙安凑用拳头砸着地面,号叫道,“你要不是个老头,我会把你打死的,打死你也不解恨。天哪,你爹怎么会生下这样一个祸害,我看你爹当年就不是饿死的,是被你活活气死的……”

孙安凑出去混了好多年,手下也有几十号人马,呼风唤雨的,可如今对一个老头,他气得只好把地面砸了一个坑。他是多么想把拳头照细九的头砸下去,可是理智告诉他,只要他敢动孙细九一根汗毛,孙细九的养老就有着落了。

孙细九冷冷地看着孙安凑抓狂,叹道:“你看你骂到我爹了,我都不还口,我这人品怎么样,有目共睹!”

佬黑叔笑劝道:“安凑,你别指望从细九那里赔钱了,他没气给你受就算施恩给你了。他欠我的钱,我死心了,心里倒是舒坦些。”

“不。”孙细九像魔术师一样举起手,一根指头朝天,道,“欠你们的钱,我都记在心里,一定要相信我的人品。现在有一个机会,我可以把欠你们的全还上,说话算话,这事全在一个人手上。”

“谁?”无数双眼睛又盯在孙细九身上,相信他很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

孙细九指了指孙安凑。

孙安凑霍地起身,挥起了拳头,他实在忍无可忍了,咬牙叫道:“你这个老不死的,再消遣我,我打掉你的牙!”

孙细九警惕地后退一步,下意识做了个防守的马步,摆摆手道:“先别动粗,我说的是正经事。”

孙细路拽住孙安凑,道:“别这样,你听他说嘛!”

孙细九友好地朝孙安凑招了招手,让孙安凑靠近身边,道:“你不是要带狗屎他爹去打工嘛,他没消息了,不知死活,你带我去,好不,我打工回来,把你们所有的债都还上,连你这小汽车的钱。”

“嗬,亏你想得出来。”孙安凑皱着眉,叹道,“就你这把老骨头……”

孙安凑话音未落,突然“啊”地一声,人已经摔到三尺开外。

孙细九把推手一收,上前几步,把孙安凑拉起来,道:“你看,我这把老骨头怎么样,刚才我只用了五成力道。你们工地上做小工嘛,不外乎挑沙子、和水泥什么的,我这身手、这气力,还不够用?”

孙细九年轻时学过拳法,属于南拳,源于南少林,跟过路的行脚僧学的。因为这两下子,他曾经被械斗的村子请去当武师。这一招,倒是显出几分功夫,大伙都开了眼,叫道:“有两下子,能行能行!”

孙安凑站了起来,拍落身上的草秆,不服气道:“光力气有什么用,你都不看看你多少岁数,我又不是组团去当乞丐。”

“我是今年七十了,但你看我像七十吗!”孙细九拍拍自己胸膛,蓬蓬响,突然转而哀求道,“安凑,你带叔叔去,叔叔吃得消。我赚一笔钱回来,自己过七十大寿,到时候请你们喝酒,白喝。我五十没过,六十也没过,我也没指望能活到八十,我就想七十过一次,死都死得开心。安凑,求求你了……”

孙细九长得粗黑,特别是头部,像乌龟的头一样突出且粗壮,三四十岁的时候,就长得像五六十岁,如今要七十了,也长得像五六十,岁月对这种粗皮糙肉的人,有时候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哀求的时候,像一只垂死的野兽,凶巴巴的眼里露出楚楚动人的哀伤。

孙安凑看到他的眼神,心中一软,气呼呼道:“我脑袋被驴踢了才会带你去!”

4

螺蛳湾是宁川市区的东部,原来只是海边滩涂的一块高地。大潮的时候,四面都被海水包围,如果不是有几棵大榕树,你会误以为整个村子只是一片小舢板,随时被海水卷走。村子常年缺淡水,世世代代村民们一辈子都要跟淡水搏斗。他们很不明白,先民们为什么要定居于此,唯一的解释就是逃避苛政。

一九七九年,金马海堤合拢成功,螺蛳湾终于不再受海水包围,周围的滩涂全部变成田地和池塘。宁川市原来像一个萎缩的老二,现在开始向东部膨胀,慢慢地,把原来被海水浸泡的滩涂变成学校、厂房和宿舍,在进入二十一世纪后,它突然像服了春药一样,向东部“噌”地迅速勃起,企业的圈地,楼盘的开发,朝东部势如破竹席卷而去,疯狂地蹂躏着一个个村庄,一片片湿地。螺蛳湾,被马尾松和榕树掩映着,被三角梅和美人蕉打扮着,被稻田、菜地和池塘包围着,被海风轻拂着,如一个柔顺的少女,躺在地上张开双腿,眼角默默地流出泪水。

政府的赔偿方案让村里骚动不已。晚上聚集在村头老木的理发店,一个个义愤填膺,有的发誓不会搬出,有的讨论如何增加赔偿方案。当然,所有人都清楚,他们只会在这里咆哮。一出了这个村子,他们决计是拿不出底气的。老木虽只是个理发的,几乎没有离开村子半步,却是最见多识广的人,他一边熟练地挥舞着剃刀,一边提议道:“你们在这里泼口水有什么用,你们统一下意见,找村主任说理去!”

众人觉得很有道理,很快有人回来汇报,村主任这些日子根本没住在家里,在市区的房子里住。这两年,村里被征了大量田地,赔偿款被村里截留不少,据村民估计,主任个人贪污达到两百万之多。村里群情汹涌,有人写大字报贴在街上,写信上告,主任一看势头不对,像鸟一样扑棱一声飞走了。后来风头一过,他又飞回来了,基于两点:第一,他贪的每一笔钱,上头领导也必有一份,大伙互相罩着,没事。第二,目前中国的政法监察能力覆盖不到村这一级,村一级的贪污腐败大可高枕无忧。村民们也意识到这一点,再也无法对他如何了。主任在村里口碑很差,但气场很大,谁也不会当面骂他。他明白这个道理之后,决心把最后一届村主任狠狠地干完,直到这个村子被夷为平地。

话题转移到骂村主任之后,大伙就更热烈了。是呀,村子拆迁以后,哪还能找到这种地儿把大伙集中到一起痛痛快快地骂一个人了。只有春生默默不语,任老木的手熟练地在他头上拾掇,突然间,春生“啊”的一声,鬓角渗出一条血丝。老木举起剃刀道,道:“哎,这是咋啦,我干了三十来年,还没让人出血过。”他拿过毛巾擦春生头上的血,问道:“疼吗?”春生道:“挺舒服的。”

春生继承了老蒋的性格,不太言声,有什么事喜欢闷在心里默默地想。他从闹哄哄的理发店出来,回到家里闷倒在床上就睡着了。凌晨四点的时候,天边出现鱼肚白,老蒋蹑手蹑脚地在春生房门外叫唤道:“春生,起来摘菜了。”

春生翻了个身,回道:“今天不去卖菜了,今天开始盖房子。”

“啊,房子不是要拆了吗,还盖?”老蒋大吃一惊,春生这孩子虽然有主意,但也不能说这没头没脑的话呀。

“你去睡觉吧。”春生懒懒地应了一句。

老蒋没有继续睡,他打开大门,吸了一口凉丝丝的空气,觉得有点儿冷,便加了件衣服,去菜地浇水。他寻思,春生说在哪盖房子呢?是把哪块自留地盖起来?村边的田地,都是征地的范畴,不可能重新建房。倒是桂山那边有一块自留地,靠着山边建一栋房子,用篱笆围个院子,养鸡种菜,那倒是不错的选择。独门独户的,没有人会来那里打扰。他可以在那里一直干着农活,干到死为止,死了必须埋在菜地里。他的灵魂可以每天感知菜叶的生长,那是一种多么幸福的死。想到这里,他兴奋起来,给每一棵菜浇上一勺水,就如与它们对饮。那绿色的透明的叶脉里,他看见菜的血液在欢快地流动。

老蒋浇菜除草回来,春生正在茅坑里一边拉晨屎一边呼吸清凉的空气。

“春生,你准备在哪里盖房子?”老蒋问道。

“大门前,我量了一下,有六十平米。”春生皱着眉头挤屎,一边艰难地回答。

“啊?!”老蒋大吃一惊,他喜滋滋的梦想破灭了。

“建赔偿房,我心里有数。”

大门前到马路,大概有六米的距离,房子宽有十米,总共有六十平米,春生决定建成两层,这样按照规定,就可以赔偿一百二十平米,相当于一套楼房了。这种赔偿房用料极其简单,造价也便宜,用模板和水泥,钢筋用得极少或者可以不用。赔偿房建了不是用来住,是用来拆的,它的出生便意味着死亡。

在茅坑与远处的大海之间,老蒋傻乎乎地站着,似乎真的傻了。

“你怎么啦?”春生边系皮带边问道。

“我,我想,”老蒋有些支支吾吾,“我想到时候能不能在这里摆寿酒。”

在自家的大厅里摆寿酒,亲友们都来祝贺,那是老蒋梦寐以求的事。那也是他向人们列出的一张人生的成绩单:我培养了两个儿子,都成家立业了,古稀之年,三代同堂,孝子服侍,我福寿双全,人生足矣。

六十岁的时候,老蒋的两个儿子还没有结婚,他没有摆寿酒,他觉得成绩还不完满,不足以展示。

“如果春节还没拆,就在这里摆上。”春生淡淡道。

“如果……拆了呢?”老蒋惴惴不安问道。

“你问我我问谁呢,都不知道搁哪住呢。”春生悻悻道,“今天我跟夏生买材料去。”

老蒋落寞地看了看远处的海。

他决定吃一顿饱饱的早餐,度过这个平静而难过的早晨。

整个村子就这样骚动起来,对付拆迁的方式就是抢建。所有的人都扔下手里的活儿,可以加层的房子就加层,可以建设的空地就建设。更多的是投机取巧的抢建方式,把猪圈翻修一新,把猪和猪粪清理出去,整得像个人住的地方,好交涉赔偿。把破败塌陷的老房子重新加上梁子,盖上水泥瓦。农民发挥出无所不用其极的智慧,就如来了一次新的大跃进。

5

孙细九变成一只小小鸟,从风吹萝带的云端间飞呀飞,飞过树林,飞过河流,飞过鞋带般细小弯曲的公路,沿着命运般的彩虹,往海边飞呀飞,他看到琳琅满目的城市,就像花花绿绿的钞票一样鲜艳,他的小心脏扑通地跳了起来,就要承受不住了大叫了。孙安凑拍了拍他的脑袋叫道:“到了。”孙细九吓了一跳,睁开眼睛,把流得很长的口水吸了回来,跟着孙安凑下了车。

“酒池、前窟、黄巾坞,马上发车,去不去?”车站外拉客的举着大牌子,声音此起彼伏,嘈杂如鸟叫,让孙细九睡衣全消。

“去地隅吗,一人二十,拿上就走?”一名皮条客拉住孙细九,热情得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孙细九使出一招“敲山震虎”,将来人挡了出去,背着铺盖,追上孙安凑,问道:“这么多人扯着嗓子,能挣钱吗?”

“你以为呢,挣不少呢!”孙安凑白了他一眼,停在路边举起手来。

“世界太能耍了!”孙细九兴奋地叫道,“还好我年轻,要是再过十年出来,我可就没机会了。”

孙安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抬手叫住一辆三轮车。

孙安凑的工棚在城中村古溪。孙安凑原来也是一名泥瓦匠,在古溪村抢建的风潮中,他凭借熟络的人脉,一举跃升为工头。他可以同时包揽下四五栋房子,游击开工。包揽不是承包,材料由东家自备,他也不包工,只是包工人,按天计酬。因为抢建是一种特别有风险的建设,很可能你第一天施工建设出来的部分,第二天就被清违办给清理了,所以无法承包。但是按天计酬的提成已经足以让孙安凑的收入翻了几番了。工棚是一间大房子,原来的米厂,里面铺着一块块木板,用砖头架起来,就是床了。孙安凑指着一块木板道:“你就睡这儿吧!”

孙细九皱起眉头,道:“这个条件很一般呀,跟家差不多。”

孙安凑冷冷道:“等你挣钱了自个儿住宾馆去。”

孙细九听不出讽刺的意味,信以为真,道:“哎,那敢情好,非得把宾馆的床睡塌了再回家。”

下班时分,工人们三三两两回来,大部分是来自四川、贵州的年轻人,在水龙头那边边洗脸边说粗话。本地的小工有的是活干,孙细九控制不了他们。做饭的香阿婆咚咚咚地敲了敲铁盆,叫道:“开饭喽!”工人们像一群听到叫唤的小鸡,拿着饭盆扑了过去,几个回合之后,一大铁盆菜就露底了。

孙细九满足地端着一盆饭菜,边咀嚼边对香阿婆道:“这菜炒得不错,就是味道淡了点,盐巴不值钱,可以多加点。”

香阿婆笑道:“你们有的人喜欢咸,有的喜欢淡,有的喜欢辣,有的吃不惯辣,我哪里顾得上,盐巴有的是,你自个儿加去。”

“那倒是,我们家只用盐巴,不用其他调料,不过你这里有其他调料了,盐巴少加点也情有可原。”

“只用盐巴也能做菜,你这手艺可真不赖。”香阿婆恭维道。

她六十岁了,就这古溪村的,兼着这儿做菜做饭,赚几个小钱。

“那可不,等我有空了露一手给你瞧瞧。”孙细九道,“我做菜主要是讲究火候,比如水煮土豆,需要把土豆煮成泥,搁点盐巴,既能当菜,又能当饭,吃个一年四季都不厌。”

孙安凑见他口水横飞,道:“你是来这儿做工还是泡妞呢?”

孙细九不搭理,道:“我们研究点菜谱而已。”

孙安凑道:“你也不嫌寒碜,今儿早点休息吧。”

次日一早,香阿婆拎了一大袋包子和豆浆,搁在石台上。工友们像饿了一夜的狼扑上去,然后陆陆续续地奔赴自己的工地。孙安凑对一手拿着包子一手拿着砌刀的泥瓦匠阿平道:“你把他带走吧。”

阿平一口包子差点没吐出来,指着细九:“你说他?”

孙安凑满不在乎道:“你看他多能吃,力气大得很,做小工没问题。”

阿平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孙细九嘴里一个包子,手里一个包子,兴奋地跟在阿平后面,好像不是去出工,是旅游。

傍晚回来,孙细九因为掀开了在都市打拼的华丽的第一章兴高采烈,阿平把孙安凑拉到一边,皱着眉头道:“明儿别让细九跟着我了,东家唠叨一天了。”

“咋了,不利落?”

“你看他两鬓斑白的,东家说你叫一个七老八十的人来,明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谁负得起责。”

孙安凑仔细瞧瞧孙细九,平时看惯了没注意,冷不丁一瞅,这才发现两鬓白里带黑的头发长得太不像话了,赤裸裸就暴露了年龄。换成谁是东家都不舒服。

“这个,要不戴个帽子啥的。”孙安凑脑子转得快,很快找到了解决方案。

阿平摇了摇头,道:“他耳朵也不灵光,使唤他笨手笨脚的,哎,毕竟上年纪了,让他回家歇着吧。”

孙细九正在兴奋地跟香阿婆在讨论什么,老家伙无忧无虑的,正在为崭新的生活而雀跃不已。孙安凑瞧了他一眼,不忍心去打断他的美梦。

次日,孙安凑还在棚里睡觉,孙细九冲进来道:“阿平说小工满了,怎么办?”

“满了就不去呗。”

“不出工我哪有工钱?我又不能跟你一样来睡觉。”孙细九理直气壮道。

孙安凑火了,一个鲤鱼打挺坐在床沿,点起一根梅花,一口喷向孙细九道:“你出去照照镜子,头发跟雪似的,哪个东家敢要你?你还以为你是香饽饽?”

孙细九愣住了,眨巴眨巴眼睛道:“哦?!”

他转头出去,洗脸架上有一面裂成两瓣的镜子,照的时候人的面部像被雷劈了一样,但并不影响观看头发的颜色。孙细九怔怔看了良久,跑进去跟孙安凑道:“还真是,什么时候白头发长起来也不知道,他娘的,早不长晚不长,偏偏这时候长,不是跟我对着干吗?操,要逢着我年轻时那暴脾气,非把头砍下来不可!”

孙安凑没有搭理他,继续吸着烟让脑袋醒醒。

“不过,既然你把我带出来了,就要想办法给我派活不是,我是出来挣钱的!”孙细九咄咄逼人道。

“你他妈的有没有搞错,我说你不行,年纪太大了,是你们死活缠着我,缠到都不让我上厕所,你糊涂到这个都忘了?!”

事实是,孙安凑根本就拒绝他了,但是孙细九联合了佬黑叔和孙细路央求,把孙安凑像揉面团一样揉来揉去。佬黑叔和孙细路也想让孙细九出来一趟,他们的欠款也就有着落了。孙安凑嘴巴一软,孙细九就像擦不掉的屎一样跟出来了。

孙细九默默地走了出去,到镜子前默默地看着自己,如一个自恋的美少年。

孙安凑抽完烟,穿上鞋子,决定去工地转一转。孙细九突然闯了进来,兴奋地指着自己的头道:“你看看,是不是年轻了?”

孙细九两边的鬓发被墨汁染了一遍,如两条柏油路从脑后转出,朝前额漫无目的奔去。皑皑雪松,被碾得踪影全无。

孙安凑看了看,皱起眉头。

“你说,是年轻了十岁,还是二十岁?”孙细九还在为自己的创举而高兴。

孙安凑不耐烦道:“是年轻了,但不像个人了。去洗洗,醒醒脑子。”

孙细九从热情的顶峰跌了下来,这一跤跌得不轻,使他整个人郁郁寡欢。他带着一张郁郁寡欢的脸,走到街上,街上的人忙忙碌碌,似乎每个人都有事做,都跟地球一样不停地转动,只有俺老孙,被世界遗弃了。在街边的一个纸摊前,孙细九停住了,与一个胖子四目相对。胖子道:“算命?”

孙细九疑惑地看着他,问:“我会发财吗?”

胖子盯着他,道:“从面相来看,近期会有一笔小财。但是更要命的是,不久将有血光之灾,如果想避灾,交钱我才跟你说下文……”

“骗子!”孙细九冷冷地留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孙细九像只从森林里出来的豪猪,在大街上左突右奔,满心好奇,直到把心情逛爽了,他才回到工棚,帮香阿婆择菜洗菜。

香阿婆道:“你这么勤快咋不出工?”

“城里人没良心,居然说我老了,这话你信吗?”

“老是比他们老一点,但有手有脚又勤快,能干着呢。”香阿婆夸道。

“毛泽东、邓小平,在我这把年纪,都在干大事呢,我有什么资格退休?”孙细九拍拍胸脯,激动起来。

“那也别跟国家领导人比,会犯错误的。”香阿婆看来是有点觉悟的老人。

“这辈子没能早点出来,是我犯的最大的错误。”孙细九悔恨着,恶狠狠地把青菜撕开。

“你这身子骨这么硬朗,还有什么后悔的,我那老头有你一半就好了,这几天又在床上病歪着,怪我不侍候他。”

“哦,老伴病倒了,那你得回去侍候,没什么比身体更要紧的。”孙细九滴溜溜转着眼睛,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

“我走了,这十几口,给谁弄饭吃?”

“这事就这么定了,我来。”孙细九斩钉截铁道,“你不能为了这几个钱,把老伴撇家里不管了,这不能呀是不是,你把这几个小钱给我挣不就行了……”

孙细九口沫横飞的时候,孙安凑慢慢踱过来,轻轻问道:“要不,我给你路费,你回去?”

孙细九瞪大眼睛:“不,算命先生说我会发财的。”

孙安凑的手机响了,一看手机显示,懒洋洋的表情一收,神色严肃道:“哦,高主任,你好你好你好你好你好……”

6

高主任一进办公室,便把公文包搁在桌子上,脱下深灰色西装,小心挂在墙钩上。他又用洗手液洗了手,用纸巾把每个指头的缝隙都擦拭干净。

他从办公桌的抽屉抽出三支香,点上,恭恭敬敬地朝书架上的一个菩萨像鞠躬,嘴里念念有词,把自己的心事全盘托付给菩萨,然后插在小香炉上。办公室弥漫着一股清幽的香味,使人心神俱迷。

这是“清违办”,牌子的全称是清理违章建筑办公室。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政府,也没有这样的一个常设机构,所以你也知道,他是个临时机构,清违办的高主任,是从政协借调的,其他的成员,分别是市宣、市委办、农业局、教育局、城管借调来的,组成一个临时的班子。虽说是临时的班子,工作只怕比市里任何一个部门都要艰巨。

不一会儿,清违办的其他成员就陆陆续续上班来了,一个个像刚刚吸毒之后,醉眼蒙胧的,有的打着呵欠,有的啃着馒头。

高主任把西装穿上,把一包中华烟往桌上一扔,道:“这一段大伙的工作都是非常非常辛苦,没日没夜的,但是还要继续累下去,这一点要有心理准备。说下具体工作,雷股长追悼会,由陈巧英负责参加,我就不去了,一定要跟他的家属以及农业局的领导沟通好,毕竟是在我们这里殉职了。一个前几天还有说有笑的同事,突然间说没就没了,这事我想起来就肝颤,我回家说这事,我妈说,孩子,是你们坏事干多了,报应。我妈是信佛的。我说,妈,我们拆的是违章建筑,政府规定要拆的。我妈说,佛才不管你是不是违章,人家花的是自己钱,房子盖起来好生住着,谁也没碍谁,你把人家拆了算什么事呢,让人去买高价房?佛就是这个理。我妈给我一个延命观音像,延命观音是保护老百姓百毒不侵的,要我每天需要干什么工作,都跟延命观音讲清楚,不然就受她惩罚。虽说咱们党员不能讲迷信,但是这也是一个心理安慰,大家可以谅解。我估计追悼会我一去,这心脏就受不了,到时候又得休假……”

雷股长是农业局干部调过来,一次晚上执行拆除任务时,在现场猝死,当时没有任何人跟他有什么接触。法医鉴定的结果,是过度疲劳引发猝死,在这之前他已经四个日夜连续工作了。这一事件对清违办的每个人,都是一个士气的打击,每个人心有戚戚,都有各自的想法。

高主任有点哑,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道:“第二个问题,以后拆迁要多加人手,聘用工人,出动一定要八个人以上,以免受到村民或者户主的攻击。老百姓很精明的,看你人少,没有武器,什么事都敢干,我们一定要增加自身的保护。增加人手的经费已经有着落了,工人在小孙、小武那里有,我已经跟几个工头都沟通过了,手下都是四川、贵州等外地人,符合我们的用人标准。第三,对古溪、后港的抢建行为继续监督,领导给我们下达了新的指令,下个重点目标是螺蛳湾,抢建的都是赔偿房。领导的目标很明确,绝对不能让一间赔偿房得逞……”

螺蛳湾的抢建与清违办之间,形成一种游击战。如果你是远方的游客,有幸经过螺蛳湾,就会看见村口站着哨兵。哨兵一看见拆迁办的车,消息马上传到村里。正在忙碌的工人,一下子四散而去,像水倒在地上消失了。清违办的人走后,一个个像从洞穴里钻出来,继续施工。政府通过村主任,告诉村民们,现在抢建的房子不算,政府只会按照2007年航拍的房屋图片来赔偿。但这并没有阻止村民抢建的热情,他们的经验认定任何一项政策都是泥塑的,敲敲打打就能改变。

老蒋家的赔偿房被拆过两次,一次是在搭建模板后,模板被拆除;另一次是浇筑第一层水泥后,柱子又被捶打了一次。但在春生兄弟不屈不挠地坚持中,二层小楼终于盖起来了。为了躲避拆迁队,两次浇筑水泥都是在下半夜完成的。下半夜的时候,村里一派灯火通明,水泥搅拌机嗡嗡作响,村里之前从未有这般热闹的夜晚。春生自己是泥瓦匠,封顶之后,他自己再砌上砖,就是像模像样的房子,可以照面积赔偿。

老蒋十分心痛。他独自走到对面的棋盘山,山不高,面对大海,原来满山都是庄稼地,现在荒芜了,野草与灌木让整个山头充满野性。他走到自己的自留地上,想象在此建造一栋木头房子,安安静静,就与家禽菜地一起,没有任何人打扰,直到老死。一阵海风吹来,老蒋一激灵,睁开眼睛,满目荒芜。

结婚、生子、起房子、做寿、建坟,这是在老蒋看来庄重的人生大事,每一样都代表你活着的价值。在老蒋的预期中,他一生的努力,是可以获得这五件大事的圆满,他可以在临终前叹一声:足矣,然后安然走向彼岸,接受众多魂灵的祝福。但是,现在在建一栋要拆掉的房屋, 这事完全毁掉老蒋的三观,世界上不会再有比这更别扭的事了。老蒋的心呀,就像被一窝虫子挖呀挖,挖空了。

但是,他七十了,家里的事,已经由儿子做主,他只能打打下手。对于这个疯狂的世界,对于未来,他担心的是,以后自己的锄头将放在哪里?

他扛着锄头,缓缓地走下山去,天色还早,他走到自己绿油油的菜地。村子拆迁之后,这片菜地也是政府规划征地的范畴,到时候,这一片肥沃的土地,都将变成水泥地面。

他左看看,右看看,在自己浇菜的水坑里,几只蝌蚪正在气若游丝地浮游着。今年气候反常,大冬天里蝌蚪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孵出来了,毕竟温度不到,在水面作死般浮着,偶尔一动,才看清是个活物。它的命运,指定是抗不过严冬的。老蒋对田间地头的每一样活物,都了解得一清二楚。老蒋擦了把泪花,用锄头在水坑和大水塘之间挖出一条沟来。以他的经验,夜里气温下降,较深的水底能暖和些。

孙细九坐在一截木板上,靠着门框打盹。他已经代替香阿婆做了半个月厨师,初到城市的抽筋劲儿已经过去,他已深知,以自己的条件,想融进这座鱼龙混杂的城市,无异于想把一根木棍插进木头里。当他明白,自己连那个拙劣的算命师都不如,他就彻底颓了,这股颓劲有利于他在早上八九点的太阳照射下,昏昏然进入不知所终的混沌状态。他梦见了自己在街上碰上狗屎他爹,他说:“儿呀,你跟着安凑混吧,替我争口气。”狗屎他爹木然地点了点头。孙细九兴奋道:“那我就回村里去了,我回去把狗屎养得壮壮的。”狗屎他爹面目模糊地点了点头。孙细九来劲了,道:“记得春节带钱回来,我七十了。”狗屎他爹还是一个表情点点头。细九不能确定狗屎爹说话算不算话,想冲上去摸他一下,一动,脑门磕门柱上,醒了。

清违办的高主任从车上下来,招呼道:“都过来,赶紧上车。”几个已经在工棚里等待的四川小伙子一拥而上。高主任数了数人头,叫道:“还有吗?一天两百!”懵懵懂懂的孙细九蹦起来,举起手:“我去,我去!”高主任狐疑地看了一眼,道:“行吗你?”

孙细九提起一把洋铲,像悟空一样舞动起来,虎虎有声,卷起一阵飓风,一瞬间飞沙走石,朝高主任逼去。高主任捂住鼻子,道:“行了行了,上车吧!”

高主任在车上布置道:“拆房子要往关键部位砸,不能你们光砸,要看我的相机,我拍完照了,任务就算完成,我没拍照,你们就不要停!我们任务很紧,一次必须拆几座,我们不可能把一座房子全部拆除,所以,领导只认得拍照。另外,你们有的人可能没砸过房子,可能觉得不像人干的,但是,你们一定要记住,你们代表的是市政府……”

孙细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老蒋把水泥和沙子和匀了,堆成一个圈,圈里倒上水,用锄头耐心地搅拌。春生和夏生兄弟正在砌砖,他们认真地像在建自住房,卧室、卫生间、厨房,一切的设计,让人不敢相信这是赔偿协议签完后就要拆掉的房子。春生的手机响了,他抽出沾满水泥的手,把手机放在耳边,“哦”的一声,道:“拆迁队来了,先下去了。”

春生和夏生拿着砌刀下去,春生看见老蒋没有动,道:“下去吧,要拆就让他们拆。”老蒋淡淡道:“我跟这歇着,他们又不会把我拆了。”

老蒋坐下来,看见春生的半盒烟放在沙子旁,便点了一棵。老蒋平时不抽烟,此刻他只是想让手里握着一样东西,就如人生需要一个知己。从二楼看出去,视野又开阔了,老蒋一生中主要活动的区域,尽收眼底。

底下一阵骚动,高主任带着人马上来了。老蒋把头从大海的方向转过来,与高主任的眼光一碰,两个人都想说点什么,但都止住了。此时无声胜有声。高主任言简意赅轻轻道:“拆墙吧!”

孙细九抡起一把锤子,赶在两个四川青年前头,朝砖墙狠狠砸去。刚砌的砖墙,软得跟面条似的,哗啦啦一声就倒下一片。孙细九心中一阵痛快,几天来的郁闷奔流而去,破坏带来的快感是无与伦比,孙细九突然想起狗屎把玩具小汽车砸掉的那一瞬间,他在内心大笑起来,这么爽的事又能赚钱,天哪,把这个城市全部拆掉吧!

高主任调整镜头,从各个角度拍下了房子已被拆掉的证据,这些证据是清违办的工作报告。高主任查看了一下数码照片的效果,又看了看老蒋愤怒的眼神,叫了一声:“走!”

既高质量地完成工作,又不引起节外生枝的冲突,这是高主任工作需要控制的节奏。高主任带着两个四川青年下去,但孙细九并没有下去,也许他没有听见,也许他还沉浸在快感之中不能自拔。

老蒋愤怒地朝孙细九喊道:“够了!”

老蒋的声音终于打扰了孙细九,孙细九转过头来问:“什么!”

老蒋道:“够了,可以走了!”

孙细九带着笑意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骄傲地宣布道:“我是代表市政府的!”

说罢,继续认真地投入地尽职尽责地一锤子一锤子砸在墙上,砖头哗啦哗啦地掉下来,给孙细九带来无限的快感与自豪。

老蒋胸脯起伏,喘着气,在这一瞬间,他意识到自己这么多天的郁闷所在了。他举起锄头,一锄头甩过去。“乓”的一声,孙细九的快感倏然而止,他慢慢转过头,看了一眼老蒋,随即瘫倒在地。

一条暗红的、黏稠的血蚯蚓从孙细九脑后钻出。

7

四天后,老蒋迎着朝霞在东湖市场帮春生打下手。卖菜的人群中挤进两个大梦山派出所的民警小于和小曹。老蒋眼睛一花,随口问道:“买菜?”

民警摇了摇头,从人群里伸进一副手铐。

春生会意,在老蒋耳边叫道:“爹,快跑!”

一边是患难与共的儿子,一边是举着手铐的警察,老蒋很容易做出选择。

他坦然地平举起双手。

老蒋在人民群众惊诧的眼神中穿过护城河桥,突然停了下来,问道:“他死了吗?”

两个民警面面相觑,不作回答,只推着老蒋往前走。老蒋像驴一样定住身子,道:“如果他死了,你们就不用押我去监狱了,杀人偿命这个事我懂得。如果没死,让我去看看。”

小于打了一通手机后,带着老蒋来到人民医院的重症病房。

孙细九头部被绷带扎着,他的头从来没有像这样被一个东西紧紧拥抱过,让他如此温暖过,他在温暖中昏迷几天。现在他被一个声音唤醒了。他睁眼一看,是他在被击倒前没有看清楚的那张脸。

“我平时连只虱子都不忍捏死。”老蒋对着孙细九,像对着墓碑,郑重解释道。

孙细九虽然只剩下五官露在外边,谁也不能肯定他能否说话,终于在老蒋面前,他的嘴巴张开:“可是你几乎打死我了。”

“这是个误会,我心里想打的不是你。”老蒋这几天的想法已经很清晰了。

“那么,你想打谁?”孙细九问道。

“不知道。”老蒋低着头,这个问题他想了几天一直没想出答案。

“你会赔我钱吗?”

“不会。”老蒋淡淡地回答。

两个人无语,用眼神对峙着。在生死决战之后,互相默默倾诉衷肠。

“我七十了,什么都不怕。”老蒋由衷地掏出心里话。

“你属龙?”

“是呀,你呢?”

“我也是。”孙细九眼里闪过黯然的光。

老蒋眼里发出一阵喜悦的光芒,在他眼里,做寿的人是最大的。他仿佛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兄弟,激动叹道:“真的是……有缘!”

“有缘?你可要了我的命。”孙细九鄙夷道。

“我真不是想砸你的……你这人,都是寿星了怎么还出来干这事呢?”老蒋愧疚念叨道。

“我喜欢这份工作。”孙细九无限眷恋地睁着眼睛,似乎在回味着砸墙的快感。不出这事的话,他也许能每天出去打砸,到年终能够剩个两三千,这个寿年指定过得妥妥的。

孙细九动了动自己的手,发觉还能抬起,缓缓伸出,摸了摸老蒋的手铐,感受一下金属的锐利,疑惑道:“这是真的吗?”

老蒋把手铐举到孙细九眼前,点了点头,一副如假包换的表情。

“该!”孙细九道,“你砸了我的头,还砸了我的寿酒!”

“本来,正月农历初五,我也要在家摆寿酒的。”老蒋抱着同病相怜的歉意道。

以孙细九的伤势,这个年肯定在医院耗上了,虽然现在的生活比他一辈子的生活都好,但是他实在不想在医院度过这么要紧的时光。他与老蒋缘分颇深,他还是对老蒋是一百个不满意,如果现在不是举手投足都困难,指定要跟老蒋干一架,这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得出来。

这一点老蒋看在眼里,他用戴着手铐的手,握住孙细九留着血迹的手,道:“到时候我叫我儿子给你送碗寿面,意思一下,哦,活了七十了,不做寿说不过去。”

孙细九双眼一翻,似乎被戳中痛处,突然暴怒道:“你是说我没有儿子吗?我也有儿子!”

老蒋没想到自己的好意却惹了马蜂窝,立马解释道:“我只是……我的一点意思嘛,是吧,怎么说我还是对不起你的。”

“其实,我儿子不知道在哪里,也不知道狗屎饿死了没有。”孙细九只暴怒了一瞬间,一股悲伤就使他平静下来。

老蒋只听懂他一半的话,以一贯的耐心劝慰道:“就是嘛,我让我儿子来照看你,七十寿辰,一辈子只有一次。”

孙细九像机器人一样拙笨地点了点裹得严实的头,内眼角突然渗出两点泪,颤抖着问道:“你呢?”

“我儿子孝顺,他会到牢里给我安排的。”老蒋面带微笑,笃定地回答,仿佛说的是一个天堂。

小于和小曹听了半天,没明白两个老头到底要解决什么问题,怕节外生枝,催促道:“走了走了。”

孙细九突然揪住老蒋,像一个饿疯的孩子揪住奶妈一样,饥渴地问道:“你说,到底谁会给我赔偿?”

老蒋无以言对,他深情而遗憾地看了孙细九一眼,抬起镣铐,像抚慰婴儿一样用手指拭去孙细九眼角浑浊的泪星。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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