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燕

可怕的完美主义

蒋秀琳是一名品学兼优的高二女生，从小学到高中，学习成绩始终位居年级前十，高中阶段还担任班级学习委员。如此优秀的女生，却在一次月考后选择了服安眠药自杀！好在抢救及时，她从死亡线上被拉了回来。

蒋秀琳的妈妈扈女士想不通，女儿从小到大一直是学习尖子，怎么会因为一次普普通通的考试而自杀呢？再说那次考试女儿的成绩并不差，班第2名，年级第17名，只是比预想的名次差了一点点。

“这孩子该不是有什么心理疾病吧？”在心理诊所，扈女士忧心忡忡地说。她是来预约心理辅导课程的。第二天女儿就要出院了，她想让女儿在家歇一阵子，调养身体，更重要的是调节心理状态。

交流中我得知，扈女士和丈夫都是公务员，分别在各自的部门担任中层领导。他们对女儿期望很高，家规甚严。“秀琳3岁学舞蹈，5岁学钢琴，上初中前就拿到了钢琴10级证书。当然，英语班、作文班、奥数班更是没少上。”扈女士如数家珍般地说，“这孩子争气，不管学什么都很认真，再枯燥、再痛苦她也会坚持。所以，我对她非常满意，经常鼓励她。”

入学以后，蒋秀琳的表现更加出色，无论打基础的小学、初中，还是竞争激烈的高中，她都是引人注目的“学霸”。除了学习之外，蒋秀琳对自己要求也很严格。她不早恋，不乱花钱，不玩网络游戏，不与同学攀比穿戴，甚至至今没有手机。“在老师的心目中，她是完美的女孩。”扈女士评价女儿，“我也是这样要求她的，在德、智、体、美、劳各方面都要力争上游，把自己打造成完美的女孩，这样才能有美好的前途。我想，每个妈妈都是这样培养女儿的吧？但谁想得到，这孩子居然轻生……”

我问：“秀琳轻生，真的没有其他原因吗？”

“没有，绝对没有。”扈女士言之凿凿，她拿出一张折叠得很复杂的白纸，递给我，“这是她服药前写的遗言，只说压力太大，不能容忍自己的退步，对前途绝望。”

所谓遗言，其实就是三行字，表达了三个意思：第一，考试成绩下滑了，说明自己是笨蛋、垃圾;第二，自己已经拼尽了全力，无法改变糟糕的现实，明年肯定考不上清华大学;第三，对不起父母和老师。遗言被反复折叠，有些折痕已经破损，可以想象蒋秀琳当时是何等的纠结。“又一个被完美主义坑害的孩子！”我在心里自言自语。

我答应给蒋秀琳做心理辅导，但考虑到她刚刚受到了强烈的刺激，身体又很虚弱，我建议辅导在她的家中进行，最好我隐瞒身份，以妈妈的朋友的角色出场，这样显得自然一些，以免她再受到不良刺激。扈女士连连称是。

我们约好，第二天下午3点我登门拜访。

你是独特的存在

与蒋秀琳的交谈很顺利，不知不觉两个小时就过去了。她是一个很容易沟通的女孩，可能是压抑得太久的缘故，她的倾诉欲望非常强烈，加上她把我当成妈妈的闺蜜，所以畅所欲言，毫无顾忌。

在蒋秀琳的头脑中，有一个根深蒂固的逻辑：完美才能优秀，优秀才能被认可，被认可才能被关爱。她说她很小就懂得这个道理，所以无论妈妈让她做什么，她都全力以赴，力争第一，如果偶尔得了第二、第三，她就非常害怕，认为自己一钱不值。

我好奇地问：“是什么让你这样认为的呢？”

蒋秀琳说：“上幼儿园的时候，我被选拔出来去市里参加舞蹈比赛。上场前，妈妈在我耳边叮嘱，一定好好表现，要得第一，给妈妈争光，也给幼儿园争光。她说了一大堆，我脑子乱哄哄的，结果在场上表现失常，摔倒了一次，只得了二等奖。我是哭着下台的。我坐在更衣室的地板上哭，老师不停地宽慰我，我就是哭个不停，因为我要等妈妈来哄我。过了好长时间，我哭累了，想找妈妈，一抬头，妈妈就站在我的面前，用冷冷的目光看着我。我对妈妈说对不起，妈妈不理我。后来她说，你对不起的是机会，上台表演的机会。你失去了一次机会，就不会有下一次了。本来约好，比赛完妈妈带我去吃肯德基，可能因为我表现不完美吧，妈妈没再提这件事，我也不敢提。”她告诉我，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考试成绩不理想，丢了不该丢的两分，妈妈就会给她脸色看。

我问：“那么，表现不完美的时候，你自己是什么感受？”

蒋秀琳说：“害怕，难过。小时候我害怕不被认可，不能让妈妈满意，后来我不能接受自己的失败，哪怕是小小的失败。”

我说：“你拼命学习，处处争第一，感觉累吗？”

蒋秀琳说：“很累很累，但我不敢让自己停下来，事实上，也停不下来。有时候我有种奇怪的想法，就是很羡慕那些不优秀的同学。为什么他们可以心安理得地考个中等成绩？为什么他们被老师批评时还可以嘻嘻哈哈，说声对不起就万事大吉了？为什么不比我优秀的人却比我人缘好？”

我笑了，问：“那你说说看，被批评和被认可是什么关系？”

蒋秀琳说：“这不是明摆着吗？被批评就是不认可。”

“我不这样看。我认为别人只有认可了我才会批评我。”我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每个人都有优点和缺点，所以每个人都有被批评的时候，也有被表扬的时候，但这些批评和表扬都不影响别人的认可。否则，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值得认可的人了，因为优秀的人毕竟是少数，完美的人几乎不存在。

蒋秀琳皱着眉头想了想，问我：“那您认为被人认可的原因是什么？总不会无缘无故吧？”

“在人际交往中，被人认可只有一个原因：你真实的存在。”我解释道，“比如，你一定跟小学同学、初中同学还有联络吧，久别重逢是不是很亲热？你是因为他们完美才产生了亲热的感觉吗？再比如，你的父母足够完美吗？如果不完美，你又是凭什么那么依赖他们？对，因为他们是你生命中真实的存在，他们对你有意义，而且不可改变;同样，你对他们也是真实的存在，也具有独特的意义。所以，你被认可，并不是因为你优秀。人们认可你的优秀，也只是认可你的外在。认可分为很多种，主要有两种：认可你做的事和认可你这个人。也就是说，认可你的外在优秀和认可你独特的本质。从本质上说，前者是虚假的认可，比如评委打分，老师改卷子。之所以说它是虚假的认为，是因为他跟你的人关联不大。就像人们认可你的事业、成就、地位、荣誉，换一个人也是如此，他们认可的是外在标准而不是你这个人。”

“阿姨我好像明白了，”蒋秀琳抢过话头，“真实的认可不是因为优秀，而是因为可爱。可是，怎么才能可爱呢？”

我说：“答案只有两个字：真实。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不是因为一起做点事情而建立的，而是因为有了心与心的碰撞。心与心的碰撞，当然来自于心与心的敞开，而不是用一大堆优秀来包装。”

看蒋秀琳有点累了，我结束了谈话。我相信，以她的悟性，想通这个问题不是难事，也就是说，她不需要心理辅导，需要心理辅导的是她的妈妈。

巴甫洛夫式父母

在客厅里，我告诉扈女士，蒋秀琳从小被要求处处完美，心理压力很大，这是她轻生的主要原因，而不是一次考试的失手。扈女士不承认自己家庭教育的失误，坚称只有优秀才能被认可，还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争论无济于事，我转换话题，给扈女士讲一个故事。我说，从前有一个无聊的人，名叫巴甫洛夫。他认为铃铛是好东西，然后他要求他的狗也这么认为。狗当然不这样认为，它不认为铃铛重要。巴甫洛夫执着地向狗灌输铃铛是生活本质的观念，办法是喂食的时间摇铃铛。不久，只要听到铃铛响，狗就分泌唾液，就能吃到食物。久而久之，狗就建立了这样一个信念：铃铛出现的时候食物才能出现。

扈女士笑道：“这是著名的条件反射实验，我知道的。”

我说：“没错，但你知道后来的故事吗？”

“还有后来的故事？你快说说。”

我说：“后来，狗长大了，巴甫洛夫渐渐老去，狗必须离开主人独自到社会上寻找食物。狗建立的信念是如此强大，以至于它认为世界的真谛是：只有先听到铃铛响，才能得到食物。于是它很努力地寻找铃铛，只要别人不摇铃，它就认为不给食物，它很生气，或者很伤心。当铃铛响和食物同时出现的时候，狗就强化自己的信念。人们很奇怪，铃铛和食物之间有什么关系？我的铃铛有时响有时不响，但并不影响我会给你食物啊！但是狗不相信，在它的意识里，只有铃铛响，食物才会来。你说，这样的狗可怜不可怜？巴甫洛夫无聊不无聊？”

扈女士问：“这个故事是真实的吗？”

“不，是我设想的。但在现实生活中，这样的故事比比皆是，无比真实。”我说，“只有优秀才能被认可，只有被认可才能被关爱。您是这样训练秀琳的，所以她现在拼命寻找她的铃铛，即优秀、完美，她认为只有优秀、完美才能得到您的爱，才能被大家认可。这样的游戏是不是很无聊？事实上，即使不那么优秀，孩子也应该被认可，即使不完美，也应该被关爱。给孩子爱应该是无条件的，不是吗？再者说，什么是优秀呢？如果只看学习成绩，刘翔、姚明、李娜恐怕都不算优秀。每个孩子身上都有闪光点，东方不亮西方亮，将来在社会上各显神通，各取所需，不是很好吗？现实不正是这样的吗？”

扈女士哑口无言。

我进一步解释：“秀琳轻生，说明她经历了痛苦的自我否定过程。她的自我否定，其实不过是把本不相关的两个东西强行联系起来，不过是在童年建立起来的一种荒谬的条件反射……”

“您别说了，我明白了！我是一个巴甫洛夫式妈妈，我害了女儿……”扈女士痛哭起来。

优秀的内在动力

三天后的下午，扈女士母女一起来到了我的心理诊所。

蒋秀琳首先感谢我上次的开导：“您太贴心了，假装是我妈妈的闺蜜，否则我可能不会把您当我的心灵导师。”

我说：“其实，我们的谈话还没有结束。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回学校上课以后，还会表现优秀，凡事要求完美吗？”

蒋秀琳说：“这两天我想了好多好多，也和妈妈谈了几次，我们一致认为，以后我还要努力学习，全面发展，把优秀进行到底！”

我故作惊讶，问：“为什么呢？完美主义可是害苦了你呀。”

扈女士笑着说：“以前，她的优秀是做给我看的，以后，她力争优秀是为她自己。”

蒋秀琳重重地点头，说：“我的青春我做主，不过，我不会再为自己的不完美而痛苦了。”

我问：“为什么呢？”

“因为我不是神呀！”蒋秀琳调皮地笑道。

“你真是个悟性很高的女孩！”我由衷地夸奖，“你可以继续追求优秀，因为追求优秀是人的本能，也是人生的意义所在，但你可以换一种追求优秀的动力。心理学认为，人的发展有两个动力：内部动力和外部动力。以前，你是为了被别人认可而追求优秀，使用的是外部动力，外部动力源自童年的恐惧感;以后，如果你能改用内部动力，即为自己的全面发展，为自己的前途和自我价值的实现而追求优秀，你就会体会到快乐，因为优秀带来的成就感足以抵消奋斗的辛苦。”

扈女士说：“秀琳正是这样想的。我在家已经向她道过歉了，现在，我再正式检讨一次：女儿，对不起，以前妈妈做得不好，希望你能体谅妈妈的苦心。今后，妈妈会无条件爱你，永远做你的守望者。”

蒋秀琳和妈妈拥抱在一起，激动地说：“我有一个优秀的妈妈！”

【编辑：陈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