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周邦彦词的叙事特征

2015-02-14李芸华

关键词:周邦彦叙述者意象

李芸华

(厦门大学 中文系,福建 厦门 361005)

论周邦彦词的叙事特征

李芸华

(厦门大学 中文系,福建 厦门 361005)

周邦彦的词具有鲜明的叙事特征。从叙事视角来看,周词以第一人称内聚焦叙事为主,以零聚焦和外聚焦叙事为辅。从叙事时间和叙事空间来看,周词通过跳跃、留白扩展了文本的故事时间和故事空间。从意象叙事来看,檃括和用典增强了叙事的抒情性与诗意性。

周邦彦;叙事视角;留白;意象

叙事学自兴起后,便被引入文学、语言学、史学等多种学科。在文学研究领域,叙事学的研究对象主要是故事性较强的小说、戏剧、史传等。不过,近年来有不少学者如张海鸥等[1],用叙事学的理论分析并重新解读中国古典文学,词学研究即是其中之一。词是一种以抒情性为主的文体,因其篇幅短小,很难进行充分、完整的叙事,但词又不可能只涉及情、景而没有事。其实,从晚唐花间词人到北宋张先、柳永、苏轼等,都有典型的以叙事为主的词作,但难免有直白浅俗、不协音律之憾,这种情况直至周邦彦才有所改观。周邦彦在融事入词时,特别注意不损害词本身所具有的抒情性和音乐性,从而扩展了词的表现范围,使所抒之情更具现实性和真实感。本文借鉴叙事学的理念和方法,从三个方面探讨周邦彦词的叙事特征。

一、多重视角叙事

词的篇幅有限,小令最短只有十几字,长调最长也不过一二百字,因此它不可能像小说、戏剧、传记或叙事诗那样,有足够长的篇幅进行众多人物视角的穿插转换以及充分完整的叙事。在有关叙事视角的阐述中,笔者选取了法国结构主义大师热拉尔·热奈特的理论。热奈特用“聚焦”取代他认为过于专门的视觉术语“视角”,并将其区分为三大类聚焦模式:零聚焦、内聚焦和外聚焦[2]。本部分据此对周邦彦词的叙事视角展开分析。

1.零聚焦叙事

零聚焦叙事即任意变换观察角度的全知叙事,相当于“叙述者>人物”,也就是叙述者说的比文本内任何人物知道的都多。以零聚焦叙事的清真词,主要集中在描写闲愁闺怨、相知相恋、欢会离别等男女情事的小令上,且叙述重心多集中在女性身上。在这类词中,叙述者随意转换视角,灵活调动全景或局部景物特写,使人物的神情姿态与内在心绪相互渗透,从而较完整地展现人物的外在行动与心理变化。如《诉衷情·出林杏子落金盘》:

出林杏子落金盘,齿软怕尝酸。可惜半残青紫,犹印小唇丹。 南陌上,落花闲,雨斑斑。不言不语,一段伤春,都在眉间。[3]350

该词采取零聚焦叙事视角,上片以一个特写镜头:青紫相间的一枚残杏被撂在一边,隐约可见上面小小的口红痕印,那咬杏之人酸在口中、蹙到眉尖儿的情景,悠然可会。下片用空灵的笔触,勾勒出雨中落花狼藉的背景,为人物的神情姿态及内在心理营造气氛,才知那眉间的酸意,又不全为青杏而为伤春了。少女偶然尝酸的事情与怀春藏酸的心理相勾连,笔致客观,看似不经意,却在半隐半现中将隐藏在动作、表情中的心绪间接地表露出来。又如《蝶恋花·月皎惊乌栖不定》:

月皎惊乌栖不定,更漏将残,轳辘牵金井。唤起两眸清炯炯。泪花落枕红锦冷。 执手霜风吹鬓影,去意徊徨,别语愁难听。楼上阑干横斗柄,露寒人远鸡相应。[3]166

此词上片以全知视角观察到曙色欲破之景与离人枕上别情,下片中视角随着人物的行动而移动,由房闼至庭院,由庭院而至路途。叙述者既看到了人物泪洒红枕、执手徘徊的情态,也点染出空闺冷落、野景凄清的环境,又以一“愁”字透视出人物的心境。

2.内聚焦叙事

内聚焦叙事即叙述者所知有限,仅说出一个或多个故事内人物所知的情况,相当于“叙述者=人物”。词因篇幅的限制,容纳的情节和人物有限,在使用内聚焦叙事时,叙述者主要为第一人称称谓的某一个或两个特定人物,所以我们在分析周词的内聚焦叙事特征时,引入传统的叙事人称,将该部分修正为第一人称内聚焦叙事。周邦彦词中的此类作品主要分为两大类:一类是拟用女性口吻来叙事的代言体,题材集中在闺怨、相思、怀人上,如《满江红·昼日移阴》:

昼日移阴,揽衣起,春帷睡足。临宝鉴,绿云缭乱,未忺妆束。蝶粉蜂黄都褪了,枕痕一线红生玉。背画栏、脉脉悄无言,寻棋局。 重会面,犹未卜。无限事,萦心曲。想秦筝依旧,尚鸣金屋。芳草连天迷远望,宝香薰被成孤枕。最苦是、蝴蝶满园飞,无心扑。[3]279

词的上片,闺中女子自述春日睡起后无意梳妆、心绪繁乱的慵懒情态,下片则放笔言情,想象与现实穿插交织,最后以“最苦是、蝴蝶满园飞,无心扑”收束全篇,倾诉出满肚子不可遏制的相思之苦。内聚焦叙事能够使叙述者通过一言一行、一思一念直白地抒发内心感受,比全知视角具有更强烈的真实性和感染力。有时,叙述者以夸张、比喻、动静相衬等方式言情,表达主观而强烈,如《醉桃源·冬衣初染远山青》中的“夜寒袖湿欲成冰,都缘珠泪零。情黯黯,闷腾腾,身如秋后蝇。若教随马逐郎行,不辞多少程”[3]369。眼泪成冰、蝇附奔马,情绪黯淡、愁闷腾涌,一静一动间,相思情深的衷怀表露无遗。

另一类是自叙体,叙述口吻为男性,但这并不意味着叙述者一定为作者本人,也可能是词中的“我”在叙述故事,如《瑞鹤仙·悄郊原带郭》:

悄郊原带郭,行路永,客去车尘漠漠。斜阳映山落,敛余红犹恋,孤城阑角。凌波步弱,过短亭、何用素约。有流莺劝我,重解绣鞍,缓引春酌。 不记归时早暮,上马谁扶,醒眠朱阁。惊飙动幕,扶残醉,绕红药。叹西园已是花深无地,东风何事又恶?任流光过却,犹喜洞天自乐。[3]297

这首词传说为周邦彦梦中所作。词中的男子“我”前一日在郊原送客,黄昏回城时路遇相识的歌妓,她们劝“我”解鞍下马稍作休息,于是又酣醉成眠,醒来后已是次日,便借着残醉赏花,因感东风无情,遂发流光易逝之叹。时间顺序、人物关系、事情经过、情感变化都非常明晰,全部是从“我”的视角出发来关照的。不过,更为常见的是以作者的口吻来叙事的作品,如《瑞龙吟·章台路》: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曲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 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唯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3]1

词的前两叠,一写重游故地,一写所怀之人,下片的重点则是追忆往事,对照今昔,往昔的欢乐与今日的凄楚交错成文,景物、人事、感情都随着作者的行踪、思绪而自然地铺展开来,那难以排遣的“伤离意绪”终由无情进入,而又归结于无情了。周词中以内聚焦叙事的自叙体作品,题材多集中在冶游、艳遇、怀人、怀乡等几个方面。如《满庭芳·风老莺雏》感慨自己“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3]99的天涯沦落、羁旅愁思;《兰陵王·柳阴直》抒发词人离开京都时“凄恻,恨堆积”[3]31的别情憾意;《苏幕遮·燎沉香》则引故乡入游子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3]50发怀乡之思。

在这部分使用内聚焦叙事的词作中,主观介入的成分大为增加,叙述者不像在外聚焦叙事中那样客观地再现事件,而是用第一人称的口吻来讲述故事、抒发情感,说眼中所见,心中所想。因此,词人既是叙述者,又可能是隐藏在叙述者身后的被叙述者,他的私人生活场景和心理场景被呈现出来,有时甚至难以区分那是作者还是叙述者的声音,这也使词更加个性化,带有了周邦彦自己的色彩与内涵。

3.外聚焦叙事

外聚焦叙事即仅从外部观察人物的言行、不透视人物内心的纯客观叙事,相当于“叙述者<人物”。外聚焦叙事视角在周邦彦的词中很少见,只有数首,都从女方着笔,题材集中在艳情上,如《少年游·并刀如水》: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吹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3]176

这首词以旁观者的角度观察人物的言行举止:共进时新果品、对坐吹笙、婉言留客,描写具体细致,却不说破叙写对象的精神世界。尽管叙述者避免介入人物内心,但由于中国古典诗词的用语及环境渲染包含着丰富的意蕴,依然可以生发出无限情致,使接受者明显感受到故事中人物的心理世界,而这个过程是借助联想和想象来完成的。

二、跳跃与留白叙事

词不能完整地叙事,它的叙事主要是片段式、细节式、跳跃式的,这本是词的短处,但因之而留下的许多叙事空白却可以扩充故事的容量,从而成就了词体叙事的灵活性。周邦彦的词借助跳跃与留白在今昔之间随意转换,从而诱发接受者的联想和想象,营造出一个更为宽广的故事时间和故事空间。

尽管词的篇幅有限,话语时间很短,但它的故事时间与故事空间却未必短。所以不论长调还是短调,词都可以通过跳跃、留白来增加叙事内容。长调如136字的《西平乐·稚柳苏晴》,故事发生的场景随着叙述者生平悲欢离合的片段往事跳跃转换,故事时间长达数年之久。短调如62字的《渔家傲·灰暖香融销永昼》,通过对天气、场景、人物、神态、语言的细节式描述,表现出沉浸在爱情中的甜蜜,叙事只在昨日至今日的庭院之间。不过,长调的叙事时间虽长,故事时间却可能较短,如《兰陵王·柳阴直》以铺叙之笔层层伸展、顿挫而抒一日惜别之情;短调的叙事时间虽短,故事时间却可能很长,如《少年游·朝云漠漠散轻丝》在时空的跳跃转换中讲述了一个由相恋到结合的故事。

与话语时间的长度相适应,周邦彦的词大致可分为铺叙式叙述和浓缩式叙述。其中,长调适合铺叙,而短调更宜浓缩。周邦彦以赋为词,尤善铺叙。他长于选取片段,精心剪裁,在时空的跳跃转换中完成叙事和抒情。比如长调《琐寒窗·暗柳啼鸦》中描述的六个片段,宛若六幅画面,层层递转,幅幅不同。其词曰:

暗柳啼鸦,单衣伫立,小帘朱户。桐花半亩,静锁一庭愁雨。洒空阶、夜阑未休,故人剪烛西窗语。似楚江暝宿,风灯零乱,少年羁旅。 迟暮,嬉游处,正店舍无烟,禁城百五。旗亭唤酒,付与高阳俦侣。想东园、桃李自春,小唇秀靥今在否?到归时、定有残英,待客携尊俎。[3]39

镜头一,柳暗桐阴,乌鸦啼叫,在小帘朱户内单衣独对春雨。镜头二,夜雨洒落空阶,忆与故人西窗剪烛之事。镜头三,追思楚江暝宿之日,风灯零乱,少年羁旅。镜头四,禁烟之时,在店舍唤酒痛饮。镜头五,设想故乡东园,桃李花开,梦中的姑娘是否还在。镜头六,遥想归时,定有零落的旧人可以相陪共饮。在通首不满百字的词中,有虚景、有实写,有愿望、有设想,有少年、有暮齿,有客舍、有故里,有高阳酒徒、有秀靥美人,故事时间与故事空间不断延长、扩展,叙述者的怀乡之思在现在→过去→现在→未来的跳跃中被层层晕染开了。

周邦彦的铺叙技巧,更突出地表现在借跳跃、留白让感情萦回曲折、跌宕顿挫的词作中,如那首被称为“渭城三叠”的《兰陵王·柳阴直》: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3]31

隋堤上成行的柳阴和柔嫩的柳丝进入主人公的眼中,这样的场景使他想起多次送人的情形,曾经那个厌倦了京城生活的客子的凄惘与忧愁有谁能理解呢?他设想,在长亭路上,年复一年,送别时折断的柳条恐怕要超过千尺了吧。故事时间与故事空间在主人公自然而跳跃的思绪中被拉长了。第一叠借隋堤柳烘托了离别的气氛后,第二叠开始抒写别情,过片处留下了大片空白,留待读者自己去勾勒告别时的情状。船开后寻思旧事,又想起寒食节前情人相送的一个难忘夜晚,离宴上的灯烛闪闪烁烁,他们一起伴着哀伤的乐曲饮酒。风顺船急,回望岸边,那人已远在天边。这一叠中,故事时间再次向后延展,话语空间则转向船上,而故事空间依旧在今昔之间转换。第二叠写乍别之际,第三叠述渐远以后,这两叠的时间是接续的,感情上却波澜起伏。船行愈远,遗憾愈重,一层一层堆积在心头无法排遣。路过的渡口冷冷清清,只有守望所孤零零地伫立在西下的斜阳里,无比寂寥。他不禁又想起月榭之中、露桥之上那些宛如梦境般的夜晚,不知不觉滴下了泪水。统观全词,随着主人公情感思绪的变化,不同片段相互交织,故事在今昔之间来回穿插,故事时间也不断向前、向后延伸,那吐不尽的心事便流荡其中,百转千回地弥漫开去。

短调则浓缩故事,巧于细节的描写,以画面来叙事。如《少年游·并刀如水》,上片没有直接写人或别的事情,而是打出一个纤手破橙的大特写:玉手新橙,如水并刀,胜雪吴盐,组成一幅色泽美妙的图画,而佳人的风姿情态却在想象中蔓延开了。接着跳到下一个镜头:二人在暖融融的锦幄与丝丝袅袅的兽香中相对而坐,调弄笙管。此处又打住不说,音色相愉之事留待读者自己去联想。至下片出现很大的跳跃,从入夜时的“锦幄初温”转到“三更”半夜,过片处省略了许多情事。“低声问”未点明谁问,但由“向谁行宿”不难会意这问话是由男子告辞所引起的。女子意欲挽留,却只说夜深、路难、“直是少人行”,只说“不如休去”,而不直道“休去”。词结束在“问”上,结束在期待的神情上,那力透纸背的幽微情思便在想象中宕开了。

话语时间的长度影响词的容量,但对故事长度却没有必然的影响。因此,清真词不论长调还是短调,不论铺叙还是浓缩,只要所叙之事是跳跃的,那么故事的长度、空间、情节、过程等,就可以被或多或少地留白,使读者“透过聚焦部分,去窥探聚焦以外部分,去寻找和解读有意味的空白”[4],这也是清真词浑雅温丽、韵味无穷的原因之一。

三、意象叙事

意象即因象寓意,相当于西方诗学中的隐喻。当一个意象隐喻某事时,它便具有了叙事意味。尤其是有些意象在长期的使用中,总与某类事情相关,从而形成了较为固定的用法和特定的意蕴,我们姑且称其为原型意象。原型意象通常都有类型化叙事的意味,如以杨柳依依隐喻离别情事,以秦楼月落隐喻深闺寂寞,以孤鸿飘渺隐喻羁旅愁思、怀才不遇等等。在周邦彦的词作中,原型意象表现为具体的隐喻叙事。如《浪淘沙慢·晓阴重》中的“红泪”,不仅代指美人流泪这一情状,还链接着薛灵芸的故事,隐喻伊人深切的悲伤。又如《满庭芳·风老莺雏》用“社燕”代指游子,隐喻游子频频漂流于宦海的憔悴和苦闷。然而更多的意象并非原型式意象,但不论是否原型,都可能具有显然的或潜在的叙事性。如《风流子·枫林凋晚叶》以“银钩”、“玉箸”[3]7指代书信和美人的眼泪,其中潜在的叙事内容是自己与情人别后的相思愁怨。

在中国的古典诗词中,意象叙事更多地表现为用典叙事。周邦彦为词,用典密实,“征词引类,推古夸今,或借字用意,言言皆有来历”[5]。典故的运用,在或显或潜的叙事中实现了对故事容量的扩充,拓展了清真词的故事时间与故事空间,也增强了叙事的抒情性与诗意性。以《点绛唇·辽鹤归来》为例,其词曰:

辽鹤归来,故乡多少伤心地。寸书不寄,鱼浪空千里。 凭仗桃根,说与凄凉意。愁无际。旧时衣袂,犹有东门泪。[3]341

上片以比、兴发端,借丁令威道成后化鹤归乡的典故言明重回故地而物是人非之事。接着暗用汉乐府“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6]557的旧典,补叙别后多年,了无音信,久盼成空。过片回到眼前之事,化用王献之《桃叶歌》中“桃叶复桃叶,桃叶连桃根”[7]句。桃叶,王献之爱妾名,其妹名桃根。用这个典故委婉道出如今见到伊人的妹妹,姊妹连枝,凭她说与多年积蓄的未了之情,虽隔着一层,却也是最好的传话人了。末句“东门泪”谓饯别之泪,汉宣帝时,太子太傅辞官还乡,公卿大夫等设宴饯送于东都门外。此处借用,带叙当日临分之地,泣别之事。短短一首小词,通篇用典,造语精炼,却生出许多波折,忽而眼前,忽而过去,叙事完整,回环往复,深情无限。

除了叙述具有时序的故事外,清真词还通过连续用典来讲述主人公的心理变化,如这首《解连环·怨怀无托》:

怨怀无托。嗟情人断绝,信音辽邈。纵妙手、能解连环,似风散云收,雾轻云薄。燕子楼空,暗尘锁、一床弦索。想移根换叶,尽是旧时,手种红药。 汀洲渐生杜若。料舟移岸曲,人在天角。谩记得、当日音书,把闲言闲语,待总烧却。水驿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拚今生,对花对酒,为伊落泪。[3]187

词一开始就介入主人公的内心,指出他“怨怀”的原因是“情人断绝”且“信音辽邈”,接着用《战国策》中齐后断连环的典故,点出相思如连环,本不可解,纵然“妙手能解”,也就是把它砸碎,依然算不得“解”,就像“风散雨收”之后仍然残留着轻雾薄云一样。接着又用关盼盼“燕子楼”的典故述说同样的意思,人去楼空,可睹物思人,相思之情依然不能断绝。之后以芍药的两层含义:“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8]和“将离”的别称,隐喻往日的欢乐与离别后的凄楚。用三个典故层层推进,叙述割不断的相思之情。下片起句用《九歌·湘君》“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9]之意,表示离别与怀念。想着伊人已乘舟而去,远在天角,纵杜若成丛,可欲寄无由,欲诉无地。下面笔锋陡转,心生怨念,谓昔日往还书信不过是些“闲言闲语”,人已断绝,留它何用,不如点个火烧掉算了。此处暗用汉乐府《有所思》“拉杂摧烧之,当风扬其灰”[6]230之意,以示“从今以往,勿复相思”[6]230的决绝态度。可是,紧接着心念一转,再暗用南朝乐府《西洲曲》“折梅寄江北”[6]1027之意,请求对方寄来象征爱情的梅花,隐含的是虽已失恋却仍怀万一的侥幸心理。纠结了这么久,最后还是咬咬牙作了终身不能遂愿的准备,罢了罢了,今生今世,只在饮酒赏花时流下属于你的眼泪。整首词的心理流都在解与不解之间、断与不断之间纠结起伏,婉转反复地抒写这种曲折细微的心理活动。

此外,周邦彦的词往往有两两对举相似典故的范式,这虽然被一些批评家所诟病,但典故所蕴含的深厚的叙事张力,会使词的故事性大为增强,同时也适应话语时间的限制。如《风流子·新绿小池塘》中的“寄将秦镜,偷换韩香”[3]21,用“秦镜”、“韩香”的典故来叙述相订密约、互通情愫之事。又如《过秦楼·水浴清蟾》中的“才减江淹,情伤荀倩”[3]248、《大酺·对宿烟收》中的“兰成憔悴,乐广清羸”[3]108,用“江淹”和“荀倩”、“兰成”和“卫玠”对举,将主人公外表的瘦弱憔悴与内心的忧伤苦闷表露无遗。

俞平伯先生的《清真词释》[10]和吴世昌先生的《词林新话》[11]都揭示了周邦彦词“说故事”、“写故事”的特色。除了词调、题目、序中透露出来的叙事成分外,周邦彦词的文本本身承担了叙事的主要内容。从叙事视角来看,周词以第一人称内聚焦叙事的作品最多,叙事者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比外聚焦叙事的限制视角更丰富,也比零聚焦叙事的全知视角更具真实性和感染力。从叙事时间和叙事空间来看,周词无论是铺叙式的长调还是浓缩式的短调,都通过跳跃和留白诱发了读者的联想与想象,扩大了词的故事容量与情感空间。从意象的使用来看,周词倾向于檃括和用典,从而增强了叙事的抒情性与诗意性。

[1] 张海鸥.论词的叙事性[J].中国社会科学,2004:148-161.

[2] 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M].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129-130.

[3] 孙虹.清真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7.

[4] 杨义.杨义文存[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250.

[5] 周邦彦.片玉集[M].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0:1.

[6] 郭茂倩.乐府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

[7] 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460.

[8] 周振甫.诗经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2:131.

[9] 朱熹.楚辞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34.

[10] 俞平伯.读词偶得·清真词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78-136.

[11] 吴世昌.词林新话[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1:163-167.

〔责任编辑:赵荣蔚〕

I206.2

A

1003-6873(2015)03-0077-05

2015-04-20

李芸华(1991-- ),女,陕西榆林人,厦门大学中文系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10.16401/j.cnki.ysxb.1003-6873.2015.03.071

猜你喜欢

周邦彦叙述者意象
日本学者村上哲见的周邦彦词研究
抚远意象等
诗词里的意象之美
《漫漫圣诞归家路》中的叙述者与叙述话语
意象、形神
“我”是“不可信的叙述者”么?——鲁迅作品《祝福》中的叙事者之探讨
“我”是“不可信的叙述者”么?——鲁迅作品《祝福》中的叙事者之探讨
宋徽宗吃醋
宋徽宗吃醋
以比尔为叙述者讲述《早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