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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无爱人生的爱情言说——再论张爱玲散文《爱》之内涵

2015-02-14

宜宾学院学报 2015年11期
关键词:男女张爱玲爱情

余 玲

(乐山师范学院,四川乐山614000)



女性无爱人生的爱情言说
——再论张爱玲散文《爱》之内涵

余玲

(乐山师范学院,四川乐山614000)

摘要:张爱玲散文《爱》具有极大的爱情迷惑性。作者虽试图以“爱”阐释爱情的内涵,事实却给读者提供了一个女子单向的爱情臆想故事。小说从爱之建立基础的空缺、“回忆-梦”的爱情重构方式以及女性叙述视角三个方面体现了女子爱情自我言说的单向情感故事。无爱的人生和孤独的女性爱情境况依然是张爱玲笔下女性真实的存在方式。

关键词:张爱玲;《爱》;女性

张爱玲散文《爱》,1944年4月刊载于上海《杂志》,全文342字,对于两性情感内涵和女性生存境况的表现言简意丰,堪称张氏作品经典,时年张爱玲不到24岁。研究者对于《爱》文本解读甚多,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两种观点较为典型:一是温情派,认为“乱世才女,却有着一种理想爱情观。她追求的是一种脱离现实的纯粹爱情,一种不问缘由,不问经历永恒的真爱”[1];或认为文本中表现的爱的形式“就是作家所欣赏与强调的一种具宗教色彩的神圣爱情、超拔于爱欲之上的两性纯洁情感”[2]。另一种观点则是从文字中感受到强烈的悲剧意味,认为《爱》表现出爱的荒凉、苍凉、无奈和虚无。如《体悟爱的荒凉》[3]《以“爱”“悟”空》[4]等。两种观点虽未针锋相对,亦大相径庭。但无论哪种观点,都将文本中的男女主人公设定为爱情关系的两个主体,且都认定男女之间存在一种“爱情”关系,分歧仅在于对两性主体之间情感关系的判断和认识存在主观差异而已。

在结合张爱玲的创作思想、创作风格以及小说文本的背景上再仔细研读《爱》,文中的男女主人公在整个文本中始终未建立爱情关系,女主人公未获得爱情主体地位,他们之间的关系用“爱”来命名实为牵强。根据文本叙述,《爱》中男子的确曾出现在女孩的生命中,但作为爱情关系而言,他始终处于缺席位置,从未参与过女孩的爱情行为,更进一步说,《爱》中的情感关系只不过是女孩单方面的爱情臆想、爱情言说。从这个角度切入文本,《爱》就是一个女性莫须有的单向情感故事,甚至连单恋都谈不上。之所以将《爱》视作女性单向的情感故事,女性爱情的自我言说,或者说是女性的爱情独角戏,主要基于以下几点:

一爱之建立基础

文中女孩与男子之间的缘分,始于而且也止于一次碰面、一句问候:“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对门住的年轻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地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各自走开了。”[5]

这就是女孩与男子全部的交往,见过一次面,打过一次招呼,四目相对的时间极其短暂。而且作者随即强调——“就这样就完了”,还没开始就已结束。此后他们生活再无交集,连回忆和思念都没有交集。仅有的一次见面即让女孩终身念念不忘,无限怀想,甚至以爱的情感心理在几十年后不断回忆,这在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中绝无仅有。《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爱,是不能忘记的》中的感情经历称得上惊世骇俗,但时长也有二十四小时,而《爱》仅只一面。就张爱玲其他创作来说,男女见面时间当属《封锁》最短。吴翠远和吕宗桢电车里打盹似的逢场作戏最不济也有几站路的时长,而且男女之间的心理回合几起几落,比起《爱》中生涩无言的情境,内容算得上十分丰富。若论情感关系,张爱玲小说中有结成夫妻的男女、相亲的男女,恋爱未果的男女,但像《爱》这样惊鸿一瞥擦肩而过的感情却是唯一的。这样短暂的时间,前无铺垫后无结局的偶然一面,难免为这女子的爱情悲剧埋下隐患。

当然,论者也不能武断地以时间长短去否定文中男女之间不存在爱情。判断爱情存在最关键的因素在于当事男女的主观感受和体验,一见钟情的可能性也有完全存在的可能性,相反,真正的爱情从来不因时空的阻隔而中断或变质,反而成为检验真爱的试金石。但从《爱》的文字表述中,读者很难推定“这一面”于他俩来说是有情味的。因为没有心灵的碰撞,就只能是一次普通的碰面,不存在非此即彼的独特性和排他性。她和他既是邻居,具有近水楼台的优势,如果他喜欢她,见面、说话的机会自然会比别的男性多。但是他“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不打招呼或许出于害羞、怯懦,也或许觉得没有打招呼的必要,可有可无。无论出于何种原因,这个男子都无所作为,未向女子做出任何主动性的积极表示。当然如果有“爱”双方也完全可以藏于心,但当女子即将嫁作他人妇的关键时刻,这个年青人依然无动于衷。“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张爱玲曾经说过“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孩最隆重的赞美就是求婚”[6]85,但即使有很多媒人做媒,却没有这个男子的提亲。如果他爱她,一定会有所作为,可他没有。即使在那个春天的晚上,女子独自立于门后,手扶桃树的绝佳时刻,他也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原来你也在这里吗”?男子的行为究竟是爱、懦弱,还是根本无爱?因此,从男子的种种表现推断,她与他的那次见面也只是一次偶然相遇,一声礼貌的问候。

二被美化和重构的“爱”

当初的一次无心问候,年老时却以“回忆-梦”的方式得到美化和重构,并成为《爱》的主要内涵。转身之后再也没有交集的人生,是什么力量促使女孩在“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年轻人”?[5]是因为不能忘情的爱、超越时空的真爱?答案理应否定。能支撑女孩在时隔几十年后仍然回忆起那次见面的,只能是女孩对爱的期盼以及无爱之后的爱情补偿心理。根据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当女孩正当的情感需求被压抑阻碍之后,必将会转化为一种更隐蔽的潜意识存在,当这种潜意识情感需求不被现实承认和满足时,她势必会在现实中寻找一种替代性补偿。回忆——则是女孩在自己多年后找到的情感补偿方式。每一次回忆,都是对自己情感的释放和替代性满足。能将一次可有可无的碰面、一个无动于衷的男子,以一个怀春女子般的温情脉脉地去回忆,并在感情的推动下主观营造出桃红色的浪漫背景和情意绵绵的对话,可见女子内心对爱情和异性的渴望。越是在年老时回忆起当初的爱情痴心,越能暴露出这女子爱情经历的苍白。

在回忆中臆想“爱”,自我重构“爱”无情地显示出女性无爱人生的尴尬和无奈。“很多人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甚为蹊跷的结局,已然为女性的悲剧埋下伏笔,果不其然“后来女子被亲眷拐子卖到他乡外县去作妾,又几次三番地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5]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省略了女子人生中多少辛酸屈辱,颠沛流离,孤苦无依。原本如花似玉的少女转眼沦为待价而沽的肉体商品。原本祈望的静好岁月、安稳人生悉数被生生摧残,生命异化使她支离破碎,更遑论幸福。那些狰狞岁月中的男性,即是女孩的不堪过往。本着趋利避害的心理,当一切风平浪静之后,他们都被屏蔽在女孩自我认可的生命记忆之外,而她认可的,她愿意回忆的惟有“那一个”年青人,这一微乎其微的话——“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对于一个卑微、渴望异性和在爱情里九死一生的女子而言,也具有发聩震聋的心灵震撼和感情慰藉。何况这个男子出现在她最美的年纪,最憧憬爱情的时节——十五六岁。至于回忆中的其他要素——春天、晚上、手扶桃树,身穿月白的衫子,在几十年光阴的阻隔下,是真是假,无人知晓。文中的“那年”“她记得”字样,表明当年相遇的一幕不过是主人公在事过之后的自我追忆,带有很强的主观色彩,完全不排除她用一个完美的爱情故事来重构、美化当年的一幕。在男子缺席的前提下,女子肆意地进行自我言说、自我暗示、自我安慰成为可能。女子手扶桃树是少女祈望爱情的姿态。对于一个怀春的无爱女子,哪怕只是一句话也会发酵成一句爱情表白。只可惜“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6]117。

三单一的女性叙述视角运用

单一的女性叙述视角在写作上成全了女子的爱情臆想。完整的爱情行为虽是两性之间的身心交流与互动,但爱情体验却是基于个人之上的私人情感。《爱》即是采用了女性单一叙述视角的个人爱情体验和认知。这种视角的选择决定了男性在《爱》中只是一个女性主观情感支配下的被叙述对象,男性主体形象缺失,沦为一个符号空洞存在,男性在两性爱情中的行为和主观态度完全存在着被女性改写和重构的叙述可能。这种叙述视角也为女孩以“回忆-梦”的方式重构那一次的见面提供叙事学的可能。因此单凭女孩的自我言说难以确认两者之间真实的关系以及见面时的真实情味。但是尽管男性缺席也不能阻碍女子作为单恋主体的爱情臆想和在臆想中获得一种替代性的情感满足。因此,文中的那个年轻人,他姓甚名谁,身处何方,甚至他是否爱她……关于男性主角的一切信息对于女子而言都不重要。他只需要作为异性符号、女子情感的对应物存在即可。她臆想中的他一定与事实中的他相差甚远,但这也无所谓,女子本没有任何现实的功利目的,她既不会去求证、寻找,也不会去期图再次相遇。她需要的只是回忆,以回忆的方式做梦。在梦境里,臆想一种莫须有的情感和莫须有的情人,并以此慰藉心灵。一个女子在臆想中的单恋行为,不是爱,如果说单恋是爱,那也是一种不完整的、残缺的、迫不得已的爱。

结语

综上,《爱》实则是一个无爱的感情故事。将一个无爱的见面臆想成有爱的回忆,把一个无情的男子假想成有情的情人,如果说这是那个历经磨难的女子对于爱的委曲求全、聊胜于无,那么聪明如张爱玲,大概不会不知这一空前绝后的“一面”难以承载“爱”的内涵,且这残缺的单恋对于女性人生的残酷?可作者偏要把这女子的情感方式命名为《爱》,并特意配上煽情的文字,但是无论再华丽、惊险的奇遇也难以改变男女主角无话可说的、擦肩而过的惨淡结局。爱情从来没有降临过,爱情在哪里?爱情只在对爱情的期待中,在每一个期盼爱情的人心里。张爱玲在《爱》中十分隐晦地表达出:男性缺席和无所作为是导致女性人生无爱的重要原因,加之现实生活中诸多偶然和无常因素造成了女性情爱世界的孤独。

联系张爱玲的其他作品,读者会发现,她在《爱》中表现出这样的爱情观、两性关系、女性生存体验绝非偶然。综观张爱玲全部的小说创作,少有真正意义上两情相悦的男女:《沉香屑第一炉香》《倾城之恋》《 金锁记》《红玫瑰与白玫瑰》《留情》,其中男女皆因各种现实的利益和需要,成为恋人、情人、夫妻。葛薇龙、白流苏、曹七巧,王娇蕊、敦凤,哪一个女性的情感经历不委屈?即使遇到彼此相属的男女,也会因各种现实障碍而半路夭折:如《十八春》《多少恨》,曼桢、家茵已经彼此表明心迹的男女一样最终天各一方;又有多少女子在两性关系中遭遇尴尬、侮辱甚至饮恨而死,如《连环套》《封锁》《花凋》《色戒》里的霓喜、吴翠远、川嫦、王佳芝,她们的情感经历更加不堪,生命越发似一袭爬满虱子的华美的袍。无数无法圆满的男女和情感,构成了张爱玲情感世界的残缺图景。因此张爱玲如是叹息:“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7]211。

尽管如此,爱和婚姻对于女性,特别是传统女性,尤其是那些以爱而谋生的、做不了“女打字员”只能做“女结婚员”的女性,结婚就是她们人生的重要内容。“女人一辈子讲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远永远。”[5]以男人为中心,向男人讨爱、讨生活,这不是女性的软弱依附,没有独立性,造成女性这种生存局面的是女性特定的性别角色、文化内涵、历史地位。但在女性一厢情愿的两性关系中,多数男人并未带给女子期待的爱和幸福,相反却屡屡伤害女性。女性空有一腔感情,事实却是“对于这个世界她要爱而爱不进去”。女性的爱情被无情地悬置了,女性的失意人生亦不可避免,爱情也因现实中的种种两性悲剧成为可遇不可求的水中月、镜中花。这样残缺的爱情观以及女性爱情悲剧命运,是张爱玲对于女性生存状态最真实的理性认同和情感体验。虽残酷,事实却如《爱》的开篇——“这是真的”。

只有认识到生命的残酷,爱情如雾里看花,才能深刻理解张爱玲在文末煞有介事的抒情:“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5]前半句常为后人引用,以此形容男女千载难遇的命运机缘,后半句却戛然而止,欲说还休。生命的热情、爱情的热盼,被生生地阻隔在一句隔靴搔痒的话中。不是含蓄,不是此时无声胜有声,而是“没有别的话可说”,非不能言,是无言。尽管文字温柔,问候看似情意绵绵,也难掩女性巨大期待后的心理失落,以及失落后聊以自慰的无奈情感。是的,“生命是残酷的,看到我们缩小又缩小的,怯怯的愿望,我总觉得有无限的惨伤”[5]。但难能可贵的是,张爱玲的《爱》在看透爱情的虚无、生命的苍凉后,依然采用一种温情的写作调子,不点评是非、不褒贬男女,不露爱憎、不显悲喜,在更高的生命层次上获得和解,不为别的,只因张爱玲拥有“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的悲悯情怀,这也是《爱》能成为经典,获得无数读者的重要原因。

参考文献:

[1]张晓琴.荒凉意境中的追寻者:由散文《爱》透视张爱玲创作的情感世界[J].西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1):103-107.

[2]刘莉.一个丰富的精神分析文本:张爱玲散文《爱》的寓意解说[J].名作欣赏,2008(12):40-42.

[3]冉芳,高卫华.体悟爱的荒凉:解读张爱玲的散文《爱》[J].名作欣赏,2006(17):94-96.

[4]杨学民.以“爱”悟“空”[J].名作欣赏,2009(5):86-89.

[5]张爱玲. 张爱玲文集:四[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

[6]张爱玲.张爱玲文集:二[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

[7]张爱玲.张爱玲文集:一[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

〔责任编辑:王露〕

Love Expression of a Feminine Life Without Love :

on Essences of Zhang Ailing’s Prose Love

YU Ling

(LeshanNormalUniversity,Leshan614000,Sichuan,China)

Abstract:Zhang Ailing’s prose Love is hugely confusing in terms of the nature of love. The author tries to interpret the connotation of “love”, but she tells a story about a woman’s one-sided love. It describes the woman’s one-sided love from the following three aspects: a deficiency of the foundation of love, a reconstruction of “memory and dream”, and a narration from feminist perspective. Lovelessness and lonely living condition are still the truth of female characters in Zhang Ailing’s works.

Key words:Zhang Ailing; Love; femininity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5365(2015)11-0090-05

作者简介:余玲(1974-),女,四川乐山人,副教授,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

收稿日期:2015-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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