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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乌素绿色传奇

2015-01-12肖亦农

草原 2014年10期
关键词:毛乌素沙漠乌审旗鄂尔多斯

肖亦农

钱学森欣赏宝日勒岱在毛乌素沙漠植被治沙的经验,他知道这是宝日勒岱带领乌审召人民苦苦摸索了几十年才总结出来的。让沙漠变绿,让沙区人民在绿中取富,绿富同兴应是治理沙漠的终极目标。宝日勒岱开始的治沙活动正处在“文化大革命”前后这个特殊时期,在“文化大革命”风暴的旋涡之中,宝日勒岱和她率领的质朴的牧民们一直是把治沙作为崇高的革命事业来看待的。宝日勒岱创建的“牧区大寨”有其特殊的历史烙印和局限。可歌可泣的愚公真的能治理沙漠吗?面对浩浩沙海,我们的精神之旅真的拘泥在一个古老的寓言之中?我们在与沙漠的博弈之中有没有别的道路可走呢?

在钱学森眼中,沙漠可利用空间、发展空间非常之大,远远超过人们对沙漠的认知和想象。而西方科学家在撒哈拉沙漠败走麦城,更引发了钱学森对沙漠治理的深层次思考。科学、理性,摸透和顺应沙漠的脾气和秉性,把其当成朋友一样看待,真正做到与沙漠共舞。

上世纪80年代初,在中央全会的间歇当中,宝日勒岱与钱学森谈天时,第一次从钱学森口中听到了沙产业这个名词。钱学森还建议宝日勒岱要认清乌审旗沙漠资源优势,下气力搞节水型“沙产业”,使沙漠真正成为人类的好朋友。沙产业、沙漠资源,这些新鲜的名词,宝日勒岱听都没有听过。她甚至有些怀疑,钱老说的沙产业、沙漠资源是那让她恨不够、爱不够的毛乌素沙漠吗?是那“三十里明沙二十里水,五十里路上看妹妹,半月瞅你十六回,生把哥哥跑成了个罗圈腿”的一道接一道的明沙圪梁吗?

宝日勒岱有些茫然了。

那时,宝日勒岱并不知道年过八旬的钱学森,已经把眼光投向世界的荒漠化,这位让人尊敬的科学巨匠正在用很大的精力研究中国的沙漠改造,而且把它上升到战略性的高度来认识、来研究。

“内罗毕行动计划”在非洲撒哈拉大沙漠的受挫,让西方的许多专家、学者,得出了“沙漠是地球癌症”不可救治的悲观论断,他们计算着世界荒漠化的惊人速度,这些缜密推算出的数据,无可辩驳地告诉人们在不远的将来我们的地球将是寸草不生的荒漠。到那时,整个人类都会成为不折不扣的“生态难民”。甚至有科学家在迫切地寻找着其他星球的生命迹象,探寻着整个人类移民到其他星球的可能。已经多年关注和研究荒漠化治理的钱学森却反弹琵琶,提出:“我们能不能换一种思维看沙漠呢?人类将来与其搬到月球上,还不如把地球上的沙漠利用好、改造好。”

上世纪80年代中期,越来越不可遏制的世界荒漠化敲响了人类生死存亡的警钟,钱学森就是在这个时期,正式首创了知识密集型沙、草产业理论。他认为,沙漠和戈壁的潜力还没有发挥出来,应在荒漠地带利用现代化技术,包括物理、化学、生物等科学技术的全部成就,通过植物的光合作用,固定转化太阳能,发展知识密集型的农业性产业,他预言这一产业将引起21世纪在中国出现的“第六次产业革命”。中国应该用“新的思维对待沙漠,寓保护于开发之中”。1984年5月,钱学森在中国农业科学院作学术报告时正式提出了他酝酿已久的沙产业理论。钱学森沙产业理论的基本构想是:沙产业是用系统思想、整体观念、科技成果、产业链条、市场运作、文化对接来经营管理沙漠资源,实现“沙漠增绿、农牧民增收、企业增效”良性循环的新型产业。他预言:到21世纪,由于生物工程和生物技术的发展,将会引发人类历史上第六次产业革命——农业型知识密集型产业革命,沙产业作为农业型知识密集型产业类型之一亦在其列。

在钱学森看来,“我国沙漠、戈壁大约 16 亿亩,和农业面积差不多。沙漠、戈壁并不是什么也不长,其潜力远远没有发挥出来”。这位科学巨匠,脑中不时闪过睿智的火花,对沙漠的未来钱学森老人充满了诗意的想象,他预言:“用100年时间来完成这个革命,现在只是开始,百年之内,在沙漠上挖出千亿产值。”

现在,我们已经无法知道钱学森老人这个千亿产值是怎样计算出来的。但我们知道,这位老人是想告诉人们:沙漠是资源、是财富。那时,一个全新的治沙想法,正在这位科学巨匠的脑海中盘旋升腾……

当时内蒙古自治区的草原产值是多少呢?当时主政内蒙古工作的周惠先生,在 1984 年 10 期《红旗》杂志发表文章,文中公布了这样一组数字:“在内蒙古自治区,共有 13 亿亩草原,1947 年到 1983年这36 年里,畜牧业累计产值 100多亿元,折合每亩草原年产值才0.2元多。”

周惠先生说的是草原,每亩沙漠年产值究竟是多少呢?会不会是负数我都怀疑。据我所知,大包干前的荒漠化地区农村生产队经常出现倒分红,就是说人们投入的劳动得不到任何经济收入,出工越多反而负债越多。现在要从沙漠中挖出千亿资产来,我对钱学森老人的百年沙漠畅想,充满了深深的敬意。

乌审旗因被毛乌素沙漠包围、分割,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不管是在农村牧区还是在城镇,基本出门就是明沙。公路被沙子埋了,房子被沙子压了,草场和田地被沙漠吞了,人们确实感到被沙漠欺负得活不出来了。于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牧民倒场放牧,农民转山种田,也有的种草种树,能挡一下挡一下,能绿一片绿一片。鄂尔多斯人几乎是穷尽了生存、生活、生产方式和技巧,与沙漠这个千年祸害巧妙地周旋着,互有进退地对峙着、僵持着。

钱学森关注着我国沙漠地区的治沙实践,又不断将自己的沙产业理论逐渐丰富,并技术性地概括为“多采光、少用水、新技术、高效益,使不毛之地变为沃土”。

可惜,宝日勒岱未能将钱老的全新的沙产业理论付诸实践。因为工作岗位的调整,宝日勒岱离开了她洒满青春汗水的毛乌素沙漠,离开了乌审召那面飘荡在茫茫沙海中的让人骄傲的绿色。随着岁月的流逝,当年的铁姑娘也渐渐变成了一位老人。毛乌素沙漠的风沙,乌审召的绿色,不时走进她的梦里。渐入暮年的宝日勒岱,几乎是用自己毕生的精力在研究毛乌素沙漠,她十分推崇钱学森的沙产业理论,搜集了大量的沙漠资料。在她50岁的时候,竟然到党校脱产学习,完成了大专学业。

她说,她要闹懂钱老的沙产业。endprint

当她听说我要写一部关于毛乌素沙漠的书,她高兴地对我说要什么样的资料她就有什么样的资料,完全给我提供。但她还建议我,一定要到毛乌素沙漠去看看,看看现在的绿色乌审,看看现在的绿化加现代化的乌审召。我告诉他,我已经去过乌审召几次了,我想听听您对现在的产业化治沙和你们当年的治沙有什么不同的看法,老人告诉我:“现在的产业化治沙,是福气,乌审召的福气!”

言谈之中,我听得出宝日勒岱对钱老的产业化治沙充满了憧憬和向往。

我非常愿意与宝日勒岱交谈,听她谈话,我都会产生像是与毛乌素沙漠交谈的感觉。我总觉得是这位坚强的女人,赋予毛乌素沙漠活龙活现的生命。现在,人们只要提起荒漠化治理,脑海中就会自然地迸出宝日勒岱来,她就是耸立在毛乌素沙漠上的一座敖包,凝聚着一个时代对毛乌素沙漠的全部记忆。

我看着眼前的宝日勒岱,暗想:这位宠辱不惊的老人,是不经意间成为标志,成为永恒的。

谈起毛乌素沙漠,谈起当年乌审召的治沙,建设草库伦,老人更是滔滔不绝,讲到激动处竟然说起了蒙语,声音高亢,语调生动,虽然我一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我知道宝日勒岱的内心世界永远走不出让她魂牵梦绕的毛乌素沙漠。在与宝日勒岱的交谈中,我才知道原来鄂尔多斯市乌审旗是最早实践钱老的沙产业理论的,也有专家把乌审旗的生态建设比作钱老沙、草产业理论的试验田。有媒体称乌审旗旗委、人民政府从 2004年开始的“以人为本,建设绿色乌审”揭开了沙、草产业革命的帷幕。看到她的后任们如此践行钱学森的沙、草产业理论,看到乌审旗的治沙事业取得这么大的成果,宝日勒岱非常高兴和欣慰。

老人告诉我,她虽然年纪大了,腿脚也不灵便了,但她每年都要去乌审旗、乌审召看一看,看看她当年栽种在毛乌素沙漠中的树,就像亲近她的子孙一样,搂一搂,抱一抱,呢喃着说些什么。

我告诉她,我多次去乌审召,多次抚摸你们半个世纪前在毛乌素栽种的那些大柳树,好粗好高,一个人都搂不过来。我还在一棵大柳树下乘过凉呢!宝日勒岱高兴地笑了。

这天,老人谈兴甚浓,早早在尼龙袋里放了一瓶酒,并热情地约我去呼市一个不错的餐馆吃饭。老人的盛情让我感动。那天,宝日勒岱提着装酒的尼龙口袋,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蹒跚着,显得极为普通。

那天,我们喝了点酒,谈起乌审召的沧桑变化,老人非常动情。宝日勒岱悄悄地告诉我,她死后就想变成沙漠上的一棵树。

我听后鼻子有些发酸,几乎是哽咽着对她说:“大姐,你现在就是一棵大树!一棵参天大树!”

那天,我们多喝了几杯。

宝日勒岱一个劲说:“种树好啊,好啊!一棵成材的柳树,可以保证一只羊一年用的草料。”

我知道,在鄂尔多斯乌审草原20亩为一个绵羊单位。也就是说,20亩草场才能养活一只绵羊。以此来计算,一棵大树就抵20亩草场。难怪宝日勒岱会如此将自己生命的全部扑在毛乌素沙漠的绿化事业上。我眼前的这位老人,热爱树木,热爱草原,热爱白云蓝天,浑身洋溢着蒙古人毫不雕饰的本真。

宝日勒岱是毛乌素沙漠上永远的常青树。

第二章

毛乌素沙漠,一片远去的云

一、毛乌素沙漠要在鄂尔多斯境内消失?

2008 年春季里的一天,鄂尔多斯市林业局召开绿色信息通报会,到会的都是林业部门的领导、各类专家、新闻记者,还有我这样的作家。就是在这次通报会上,我听到了一个几乎把我雷倒的信息。市林业局局长丁崇明先生在通报会上做了主题发言,他讲鄂尔多斯境内的毛乌素沙漠森林覆盖率已达30%,植被覆盖率已达75%。绿化面积均已超过全国平均水平。照这个速度绿化下去,到2010年,毛乌素沙漠将在鄂尔多斯高原悄然消失……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身边一位我不大熟悉的先生问我:“甚?他说,说毛乌素沙漠咋了?”

这人眼睛瞪得老大,一副吃惊的样子,连说话都有些打磕。参会的人们也都吃惊地嘁喳议论着。

丁崇明接着道:绿染毛乌素沙漠已经成为现实。

我想:我们真的从绿色大梦中醒来了?

一下子,有关毛乌素沙漠的记忆,涌入我的脑海,沙海绵延,无穷无尽,这就消失了?我想着它就要消失了,可我的脑海中盘旋缭绕的还是挥不去驱不走的绵延沙海。是因为我在鄂尔多斯的大沙漠里生活过十多年,我太知道沙漠是个什么玩意儿了。别说染绿毛乌素沙漠,你就是在毛乌素大沙漠里种活一棵树,栽活一株草,那都是千辛万苦的事情。我知道,新时期开始后,当鄂尔多斯人由生存意识慢慢转化为生态意识后,人们开始探索着治理沙漠,恢复生态。经过几十年的生态治理,尤其是进入新世纪的六七年内,人们逐渐认识、接受、实践包括钱老沙产业理论在内的前瞻性的科学治沙思想,才使鄂尔多斯的生态产生了质的变化,实现了荒漠化的整体遏制,局部好转。包括乌审旗在内的那个满目疮痍、黄沙滚滚的鄂尔多斯渐行渐远了,公路两侧荒凉的山头渐渐有了树林,公路穿过的沙漠也披上了绿装,从汽车上放眼望去,已经很少见到干山梁和荒凉的沙漠。可我觉得毛乌素沙漠就这样悄然消失了,又似乎不是我熟知的毛乌素沙漠的性格……

这时,我的好朋友全秉荣站了起来。老全是鄂尔多斯的资深媒体人,著名散文家,现任鄂尔多斯市专家联谊会的常务副会长,在鄂尔多斯市算是有影响力的人。

老全激动地说:“刚才丁局长宣布的这条消息,应是本世纪最大的新闻,而且是爆炸性的新闻!同志们,尤其是年轻的记者同志们,我们应该知道,这是一件让世界发生震撼的事情。世界步入工业化以来,从来都是以牺牲环境为惨痛代价的,什么时候有过经济发展了,环境改善了?可鄂尔多斯呢?我们加快工业化进展以来,用了不到十年的时间,毛乌素沙漠就要消失了,这是何等的人间奇迹?!难道不值得我们大书特书,倾力宣传?”

“这才是鄂尔多斯最大的亮点!什么人均GDP超香港,这个世界第一,那个全国折桂,比起就要消失的毛乌素沙漠来,那只是小捏捏的事情。”endprint

老全慷慨激昂地结束了发言。

老全说话总在点子上。我知道,老全穷其一生,都在寻找鄂尔多斯的亮点,讴歌鄂尔多斯的亮点,就像一只从来都不知道疲倦的老夜莺。几十年来,他写了无数篇激越而又美丽的抒情散文,蜚声文坛。他主政盟电视台后,又写过许多电视散文,他的那些美文几乎都是在踩着鄂尔多斯发展的锣鼓点前行。我想,人们若是把他的作品按年代整理,就会清晰地看出鄂尔多斯三十余年来的发展轨迹。

老全善于发现亮点,他发现大亮点后有时会兴奋地告诉我,鼓动我去创作。

上世纪90年代初期,当鄂尔多斯开始整理支离破碎的准格尔高原,输入黄河的泥沙含量有所减少时,就是老全及时发现并鼓励我深入准格尔山地的沟峁梁壑里采访调查。对环境的关注,是我非常愿意并且十分投入去做的事。我根据调查的素材,采写了报告文学《绿色壮歌》,并发在《人民日报》大地副刊上。这也算是我对推动鄂尔多斯绿色进程的一点贡献。

现在,老全又鼓动我:“大事件,全方位,看你的手笔了!”

我还被绵延的沙海纠缠着,真的不敢相信毛乌素沙漠就这样消失了。老全说得没错,这件事情太大了,大得不敢让人用笔锋去触摸。但渐渐退去的毛乌素沙漠,又给我强烈的刺激,让我蠢蠢欲动,跃跃欲试。我承认,我是个环保主义者,是绿党。

我站起来说:“假若我能亲眼目睹毛乌素沙漠在鄂尔多斯境内消失,我会觉得是自己人生的一大幸事,因为我的青春和汗水曾经洒在那片沙漠上。年轻时,我也参加过愚公移山式的苦斗,在与沙漠的博弈中,我们曾经是失败者。现在毛乌素沙漠即将消失了,我需要知道的是,我们究竟掌握了什么样的法宝,才降伏了为害千年的毛乌素沙漠。以后这几年,我会与残存的毛乌素沙漠共舞,用我手中的这支笔,记录毛乌素沙漠在鄂尔多斯境内的消失……”

老全带头鼓掌,并鼓励我:“也许,这是一个伟大的见证。”

他又提醒我道:“毛乌素沙漠中的最大亮点是绿色乌审,而乌审召又是绿色乌审中的……你最好先到乌审召走一走,看一看。没有第一手的素材,再妙的笔也生不了花。”

现在,老全索性连乌审旗都不称了,改叫绿色乌审了,可见乌审旗变化之大。过去,乌审旗这个名字几乎就是大沙漠和贫穷荒凉的象征,而乌审旗境内的乌审召又是全国有名的“牧区大寨”,这个名字又是人们改造沙漠的象征。对这个传说的毛乌素沙漠里的绿色明珠,几十年来我是心仪已久。多年前虽到过一次,却未见到它的美丽容颜。

上世纪90年代初的时候,我曾与两位著名作家和《人民日报》一位记者结伴去过一次乌审召。他们从北京来就是想看看乌审召,想反映一下乌审召在新时期的变化。那时正是初春时节,内地已是草长莺飞、杂花怒放了,可鄂尔多斯的风景还不行。我告诉他们,乌审旗和内地至少差一个节令,现在沙漠上的牧草和沙柳都还没有返青,现在去了最多也就是“草色遥看近却无”。他们说我们就是到毛乌素遥看草色来了。于是,我们兴致勃勃地结伴去乌审召。

清晨从盟府东胜离开时只有一点料峭的小风,可进入到毛乌素沙漠的坑洼土路,就明显感到车外起风沙了。天空也变得灰蒙蒙黄澄澄的,扬起的沙尘打在车上沙沙作响,越野汽车载着我们在毛乌素沙漠里穿行,越过一道又一道明沙,我们就像在“黄海”上颠簸,车外世界全是风沙,远看近看也没星点草色。快到乌审召时,车还陷进了沙里,司机加大油门,汽车嗡嗡着拱沙,就像负重的老牛哼哼了几声,再也不动窝了。

司机恼怒地说:“我这车还没被误住过哩。”

当时我们乘坐的车是盟内罕见的丰田越野巡洋舰,这是时任伊盟盟委秘书长、著名作家阿云嘎专给我们派的。司机拉开车门下车,呼地涌进一股风沙来,车内立即一团黏稠,人们急忙捂住了口鼻。司机围着车轮拧来拧去,我知道他是在给汽车挂加力。当司机钻进车内时,已经是个土人,连眼睫毛都沾着黄尘。他用毛巾擦着脸,嘟哝着说:“来这穷地方做甚?做甚?”

幸亏是越野性能甚好又有加力的巡洋舰才将我们带到了乌审召。司机直接将车开进了乌审召苏木的院里,苏木的几位领导早就在等候我们。苏木长见面就对我们略带遗憾地说:“你们现在来的不是时候,再过两个月你们来看,这地方有树有草有野花,美着哩。”

然后他给我们介绍乌审召,当年的牧区大寨,新时期的绿化典范,草有多少亩,树有多少株,大小牲畜有多少头(只),甚至连适龄母畜有多少都给我们一一介绍。总之这里是人畜两丰、树多草美的好地方。可我望着窗外扯不断的黄色帷幕,心想,那些树和草在什么地方呢?蛰伏在茫茫黄沙里吗?还在等待雨水的滋润、春风的唤醒吗?我也知道,初春时节的草原是没法看,但我心中还是有不小的遗憾:这是我们的绿色明珠啊!我多么希望它一年四季常青,再也没有这么多的风,没有这么多的沙!

风沙和早春天气让我不识乌审召的真面目,后来我在创作报告文学《绿色壮歌》时,也没有提及乌审召,对我来讲不能不说是遗珠之憾。多年来,这事已经成为我的歉疚,总想有机会再访乌审召,为乌审召写些什么。可眼下,入冬以来几乎没有下过雪、开春以后没有落过一滴雨,也不知毛乌素沙漠的草返青了没有?若是这时去乌审召,还是让我有些担心,我对老全说:“等草长起来了,我一定要去乌审召看看。”

转眼到了夏天,鄂尔多斯的旱情仍在加剧,还是没有一点雨水。听人说,鄂尔多斯的西部牧区草原连草都没有返青,草原上的草全是枯的,几乎跟严冬季节并无二致。这天,我和市里几位作家受市领导之邀,一起在成吉思汗陵风景区蒙古包内喝早茶。喝茶之间不由自主地谈起了鄂尔多斯的生态建设,重点又是渐行渐远趋于消失的毛乌素沙漠。

老全问我:“你去乌审召了吗?”

我说我还没有去。老全替我着急,说:“那你还等什么呢?”

我说我还有些事情,实际上我是被乌审召的忽然变化搞得有些犹豫不决了。通过媒介,我知道乌审召那里已经成立了乌审召化工园区,并有数个投资几十亿的企业进驻,据报载一个什么年产百万吨甲醇之类的化工企业已经投产。一想到当年的“牧区大寨”现在成了化工园区,我的心中就有些发紧。我对化工企业心存恐惧,它们给我的印象基本上都是高度污染环境的,是该毫不客气关停的。endprint

前些日子,我陪从北京、天津、保定来的兵团战友重返当年与沙漠苦斗的黄河湾,一路走来,战友们都对鄂尔多斯的变化赞不绝口,让我这个仍留在鄂尔多斯的老知青脸上很有光。我和他们乘车从一条沙漠公路往黄河边上走,路两旁的沙蒿爬满沙障,满眼葱绿,战友们都说沙漠比过去好看多了。

我说今年天旱,要不更好看。我正得意着,眼前出现了一片灰蒙蒙的碱湖,车也走上了一条坑坑洼洼的碱土路,立即颠簸开了。眼前这段路,我也闹不清是修好的沥青路被碱面子烧坏了,还是铺油路时就把这段放弃了,便脱口道 :“哪来这么段破路?”

战友们笑着讥我:“亏你还当过交通局长哩。”

一辆辆汽车在这条堆满灰碱面子的土路上颠簸着,车轮带起乌灰的碱土面子,裹着碱尘滚滚驰来,吓得人们赶紧关车窗。我看到碱湖边上有一个连院墙都要倒塌了的化工厂,破烂的厂房,高高的烟囱竟然还往蓝天上喷着乌黑的浓烟,其脏乱污染跟装扮美丽的沙漠形成了极强烈的反差。

战友们都不说话了。

我闷了半天,骂了一句道:“这是啐在鄂尔多斯脸上的一口臭痰!”

说实在的,我真是惧怕工业化。

我直言不讳地向老全和那位领导,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领导说:“你讲得那是初始工业,那是对环境、对土地的野蛮掠夺和破坏。鄂尔多斯能走到今天,就是因为我们搞了循环工业。鄂尔多斯经济要发展,生态要恢复,就必须搞工业化。工业化与环境治理,并不是不可调解的矛盾,也不像你想象的那样你死我活。”

老全问:“你说的循环工业我们可以不可以理解为绿色工业?就像绿色乌审那样?”

领导说:“绿色应是一个文明的概念,它的本质应是和谐相处。工业与农业、与牧业、与草原沙漠、与大自然都理应和谐相处。总之,我是一手要金山银山,一手要绿水青山。”

我问:“假设只有一种选择呢?”

领导笑着说:“我刚才说了,这是一种文明的概念。绿色文明是一种复合型的文明,它需要集中我们各个研究领域的最科学、最先进的思想、技术和成果。”

我想起了钱学森的沙产业理论,钱老讲的是知识密集型。

老全对我说:“我觉得你还是快点去乌审召看一看。乌审召这个点,既有历史的意义,也有现代的意义……”

领导也鼓励我说:“你要去看乌审召,我给你安排。”

于是,我去了乌审召。

二、我们行进在非典型化沙漠里

车在起伏的绿海中行进着,若不是偶有黄色的沙碛出现,让人不敢相信我们是行进在莽苍苍的毛乌素沙漠里。15年前那条通往乌审召的旧道还在,不过已经换成了亮亮的黑色油面,路面非常洁净,被风吹得没有一点沙尘。路上,还不时有野兔子机警地蹿过去,引得我们尖叫、惊喜。一路行来,原来大起大伏的黄色沙漠上,全铺上了沙蒿、沙地柏和各类沙生植物,就像一块块硕大的绿色地毯,从我们的眼前飘浮到很远很远的天边。

我一路啧啧惊叹着,这哪还是沙漠?

我们的车不时停下,不是我攀上高高的沙梁极目远眺那无边的绿色,就是与我同行的鄂尔多斯日报摄影记者刘钢被哪片美景所吸引,啪啪地摁动快门,定格这永恒的绿色。刘钢的脸上显出抑制不住的兴奋,他告诉我,他也没有想到毛乌素沙漠竟然变成这样!

走着走着,天公作美,竟然下起了蒙蒙细雨,同行的市委副秘书长吴振清打趣地对我说,肖老师给毛乌素沙漠带来雨了。

我知道今年冬春鄂尔多斯遇到了奇旱,这次我们能随着细雨一同来到乌审召,这是让人非常惬意的事情。雨沙沙地打在沙蒿林上,落在地柏滩上,使满目的绿色更透亮、更清新、更湿润。

汽车在蒙蒙的雨雾中穿行着,雨刷器轻轻划开落在车窗玻璃上的雨水,被刷新的车窗外还是绿色,一望无尽的绿色。望着满眼茵茵绿色,我甚至产生这样的念头,若是能够看见一座金黄色的沙山,可能使绿色格外分明。吴振清和刘钢说他们也有这样的想法。

吴振清打趣说:“肖老师,我们可以不可以这样说,我们现在是行进在非典型化沙漠里。”

我一听不禁哈哈大笑。

“一日不见,现在还真有点想沙漠了。”我说,“我们是不是太乐观了?这么美的地方搞甚化工园区呢?”

我不知道乌审召化工园区究竟是什么样的成色,会不会扼杀人们千辛万苦换来的满眼绿色呢?我怕再碰上一个不久前在黄河边上那个让人倒胃口的化工厂,那才叫人欲哭无泪呢。

离乌审召化工园区越来越近,我真的有些越来越紧张了, 我不时向远方眺望着,生怕见到什么让人不舒服的地方。还好,仍是在绿意浓浓和细细雨丝的陪伴下,我们来到了乌审召化工园区。透过雨帘望去,园区大路两侧仍是花红草绿,一排排樟子松傲然挺立着,根本见不到裸露的沙丘。

我几乎是用挑剔的眼光审视着这个化工园区。最后,我不得不承认,这儿美丽得就像一个大花园。吴振清告诉我,这里原来是一片寸草不生的大沙漠,动工时,他随市里的领导多次来过。这个化工园区方圆有50多平方公里,大约占整个乌审召流动沙丘面积的1/6。现在已经有博源化工公司和苏力格天然气化工有限公司等六家上规模的企业进驻了。我知道吴振清说的上规模企业,那是指投资几十亿甚至上百亿的企业。

我们驱车来到博源化工公司的厂门口,已经看见许多白色的大贮罐并排立在厂区内,还盘绕着无数的铁管子。这些东西是最能体现现代工业化的标志,可我感到这些钢铁组成的东西有些刺眼。厂区人很少,只有几个警卫在厂门口把守着。这时,乌审召化工园区管委会的陈主任,冲我们迎了上来。

他说已经替我们登记好了,他陪我们进厂参观,并且提醒我们进了厂区需要关闭手机。我听了有些头皮发麻,咋这绿油油的大漠里出了这么个易燃易爆的危险地方?我早就说过,我惧怕工业化,它的确是让人心生恐惧。endprint

我关了手机,又检查了一遍,还是不放心,索性把电池取出来了,这才跟着陈主任走进了博源化工公司的厂区。厂区除了钢铁,再就是林木花草。厂区道路的两侧全种了绿油油的沙地柏,沾扑着细细的雨水珠,显得生机勃勃。我忽然感到厂区的绿色环境与冷冰冰的塑钢厂房、钢铁管道、几十米高的白色贮气罐,相处得十分自然与和谐,甚至是相得益彰。

一个三十几岁的年轻人负责接待我们,这年轻人戴着一副眼镜,显得文质彬彬,身上书卷气蛮浓。陈主任说这年轻人是这个工厂主管技术的副老总。年轻人冲我们笑笑,便带我们到厂房参观。他非常负责地给我们讲甲醇的提炼过程,只是太专业了,我根本听不懂。他只得用易懂的话告诉我,甲醇是从天然气和煤中提炼出来的,是石油的替代产品,属于新型的清洁动力能源。

陈主任告诉我,年产百万吨甲醇的项目,是打造鄂尔多斯新型能源基地的重要举措。甲醇在燃烧时不产生工业废气,十分环保,是石油的最佳替代品。甲醇的确是个好东西,可我关心的是在提炼甲醇的过程中,对周围环境的影响,比如说工业废水的处理……

陈主任笑了,脸上显得十分淡定和自然,他说:“我正要带你去参观,看看污水出厂后的样子。”

陈主任告诉我,经过处理的污水排放地离厂区还有五六公里远,咱们只得开车去了。我和陈主任上了一辆车,他在路上告诉我,乌审旗旗委、政府四年前,确定了“以人为本,建设绿色乌审”战略,明确提出“用集中开发利用1%的土地换取99%的生态恢复和保持”,强调在推进工业化的进程中治理毛乌素沙漠。我们之所以把工业园区选在乌审召的大明沙地段,就是鉴于旗委、政府这样的发展思路。一句话,把草场、良田永远留给农牧民,把流动的大明沙交给企业治理。

陈主任颇动感情地说:“乌审召人与毛乌素沙漠苦斗了60余年不容易,现在该得到回报了。我们不能干与民争利的事情!”

车在蒙蒙雨丝中前进着,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深绿色湖泊,水面很宽,足有5平方公里的面积。湖边的沙地上长着茂密的青草,青草丛中有几只躲雨的小水鸭子,见我们车过来,嘎嘎地鸣叫着游进了湖里。水波荡漾,清风徐徐,绵绵不断的雨点敲击着湖水,荡溢着浅浅的涟漪,一圈接着一圈,十分养眼。雾蒙蒙的湖面上盘旋着灰鹤、捞鱼鹳之类的鸟儿,不时有水鸟扎进湖水里,长嘴里衔着鱼儿冲出水面……

这样的美景让我非常感慨,怕是在江南,也难找到这般静谧的美丽。陈主任告诉我,你不是要看工业废水咋处理的吗?这个沙漠湖泊就是博源化工厂经过处理的污水汇集而成的。水质完全达标,现在可以为园区的绿化提供充足的用水。湖里的鱼类和水生物,湖边的水鸟,还有湖岸边上的青草就是最尽职的水质监测员。

我们一行都为这片蓝盈盈的水面而倾倒,啧啧直叹。

“秋天时,湖边还来过一些白天鹅落脚哩!引得人们跑老远来观看。”乌审召化工园区的一位工作人员告诉我们,“过去这地方就是块寸草不生的灰碱地。风一起灰碱面子乱飞,时间久了,人的头发都是黄的,咋敢想了,还白天鹅哩!”

人们笑了起来。

抚今追昔,我也不禁好生感叹。

我问陈主任,园区中的企业在环保这块一定投入很大吧?

陈主任告诉我:根据旗委、政府定的“生态立旗”原则,在推动工业化进程中,园区招商引资时,坚决实行环保一票否决制。入园的门槛高了,所以进驻园区的企业都是上规模的环保型清洁能源企业。这些现代化的循环经济企业,环保意识、生态意识都特别强。现在,这些企业都有自己的环保公司、绿化公司,我们这个园区每年用在环境治理的投入都要在两亿元以上。

只有这样,1%的工业用地才能保证99%的生态恢复。目前,我们园区控制的55平方公里大沙漠全部披上了绿装,恢复了生态。仅这些企业的生态公司、绿化公司就可以为乌审召的农牧民提供许多就业岗位,一定要保证树绿草青,人有钱赚!春季植树种草时,公司用的日工都达到了130元左右。有的牧民说:过去治了那么多年沙,都是贴工贴钱,现在这是咋了?栽树苗子种草还有现钱挣,沙巴拉里挖出宝来了……

我想,这就是公司的力量!

乌审召工业园区的企业治沙模式是要告诉人们,治沙既然是个产业,就应当用产业化来规范这个产业模式;也许人们会得到这样一个启迪:只有当工业化思维进入生态领域时,生态领域才会产生质的革命。

陈主任还兴致勃勃地带我去参观博源公司的培训中心——博源商学院。这所商学院建设得非常别致,全是仿唐式的建筑,深蓝色的琉璃瓦顶,灰色的校舍;你会感到像忽然踏入仿唐建筑保留得比较好的日本,当然这是一种错觉。徜徉在这集会所、教学楼、学员公寓、假山、小溪于一体的雅静校区内,你仿佛嗅到从这古色古香的建筑中,透出的浓浓书卷气;你同样也不敢相信,三年前这里也是一片亘古荒漠。

在毛乌素沙漠里建起这样的学府,这怕是乌审召人过去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看着建在沙漠中的现代化工厂,幽静的商学院,我不由感叹:变了,毛乌素沙漠真是变了!

陈主任带我攀上了一个绿茵茵的沙丘,说站在那上面可以俯瞰整个工业园区,可以更直观地了解工业园区的全貌。我们往沙丘上走着,刘钢早跑了上去,举着照相机拍来拍去的。

我站在沙丘上远眺,一座座现代化的工厂在绿茵茵的毛乌素沙漠中显得分外醒目,厂房设施大都是银白色的,静静地立在那儿,就像是一尊尊反映现代工业的雕塑。看上去非常大气,与远处的沙漠、绿草蓝天搭配得非常和谐。

我想着自己来乌审召时的犹豫不决,感到有些可笑,我承认在我的潜意识里,觉得工业化是个冷冰冰的东西,在它创造财富的同时,也在张开血盆大口,吞噬着文明、传统、人情、环境。像许多作家一样,我对工业化同样存在着莫名的恐惧,对其敬而远之。我们在默默享受、承受着工业文明带来的一切时,心中还恪守着恬淡的精神家园,那个离我们渐行渐远的东西。今天看了乌审召化工园区,才忽然发现工业现代化与环境可以搭配得这样美、这样让人心动。循环经济正在颠覆着传统工业给我们带来的可怕的环境梦魇……endprint

三、你说,把它恢复成原样?

当我回头欲下沙丘时,却有了重大发现,禁不住惊叫了起来。我竟然发现我的背后不远处还隐藏着一个随沙丘走势,起伏跌宕、错落有致的高尔夫球场。我一下子像掉进了五里雾中,一时有些懵懵懂懂的,以为产生了幻觉。

我揉揉眼睛,定睛观看,眼前真是一个相当讲究的高尔夫球场。茸茸绿草铺满了沙原,或舒缓飘逸,或高低参差,显得弥足珍贵、靓丽典雅。立即,这片绿色沙原在我的眼睛中得到了升华,神话般的升华,似乎离毛乌素沙漠还很遥远的城市化就像一个美丽的仙女一样,悄然降临了乌审召……

我问陈主任:“咋想在沙漠里搞了个高尔夫球场?”

陈主任告诉我:“随着乌审旗境内的资源开发,园区要做大做强,到2010 年还有十余家世界级、国家级的大企业要进驻园区,投资额度恐怕不能用百亿计算。因此,园区的配套和文化设施要与世界接轨。这个高尔夫球场,是我们国家第一个建在沙漠腹地的国际标准化高尔夫球场。它既改造了沙漠,还搞了绿化,而且还提高了园区品位。我想有些大老板、企业CEO、高级白领乘飞机来打沙漠高尔夫,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这里交通非常方便,东有鄂尔多斯机场、南有榆林机场、西有宁夏机场、北有包头机场,这都在300公里半径内。我可是以乌审召为中心画圆的……”

陈主任哈哈大笑了起来,我能听得出那份骄傲和自信。

他说:“另外,我们也想给沙漠文化打造一个极品,定一个标高,毛乌素沙漠还可以这样搞。”

大手笔、远眼光的乌审召人啊!半个世纪前,这里出了个宝日勒岱,创造了“牧区大寨”,引领着一个时代的中国荒漠化改造;现在乌审召人将循环工业和城市文明引进了毛乌素大漠,正在书写着沙漠步入现代化的辉煌篇章!

我望着这座漂亮的沙漠高尔夫球场,绿色的草坯上,正有一辆高尔夫车缓缓驰过,车上坐着几个身穿高尔夫运动衣的人正在兴高采烈地交谈、指点,似乎在对眼前这一切评判着。我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我能感受到他们一定像我一样,对眼前的毛乌素沙漠充满了惊奇、惊讶!

可这惊人变化,不过是用了短短三年多的时间。

一跃逾千年,乌审召换了人间。我和同行者交流着乌审召的今昔巨变,不禁感慨连连,都称赞乌审召人改造毛乌素沙漠,出手就是大手笔。

“你们千万别再夸了,咳,”陈主任叹了口气说,“我这高尔夫球场也遇上麻烦事了。”

“麻烦?”

“你说哪一级领导不知道这个高尔夫球场?哪个来了不夸奖?挥几杆子打两洞的也不少见,我以为这就算有了许可证哩!可前些日子上面忽然来了个检查组,硬说我们这个球场违规……”

我问:“哪个上面?”

他说:“人家是联合检查组,专项清理高尔夫球场,来头大得很,北京的、呼市的、市里的人都有……要说,咱这高尔夫球场也是手续有点不全……”

我问:“补办手续不行?”

他说:“我也是这样想啊,可检查组的人打得死硬,非要让我们恢复原样。我一听傻眼了,足愣怔了半天。你说,要恢复原样?好,既然要恢复原样,咱先得看看甚是原样吧?”

陈主任带检查组的人去了一片大沙漠,那是原汁原味的沙漠,满目荒凉,从未有过人迹的沙漠。检查组的人望着这片亘古荒漠,沙山高矮不一,一座接着一座,俨然进入了一片死亡之海。他们这才第一次领略了什么叫沙漠,原来他们还以为绿草青青、湖光水色的乌审召化工园区就是沙漠呢!

陈主任对检查组的人说:“这就是原样!”

面对沙漠,检查组的人们无语了。

我问:“现在怎么样?他们不再坚持恢复原样了吧?”

陈主任说:“现在我们正在给有关部门报一些补充材料,咱不能以为治理沙漠情况特殊,就啥都有理了。该走的手续咱还得走到,该报的材料咱还得报到……”

我说:“我原以为你让上边的人看看原汁原味的沙漠,人家就放你一马了!”

“哪能呢!人家缓期执行咱,给咱个补救的机会,我就阿弥陀佛烧高香了!”陈主任道,“关键是用水。咱的高尔夫球场用水主要是用的工业园区的循环水,当初建高尔夫球场也考虑的是污水净化的有效利用。这高尔夫球场要是与人畜争水,我这关就过不去!”

我想陈主任讲得有道理。水永远是第一位的,是资源,是宝贝。对水的循环利用,是乌审召工业园区赖以生存和发展的永恒动力。

陈主任告诉我:“沙漠越治理,以后各类建设项目就越难批,征用土地就越难。搁前些年,有陕北宁夏人跑进这沙窝窝里建了小焦炭炉子、土炼油炉子,一干多少年,别说管理部门,连这里的农牧民们都不知道。过去沙漠太荒芜了,现在的毛乌素沙漠反倒成香饽饽了!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人们大笑起来。

我相信陈主任说的是真的,据我所知,过去隐藏在毛乌素沙漠里的土炼油炉、土焦炉子太多了,你要想彻底发现它们,除非用飞机低空侦察。

想到这里,我又记起了一个故事,也是关于戈壁沙漠的,几乎就是一个传说。

说是新疆解放时,一群国民党溃兵无路可逃,最后窜进了罗布泊沙漠不见了踪影。直到1964年试验原子弹,就在原子弹快要爆响前,侦察飞机奉命对受爆炸影响区域做最后一次低空搜索时,才发现了这群已在戈壁大沙漠中生活了15年的国民党溃兵,最后还用直升机把他们运出了罗布泊沙漠……

我还是想见识一下没有改造过的大沙漠,到了乌审召我更明显地感觉到,以后再见大明沙怕是不那么容易了。也许再过两年,毛乌素沙漠会成为一个传说……

风从草原走过

吹散多少传说……

腾格尔就是这样唱的……

我想,趁传说还没有被吹散,我得赶快再见识见识大沙漠。

于是,我对陈主任说:“能不能带我去看一看你说的那块大沙漠?”endprint

陈主任道:“那有甚看头?你又不是检查组的!”

我说:“来一趟乌审召,不能光看非典型化沙漠吧?吴秘书长,你说是不是?”

吴振清对陈主任道:“又不是啥宝贝,你老陈还怕人看啊?”

人们又笑了起来。

老陈带我们去看大沙漠。从这里往东驱车大约走了有半个小时,才渐渐进入到黄澄澄的大沙漠里。放眼望去,沙山逶迤,沙浪起伏,海海漫漫的荒漠根本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我想,这才是真正的沙漠!

车走着走着,柏油马路没有了,于是车停在了一座高耸的沙山前。眼前还有修公路的迹象,在漫漫黄沙中,有几台推土机在推着大明沙,我判断,他们是在推一条路基。

陈主任说:“没错,是在修路。可以这么说,乌审旗的每一条路都是穿沙公路。我们得抓紧把路修通,看来还得再上几台推土机。”

我们从车内走了下来,远眺这片荒漠。

吴振清问:“看这架势,这块荒漠是不是也规划了?”

陈主任说:“这块地划给中国煤炭总公司了,要上煤化工,总投资要上百亿。这可是央企,中国煤炭工业的巨无霸。我这不是正在抓紧打通道路,明年中煤就要开进来了。今冬明春还得完成路两侧的立体绿化带。不管是任何项目都得边建设边绿化,这是旗委、政府的死规定!领导多次强调,乌审召工业园区上项目必须严格保证,1%的工业用地换取99%的生态治理!”

我想,这的确是个推进生态建设的好思路,用工业化带动生态建设的产业化,具体说是用上项目推动生态恢复。这可能就是乌审旗旗委、政府推进毛乌素沙漠治理时的独创,我明显感到这是推进绿色乌审建设的有力抓手。我相信按着这个思路发展下去,这里也会像建成的乌审召工业园区一样,实现创业者在当初设想的“厂在绿中建,人在林中走,水在园中游,鱼在水中游”。——这并非是乌审召人浪漫想象中的乌托邦,而是今天确实的存在、明天的现实。

我们都为这个即将动工的煤化工项目祝福。

陈主任道:“咳,我现在担心的是,要是明年检查组再来,我可真不知道该给人家看点甚了。”

老陈还在想着他的高尔夫球场。按说,高尔夫球场与毛乌素沙漠这本应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现在却鬼使神差地连在了一起,搅动在老陈的脑海里。

我与老陈告别时,真心祝福老陈的高尔夫球场走运,我也衷心祝福毛乌素沙漠走向现代化……

这次乌审召之行,使我下决心把气力定在绿色乌审的采写上。

我坚信,毛乌素沙漠有故事。

我望着眼前的毛乌素沙漠,暗想,也许我走进了一个故事的海洋之中,任我随手采撷,拈一朵浪花也许就是一个动人的传说……

四、真的,兀其高的沙漠咋就没了?

两年多来,我多次走进乌审旗沙漠里,想要亲眼看着那残存的一座座大明沙低下不驯的头,像被驯服的野马一样老老实实地被牧人套上笼头。我发现,在乌审草原越是大的明沙梁越是孤单,已经失去了狂躁咆哮、飞沙走石的凶悍,只得穿上人们为它精心缝制的绿装,慢慢汇入绿色乌审那浩浩绿海之中。

我知道,毛乌素的悄然隐退,在乌审大地已经开始了倒计时。我在想,能亲眼看到一块块沙漠慢慢消失,那是一件非常有意义而且惬意的事情。

在乌审旗看沙的日子里,我徜徉在绿茵茵的陶利滩上,在好客的牧民家里与牧人们大碗喝酒,倾心交谈,放声高歌,纵情跳舞;在无定河边的农户家里,盘腿而坐,尽唠家常,古往今来,无所不谈。我能从毛乌素沙漠中触摸到鄂尔多斯人的生命轨迹,他们千百年来与这块沙漠共舞共歌共生共荣,先人的骨殖融化在这里,先人的音容笑貌嵌刻在这里,先人的魂灵福佑在这里。毛乌素沙漠已经是他们生命的一部分。

在这里,我不敢说自己像乌审旗的鄂尔多斯人一样与毛乌素沙漠休戚相关,但我能从毛乌素沙漠的变化上看出时代的变迁,这里的每一株树,每一棵草,都会轻轻絮语,都会向我叙述沙漠里发生的故事。毛乌素沙漠是有生命的,在我眼中它的重叠波纹就是生命的年轮,每当我从它的身边经过时,我都能感受到它的生命律动。

我还搜集阅读了有关毛乌素沙漠及乌审旗的历史、文化、农牧林业、工业、地理、地质等各式各样的资料,伏案阅读了足有上千万字吧。我初步晓得了毛乌素沙漠的黄与绿、红与黑,我敢说,毛乌素沙漠在我的眼中是有历史底蕴的,且又是丰富多彩的……

为了立体地掌握毛乌素沙漠在乌审旗的状态,把毛乌素沙漠看得更清楚,两年多来,我从不同的方向穿越毛乌素沙漠进入乌审旗。从东胜出发往乌审旗走,最便捷的是走包茂高速公路,过成吉思汗陵再西行,上兰深公路,直达乌审旗嘎鲁图镇,这可见识乌审旗的东部沙漠。我有意南辕北辙,从东胜往西过杭锦旗,然后穿越乌审旗的北部沙漠,至嘎鲁图镇。为了看乌审旗的西部沙漠,我从东胜到鄂托克旗,再由鄂托克旗穿越乌审旗西部沙漠公路直达嘎鲁图镇。为了看乌审旗的南部沙漠,我绕道陕北榆林市,走定边、靖边县,然后掉头往北,直达无定河,过苏力德草原,到达嘎鲁图镇。

嘎鲁图镇在蒙古语中是鸿雁的意思,这是个浪漫而充满诗意的名字,能给人以充分的想象。这个以鸿雁命名的小镇,现在是乌审旗人民政府所在地。

这里刚解放时只是一个有几百人居住的小土围子。据老辈人回忆,那时土围子设有城门,还有旗兵把守,以防兵患和盗贼。60多年过去,现在这里已是一个美丽的初具现代化的城市,有常住人口五万余人。嘎鲁图的镇长自豪地告诉我,这个镇子包括城市、沙漠、草原、农村,方圆有 2475 平方公里。他饶有兴致地领我参观了镇区所辖的草原、沙漠、城市。在路上,他告诉我,2009 年8月,在有联合国人居署和亚洲人居署派员参加的,中国房地产及住宅研究会人居环境委员会将乌审旗定为首家中国人居环境示范城镇。我知道这个会议,在我自己独自看沙漠的时候,这个有高官、国内外专家参加的会议代表正在浩浩荡荡地参观乌审旗的非典型化沙漠……endprint

把首家中国人居环境示范城镇放在毛乌素沙漠里,可见乌审旗在推进城市化进程的过人之处和绿色乌审的魅力所在。在2009年7月26日发布的《第九届全国县域经济基本竞争力与科学发展评价报告》中,乌审旗排名西部百强县第 33 位。

媒介报道这个消息时称:

乌审旗虽然地处中国版图西部的毛乌素沙漠腹地,但这里并不是一片贫瘠的黄土地。事实上,乌审旗自20世纪50年代就因植树造林、抵御风沙、改造自然环境,与大寨齐名,有“农业学大寨,牧区学乌审召”之称。但在随后改革开放的若干年里,却逐渐在全国人民的视野中淡出,直到最近几年,一批资源能源企业在此聚集,才重新唤起了人们的注意。

这样的报道一看就是北京的大记者写的,高屋建瓴,俯视全国,有可能连毛乌素沙漠都没有来过,挥笔就给乌审旗定了位。不像我辈眼睛就盯住毛乌素沙漠,一连几年都不放。

可就是这块沙漠,让我咋看也看不够。而且我把观沙的乐趣、发现传递给我的朋友们。我曾多次对我的战友丁新民等人说:“毛乌素沙漠在乌审旗可扛不了几天了,张平带着他的全旗人马,快把毛乌素沙漠收拾完了。”

丁新民是鄂尔多斯东方控股集团的老总,30年前,他在当时的伊盟公路勘测部门当书记。他熟悉毛乌素的沙漠公路,几十年来,他不知穿越过毛乌素沙漠多少次,现在鄂尔多斯沙漠上的许多道路,都是他当年带着勘测队员一步一步勘测出来的。

老丁非常有把握地对我说:“我知道哪儿有大沙、明沙。乌审旗的路我熟,有时间我和你一同去找、去看。”

2010 年的夏天,我和丁新民等人在乌审旗转来转去,像找宝贝一样,寻找着在乌审草原上的大明沙。走来转去,像样的明沙没有见到一座,倒是见到了多条新修的沥青油路穿行在绿色覆盖的毛乌素沙漠里。我们都有些吃惊,老丁现在是鄂尔多斯路桥建设的大哥大,我在鄂尔多斯交通部门供职也有 30余年,我俩都是交通中人,竟然都不清楚这些路究竟是何人所修。现在的乌审旗境内的毛乌素沙漠已是网格化,而这些网格就是由四通八达的道路构成。

这是在绿色乌审建设中实施的以旗府嘎鲁图镇为中心辐射全旗镇、区的半小时经济圈,这样的公路建设格局,就把毛乌素沙漠切割成块,便于人们对毛乌素沙漠的有效治理。还有横穿毛乌素沙漠的鄂尔多斯南部铁路,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都已经成为绿色乌审工业化治沙的重要组成部分。

老丁说:“那个兀其高的大沙漠好像就在我眼跟前晃荡着,你真要找它还真费上劲了……”

同行的人都有同感:真的,那么兀其高的沙漠咋不见了?

在嘎鲁图镇我们见到了乌审旗旗委书记张平。

张平见面就问我:“听说你在旗里转悠两年了,有什么建议?给我们提提。”

我开玩笑地说:“这得跟书记大人单独请教。”

老丁道:“这两年,老肖总是跟我说毛乌素的沙漠快让你们给治没了,我还不信。以往也没少来乌审旗,坐在车上,总觉得还是走在毛乌素沙漠上。可真的瞪大眼珠子一找,没了!”

我们都笑了。

张平道:“好多人也都有这样的感觉。我们都是常年在这个过程中,可能感觉就不像作家那样强烈了。要说大的明沙全旗范围内还是能见到一些的。乌审召就还有不少,你有时间可以去看一看。”

张平这样对我说。

五、隔壁雇日工都给到一百六了,他还给一百四,看娘娘明日敢给他转场不?

我再次去了乌审召,旗绿化委的主任邵飞舟与我同行。邵飞舟是乌审旗的老林业,提起乌审旗的林业建设如数家珍,交谈中我学到了不少的林业知识。他有些不明白,别人来乌审旗,都是看绿色,你咋非要找大明沙看?

我说,我也算是咬定沙漠不撒嘴了。

我们到了乌审召。为了让我了解乌审召的治沙历史,邵飞舟先给我安排参观了乌审召镇的牧区大寨纪念馆。在纪念馆里,我看到了许多翔实的文物和照片,尤其是宝日勒岱背着沙柳艰难攀爬高沙梁的照片给我以很大的冲击,感受到了当年乌审召人治沙的艰难和决心。我想看看这座沙漠,同行的人告诉我这座沙漠现在已经被规划进了化工园区,这让我感叹当年的这些大沙漠只能存在于照片上了……

在乌审召我终于见到了宝日勒岱他们当年栽下的“砍头柳”,现在粗壮得一个人都抱不过来。我抚摸这些老树粗皴的树皮,都能体会到宝日勒岱他们当年在毛乌素沙漠上植树时的万般艰难。

邵飞舟说1956年旗里才组建了一个治沙站,几个国营林场是60年代以后才慢慢发展起来的。宝日勒岱他们植树时,当时整个乌审旗就没有树苗子,要想栽树,都要拉上骆驼翻越几百里大沙漠去陕北榆林买。那时,沙漠里哪有路?唯一的路标就是牲畜的粪蛋子。行路的艰辛就不说了,就是号称“沙漠之舟”的骆驼来回驮一趟也得半个月时间。

乌审召镇党委书记张志雄也对我道,树苗子是活物,娇贵啊。

张志雄听去榆林拉树苗子的人讲过,每根树苗子的根部都得用湿麻布捆绑着保湿,路上遇到水洼子都得把树苗子放进水里浸湿。就是这样,还有不少树苗子不等回到乌审召就让黄风吹成了干柴火。树苗栽下了,水跟不上旱死的,被沙埋得太多了,好不容易长出树芽了,又有被牲畜啃死的。这些活下来的树棵棵都是九死一生。

我看着这一排排大树,感到它们都像是坚强战士,都是那个时代的见证。我给张志雄说,现在应当把这些树都保护起来,这是当年牧区大寨的活文物。

张志雄告诉我,他们今年已经对乌审召庙区的十几棵古树进行了保护复壮。宝书记他们当年栽的这些树龄也就50年,正值壮年哩。我看以后挂个牌或立块牌子,告诉人们这就是当年宝日勒岱他们种的树木。我在大会小会上没少说,咱甚时候也不能丢了当年治理沙漠的革命精神!

谈到乌审召镇的生态建设,张志雄说随着乌审召镇工业化、城市化的推进,对环境要求要比过去高了许多。我们以后还要在美化环境上下些工夫,把镇区搞得漂亮一些,绿化中有美化,美化中促绿化。今年春天镇上光购买万寿菊、牵牛花等景观花木就用去了 110 万元。另外,投资 200 多万元重点在道路两侧栽种了樟子松、旱柳等优质树种。近几年,镇上用于生态治理的投资已经达到 8600 万元。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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