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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本纪四题

2015-01-04刘学刚

文学港 2014年6期
关键词:瓦罐艾草薄荷

刘学刚

鬼针草

洪沟河是故乡最古老的道路。故乡的许多道路,被沥青水泥一层一层地掩埋了,唯有洪沟河,在流淌中保持着它的明亮与开阔。逐水而居。在键盘上敲出这个词语,我听见一些纷沓的脚步,自远而近;我看见水边植物的果实被采食、收藏和播种,播种创造了村庄和田野。我似乎目睹了我的故乡的诞生和成长。

庄稼长于肥沃的大田,野草生在风光的路边,植物各得其所,大地流红涌翠,人们安居乐业。对故乡的想象越宽阔,越深入,那些最初的脚步也越来越清晰:人们追随着植物,在植物繁茂的洪沟河南岸筑庐定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和植物四季相爱,生儿育女。由采摘者成为耕种者,标志着人类农业文明的开始。如果我们细心观察某一种植物,不难发现,植物是荒芜的地球上最初的播种者,人类黎明时期的曙光,宇宙意志的发言人,大地道德的楷模。

在洪沟河南岸,有一种野草,秋天结条形的果,细细瘦瘦的,约莫有半寸长,略扁,有四棱,草茎顶端扁平的盘状花托上,匀称排列着这样十多枚瘦果,黑亮亮,直棱棱,看上去犹如一朵恣意绽放的礼花,更为有趣的是,一阵好风吹来,它就像婚礼现场发喜糖一样,那些长条形的棒棒糖即使落了地,也被南来北往的风争来抢去,它的种子由是播撒到更远的地方。这种野草喜欢生在村旁、路边、河畔,瘦果的顶端竖着三四枚带倒钩的短刺,这冠毛摇身一变而成的短刺,形同鬼魅一般,粘在行人的衣服或动物的皮毛上,巧妙地实现远走他乡繁衍种族的伟大理想。如此精妙而又完备的播种方式,让我们惊奇不已。它的短刺以及形似缝衣针的果实,是先天就有的装备;还是随着动物和人类的出现,经过精细的改进和缓慢的进化而形成的独特器官,以适应新的生存环境?如果是前者,那这种野草就有天才的预见性和高度的前瞻性;后者则表明它有着独特的思想和丰富的智慧。

这种野草学名鬼针草。在我的故乡,大人小孩喊它鬼棘针。它还有许多别名,蟹钳草、粘人草、针包草、脱力草、咸丰草、小鬼针,这些可爱的称呼,犹如一颗颗朴实的种子,播撒在山之东山之西河之南河之北,生长出叶的华服、花的笑容、果的翅膀。叫一声粘人草或者小鬼针,似乎在唤着卖萌的小鸡,装憨的小狗。《本草拾遗》云:“子作钗脚,着人衣如针,北人呼为鬼针,南人谓之鬼钗。”我愿意称它为鬼针草,我就像一个刚进入校门的乡间少年,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对每一个同学的名字保持着求知问学上的尊重。鬼针草,这样的称呼,唤醒了我对植物乃至自身的重新认识,重新审视植物和人的关系。

鬼针草是菊科一年生草本植物。它的茎四棱形,细长的叶柄托举着肥厚的叶,很努力的样子。鬼针草的叶卵状椭圆形,挺有榆叶的姿容,先是小叶,像是一个矜持女子的喁喁情话,萦绕着直立的茎,过不了多久,也许是那么一低眉颔首的瞬间,她被自己迷醉着,就在辽阔的田野上一秀歌喉了,于是,大的叶犹如圆润开阔的女声在植株顶端飘,风的手稍一撩拨,那声音就贴着田野低翔,乘着绿色的翅膀。我迷上诗歌的时候,就高蹈地为菊花抒情:“菊在杯中,是新熟的酒;/菊在枝头,是飘舞的蝶。”鬼针草的花金盏银盘,很有菊花的风致,它中央的管状花黄色,丝丝抱蕊,犹如一轮黄灿灿的太阳,四周是怒张的舌状花,每一瓣都是一种净洁高雅的白,白昼一样明亮的白。多年以后,曾经被忽略的路边花,给我带来了秋天,遥远的诗歌的秋天。

菊科植物的头状花序看上去很美,尤其是鬼针草的舌状花,把美丽视若自己的生命,它用月色护肤霜和露珠保湿膜来保持它的白净水嫩。爱美之心,大地上的生命皆有之。这超尘脱俗的美,对天真幼稚的昆虫们是一种致命的蛊惑。懵懵懂懂的昆虫在美色面前显得异常慌乱,那性感的白让它眩晕,让它的四肢奇怪地发痒,它碰了那些黄管管,不记得碰着哪根了,它只听见自己身体嗤啦嗤啦被灼烧的声响,微醺醺傻乎乎地又去沾惹另一朵花,它以为它是翩翩少年郎,其实只是爱情的信使,让两朵花隔空相恋,共入大地的洞房。那些白的舌状花在管状花们的集体婚礼完成之后,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离开熟悉的茎,离开亲切的叶。这种着眼于植物未来的牺牲精神,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对于鬼针草,我们这群天真顽劣的孩子是又爱又恨。有附着力的花梗花托,被孩子们摘下来,做了犀利的飞镖。放学路上,突然就飞来一枚细细长长的暗器,刺中某个同学的裤脚,也有钩住女生后背的,就像纹了一只动感的小蝎子,随着两条长辫辫晃晃悠悠的,让投器者自鸣得意许多天。最武林的时候,我们在乡路上互相投射,躲射之间,尽显飞镖少侠的机灵与威猛。结果,每个人都会挂彩,笨拙者就会变成一头小刺猬,鬼棘针不易摘除,我们也懒得摘它,回到家,父亲训斥的目光比棘针还扎人,总是母亲,把它们一根一根地往外剔,那么专注,那么小心。

投出的飞镖,击中的最终是我们自己。那些花儿,就要长成果实了,在即将自主命运的时候,却夭折为植物的残骸。植物唯一的天敌是人类。无节制地侵害自然,无限度地扩张城市,让许多植物灭绝,大片绿色消逝。是植物在大地上播种了一片片绿,我们的耕种乃至生存智慧,只是在模仿植物的思维和行为,就像幼儿园美丽清秀的阿姨引领着一群孩子,拍拍手踢踢脚扭扭腰。我们所经历的,在植物那里已是陈迹;我们所创造的,在植物那里早已出现。我们不过是植物茎叶上的寄生者。若是植物以它的智慧侵袭人类,一群特洛伊木马将让人类走向他的末日。真诚地和植物做朋友,尊重每一株植物,借取植物智慧的灯盏,以此照耀人类的前途。

薄荷清爽

太阳这只大鸟,从东边的小树林起飞的时候,它火红的翅膀盘旋而上,村庄一下子醒了,叶尖尖上挑着的露珠亮了。洪沟河从西边的一团墨黑里流过来,携带着两岸的绿和天上的云彩,流到我的村庄,它的欢歌鸣溅成一些些草叶叶,蒸腾的水汽落地生根,长成一片片嫩苗苗。

那些草叶叶嫩苗苗,被阳光一照,上涌的地气一托,有些小陶醉,南来的小风一吹,天地之间就拥挤着各种各样的气息,青涩,腥甜,芳香。各种气息,有的清纯含蓄,不声不响地掠过你的鼻尖尖;有的热烈任性,径直往你的脑门上贴,向你的肺里闯;有些气息掺杂着,缠绕着,你侬我侬,就像几截绳子拧在一起,麦香米香花香,香你一个跟头;有的个性突出,与众不同,独辟蹊径,它不是昙花一现,亦非春色无边,它给你的感觉是浅醉,是凉薄,是清爽,是一种薄薄的香,凉凉的爽,犹如从春天的青青麦苗上嗅到的新麦馒头的香气,又如美好的思想蕴涵着的一种智慧的清香,它敞开你的嗅觉世界,给你以清凉芳香的生活熏陶,而你不必忧心落入美丽的陷阱,不必像希腊神话里的奥德修斯那样,将自己紧紧地绑在船只的桅杆上,以抵制海妖塞壬的致命诱惑。endprint

去洪沟河南岸走走吧,在春天里。

路过一两声犬吠。一层薄薄的虫鸣在嫩嫩的青草上软软地滑动。然后是麦地,麦地,麦地。麦子的小叶一色的童发造型,露出无比可爱的神态,一棵棵很规矩的样子,就像一群垂髫少年在校园的大操场上列着整齐的队形。路边的野草自由,随意,花儿正在赶往春天的途中,这些草叶青涩涩的,带着些土腥味,和麦苗的气息搅在一起,结成一些很大很大的曲块,发酵着夏,酿造着秋。细嗅,也有香气,不是美丽的幻觉,那些绿绿的小草就在眼前。与别的草不一样,这些草四棱形的茎,长圆状的叶,自茎而叶,都散发着一种清凉的香息,犹如一缕乳白白香渍渍的炊烟那样飘着,自信地飘着,破了村庄的一团青灰,活了一个温暖的黄昏。

这种全株清爽芳香的野草,是薄荷。它出现在初春,对于整个大地的香息,具有开蒙揭翳的意义。在它的后面,逶迤着一条香气的河流,清香芳香浓香,花香果香五谷香。薄荷芬芳的呼吸,推开春天的门窗,花园多么盛大,鸟鸣、白云、阳光都有各自美好的香息。说说麦子吧。初春的麦子塌地生长,和美丽的紫露草没什么两样,后来,某种神秘的香气如醍醐灌顶,让它如坐春风,开始往高处长,越长越整齐,麦子灌浆,那是在吐故纳新,像小蝌蚪丢掉尾巴一样丢去青涩,把阳光、雨水、大地的秘密深藏在麦秆之中,麦子的内心因此充实丰盈,结出的麦穗饱满而又芳香。探寻芳香之源或者美好生活的发端,教科书或者大众的习惯认知,是高山大河,是英雄领袖,是革命运动,怎么不会是大地上的植物以及植物所拥有的美好气息呢?我们花上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驯化植物,使之成为我们的衣食所需,那么,利用几分钟的闲暇去欣赏植物,领受植物的清爽芬芳,岂不意味着人类文明的更大进步?如薄荷一般的植物开启我们的嗅觉,让我们的嗅觉世界趋向于视觉世界的同步美好。

薄荷,多年生草本植物,“二月宿根生苗,清明前后分之”(李时珍《本草纲目》)。我喜欢读《本草纲目》,李时珍是植物之美的鉴赏家,他无限深情地说着薄荷,“方茎赤色,其叶对生,初时形长而头圆,及长则尖”,他把我们的目光引向这些安静而美丽的植物,帮我们确立对这个世界的基本信任,至于“吴、越、川、湖人多以代茶入药,以苏产为胜”,则是在描绘着文明世界与自然世界的欣喜相逢。《诗经》里茂盛着132种植物,唯独没有清爽芳香的薄荷。其实,薄荷早就等在大地上了,它在等一个人,等一个美好的香草时代,“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屈原《楚辞·离骚》),蕙就是薄荷,留夷为芍药,揭车今称珍珠草,杜衡即马蹄香。屈原,这位痴迷用蕙草留夷香兰芳芷进行身体修辞的诗人,用他美丽芬芳的诗歌吹响了香草集结号,香气犹如诗人的美德,净化着空气和人心。百亩薄荷,千里清香,《楚辞》开中国文学浪漫主义之先河。从《诗经》的绿草萋萋到《楚辞》的香草迷离,植物的美好被感知,被延伸,被升华。天空的香气是蔚蓝,河流的香气是清澈,人类的香气是智慧,是美德。

薄荷,多生于草滩湿地河畔,它多年生长,最高的也不过一米高吧。《药品正义》说它“味辛能散,性凉而清,通利六阳之会首,祛除诸热之风邪”,《食性本草》则视它为本草的统帅,“能引诸药入营卫”,我知道,无论它长在哪里,无论被称为苹果薄荷、橘子薄荷,还是香水薄荷,都有着美丽的心灵,清凉的香息,与之接近,让我们的内心产生一种如饮玉露、如沐春风的欣悦。“连翘首,惊过半夏,凉透薄荷裳”(辛弃疾《满庭芳》),犹如临水清荷,又似出岫白云,香草薄荷真是一位让人见了就清爽的美人,它的茎直立着,多分枝,茎叶花冠,都生有好看的细细的小柔毛,远看,犹如一层薄薄的小雾停在那里,凑近了,那些小柔毛分明是丝丝缕缕的香气,从绿叶里渗,往花冠上涌,让你的鼻息粗重得就像两只呼啦呼啦的风箱,喉头咕咚咕咚地响着,整个人进入了薄荷的气场。薄荷开花的时候有些像益母草,轮伞花序,紫色的唇形花吐气若兰,似是莺莺燕燕,呢喃着风的轻,日的暖。薄荷和益母草都是唇形科的植物,是大地的两个女儿,它们日日夜夜被大地影响着,又以清雅出尘的姿容生动着大地和天空。

“薄荷花开蝶翅翻,风枝露叶弄秋妍”(陆游《题画薄菏扇》),薄荷花开,开出人间美景,激活大地上的无数生灵。“十二月,街市尽卖撒佛花、韭黄、生菜、兰芽、勃荷、胡桃、泽州饧”(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勃荷即薄荷,生活在南宋的北宋人孟元老用他絮絮叨叨的语言,描绘着一座繁华昌盛的大城,他略去政治、战争,甚至黍离之悲,是鲜嫩的生菜、清爽的薄荷等物的盛宴,让他对日常生活情有独钟,对大地上的植物无比信任。

艾草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诗经·王风》),乐莫新相知,悲莫生别离。热恋中的男女卿卿我我,耳鬓厮磨,终日如蜂采蜜,如叶戏蝶。忽然有这么一天,他们腿儿不相挨,脸儿不相偎,手儿不相携,这个痴心男被相思的苦痛熬煎着,向全世界表白着他的爱:“我今日寻她不见,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要是从此不能见她,我性命也是活不久长。”(金庸《倚天屠龙记》)

我没有恶搞金大侠的意思。张无忌与诗经里的男子一样的如痴如傻,如疯如癫。憨哥痴爱的是刁蛮公主赵敏。“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这采艾叶的女子,我也好想去爱她。她和媚心肠,勤俭持家,浓情蜜意和她的爱人一起过日子;田野上的她,满眼染着青,通体漾着香,她的红酥手如小鱼一般柔滑,像香葱那样纤细,她不生活在我一伸手就能抓住的地方,我会委屈得痛哭流涕,就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孩子。青青的艾叶,深深的思念,这情爱是痴狂的,也是踏实的,“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这样一句情话的生命,远远超过999朵玫瑰的长度。

女子采的艾叶,在古代是一种菜蔬。“呦呦鹿鸣,食野之苹”(《诗经·小雅》),这里的“苹”,即陆生皤蒿,俗呼艾草。艾草,菊科蒿属多年生草本植物,其嫩叶可食。它直立的茎有一米多高,白色,叶似菊,长卵形,叶面越来越绿的时候,背面的茸毛越来越白,绿的绕茎生一圈碧绿,白的给叶铺一片柔滑,一个茎节轮生一层叶,一层一层地攀升,保持着古老的速度。仔细看它的叶,一堆小碎叶里有一个大秩序,一叶分五尖,叶端的一尖是主叶脉的延伸,余者两两对称,每尖又生一些小尖尖,就像女孩子的心思缜密无比。三月采嫩叶,可做艾叶饺子、艾叶水糕、艾叶蒜汤等美食,糍粑是流行南方的美食,安妮宝贝说,艾草青团、金团散发着一股清凉糯实的气息,并无烟火气。清凉糯实,艾叶糯米如金风玉露,自有一种充沛踏实的人间情意。在我们那里,两个小孩子打架,一方被打破了头,另一方的母亲知情后会送来一把鸡蛋,一把是十个,受伤孩子的母亲会扯几把鲜艾叶,加水,和鸡蛋同煮,熟后去壳,再煮沸,让孩子服食,艾叶鸡蛋和乡村情意的复方,疗效甚佳。endprint

鲜有鲜的味儿,陈有陈的理儿。艾草一老,它的用处可大了。李时珍对艾草有着格外细腻热烈的情意,五月艾草最盛,气味最浓,他提议:五月五日连茎刈取,曝干收叶。孟子用陈艾喻“仁”之于治国的必需:“今之欲王者,犹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也。”鲜艾攻毒,陈艾理病。科学研究发现,地球上植物的叶子,唯有艾叶脉络最为均匀。取陈艾叶,晒杵,令其软细如棉绒,即成艾绒,燃炙经穴,药力匀柔,灸治百病。捣艾叶,木杵如溜冰,难着力,南宋人洪迈有一个小绝招:若入白茯苓三五片同碾,即时可作细末。细艾绒若是放大了看,那就是一堆土黄色的毛毛虫,模样甚为可爱。

艾草的香气很耐闻,有苦味,细嗅,有高洁清凉之气,明目聪耳,活络通筋。“载谋载惟,取萧祭脂”(《诗经·大雅》),在诗经时代,艾草作为祭祀专用香草,被敬奉于庙堂之上。那时南方瘴疠茂密,而艾草与之构成一种抵制一种消解,后来,流放的屈原采艾草编佩饰织花环以为衣裳,以捍卫诗人清洁的精神。古人认为,五月为毒月,五日是恶日。禳解灾异,祈求平顺,端午是一个身体的节日。屈原的投江殉国,让端午成为一个诗人的节日。我们吃粽子、赛龙舟、挂艾草、戴香包,建立身体与自然世界的联系,让自然的气息节律深入身体的每一个毛孔,生成新的勇气,以及代代遗传的永恒基因。艾草,在古代的图腾中代表剑,旧俗端午节扎艾草为虎形,挂于门上,驱百毒辟千邪,“五月朔,家家悬硃符,插蒲龙艾虎,窗牖贴红纸吉祥葫芦”(清·潘荣陛《帝京岁时纪胜·端阳》)。端午节挂艾草,是一种仪式一般的世俗生活,是中国文化;缅怀诗人,感悟现存,体察的都是民族精神。艾草的香息萦绕着我们的呼吸,灵魂的苦香强大着我们的内心。这是双重的花园,植物世界的馨香催生着人文精神的芬芳。

“五月五,是端阳。门插艾,香满堂”,喜气洋洋的儿歌,香气满满的门堂。端午挂艾草招百福。儿时的故乡,田边沟沿,房前屋后,艾草的踪影到处可见。艾草那么绿,那么香,那些被农忙折腾得手脚粗笨延伸迟钝的大人们,路过艾草时,身体和镰刀却低了下去,轻手轻脚地只割下挂叶的细茎,让艾草的根茬继续生长,粗糙的大手充满无限温柔。这一行为使他看起来像个农民诗人,与田野里放风的城里人对着一朵小花深呼吸的情形类似,其实不然。那时,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都插着许多艾草的旗。这些艾旗在那里召唤着清新的空气,驱赶着不洁的蚊蝇,浓郁的香息构成一个巨大的场。处于季节、阳光和温暖明亮的中心,艾草们就像一群扎堆南墙根晒太阳的老人,晒着晒着,当年的青艾已是陈艾,披一身金灿灿的阳光,既成金艾。

儿时的夏天,蚊虫猖獗,我的母亲就点燃艾草,驱蚊。满屋的青烟呛得她不停地咳嗽,犹如灶屋的旧风箱,“呱嗒呱嗒”直响。让她燃着了就出来,她不放心屋里的家什,非要一个人拖着艾绳熏来熏去,把眼睛熏红了,把头发呛土了,把她整个人累瘦了。想想这些,直叫人眼睛发潮。艾草,又名医草。取艾叶烧水,口服,一口药汤向下走,理气血,逐湿寒;泡脚,一股热流往上冲,祛虚火,愈牙痛。艾草治百病,它就在自家屋檐下,一伸手就请来一位神医。至于端午插艾,让植物的青绿和芳香装饰家家门楣户户厅堂,这是一场来自民间的盛大的清洁运动。那时候,没有艾滋病、非典、禽流感;那时候,一年一度的卫生日,流行一种叫艾草的植物。

艾草是端午的标志植物,古往今来,歌吟艾草者甚多。“门前艾蒲青翠,天淡纸鸢舞”,苏轼的描绘华美昌盛,有喜气。“粽包分两髻,艾束著危冠”,及至南宋,陆游的诗歌依旧民俗浓郁,尽显节日的朴素饱满。

米瓦罐

瓦罐几乎家家都有,不止我们那里。北宋人用瓦罐盛菜羹,瓦盆盛粟饭,足见瓦罐深入民间久矣。瓦罐可煨汤,可盛粮米,亦可作储钱罐,用处不一而足。老舍先生写骆驼祥子的窘相:“愁到了无可如何,他抱着那个瓦罐自言自语地嘀咕。”这瓦罐就是祥子的全部家当。试想,炉火舔着黑黝黝的瓦罐,瓦罐煨着黄灿灿的米汤,米汤暖着滑溜溜的鱼头,不论年老年少有牙没牙,每人一大碗,此物最是暖老温贫。

瓦罐是一个器皿,是容纳万物的那种器皿,比如土地,它黑黝黝的底色是土地的表情;米是植物,是细节,米在土地上长高了,高于土地的东西被创造出来,黄灿灿是来自生命自身的光芒,它使土地得以生动。米,瓦罐,这样的叙述过程,让我看到了土地的沉稳之姿和植物的惊艳之美。

我要说的米瓦罐不是盛米煨汤的炊事用具,而是一种土生土长的野草。在我的故乡,田间沟畔草滩都有米瓦罐在生长,但不多见,米瓦罐最喜欢的去处是麦田,它是理直气壮的“米”,不是野草,它要到大田里活出一个茎高叶肥的样子。和北方小麦一样,米瓦罐以幼苗越冬。鲁中平原的大冬天日短夜长,幼苗如婴儿一般贪睡,春天一觉醒来,在土地松软软的被褥里伸伸胳膊动动腿,嗬,又长高了一大截,小孩子做梦都在长个。“四时可爱唯春日”(王国维《晓步》),春日之可爱,在于枯燥单调冰冷的冬天过后,土地上突然站出来那么多稚嫩的身影,那么多毛茸茸的小手,争着回答太阳的提问;在于土地像一个容器,盛满了大豆小麦高粱玉米红薯,也拥挤着灰灰菜萋萋菜婆婆丁马齿苋马兰头米瓦罐等鲜嫩可食的野草,让人拎着自编的小筐,走一路明媚春光,尽享春日的采食之乐。

米瓦罐是石竹科越年生或一年生草本植物,叶披针形,有些像石竹,河南人怎么看都觉得它像长长的面条,就亲切地叫它面条菜。一碗以米瓦罐作卤子的汤面,看上去清清白白,面是面菜是菜,均如柳叶一般细长,真可谓以长条映衬长条,以清爽混搭厚道。煮好的面条在冷水里一过,干头净脸的,入口爽滑,嚼起来尤为筋道,与野菜的青嫩鲜爽交互入口,嫩滑而又悠长,那细细嫩嫩的野菜携带着整个春天的鲜亮,瞬间打开你的味蕾,也让你的眼前茂盛着麦田里那一行行青青亮亮的麦苗。

米瓦罐凉拌煮汤,口感极为清爽;热炒蒸食,亦是软嫩可口。大明失意王子朱橚的《救荒本草》里关于野菜的吃法大都相同,且三步并作两步走,直奔救饥。先是“采嫩苗叶炸熟”,要一个腴软鲜嫩,然后水浸,赶走酸苦之味,最后归结为“油盐调食”。朱橚在开封他的王府里辟一空地,专门移种河南野生植物,很有法布尔荒石园的味道,他写《救荒本草》,心怀大悲悯,以助荒岁饥民随地采食,大地就是一个米瓦罐嘛,撒一点盐,淋几滴油,即食。朱橚的百草园里未见河南人喜食的面条菜,无妨,“油盐调食”已让众多野菜的清鲜美味杂糅着交错着丝丝香鲜缕缕咸,抚慰着人的味蕾和内心。

在历史的版图上,河南人走西口,山东人下关东,中原大地的一对亲兄弟看似背道而驰,实则心有灵犀,无限可能地拓展着中原人的生存疆域。具体到一棵野草,中原腹地看重它初生的嫩叶,呼为面条菜;圣人之地关注它最终的结果,叫它米瓦罐。圆柱形的根生出直立的茎,对生叶呼应着向上攀援,茎节略膨大,分枝杈状,高者可达半米,开粉红色的花,五瓣,聚伞花序,结的果很像小小的瓦罐:它的生长很有修齐治平的儒家之路。掰开沿着米瓦罐狭缩如瓶状的上部,撕开外皮,里面的嫩米米可食,我没有吃过,这米米小而少,不充饥。米瓦罐全草入药,微苦性凉,医者认为,米瓦罐能润肺止咳,养阴凉血。药食同理,我们这儿采食它的嫩茎叶做蒸菜吃,美食保健二者兼备。把嫩茎叶洗净,沥干,在小麦粉里腰肢轻摆地秀一下,但见粉面生明月,绿衫染霜雪,那姿容真是清丽又白嫩。菜嫩,大火速蒸两三分钟,连同笼屉取出,反扣在盖垫上,持一双筷子出没于腾腾热气,把一团蒸菜拨弄得条是条段是段,绿嫩之外今又蒙了一层薄薄的细白,看着就像圆圆的甜柿饼,夹起来又如一支长长的糖葫芦,放入口中,软糯香鲜,如嚼汤圆。如果想奢侈一回,可油盐调食,口味有些重的,亦可加入蒜泥、辣椒油、香辣酱,拌匀食用。不管如何调食,都应该让这些青面条在舌齿之间多停留一会,细心感受着这一份源于土地的清爽香远。

土地真的是一个大瓦罐,它盛着米和温饱,盛着信任和期待。至于朱橚在河南的百草园,更像瓦罐的一个小耳朵,拎着它,就可倒出一些可食的茎茎叶叶。如今的农业,实际上已经半工业化,人们投入机械、肥料、除草剂等,就要获得相应的经济效益,而米瓦罐们越来越少,许多野生植物濒临绝迹,蜂飞蝶舞的热闹场景和清爽鲜香的植物气息,将是一场繁华旧梦。一味追求植物的高产出,让土地看上去只是一种植物的绿浪滚滚,一种植物的硕果累累,等我们看得见它的后果,恐怕为时已晚。

米瓦罐,这名字就透着一些小可爱,它嫩嫩的小手伸进春天,春天就可爱;它浑圆的蒴果装着夏天,夏天就饱满。如果我有一块空地,我当引种故乡的全部野草,包括米瓦罐,让这些茎茎叶叶绿遍我的视界。如今,我竭力开垦着这纸上的百草园,把一棵一棵的野草移植过来,愿这薄薄的白纸一如诺亚方舟,负载着草籽,最终找到让它们生存的土壤。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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