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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暑的凉茶

2015-01-04王旭烽

文学港 2014年6期
关键词:茶山凉茶西湖

王旭烽

2013年大暑时节,江南已完全丧失水乡美感,尤如美国大片中那些灾难性的世界末日,连续40几度的高温,热,热,热,令人恐惧的透不过气来的热。报上每天都在报道种种关于离奇天气带来的离奇事件,比如一篮鸡蛋撒落在马路上,顿时就摊成了一片荷包蛋,看上去就如铺开的饭店西餐之早点;比如一位老人中暑昏倒在路上,一会儿半边身子就烤焦了。这类消息多少还有点八卦夸张,但山中茶之枯焦却已是不争事实。西湖阶梯状的茶园,茶树成片成片枯黄,我所曾经供职的中国茶叶博物馆外那片200多亩的大茶园,茶农用手在茶树顶上一抓再翻开,一把茶叶已成碎片。用消防水管喷淋,水龙滑落进张着大嘴的茶垄,将那枯枝落叶冲得噼里啪啦散落一地。享受这样大剂量豪华阵容补水待遇的茶园毕竟罕见,真所谓鱼有鱼路虾有虾路,龙井村家家院子里的塑料水管,像蜿蜒穿梭的蛇一样,从水龙头顺着山坡钻进茶园,村里村外连水管都脱销了。

听说龙井群体种的老茶树耐热,刚种下去三五年的龙井43种却大多数扛不住了,由此我就特别担心那浙北山中的安吉白茶。这晶莹剔透的山村秀女型茶,能否顶过伏天,实在是为它捏一大把汗。前几日在网上已经看到一则消息,说是出梅之后,气温噌噌往上爬,旱情严重,递铺镇古城村山坡上,不少白茶被晒干,尤其是山顶,朝南的山坡,有些茶叶半张半张烤焦,叶子周边已然变色。记者提供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不少茶园打理得非常干净,茶垄之间没有杂草,随手抓起一把泥土,很干,还有热感,泥中小石有点烫手。放眼望去,凡是被修剪过、尤其是被修剪过分的茶树上,茶叶大部分变成红褐色或呈现黄色。

这就让我想起老祖宗的教诲了。陆羽在《茶经》中只用了经典的四个字“阳崖阴林”——朝南的山坡,大树的遮荫,科学术语,谓之“漫射光”。记得今年春上去了几处茶区,包括诸暨的“绿剑茶”,景宁的“惠明茶”,看他们的茶园都长得有些毛毛燥燥,那些吃了一辈子茶叶饭的种茶人,说的都是茶园中不要过多地清理杂草,得留着点保养水土,山顶种植杉树等速生植物,茶垄间套种其他树种,或者种草,他们的行话,叫“头戴帽、脚穿鞋”,真是形象得很。

若说那“头戴帽”就是阳崖阴林,那“脚穿鞋”便让我想起“腐草为萤”来了。世上萤火虫约有二千多种,陆生者产卵于草上,大暑时孵化而出,这便是腐草为萤的来历吧,真是美得微妙。那幽阴至微之物,究竟因何竟然化为光明一粒,且古人竟然还给了它那么一些美丽的别名:曰丹良,曰丹鸟,曰夜光,曰宵烛……想象那养着草丛的茶树篷下,亦会有萤的明灭飞舞,即使冲着这样的美,也不要将茶树下的草除光啊。

前些年去浙中茶山,大多整齐划一,尤如造化沾了浓绿色汁笔笔绕着山间道道画去,好看那真是叫好看。遂昌、宁海诸山中都见此景象,着实状观。我看到的安吉白茶茶区,也有平地上片片茶园的,基本都漂亮干净整洁如闺房。但大多地方是套种了树木的,比如桂树,银杏,还有杨梅等等,都是好的配套,可惜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还没有发展到阳崖阴林的景况,如此山顶上朝南、朝西的茶树容易被灼伤,也就不奇怪了。听说黄杜村有个名叫丁志明的村民,有6块白茶山,近日看一块茶山干旱得实在太厉害,就花了800多元钱,买了高压水泵浇水,15亩茶山,花了2天时间才把茶山浇透。另外一块9亩地的茶山也浇了一遍。“这两块茶山山脚有水潭,可以抽水浇灌,还有4块茶山附近没水源,只能看着茶叶枯萎。”他无奈地摊着手说。

倒是专家不至于那么悲观,县农业局经作站站长赖建红说,“高温干旱,茶叶就容易得赤叶斑病,茶叶枯萎,但还不至于枯死,气温回落下雨,茶树还是会活过来的。”

阿弥陀佛,但愿如此。

我从来就是一个和夏日过不去的人。儿时年年疰夏,一脸一身痱子,好不容易到海边游一次泳,晒得回来背上揭下半张皮。夏日中烘一圈归家,鼻尖和双唇晒肿,脸涨如阿三红屁股。热得忍无可忍时也会涕泗横流,大叫一声,只听得“噗噗噗”头毛痱子顿时炸出。此时家中大人会给我喝凉茶。其实我的儿时,和今天的一些大人们一样,也有一个认识上的误区,他们也是不主张孩子喝茶的,盖因当时的茶都泡得太浓,而老茶枪们年龄也都太老。但夏日里喝凉茶却是不反对的,凉茶也都是用井水煮开了水,用茶末或者旧年的老陈茶冲泡的,放在一个大壶里凉透,别忘了放几片薄荷,这叶子院子里墙角有,摘几片洗干净了放入就是。喝时也没什么杯,用粗碗便是。含着热泪——那被热出来的眼泪,一大口一大口地喝着薄荷味极浓的凉茶,痱子们奇异地在咕噜咕噜中一点一点地平复下去,一碗凉茶下肚,眼泪也没有了。

伴随痱子加凉茶的暑日,便是那清凉夏夜的记忆了——仰躺在露天井边的硬板上,见天空繁星朵朵,银河一道,暗处流萤点点,身边熏烟袅袅,真如宫崎骏的动画搬到人间。

成年后对酷暑的记忆,清楚地记得撰写《南方有嘉木》的那些日子,住在我那从事房地产的大学同学周庆治借我的六楼公寓,地方倒是够大了,但夏天里也是热得体无完肤。将那间朝东南的房间做了书房,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张椅子,没有空调。用钢笔在格子纸上码字儿,汗压得稿纸都湿软模糊了。试着用家里搬来的老式电风扇,刚打开,稿纸被风吹得如片片蝴蝶满屋子飞,好不容易用镇纸压了,按下葫芦起了瓢,我没法子征服我的稿纸,只得放弃电风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我用一块劳动人民绕在脖子上象征炼钢工人的蓝白相间毛巾,浸湿了缠在颈间,又用一只红色塑料桶打半桶凉水放在桌下,双脚浸入,以消暑气。写着写着,凉水开始烫脚,眼前红光万丈,感觉太阳不是下山,是下班回我家了。

这时便想起我那把新从宜兴买回的紫砂大壶了。外形如松树桩子的郁紫大壶,壶身上绕着葡萄藤,藤上又缀着一群小松鼠,三只在壶身,两只在壶盖,壶纽是一个小树叉,壶把和壶嘴都是大粗藤条。按说创意都还是不错的,可惜制作粗糙了,便成了很简单很普及的那种紫砂花贷,搁在路边摊上。我和水华从南京归时途经地此,下车小憩时一番讨价还价,最终十五元钱成交。此刻用来做凉茶最好。

夏天为什么要喝凉茶,喝什么凉茶为好,要从纸上谈兵来说,我自然就是一个专家了。解渴当然是人人都会说的话,但喝水也解渴,故要从科学里说,大暑天喝茶,主要原因还因为茶叶中富含钾元素,热茶的降温能力大大超过冷饮制品,喝绿茶可以减少因日晒导致的皮肤晒伤、松弛和粗糙,既解渴又解乏,这都是被一系列国内外科学实验证明了的。endprint

可真要实践起来,材料首先便是一个大问题。有些凉茶是很好制作的,但材料要到中药店里去买。比如黄芩茶。黄芩药性寒凉,清热泻火,安胎,但黄芩最好得先用开水煮沸了,量剂是绿茶的一倍,煮开了直接冲泡绿茶。

您若真去中药店,顺便的便把那藿香和佩兰也一并买来。洗干净了,比绿茶量剂上多一点儿,放一块儿用沸水冲泡,注意得加盖啊,闷上几分钟,时间别太短,五分钟得用足了。然后开盖凉透,加上冰块,那叫一个爽。凉茶中加冰块,就叫冰茶了,都说那冰茶是美国人发明的,其实也不精确。其实这茶是一百多年前的1904年,有个参加美国圣路易士博览会的英国茶商发明的。当时天气闷热,没人喝热茶,都往隔壁那卖冰淇淋的摊上涌去。那英国茶商急中生智,向冰淇淋商要了一些冰块,往自己的茶中一搁,我的妈呀,奇迹诞生了!茶商大喊:“瞧一瞧啊,看一看啊,这里有最新最新的清凉新饮品啊!”瞬间,他的茶摊前就排满人了!饮茶的历史就这样地被再一次刷新了!

我知道今天中国人也喝冰茶,罐装冰茶。您要问我有什么区别,我只能反问,电子刺绣和手工刺绣有什么区别。

还有些凉茶,其实是非茶之茶。比如用西瓜皮渣汁拌白糖做成的茶;比如用金银花泡成的茶;比如荷叶加白术、藿香、甘草共煮的茶;比如用绿豆加酸梅制作的绿豆酸梅茶;还有什么山楂茶,陈皮茶,焦麦茶,桑菊茶,竹叶茶,菊花茶,枸杞子加五味子的二子茶,鲜竹叶心加莲子心的竹莲茶。这许多的茶中,我曾经试过荷花茶,只为了取其美——将鲜荷花放入砂锅内,加水煎沸3分钟,取汁倒入茶杯,冷凉代茶饮用。我试过一次之后绝对不想再试第二次,宁愿中暑,也不愿意将荷花放沙锅里老鸭煲般煮熟。但我能够接受将荷叶与竹叶一起切碎加绿茶沸水冲泡的双叶茶,清热祛暑的确效果不错。另有一种茶倒是我这些年来大暑日子常喝的,那便是金银花加白菊花加绿茶;另一种已经成了我梦中的茶,那便是亲手从院墙角落里采摘的薄荷制作成的薄荷茶,那是我儿时的茶。

当年在火炉般熟的六层顶楼上,我用紫砂大壶所泡的,只是龙井茶的茶碎末末茶。因为我那时根本没有心情下楼去采买制作凉茶的材料,说没有时间还是有点矫情,没有一个写作者会仅仅因为写作的时间紧张到这种程度,我只能说写作者容易陷入的一种状态,看上去和废寝忘食有点像,其实这多少有点病态。我那时候什么都不顾不上,衣服丢在洗衣机里,再去捞时已经发霉。用茶碎末泡茶,是因为身边恰好只有这种茶,而且其实它还是相当好喝的,因为很容易泡出质感来。我将它们置入大壶,也不讲究什么九十度以下,用沸水满满冲了,凉透了再放入冰箱,冰了便取出狂饮。喝光了也没有再续,我在写茶,精神上正品饮着呢。

傍晚水华来看我,一进屋子,顿觉进入一个大烤箱,再看我那样子,基本已经烤熟了。问我,你都写到哪儿了?我说,我写到夏天杭家兄弟和日本小姑娘叶子一起在孤山脚下放鹤亭中乘凉吃藕呢。他低头想了想说,这么热受得了吗?

我不想回答他,所以我说:你知道从前夏日杭州人在西湖边怎么喝茶的吗?到湖边去,大热天不用伞,用舒莲记的大黑扇子,一把扇子半把伞,够挡了。当然没扇子也不要紧的,有“接天莲叶无穷碧”呀,摘一片荷叶倒过来盖住头就可以了。你问我那么热的天到湖边去干什么,是早上去的呀,早上的西湖没那么热,而且湖中荷花蕊中还包着昨夜纱包的龙井茶,放一夜第二天就变花茶了,你听说过吗?从前杭州人就是这样生活的,只要有一口饭吃就要到西湖边喝茶的。吃茶的时候有点心的,也是放在一张荷叶上的,糯米藕节,切成片的,藕断丝连的,上面要浇上一层金黄棕红的蜜糖汁的。你就躺在放鹤亭那块乾隆临摹董其昌笔体录写的南朝诗人鲍照的《舞鹤赋》大碑文下,什么“叠霜毛而弄影,振玉羽而临霞,朝戏于芝田,夕饮乎瑶池”,很潇洒很潇洒的。旁边一张小桌子上放一盏龙井茶,凉凉的,风从湖上吹来,荷花很香很香的。你喝一口茶,咬一口糯米藕片,你喝一口茶,咬一口糯米藕片,你很舒服很舒服,舒服得一会儿就睡着了的……

赴汤踏火的消防战士郭水华,听着我上气不接下气喉长气短地叙述西湖文人夏日品茶纳凉,再一次问我:你觉得你那么热你受得了吗?

我不记得我当时究竟是怎么回答的,但清楚地记得郭水华拿起一把铁榔头就哐哐哐地往朝南面窗下的空墙上敲打,我立刻明白他要干吗了,而且内心里举双手赞成。以前我们一直下不了决心买一只空调,一是贵,二是用别人借的房子安置不方便,现在豁出去了。我们竟然打出了一个大洞。这个大洞隔天张开大嘴吐了一天毒日,比前一日更加凶恨地折磨我。但这一切绝不能动摇我书写杭天醉家族在西子湖畔品茶的故事,天气越热,我就写得越凉。写着写着,发现朝南的那一面越来越亮,大洞里射来赤日利箭,于是我拿一件军大衣塞住洞口,又拿一件军雨衣当窗帘遮挡阳光,总之那天我把能挡毒日的东西都搬了出来。不知道那天是怎么过去的,总之我没有逃跑也没有消极怠工,奇怪的是我也没有热昏过去,只记得头发一把把地往下掉,那一个月我掉的一半头发,从此再没有长出来。

当天晚上,郭水华背着一台空调出现在我眼前。我们当场就把那空调塞进大洞,立刻通电工作。室内顿时就凉下来了,我一拍桌子站起来,说:走,今天晚上放假,我不写了,西湖边去喝茶!

真是奇了怪。屋里凉快了,却要去外面受烤了。不过那时的夏夜和现在真不一样,那时我们还常常在西湖边行走,因为西湖的深夜是一定会凉爽下来的。我记得那天我们去了曙光路。曙光路上那时茶艺馆开得真多,紫艺阁、门耳茶房等都在那里,不过因为夏天的缘故,我们还是去了风荷茶馆。听其名,便知其开在西湖十景“曲院风荷”旁,夏夜雨中,夜七八时到那里去,最是迷人暮色。尤其是下雨的日子,人少时可听檐外雨声,品龙井一杯。最妙的是您在那里点茶,一会儿,茶艺师便会送上莲蓬一枝,正是西湖里生的,里面有鲜嫩莲子数枚,此时意境,无法言喻,唯有独坐茶席,再品一杯。

前不久我们说起老人倒了要不要扶这个话题,郭水华无意中突然回忆起一件事情,说那天他买完空调刚要拿回家,走到商店门口,突然中暑昏过去了。醒来后发现身边有个农民工一直在旁守着他。他请那农民工帮他一起把空调抬到三轮车上,那兄弟二话不说就帮他抬了起来。水华没跟我说他中暑后的身体是怎么样恢复力气,将那沉重的空调扛到六楼的,我也不能体会到他当时是如何将那空调装上去的,那时的我也只能在旁边为他捧一盏凉茶而已。此刻,在这六十年一遇的大旱时刻,回想起这件事情,那扑面而来的热浪,那在热浪下一只手大杯大杯灌着冰茶、一只手书写茶事的往日,还有那一榔头一榔头击打心房的心潮,便一口一口地又被品饮回来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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