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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宇宙是满盈的

2015-01-04鬼金

文学港 2014年6期
关键词:李莹蜻蜓

鬼金

床头的那个鸟形状的台灯已经坏了很久。

早上李莹说,你看你买的什么破台灯?才用几天就坏了。你应该去找找那个店,看能不能修一下?要不就让他们换。朱冼河答应着,嗯。李莹说完很生气地开门走了。朱冼河喊着,你还没吃早饭呢?李莹扔过来一句,我外面吃。李莹的话硬邦邦冷冰冰的。这种情况总是让朱冼河很沮丧。

朱冼河起来,进了厨房,打开冰箱,里面只剩下一个面包。在冷冻的抽屉里躺着一条冰霜包裹的青鱼。朱冼河拿出面包,关上冰箱的门,倒了杯水,咀嚼着干面包。几本书扔在沙发上,地上还扔了一本《局外人》。朱冼河弯腰捡起《局外人》,把它跟其他的书放一起,落成一摞,规整到一边。这本《局外人》是朱冼河在旧书摊上两块钱买到的,封面有一块油渍。每次朱冼河拿起它都会闻到那股油渍散发出来的哈喇味。今天也不例外。朱冼河嗅了嗅手指,仍能闻到。朱冼河在沙发上躺下来。朱冼河喜欢那种沙发把整个人包裹起来的感觉,软软的,温暖。由此可以看出朱冼河是一个需要安全感的男人。李莹刚才的行为让朱冼河陷入了空虚之中。朱冼河感觉她不会再回来了。不会了。这么想,令朱冼河感到恐惧。拿出手机,拨李莹的号码,但朱冼河连忙又摁掉了。这样的行为让朱冼河瞧不起自己。他妈的!朱冼河骂了一句。但这个时候,朱冼河真想找一个人说说话。翻遍了电话簿,朱冼河终于看到了。这种说话应该是一种倾述。朱冼河轻轻摁了一下这个号码,当它发送出去之后,朱冼河连忙摁掉了,心怦怦跳得厉害。朱冼河承认有些害怕这个人。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联系这个人了。而朱冼河的手机上留下的名字竟然是一种昆虫的名字:蜻蜓。可以说,朱冼河从来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朱冼河看了会儿手机,发现没有动静,就放心了。如果那个叫蜻蜓的人回话的话,他还真的不知道怎么应付。这样很好。朱冼河啃着干面包,碎渣掉在地毯上。朱冼河吓坏了,连忙蹲下来,一个个地捡起。这要是让李莹看到,可了不得。她会发疯地对朱冼河吼叫的。那才是真正的河东狮吼。

手机震动了,朱冼河以为是蜻蜓的电话,心情复杂。看了眼号码,是李莹的电话。朱冼河连忙接过来。

李莹问朱冼河,干什么呢?

朱冼河说,没事。

李莹说,没事打什么电话?我上班呢。

朱冼河说,我没给你打电话。

李莹说,那我的手机上怎么显示你的号码了?

李莹说完,就撂了电话。朱冼河的耳朵里出现阵阵的忙音。朱冼河确实想说点什么,但李莹那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令朱冼河不寒而栗。

朱冼河坐在地毯上开始问自己,到底喜欢李莹什么呢?

朱冼河想不清楚。此刻除了“李莹”这个名字,朱冼河的大脑里就像刚刚焚烧过一张纸之后的那种灰烬的白。朱冼河再一次骂了一句,去你妈的。又把干面包的碎渣扔在了地毯上。甚至把碎渣用脚掌碾得更碎末。朱冼河来到床前,拿起那个鸟形状的台灯。其实,当初买这个台灯的时候,朱冼河是看中了它是可以上发条的。拧上发条它就可以在地上晃悠着两只翅膀走动,这走动仅仅是一个缓冲,过一会儿就会飞起来。这个功能朱冼河本来想告诉李莹的,让她高兴高兴。有些时候,两个人之间需要一个玩具来调节枯燥的生活。可是那天李莹好像不高兴,好像痛经什么的,情绪极不稳定。朱冼河就没说。朱冼河还问要不要下楼去买些药。李莹说,不用。朱冼河像一只小老鼠看着猫,闪到了一边。

朱冼河拿起台灯,狠狠地拧着发条,可以听到里面齿轮啮合嘎吱嘎吱的声音。尖锐得几乎可以碾碎朱冼河的骨头。朱冼河拧好了发条,拉开窗帘,推了推窗户,插销因为雨水的原因已经锈蚀了。朱冼河晃动了几下窗扇,才把插销拔出来。用力过猛,他几乎后仰在地上。朱冼河又拧了几下发条,把它扔到半空中……

它,它真的飞起来了。

朱冼河喊叫着。

就在朱冼河兴奋地喊叫,眼睛盯着它滑翔的时候,它一头撞到了对面楼房的墙壁上。哗啦——碎了。朱冼河的心揪着,看到那些碎片噼里啪啦地落到草丛里。朱冼河想,飞行的灯盏总是要碰壁的。朱冼河已经看不到它了。朱冼河犹豫着是否要去捡上来。朱冼河放弃了这个想法。朱冼河关上窗户,那个锈蚀的插销怎么都插不进去了。朱冼河找了一把螺丝刀,抠了抠,扭转了几下,把那个插销的眼弄大了,才把插销插进去。朱冼河看了看,没有丝毫的痕迹。这可是李莹的财产。如果李莹发现了,会生气的。朱冼河拉上窗帘,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又躺在沙发上,感受着这物体带给他的柔软。是的,物体。它是没有脾气的物体,朱冼河喜欢。

突然,朱冼河从沙发上弹起来,坐好。这沙发不属于朱冼河,它是李莹出钱买的。记得有一次两个人吵架,朱冼河躺在沙发上,李莹就说,你从我的沙发上滚开,那是我的沙发。这房子里的东西都是我买的,对了,我还忘了,也有你买的,就是那个马桶,是你买的,你搂着你的马桶过夜去吧。你可以变成一坨屎在你的马桶里睡觉……你就是一坨屎,还是臭狗屎。

朱冼河想不起来那天到底因为什么,李莹这么骂朱冼河。想想,朱冼河还是很生气,从沙发上下来,狠狠地踢了沙发几脚,那柔软没有让朱冼河的脚受伤。

朱冼河回到床上,又开始睡觉。

朱冼河在一家轧钢厂开吊车。倒班生活使他厌恶。工作之外的大部分时间,朱冼河都在睡觉。形象点儿说,朱冼河工作的时候像活着,而下班之后就像死了一样。朱冼河用这种“死”维系着“生”。

朱冼河的恐惧多余了。李莹晚上下班的时候,还是回来了。这毕竟是她的房子。不是朱冼河的。朱冼河是一个寄居者。朱冼河笑着脸,迎上去,李莹还买了菜。一块肉。一把芹菜。几个土豆。

朱冼河连忙说,我来做。

李莹说,你做的菜难吃死了。

朱冼河不知道说什么好。帮忙拎过她手里的菜,送到厨房里。

朱冼河说,你做得好吃,你应该教我的,我会了,你就可以享我的福了。

李莹一边换鞋一边说,享你的福,我想都没想过。

李莹的每一句话都把朱冼河的想法堵死了。endprint

朱冼河无话可说,讪讪地跟在李莹的身后。朱冼河感觉到一种疏离感刺痛了他。

李莹说,晚上夜班吧?你再去睡一会儿吧?我做好了饭菜,喊你。

朱冼河心里一愣,李莹这是怎么了?突然对我柔情似水起来。

朱冼河说,不睡了,睡了一天了,这身上的骨头都要睡酥了。

李莹说,你猜我今天看到谁了?

朱冼河问,谁?

李莹说,王东。

朱冼河挠了挠头问,王东是谁?

李莹说,你都忘了吗?就是你技校时候的同学。你们毕业后一起分配到轧钢厂,后来,王东串通门卫,偷盗厂里的钢材,被抓了,判了三年。

李莹这么说,朱冼河才想起来,说,哦,你说的是他啊。你比我还了解他啊?

李莹说,他妈跟我妈以前都是纺织厂的。他爸是工伤死的。他进去第二年,他妈下岗,一时想不开,喝敌敌畏了。葬礼的时候,王东还在监狱里服刑。王东现在看起来好像很有钱。今天,我在柜台看王东领着一个女孩,光裘皮大衣就买了两件,都一万多的。

朱冼河哦了一声问,你什么意思?

李莹说,我没什么意思?这个社会就是这样,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看你倒了这么多年的班,一个月开那点儿钱,厂子的效益也不死不活的。

李莹说到了朱冼河的软肋上了。

朱冼河一声不吭,心里面变得凄凉了。

这么多年朱冼河囚禁在轧钢厂里,也想过,出去干点什么,可朱冼河没有本钱。再加上这么多年除了在工厂里开吊车,朱冼河不会其他任何的技能。这个样子就像农村蒙眼拉磨的驴子,一圈一圈地围着石磨转圈。时间就这样一天天地无影了。朱冼河还站在原地。是的,很多人就是这么一直到退休,到死亡。朱冼河为什么就不能这样?朱冼河虽然只是技校毕业,但朱冼河喜欢阅读,喜欢书籍。在那里有他更加广阔的天地和梦想。但广阔天地却没有大的作为。也许更多的时候,朱冼河在阅读中能看到真正的自己吧。

从李莹的语气里,朱冼河能听出她对王东的羡慕。对一种财富的羡慕。而朱冼河是一个贫穷的人。想想,朱冼河整个人就自卑起来,几乎要枯萎了似的。

李莹这时候已经进厨房了。朱冼河能听到油在锅里炸开的声音。

朱冼河来到窗前,拉开窗帘。外面已经一片黑暗了。朱冼河寻找着那个鸟形状的台灯落下的草丛。但,看不到。朱冼河的目光移动……

小区的广场上闪烁着火光。火光看上去很诡异,像一个巨大的心脏跳动在黑暗的笼子里。

吃饭的时候,朱冼河问李莹,如果有一天我像王东一样有钱的话,你放心吗?

李莹看了看朱冼河,说,可能吗?

朱冼河说,不可能。我就是假设一下。

李莹咀嚼着嘴里的食物,目光发呆地看着盘子里的菜。

朱冼河说,你怎么了?

李莹缓过神来说,你还是这样吧,虽然看着不顺眼,心里不舒服,但我还是觉得踏实。

李莹能这么说,朱冼河真想在她的脸上亲一口,但朱冼河没有。朱冼河狼吞虎咽地吃着,风卷残云般把盘子里的菜都吃光了,打着饱嗝说,你做的饭菜真香。

李莹说,傻样吧,就你能有钱?打死我都不相信。

朱冼河说,你不相信,就对了。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彩票我都买一年多了,连个鸡巴毛都没中过。看来,这辈子你跟着我只能受穷了。你要是不愿意的话,现在还来得及,我们现在只是同居,要是结婚了,你想哭都来不及了。

李莹说,我才不哭呢。不行,我可以跟你离婚。再说了,现在结婚离婚就像逛商店一样容易。

朱冼河生气了,瞪了李莹一眼说,你要这样说,你还是趁早。你能伤得起,我还伤不起呢。如果你觉得我们是过家家的话,那还是趁早。

李莹说,怎么?跟你开个玩笑都不行啊?

朱冼河说,不行。我只来真的。

李莹说,傻样,连个玩笑都开不起。

朱冼河说,其实,我刚才也想过了,你大可不必跟我耗在一起,我要什么没什么。我真怕你跟我受委屈了。要不,我跟王东联系联系,让你给他当个贴身秘书什么的。

李莹火了,说,朱冼河,你放屁——

朱冼河赖皮地笑着说,我放屁了,我放屁了,成吧。我家李莹不嫌贫爱富,我这辈子知足了。

李莹说,你就臭美吧,赶快洗碗去。

朱冼河连忙收拾桌子,到厨房里洗碗、洗锅、把一些草叶扔到垃圾袋里。环顾了一下厨房,朱冼河满意地出来。

李莹已经在洗澡了……

隔壁是新搬来的。朱冼河被他们的叫声惊醒。朱冼河厌恶这种声嘶力竭的喊叫。那更像是一种搏杀,是的,搏杀。是肉身的交欢而已。朱冼河厌恶。朱冼河躺在床上,伸手摸出床头柜里的手电筒对着墙上的钟照了照。二十二点二十分了。离上班时间还来得及,朱冼河就又躺了一会儿。二十二点四十分从这里走,到厂子也就半个小时的路程。朱冼河赖在床上又磨蹭一会儿。李莹睡得很香,朱冼河拱过去闻着她身上的气味。沐浴液的气味已经荡然无存,剩下的是来自她身体的气味。这气味里还裹挟着朱冼河精液的味道。朱冼河贪婪地吸着鼻子。李莹的呼吸是那么细小,就像伸进梦境的一根柔软的手指轻轻地划动。朱冼河的手下意识地伸向李莹的身体,抚摸李莹。就在朱冼河的手靠近李莹温热皮肤的时候,朱冼河放弃了。朱冼河不想打扰李莹的睡眠。刚才,李莹已经够累了。朱冼河顽皮地把手电筒的光柱对着李莹的巢穴。李莹翻身,一下子掩埋了朱冼河手里的光。朱冼河嘿嘿地笑着。三年来,他们都在一天天地成熟,相爱着。虽然,偶尔会有小打小闹的吵架,但相对来说还算安稳。朋友都问朱冼河,为什么不结婚?小心李莹跑了。朱冼河说,如果她真想跑的话,我也没办法。这么说,朱冼河心里面酸酸的。更多的时候,朱冼河感觉只有在床上的那一刻,李莹是属于自己的。当他们脱离彼此的身体,世界又回到原来的样子,仍旧喧嚣,仍旧千疮百孔。endprint

朱冼河悄悄地起来,穿上衣服,拿着手电筒在沙发上找书。朱冼河喜欢在上班的时候带一本书,在没活的时候,静静地囚禁在那个半空中的驾驶室里阅读。如果没有时间看的话,带在身边,心里也会感觉舒服。在机械的操作中,朱冼河能感觉到一种存在,陪伴着朱冼河。也许有人会觉得虚假了,但对于朱冼河,这是真实的生活而不是来自于虚构。

朱冼河找到前天没看完的契诃夫《草原》。那天晚上,下面的机器出了故障,工作只好停下来。朱冼河爬到吊车的桥梁上,对着那些沉睡的钢铁大声朗诵着:

“……一只老鹰贴近地面飞翔,均匀地扇动着翅膀,忽然在空中停住,仿佛在思索生活的乏味似的,然后拍起翅膀,箭也似的飞过草原,谁也说不清它为什么飞,它需要什么。远处,一架风车在摇着翼片。……为了添一点变化,杂草里偶尔闪出一块白色的头盖骨或者鹅卵石。时不时地现出一块灰色的石像,或者一棵干枯的柳树,树梢上停着一只蓝色的乌鸦。一只金花鼠横窜过大道,随后,在眼前跑过去的,又只有杂草、矮山、白嘴鸦……”

朱冼河就像一个疯子,对着那些机器朗读,对着黑夜朗读。是的,朱冼河朗读,那些文字把朱冼河带到了遥远的俄罗斯草原上。文字让朱冼河的灵魂漫游到一生都不可能到达的地方。那一刻,朱冼河竟然泪流满面。在这个冰冷的钢铁丛林之中,朱冼河是一个自己给自己唱挽歌的人。朱冼河是一个因生存而滞留在这工厂里的囚徒。朱冼河……朱冼河泪流满面。头顶那钢筋骨架上悬挂的灯光明晃晃地罩着朱冼河身上的蓝色工装。那蓝色已经不蓝,看上去是苍白的。灯光的炙热几乎燃烧朱冼河的头颅,就像很多飞蛾扑到那灯罩上,瞬间,就化成了灰烬。朱冼河知道厂房之上是天空,也许有星星,还有月亮。但,朱冼河看不到,它们被厚重的水泥板阻隔着,朱冼河看不到。朱冼河能感觉到那灯光刺透蓝色工装,进入到骨髓之中。如果,从远处看朱冼河更像一个站在高处的巨人。但朱冼河知道,不是。朱冼河是侏儒。这么想的时候,脸上的泪水变得冰冷,朱冼河抹了一把,回到驾驶室内,蜷缩在椅子上。

朱冼河把书放到背包里,蹑手蹑脚地开门,锁门,走出去。隔壁的叫声仍旧此起彼伏的。朱冼河在隔壁的防盗门上狠狠地捶了几拳,顺着楼梯跑下去。这时候,朱冼河听见里面传出来的谩骂声:“操你妈,谁啊?找死啊!”朱冼河哈哈地笑着,从楼道里跑出,来到大街上。街上灯火通明的,霓虹闪烁。但街上还是冷清的,没有几辆车在跑。偶尔有几个醉鬼晃晃悠悠地从附近烧烤摊上走过来。朱冼河连忙让开,从他们身上飘过来的酒气,让朱冼河想吐。可是那酒气仿佛长了翅膀追赶着朱冼河。走出十几米,朱冼河才闻不到了。这时候,手机响了。朱冼河看是江来水的电话。他家距离朱冼河住的地方很近,夜班的时候,他们常常结伴而行。朱冼河常常开玩笑说,江来水是替我叫床的。朱冼河接了电话说,我已经下来啦,刚走到小李烧烤这里,你顺着先锋路过来,我在这等你。江来水说,我不敢走先锋路,傍晚的时候,我出去买菜,一家足疗店里抬出来一个死人,我害怕。朱冼河能听出江来水的声音仍旧对他傍晚看到的死人恐惧的颤抖。朱冼河说,你就那么胆小啊?不就是死个人吗?有什么可怕的,再说了,不是已经抬走了吗?江来水说,那我也有些害怕。江来水比朱冼河大八岁,四十,但看上去五十岁也不止,脑袋上都半秃了,像一个瓢。朱冼河说,你像个娘们似的。江来水说,要不我打车好了,你在那等我,我过去接你。朱冼河看了看时间还来得及,说,那你等我,我过去接你吧?这几步路,打车不合算。你在你家楼下的小卖店等我。江来水说,好。

朱冼河拐向先锋路。那里一片黯淡。以往的灯红酒绿不见了。两侧的歌厅和足疗店都关门了。朱冼河想,可能是死人的原因。要是往常这个时候,朱冼河从这里走过,一定有那些穿着超短裙的女人搔首弄姿地喊,小哥,进来玩玩吧?或者走过来拉你。声音里泛滥着诱惑和勾引。

朱冼河没认识李莹之前,喝过酒之后跟董奇民来过几次。有一家足疗店的小姐,八十块钱就可以操一回。但朱冼河看她们的岁数和模样,就拒绝了。董奇民说,不就是一个洞吗?你挑什么?我买单。朱冼河说,你来吧,我等你。董奇民醉醺醺地不管不顾地搂过来,跟着小姐进了包房,一分钟不到,那职业性的叫床声就不绝于耳了。朱冼河坐在那里,身体也有了反应。老板娘看着朱冼河问,你要不要一个?朱冼河说,不要。老板娘四十多岁,看上去风韵犹存。眉眼即使在夜晚也描得很精细。朱冼河没喝多,看着她抹胸里诱人的乳房,真他妈的有些垂涎三尺了。朱冼河说,你能来吗?老板娘笑了笑说,我不行。朱冼河说,那就算了。这时候,朱冼河已经出汗了,衬衣都贴在了身上。老板娘用眼神撩着朱冼河问,第一次来这地方吧?朱冼河故作老成地说,不是,整个望城的这种地方都被我玩遍了。老板娘笑了笑,你就吹牛吧?一看你就是一个生瓜蛋子。朱冼河生气了,说,要不你来试试?老板娘说,试不试,你都是生瓜蛋子,我看过的人多了,这眼睛毒着呢。朱冼河甘拜下风,不说话,眼睛看着墙上的钟。时间真他妈的慢。那职业性的叫声让朱冼河如坐针毡。半个小时过去了,那朋友还没出来。那包房的门开了,那个小姐裸着身子,两个乳房像奶牛似的从门缝挤出来。朱冼河以为结束了,连忙站起来。没想到小姐喊老板娘说,给我来瓶精油,他喝多酒了,出不来,我给他推出来。她们的话就像暗语,搞得朱冼河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那小姐又关上了门。朱冼河点了根烟,又坐下来。老板娘坐朱冼河对面的床上嗑瓜子看着一个无聊的韩国剧。朱冼河想出去透口气,想想要是被熟人看到了,多不好,还是算了。这时候,从另一个包房里走出来一个小姐和一个中年男人。中年男人鬼鬼祟祟的,交给老板娘一百块钱就走了。那小姐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去了卫生间,过了一会儿出来,又回到那个包房里。电视的声音很大,但朱冼河还是听到那个女人打电话的声音。

她说,你干什么呢?我打了你一天的电话,不是关机就是不在服务区。小美写作业了吗?明天她的生日,你领她去吃肯德基,是我答应她的,我工作回不去。前天,我给她打电话,她好像不高兴?你是不是又惹她了?还是你又去打麻将没给她做饭了?我辛辛苦苦在外面挣钱,你要好好照顾孩子才对,你说呢?明天她生日,别忘了。endprint

那小姐打完电话从包房里出来,坐在老板娘的旁边,抓过一把瓜子嗑起来。她看了看朱冼河,说,你不去享受一下吗?你看你的朋友在里面多快活。

朱冼河没吭声。

包房里的声音仍在继续,但明显不那么生猛了,而是娇滴滴的,带着喘息地叫。这声音跟朱冼河以前看的碟片里的叫声一模一样。这个小姐够得上一个模仿秀了。尽管朱冼河觉得虚假,但那声音还是像一只小脚在朱冼河的心里面乱踢,乱踹。尽管朱冼河控制,再控制,那只小脚还是蹬鼻子上脸了。朱冼河下面的东西硬邦邦了。朱冼河看了一眼裤子上支起帐篷,身子向前佝偻着。那帐篷里是一团火,热啊,烫啊,烧灼着朱冼河的全身。朱冼河还没有那种收缩自如的本领。就好像那东西不是他的,独立于他的身体之外,不服管教了。朱冼河的腹部几乎触及到了那东西。这样压着让朱冼河感到舒服很多。朱冼河的身体佝偻得厉害,看上去有些变形。朱冼河觉得这样不好,还是要掩饰一下的,就手捂着胸部干咳了两声,然后,深呼吸,很轻,很轻的那种,不能让人看出来了。深呼吸过后,朱冼河感觉到平静了很多。那帐篷也慢慢地萎缩起来,是萎缩,不是坍塌。朱冼河想,我不会就这样萎掉了吧?那样以后的生活将会变得多么无趣。

这时候,门开了,进来一个年轻的女孩,看上去二十多岁。鸭蛋形的脸,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长长的睫毛一看就是假的。但那双眼睛是真的。她的腰肢算得上是曼妙,两腿修长,皮肤白皙。个子能有一米七左右。朱冼河瞄了她一眼,连忙低下头。朱冼河不想让自己的帐篷再搭起来。朱冼河眼观鼻,鼻观嘴,嘴观心。就瞄了一眼,朱冼河怎么就有些心惊肉跳呢?朱冼河在心里骂着自己,一个男人管不住自己的鸡巴,还叫一个男人吗?

那女孩的声音就像山洞里飞出的蝙蝠,朱冼河听见她骂着,那个老鳖犊子简直变态,怎么弄都硬不起来,还说我的活不行。下次有这样的主,别让我去了,我可没有那个耐心。不过,那个家真他妈的奇怪,屋子里贴满了文革时期的报纸。我真算见识了,一张报纸上一个老头五花大绑脖子后面还插了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打倒XXX”。在我们做的时候,他把我也那么绑起来,让我跪在床上,嘴里不停地喊着文革的口号。那个老王八蛋,折磨死我了。

她说到老王八蛋的时候,朱冼河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她坐在老板娘旁边,气哼哼的。

老板娘没吭声,扭头向着朱冼河,跟她努了努嘴。她脸上的表情冷若冰霜。她抬眼看朱冼河,目光里的怒气还没散去,又包裹上了一层寒气森森。朱冼河哆嗦了一下,也许是由于紧张,要不就是身体里那种灼热的原因,朱冼河阵阵口渴,只好吞咽着唾沫。朱冼河能感觉到喉结的蠕动,像一只小老鼠在那里爬上爬下。

她还是走过来说,小哥,我陪你进去玩一会儿吧?

她伸手过来拉,朱冼河连忙避开了。朱冼河能感觉到血往上涌,脸红了。她又过来拉朱冼河。这次,朱冼河站起来了,说,我不去。

老板娘说话了,她说,她有情,你有意,我看你成全了她吧?她可是这先锋街里头牌,你没看见人家都点她,叫她外卖的。今天,这是你赶上了,平时,你不预约的话,你连号都排不上。

她站在朱冼河的面前,让他的呼吸感到困难。她竟然坐在了朱冼河的大腿上,伸手搂住朱冼河的脖子,说,你看,你还脸红了,害羞了,我就喜欢你这样的。脸红的男人知道心疼人。去玩一会嘛。她哀求着,粘过来。

本来朱冼河真想了,但她的哀求,让她不值一文了。她不是头牌吗?她不是外卖吗?干吗要这样?再说了,她刚刚……朱冼河还是有洁癖的。没看到,没听到,就算了。既然听到了,朱冼河不可能……

她的屁股在朱冼河的大腿上摩挲着。

朱冼河说,你要是把我的东西弄进去了,我可不付你钱啊?

她说,谈钱多伤感情,我看你也是旱鸭子,还没下过水吧,我就成全你……

她扭身,手伸过来还要摸朱冼河,朱冼河用手挡开。

朱冼河说,靠,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吗?

这时候,董奇民晃晃悠悠地从里面出来。

朱冼河心里说,谢天谢地,你终于出来了。

朱冼河忙着站起,那女孩沉甸甸的屁股坐在朱冼河腿上不起来。朱冼河憋着坏,在她的屁股上掐了一把。

她尖叫,从朱冼河腿上起来,扭扭捏捏地说,你占我便宜。

朱冼河说,你都占了我这么长时间的便宜了,我都没说什么。

董奇民看着朱冼河说,怎么?你……

朱冼河说,我一直给你把风呢,走吧?

董奇民看了眼那个女孩,对朱冼河说,真不好意思,你要不要……

朱冼河说,算了,走吧。

路过那家店的时候,窗帘从里面拉上了,什么都看不到。冷冷清清的先锋街,犹如地狱般阴森透着诡异,而朱冼河就像一个游荡的幽灵。

尽管有稀疏的灯光,朱冼河还是把手电筒打开,跟着那个光柱走着,脚步很快,光柱因此而变得颤抖起来。背包拍打着屁股,朱冼河觉得好像有人在自己身后似的。朱冼河开始跑起来。跑出先锋街,朱冼河都没敢回头。朱冼河看到江来水家楼下的小卖店有个人影,朱冼河想,那一定是江来水,朱冼河喊,江来水你过来吧?那个人影向朱冼河走过来。朱冼河站在先锋街的路口,扭头看去,一个深邃悠长的洞穴。朱冼河喘着粗气,心有余悸。

江来水赶过来说,谢谢你过来接我。你是从先锋街走过来的吧?

朱冼河说,是的。

朱冼河故作胆大地说,有什么好怕的,你个大老爷们,还好意思说呢。

江来水说,我就是害怕,想想看到的那个死人,我就毛骨悚然。

朱冼河问,是什么人?

江来水说,是一个女人,看上去岁数不大?听人说被捅了七刀,盖在身上的床单都染红了。

朱冼河问,你看是从哪家店里抬出来的吗?

江来水说,我没注意。当时,很多人围着看,我吓坏了。哪还有心思注意是哪家的。endprint

朱冼河没有追问。

江来水看了看手表说,快走吧?要不上班又要迟到了,又该看班长的老脸了。

正好这时候,路边过来一辆出租车,在他们的面前停了下来,从窗户伸出头喊着他们,你们去哪?

江来水说,轧钢厂门口。

司机说,五块钱,我顺路去接人带你们一趟。

朱冼河和江来水上了车。朱冼河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出租车司机是一个爱说话的人,可以说是话痨了。他同样扯到了那个被杀害的女孩。还说,先锋街的风水不好,以前这里是一片坟地,他们小时候在先锋街玩,还能捡到人的骨头。原来先锋街的后面有一个肉联厂的冷库。肉联厂倒闭了。但那个冷库还在,据说被人承包下来了。里面冻着一个十七岁的女孩。有一天,我们几个小伙伴闯进去,真他妈的看到了冰柜里躺着一个女孩。要不是她躺在冰柜里,你完全看不出她是一个死人。有一个叫大胆的爬到了冰柜上。那女孩是光着的,那地方盖了一块红布,像他妈的盖头。那冰柜是锁着的,我们尝试了几次都无法打开。大胆爬上去隔着冰柜跟女孩的身体重叠着,像狗一样,动作起来。这小子没几下竟然射了。从冰柜上滚下来,整个人几乎不会动了。我问他,怎么了?过了很长时间,他才脸色苍白地说,她……她……睁开眼睛了……大胆这么一说,我顿时毛骨悚然,脊背冰凉,搀着陈大胆从冷库里跑出来。这大胆后来据说做病了,那东西再没好使过。后来动迁了,几座荒坟也被平了。冷库扒掉的那天我们去看,你们猜怎么着?那个冰柜还在,锁头都在,可是里面冻着的女孩不见了……人们说那女孩成仙……

朱冼河明显感觉到江来水挨着自己的身体在哆嗦着。朱冼河诧异的是蜻蜓曾说过自己的一个梦怎么跟这个司机说的一模一样,还是蜻蜓听别人说过。

一个无限延伸的黑夜在那个机器轰鸣的厂房里等着朱冼河,即将消耗朱冼河。

朱冼河常常觉得这样的夜晚自己会绝望而死,自己会突然消失在黑暗之中,成为黑夜的一部分。朱冼河忘记在哪本书上看到过这样一句话,我们的存在不过是两次永恒的黑暗之间一道短暂的光线。与生前所处的黑暗相比,我们更惧怕生活将我们引向的黑暗。

董奇民给朱冼河打电话说,蜻蜓死了。

那个时候,朱冼河正在吊车上操作着,把几十吨的钢铁吊到一个地方。我戛然来了一个刹车。朱冼河说,什么?你说什么?董奇民说,蜻蜓死了。朱冼河的感觉应验了。是蜻蜓。真的是蜻蜓。心脏就像被什么东西捅了一下。朱冼河不知道怎么回答董奇民的话。朱冼河啊啊地,不知道说什么。董奇民问,你们这段时间还有联系吗?朱洗河说,没有。其实在撒谎。白天,朱冼河还拨过她的电话号码。只是拨了一下。董奇民说,那就好,我害怕警察找你。所以,给你打个电话。你夜班吧?朱冼河说,是的,正干活呢。董奇民说,那好吧,你干活,早上下班的时候,你来我小店里一趟。我外甥从大连回来给我带了些海鲜,你过来,我们喝点儿。朱冼河说,好的。朱冼河承认自从董奇民说蜻蜓死了之后,朱冼河的回话都是机械的,惯性的。突然,吊钩上的重物落在了地上,腾起一股灰色的烟柱。下面的工人四处逃窜。朱冼河吓出一身冷汗,连忙搬动操纵杆,把吊物升起来。还好,没有人受伤。下面的工人抬头骂着朱冼河,你他妈的,想什么呢?朱冼河没有搭茬。要是往常朱冼河早就从窗户伸出头去,对他们破口大骂了。今天,朱冼河没有。工作恢复正常。蜻。蜓。死。了。这四个字就像是四根钉子钉在朱冼河的心上。

董奇民是朱冼河的师兄。几年前,吊车线路间的一次弧光短路,把他的左胳膊烧成了干枯的树桩。本来厂里给他找了个看澡堂的活。他拒绝了。提前病退。跟人借了点钱,开了家小书店。这几年网络书店对他的冲击很大。他已经面临倒闭的危险了。要不是,他几个大学校的客户帮他在学校里推销一些教辅之类的图书,他早就关门了。起码,这些教辅类图书所挣来的钱可以够他支付房租。董奇民又打来电话说,如果警察找到你的话,你知道怎么回答?你什么都没有做,就不要什么都说。朱冼河说,会的。朱冼河还是心乱如麻。董奇民自从发生那次事故之后,整个人变得消沉了很多。董奇民常常说,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还是及时行乐吧,说不定哪天就死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这个世界的任何事情,欢乐和痛苦都与你没有关系了。所以,趁我们还活着的时候,要欢乐,变着法去寻找属于我们的欢乐。董奇民的悲观多少影响了朱冼河。但朱冼河还不这么想,他还是觉得应该有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尽管那是一条迷茫和悲伤的道路。在那道路的尽头,也许会有光,会有灵魂。欢乐没有错。但我们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寻找欢乐。而不是寻欢作乐。董奇民打来电话的潜在意识也是告诫朱冼河不要乱说。董奇民在那个足疗店里买过蜻蜓的钟。光朱冼河知道的就有三次。朱冼河有时候喜欢那种氛围,相对来说能让内心放松下来。朱冼河相信爱情。是的,爱情。这么说,可能有些可笑。但朱冼河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即使后来跟蜻蜓很亲密了,但朱冼河相信那不是爱情,不是。更像是一种亲情。朱冼河也能感觉到蜻蜓对自己的那种情感,但朱冼河就是不来电。

上午自己拨蜻蜓的电话号码是否预示了什么?朱冼河不知道这跟蜻蜓的死是否存在联系。朱冼河的情绪变得紊乱起来。

朱冼河停下手里的活计,下面的工人问,怎么了?

朱冼河没好气地说,撒泡尿。

这些年,朱冼河这个工种的地位变得越来越孙子了。连他妈的拉屎撒尿都要跟下面的工人打招呼,否则耽误干活,他们就会上报到调度员那里,轻则被说几句,重则就扣钱了。夜班下面没有女性职工,更多的时候,像撒尿这样的小事,就不用下车了,十几米的梯子爬上爬下的,也犯不上。解开裤子,转过身,有时候,连身都不转,对着下面干活的工人就高空浇下去。他们就会骂。朱冼河就会回骂。粗野的谩骂,谁都不会生气,也不会当真。又干了一会儿,他们喊朱冼河下去休息一会儿,喝点水。朱冼河在驾驶室里憋闷得厉害,还是下车跑到他们的班组里。听他们嘻嘻哈哈地说着什么。他们说到了蜻蜓的死。但他们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说那个足疗店的小姐。看来蜻蜓已经成了望城的新闻人物了。他们说什么的都有,更多说的是那样的一个贱女孩的死不值得惋惜。但那是一个生命,一个人的生命。朱冼河在一边不吭声。在这些事上,他们总是会说得很亢奋,带着无边的想象。朱冼河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聊,觉得他们玷污了蜻蜓,就走了。呆在厂房门口,看着天上的星星,点了根烟。其实,朱冼河在对待蜻蜓的态度上跟那些人有什么区别吗?没有。朱冼河在心理上也是蔑视这个女孩的。这么想,朱冼河犹然产生一种悔罪的心态。那星星让朱冼河感到一种莫名的忧伤。朱冼河跟蜻蜓是一起看过星星的呦。endprint

也许,你们会觉得朱冼河矫揉造作了。但那个时刻的朱冼河,是一个真实的朱冼河。朱冼河相信,人是有几重性格的。

朱冼河幻想着逃离,看着天空上的那些星星,更觉得绝望了。它们都没有逃离这个宇宙,朱冼河更不可能。但,朱冼河还是向往地看着天空。那毕竟是一个浩瀚的宇宙,有朱冼河看不到的无限空间。那种距离感和空间感可以给朱冼河不一样的呼吸。

朱冼河问着虚无的空间,蜻蜓你在哪里?你安息了吗?

朱冼河眼窝发热,泪水蒙住了眼睛。天空上的那些星星变得湿漉漉的,就像被雨淋过一样。

朱冼河对星星们说,如果蜻蜓安息了,你们其中的一个就对我眨眨眼睛好吗?

朱冼河没有看到。

所有的星星好像都眨眼睛。

所有的星星好像又都没有眨眼睛。

朱冼河对自己的无聊,咧着嘴笑了笑。心想,不就是死了一个人吗?跟我有什么关系呢?闹不好了还可能惹上麻烦。朱冼河对自己说,你是一个傻瓜。我宣判你抒情忧伤的部分在这个夜晚死刑。你是什么?你就是一个倒班的臭工人。你以为你是谁?你就是臭狗屎。你可能拯救什么?你妄想。回到属于你的令你窒息的现实生活中来吧。你属于那些机器,属于那些被你操纵的机器和操纵你的机器。你同样是机器的一部分。你是。在这机器坚硬的夜晚,你的柔软一文不值。

朱冼河在意识里判另一个自己死刑。朱冼河在意识里阻止柔软的生长。朱冼河在意识里告诫自己是机器的一部分。朱冼河在意识里痛斥另一个我的白日梦。朱冼河……

这些朱冼河都失败了。

那另一个朱冼河还是沉入了回忆之中。

那个时候,朱冼河还住在职工宿舍。同宿舍的人也都是各厂的倒班工人。他们常常会把女朋友带回来。朱冼河看着那花花绿绿的漂亮姑娘,心里面羡慕嫉妒恨。朱冼河只好躲出去,到大街上闲逛。朱冼河看到有很多人出租摩的,也心动了。歇班的时候,完全可以买个摩托车出租摩的,挣些外快,自己花着可宽裕一些。朱冼河工资的百分之八十都交给了他妈保管。留着给他买房子娶媳妇。朱冼河承认自己的生活是拮据的。这么想,朱冼河把想法跟董奇民说了。董奇民当然支持朱冼河。朱冼河开口跟董奇民借钱。董奇民面有难色,还是借了朱冼河一千块钱。朱冼河去摩托车市场买了一辆二手的摩托车。上班的时候,朱冼河就骑着,下班的时候,朱冼河就出租。好的时候,可以挣七八十块钱。很快就把董奇民的钱给还上了。这些不是朱冼河主要想说的。朱冼河想说的是,在出租摩的的时候,朱冼河再一次遇见了那个足疗店里的女孩。

那天晚上,也是拉一个眼镜男到先锋街去。他好像很腼腆地问朱冼河,哪家的小姐好?朱冼河说,不知道。我又不是拉皮条的。眼镜男下车后,朱冼河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走几步,就被拉客的女人拽进屋去了。朱冼河蔑视地摇了摇头。把车停在路口,跟旁边等活的人闲聊。

那人四十多岁,胡子拉碴的。倒是一个很爱说话,喜欢刨根问底的人。

“你哪个厂子的?”

“轧钢厂的。”

“哦。你轧钢厂的啊?听说你们厂有一个设备厂长携款潜逃到加拿大去了?是真的吗?”

“我听说了。具体,我也不知道。”

“像这样的人抓回来都该枪毙。”

“嗯。该枪毙的人多了。”

朱冼河懒得回答他,把车往前提了提,与他拉开一段距离。没想到,他骑着车也跟了过来。他是一个牢骚满腹的人。国内的,国外的,就没有一件事情是他满意的。朱冼河甚至有些同情起他来。朱冼河打开音响,播放着刚刚下载的阿黛尔的歌曲。朱冼河喜欢这个英国女人的声音,故意把音箱的声音弄得很大。几乎盖过了先锋街里的那些浅薄的流行音乐。那人接了一个电话,走了。先锋街的路口就剩下朱冼河一个人在那里。进进出出的男人,络绎不绝。他们让朱冼河想起小时候农村的牲口集市。大多是三五成群的,他们从先锋街走出来,也都打出租车走了。很少有坐摩的的。朱冼河看了一会儿,决定离开。车刚发动起来,就听到有人从身后走过来。是那种高跟鞋敲打着沥青路面的声音。

“解放路去吗?”

朱冼河转过头,看过去,是她。

朱冼河说:“去——”

她的妆化得很浓,脸上的粉笑起来都能掉渣了,像一个面具镶嵌在她的脸上。看上去老了很多,更像是一个中年妇女。这张化过妆的脸已丝毫没有了女孩的那股子蓬勃的劲头。也许是工作需要吧,朱冼河想,要不就是生活的残酷。朱冼河懒得去想。她穿了件连衣裙,裸露着两条大腿。朱冼河以为她会跨坐在摩托车后座上,没想到她侧坐着,把裙摆遮挡在腿上。朱冼河心想,看来她没有堕落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朱冼河动了恻隐之心说:“坐好嘞,开车了。”

她的手伸过来,先是抓住朱冼河腰部两侧的衣服,随着摩托车速度加快,她只好两手臂搂住朱冼河的腰。跑摩的的人跟朱冼河说过要是有女人从后面搂着你,你可以反复刹车,颠簸起来,让女人的胸部紧紧地贴着你的后背。女人的乳房在那个时刻对于女人来说就是她们的减震器。这是一种搞怪。朱冼河从来没有试过。随着道路不平,她还是侧身抱住朱冼河,朱冼河能感觉到她一侧乳房的柔软。她没有认出朱冼河。很快把她拉到解放路,她让朱冼河拐到广胜小区。朱冼河看了看时间,十点多了。朱冼河想,送完她,我就回宿舍睡觉了,明天还要上班。朱冼河把摩托车停在广胜小区的门口。她问,多少钱?朱冼河说,十块。她叫了起来,你吃人啊?十块钱吓死人啊?朱冼河承认多要了她钱。一般这段路都是五块。甚至朱冼河有些卑鄙地想到她的身份。所以朱冼河才要了十块钱。朱冼河说,就十块。她气哼哼地瞪了朱冼河一眼说,这还没开张就先给你十块了。朱冼河开玩笑说,要不我用这十块给你先开个张。她说,你个滑头,想得美。老娘可不是扶贫的。朱冼河笑了笑。黑暗中,这笑只有朱冼河自己能感觉到,是面部肌肉的动作。她说,你能不能等我一会儿,半个小时。朱冼河说,时间太长了,我还要回去睡觉。大街上出租车有的是,你打出租车吧。朱冼河想,半个小时能出来吗?我可等不起。她看上去很失望,掏出十块钱给朱冼河。朱冼河承认那一刻有些怜悯她了。在她转身向小区门口走去的时候,朱冼河说,哎,你快点儿,我等你。她说,谢谢。广胜小区里面一片漆黑,朱冼河转过车头,打开前灯,给她照出一条路来。地面上的东西变得清晰可见。哪里是垃圾堆,哪里是水泥甬道,看得一清二楚。她在笔直的光柱中走着,毛茸茸的灯光让她的身体大了一圈。她回头怔怔地看了看朱冼河,什么都没说,又转身继续向前走着。直到她拐出光柱,不见了踪影,朱冼河才熄灯。广胜小区在那一刻变得深不可测,她就像被吞噬了。朱冼河坐在摩托车上抽烟,想象着她这个时刻干什么呢?进行到了哪个步骤?她让朱冼河的想象力异常活跃起来。十几分钟过去了。又过去了五分钟。朱冼河焦躁地按了下喇叭,又按了一下,第三下的时候,朱冼河的手停下来,没按。朱冼河又抽了根烟,想,应该给她枯燥的工作配乐。朱冼河有时候常常会异想天开。朱冼河打开摩托车的音响,找了一首激进的摇滚歌曲,跟着那个节奏,对这个黑暗的世界打炮。还没等放几分钟,突然从楼上有人扔下来一个东西,骂着,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啊?这么晚了还不睡觉,抽疯呢?那东西在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就在“抽疯呢”前面,落在朱冼河旁边的地上,砰——碎了。是酒瓶子。朱冼河连忙转过头去,防止那些尖锐的玻璃碎片飞到眼睛里。朱冼河关了音乐。世界又变得安静下来。半个小时过去了,朱冼河想,她不会是骗我吧?让我白等。朱冼河怀疑着。第三支烟刚抽了一半,朱冼河感觉有人影影绰绰从小区里面往出走。打开灯光,照过去。她连忙用手挡住眼睛。强烈的光柱囚禁着她的身体。她晃晃悠悠的,两脚仿佛踩在水面上。朱冼河把灯光调得弱些,她才把手从脸上拿开,向朱冼河走来。朱冼河开玩笑地说,把手举起来,交代你犯下的罪行?我在这里已经等候你多时了,你的每一句话都将作为呈堂证供。再不举起你的手的话,我就要开枪了。子弹已经上膛,随时准备射击。她倒是很配合地举起手来,一边说,我有罪,我有罪。一边从光柱中走出来。朱冼河连忙收敛了自己的行为,问,还回先锋街吗?她说,回。她跨坐上来,朱冼河心里一阵反感,想想蜻蜓刚刚经过一场剧烈的运动,也就原谅了蜻蜓的行为。蜻蜓紧紧地搂着朱冼河的腰,朱冼河能感觉到那身体的无力感。她头依偎在朱冼河的背上,随时都可能睡着。蜻蜓声音弱弱地问,刚才是你放的音乐吧?什么音乐,很好听。你再放一下好吗?我想听。朱冼河打开音响。水一样流淌的音乐在黑暗中泛着银白色的光,泱泱蔓延开来。蜻蜓在朱冼河的背上是那么安静。朱冼河问,你在听吗?没有回答。朱冼河故意放慢速度,开得很平稳。等到了先锋街路口停下来,蜻蜓抱着朱冼河睡着了。先锋街还是那么热闹,来来往往的人。朱冼河叫她说,到了。朱冼河叫了两声,她才醒过来。她睁着惺忪的睡眼,打了一个哈欠,下车,给了朱冼河二十块钱说,谢谢你,让我抱着你睡了一会儿。朱冼河没说话。她说,你的电话号码能告诉我吗?我叫车的时候,打你电话。朱冼河说,我不是天天都出来干活的,我还要上班。她说,怎么?嫌我是……朱冼河说,不是的。朱冼河真的不想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告诉给一个小姐。她说,你还是嫌我,连电话号码都不想告诉我。朱冼河说,不是的,你干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现在我们只是……怎么说呢?这种关系我也说不好,客户吗?你是我的客户?这么说不好。我是你的客户,这么说也不好。她说,司机,你是我的司机。朱冼河摇摇头,觉得还是不好。想想算了。朱冼河说,管它什么关系干啥?朱冼河告诉了她号码,说,要接送的话,打我电话,只要我不上班,我都会出现的。这个时候,朱冼河想到一个恰当的词语“雇佣关系”。这么说,又觉得自己有些低了,矮了。跟她,先锋街的小姐有一种雇佣关系。这话说起来不好听。真他妈的头疼。朱冼河决定放弃。反正她打电话,自己有空的话,就去接她。是金钱关系。是交易。但不是她所从事的那种。朱冼河也知道人都是平等的,但这个世界让人平等吗?路灯的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笑了,那笑容仍掩盖不了满脸的憔悴和苍白。看上去像一个纸人了。他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她没发现朱冼河在看她。她低头摆弄着手机键盘给朱冼河拨了过来,说,这个就是我的号码。朱冼河问,你叫什么?她说,蜻蜓。朱冼河诧异地张大嘴说,这是人名吗?她说,我喜欢这两个字。你就当它是我的名字吧。这个名字我只告诉过你。朱冼河哦了一声。她问,那你叫什么?朱冼河说,我叫朱冼河,真名。看着她回到先锋街,朱冼河开着摩托车回宿舍睡觉。路上,朱冼河偶尔念叨“蜻蜓”这两个字,怎么都无法把它跟一个人联系到一起。尤其是一个女孩。endprint

那天朱冼河带了一本美国作家杰克·凯鲁亚克的《在路上》。自从跑上摩的,朱冼河很少有时间看书了。但他还是喜欢背着。有本书在他的背包里,那沉甸甸的感觉让他心里觉得踏实。工厂里明文规定不让看书了,是违反劳动纪律。但朱冼河有时候,还偷偷躲在吊车驾驶室里看。各种各样的制度烦死了。每一种制度都跟钱联系在一起,违反了,就扣钱。朱冼河那天吃过午饭,下面还没有干活。朱冼河躲在驾驶室里,看了一会儿。没想到安全科检查的人中午吃完饭从食堂回来,路过朱冼河的吊车下面。没有告诉朱冼河,而是悄悄地像特务似的从梯子爬上来,站在驾驶室门口。当他们拍照的闪光灯一亮,朱冼河才觉得不对了。抬头一看两个戴着安全科帽子的人站在了门外。朱冼河知道已经晚了,动作缓慢地站起来。

朱冼河想,最少罚一百块钱。

朱冼河想,老凯鲁亚克,你的灵魂还在的话,你应该看到的,在中国这个国度,我在看你的小说。现在是2013年。你同样可以看到一个被机器统治的人——我,在这个钢铁的囚笼之中,憧憬着你在路上的美丽梦想……也许,对于我一生都无缘了,但在精神上,我抵达了你,抵达了你的美国……

其中的一个人已经记下了朱冼河工作服上的名字和条形码。朱冼河始终没有说话。朱冼河认了,只等着开工资的时候,罚款从工资里就扣了。已经这样了,还说什么呢?乞求?求他们饶过自己吗?朱冼河一直是一个硬骨头。他们打开驾驶室的门,问,不知道工作时间看书违反劳动纪律吗?朱冼河说,现在是工作时间吗?我没去食堂吃饭,这个时间是属于我自己的。一人说,在工厂里,你的时间就是属于工厂的。没有你个人的时间。朱冼河说,没有吗?那人说,绝对没有。朱冼河说,那好吧。我认罚了。你们下去吧。这里是我的工作岗位,请你们离开。那人说,你什么态度?朱冼河说,我没态度。我连个人的时间都没有,我还会有态度吗?另一个人说,别说了,把书收起来吧?朱冼河说,还有一段就看完了。我总要对得起你们的罚款吧?还有,老凯鲁亚克,你这个美国佬。现在我用中国的语言来朗诵你《在路上》的结尾,如果,你在美国的上空有知的话,相信你会听到的,尽管你的英文已经被转换成古老的汉字,但你的灵魂在里面,我信……

“于是,在美国太阳下山了,我坐在河边破旧的码头上,望着新泽西上空的长天,心里琢磨那片一直绵延到西海岸的广袤的原始土地,那条没完没了的路,一切怀有梦想的人们,我知道这时候的衣阿华州允许孩子哭喊的地方,一定有孩子在哭喊,我知道今夜可以看到许多星星,你知不知道熊星座就是上帝?今夜金星一定低垂,在祝福大地的黑夜完全降临之前,把它的闪闪光点撒落在草原上,使所有的河流变得暗淡,笼罩了山峰,掩盖了海岸,除了衰老以外,谁都不知道谁的遭遇,这时候我想起了迪安·莫利亚蒂,我甚至想起了我们永远没有找到的老迪安·莫里亚蒂,我真想迪安·莫里亚蒂。”

他们从梯子下去,在下面看着朱冼河,说,念完了就把书收起来吧,别看了,再看的话,不光罚你款,还要把你的书没收。朱冼河把头伸出窗户说,可以,只要你们抓到,我认罚。朱冼河还想说一句,那一百块钱回去给你妈买纸烧吧。朱冼河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口。这种恶毒的谩骂,朱冼河觉得没劲。朱冼河整个下午干活心情都不顺,毕竟扣了一百块钱。一天的班白上了,干活受累不说,还憋了一肚子的气。但想想,总算把一本书看完了,还把老凯鲁亚克的声音朗诵给了那些沉寂的钢铁。这么想,朱冼河心情舒畅了很多。看看时间,就要下班了。我就像挣脱笼子里的鸟,雀跃着。

董奇民打来电话说,朱冼河你过来帮帮忙,我二弟走了。朱冼河说,你说什么?你说你二弟走了?董奇民说是的。董奇民语气沉重。董奇民说,你下班后直接来殡仪馆吧。朱冼河说,好的,好的。朱冼河见过董奇民的二弟几次,看上去是一个郁郁寡欢的人。董奇民的二弟大学毕业后,一直找不到工作,处了几个女朋友,也都吹了。跑深圳待了两年,又回到望城。整个人看上去更加抑郁,没有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这样的一个人朱冼河总觉得会出事。朱冼河也跟董奇民说起过自己的担心,但董奇民没在乎。董奇民说,他上了四年大学家里花钱供他,到头来,连个工作都没有,还不如你上个技校呢。董奇民抱怨着。朱冼河下班赶到殡仪馆的时候,董奇民忙着接待来吊唁的人。朱冼河说,有什么活你尽管安排。董奇民说,来的人很多,你帮忙张罗一下,端个茶倒个水的。朱冼河说,好的。门口已经支起了两个麻将桌,朱冼河帮忙去租了两副麻将回来。来的人就围上来,坐在那里打起麻将。朱冼河空闲的时候,看墙上的董奇民的二弟的遗像,看上去是那么帅气的一个男孩。说没就没了。晚上,来吊唁的人少了。董奇民终于可以坐下来喘口气了。朱冼河问,你二弟什么病啊?董奇民说,肝癌。朱冼河的心情沉重,看着墙上的遗像,眼窝热热的。朱冼河陪着董奇民守灵到很晚。董奇民好像想起了什么说,你明天还上白班吧?你回去睡觉吧。我一个人守着。现在这殡仪馆也不太平了,晚上常常有小偷出没,这些东西都是租来的,丢了都要赔钱的。董奇民的二弟静静地躺在水晶棺材里。他已经是一个与这个世界没有关系的人了。但他活着的亲属还要为他忙碌着这一次永别,是的,永别。朱冼河说,那我先回去了,出殡的那天我再过来。董奇民说,谢谢你兄弟。朱冼河说,说这些你就见外了不是。朱冼河骑着摩托车,从殡仪馆出来心情很不好。有几个人招手要坐车,朱冼河都拒绝了。

已经凌晨一点多,我在回宿舍的路上。蜻蜓打来电话问,你在哪?我想让你拉着我去河边。蜻蜓说话的声音好像是喝酒了。朱冼河说,我刚从殡仪馆出来,我朋友的弟弟死了。我明天还要上班,你找别人吧?蜻蜓来了拗劲说,我就要你。我一个人好孤单。朱冼河问,你没干活吗?蜻蜓说,今天心情不好,不想干了。朱冼河想问蜻蜓为什么心情不好,想想还是算了,问人家那么多干什么。她心情不好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吗?蜻蜓在电话的那边哭了。朱冼河最烦女人哭了。小时候,父母闹离婚,母亲就常常哭,朱冼河也跟着哭。朱冼河说,你哭什么?我就是一个业余跑摩的的,你可以找别人吗?大街上的车那么多。蜻蜓说,大街上都是野兽,你不是。朱冼河觉得好笑,问,你不会精神有问题吧?竟然把大街上的人都看成了野兽,你火眼金睛啊。蜻蜓说,你觉得我的精神有问题吗?朱冼河说,有。蜻蜓在电话那边肆无忌惮地笑着,哈哈哈哈……我有病,是的,我有病。我本来就是一个病人,你们男人像医生似的一个个在我身上打针,但你们并没有治好我的病,我的病更加严重了。我只是你们注射的容器,但我也是人,我也是人……你懂吗?我常常噩梦连连,那些我接待过的客人就像山一样光着身体压在我的身上……山,你懂吗?好沉好沉啊。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从你给我电话号码的那天我就知道,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我父亲是一个酒鬼,我还有一个弟弟在上大学……他们……他们全都靠我一个人来养活……我打过工,可人家看我没有文凭,根本不搭理我,他们虎视眈眈地看着我,用眼睛扒光我的衣服……我还剩下什么了,只有这个父母给的身体了……也许有一天,我累了,真的累了,我会还给他们的……还有一年,等我弟大学毕业了,我就……我妈临死的时候,还让我帮我弟娶个媳妇,我管不了那么多了……管不了了……我好累……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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