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泊湖的咳嗽(外三题)

2015-01-04刘鹏程

文学港 2014年7期
关键词:二伯茅屋

刘鹏程

泊湖的咳嗽(外三题)

刘鹏程

2013年的清明,正午的春光。

我的老家,泊湖,很薄、很远的水域。远远近近的爆竹声在湖面上荡漾……

那个神秘老人,依然像往年的清明节一样,来到湖边,面朝湖水,烧一堆纸钱,放一挂鞭炮,然后跪下,然后叩首,然后——

他遇见我,依然用他亲切的咳嗽声向我打招呼,并告诉我,他的耳朵里全是枪声,做娃的时候的枪声……

这个老人是我二伯。现在,他的耳朵早已经背了。

在我小的时候,二伯曾经告诉过我,新四军住过我家,“广西佬”也到过我家。他们就住在北边靠近大树林子的那几间屋子里,也就是现在我二哥家住的地方。二伯说,那时候我家家道开始败落,但是房子多,而且在村子的最北头,紧靠大树林,穿过大树林就到了水边。因为方便隐蔽和撤退,所以他们来了总要住在我家。

难怪,我二哥曾经在暴雨过后,几次在他家门口拣到过手榴弹,还有子弹壳。

做完清明,我陪二伯回到老屋,在门口喝着茶。

这上好的天,面朝泊湖,春暖花开。二伯又开始给我讲故事。

他说,程家岭的那个詹大金,民国二十一年的时候,和碧溪咀的杨学源一起,乔装打扮,从六安用破棺材运回十几支长短枪,在泊湖沿湖一带打游击。“日本佬”来了以后成立湖区人民自卫队,属新四军领导。民国二十七年,詹大金的自卫队和梁金奎的望江水警大队在王家墩打了一场恶仗。民国三十年,林维先的新四军挺进团来到湖区,却把詹大金给错杀了。这事也是发生在王家墩。

二伯讲故事的时候,总是抽着旱烟,间或伴几声咳嗽。

他说,碧溪咀的那个杨学源,丢掉书不念,坐船从上海回家,在沿湖搞秘密“串联”,常到洪家岭、程家岭、下仓埠、许家岭和彭泽县去,“串”了好多人。他说这个人非常精明,民国二十年的时候,为躲避国民党的耳目,在碧溪咀家里结假婚,实则是他们开一天的会。杨学源到死的时候官至红十军游击司令员,在彭泽县山里和蒋介石军打游击。有一次在彭泽县大街上,他被国民党盯上了,无法出城。正好前面有一挑大粪的,他立即换了那人的衣服,挑着一担大粪出城了。

二伯以前说过的好多人的名字,我都依稀记得,许卓斋、杨恩来、杨达金、严仲怀、叶光欧、杨庆堂等。他说大都被杀了,只有金塘的杨庆堂没死,后来在合肥第几监狱当狱长。

说到许家岭的那个投降“日本佬”的大汉奸陈士良的时候,他说真有报应。民国三十年,陈士良带兵演习打炮的时候,碰到一颗哑巴弹,陈就把头伸到炮口去看一下,那个哑巴弹突然响了,就那样死了。

二伯一直以来给我讲过的当年的人和事,后来在我接触的地方历史书籍中,都得到了印证。像一九四○年在湖区九成畈毕家岭,新四军长江游击纵队同“日本佬”和汉奸陈士良的那一仗;还有在我们隔壁村的严家祠堂,新四军同国民党“广西佬”和许岭土豪汪庆豪的那一仗,都有记载。

二伯讲故事讲到精彩的时候,他的咳嗽变得局促。我示意二伯停下来不要说了,我说我以前都听你说过很多遍的。

他望着泊湖,欲言又止。等我起身要告辞,说准备回城的时候,他突然过来小声告诉我一个他从未说过的秘密,他杀死过两个国民党,并要我永远别告诉任何人。我说你没参加共产党,也没参加国民党,怎么杀了两个国民党?他说有一天晚上,他的船停在湖边,两个国民党对他太狠了,要了他的东西,还逼他送到乌家墩去。船到湖中的时候,他气不过,趁着夜色,就把两人推下水去了……

说完他就佝偻着腰背回屋去了。

我似乎有些震惊。这个九十高龄的老人,坚守了一生的秘密,在他暮年的时候,终于说出了口,告诉了他的后生。我不知道他这是哪里来的勇气。

我的震惊不只是这个,还有我面前的这个泊湖。我不知道泊湖的年岁到底有多久,但我知道泊湖的一生大部分的时光是宁静的。如果说半个多世纪以前,我们这个宁静的泊湖,曾经有过一段激荡的枪声,那么,在它千万年荡漾的时光里,这一段枪声,就更像是泊湖的几声咳嗽了。

寂静的茅屋店

这片松树林子还在。这条通往许家岭的弯弯曲曲的小路还在。

每次经过茅屋店的时候,我总觉得这儿异乎寻常的寂静。我想,大概是因为在我的潜意识里,一直装着八十多年前的那一场埋伏。

茅屋店是泊湖岸上的一个普通的村庄,就在许家岭的附近,东头。从我老家洪家岭往许家岭要经过茅屋店。我每次经过茅屋店的时候,都会坐在这片松树林子里歇息一会儿——我喜欢想象一下很久很久以前,这个早已经消失了的小店究竟是坐落在哪个位置?想象一下八十多年以前,我们邻村的那个共产党严仲怀,是怎样带着一百多号人,埋伏在我身边树林子的哪一个坡下?

这场埋伏发生在一九三一年的第一天夜晚。熟睡的人们不会知道,这个寒冷寂静的夜晚,夜色正包裹着一场震惊十里八乡的许岭暴动!

很小的时候,我父亲就告诉过我,暴风雨来临之前,天地大多是寂静的。后来,每当我置身寂静的时候,我都会想象,寂静之后可能的激荡,包括自己的内心。父亲有一天讲给我关于许岭暴动的故事时,我对这个茅屋店就有了寂静的定义,就像一个内心的符号。

后来,茅屋店永远是寂静的。

现在,我坐在茅屋店的树林子里,夏日正午的阳光正一点一点地梳理着它的光线,细微的松风时光一样抚摸着我的思想——我慢慢穿越至那场寂静的埋伏。

而实际上,寂静里往往会裹着大海一样的波澜。这些埋伏着的人,他们正在等待来自许家岭的消息——一大早,就有一批游击队员,分散化妆成鱼贩子,身藏手枪,肩挑箩筐,潜入了许家岭街上,埋伏在商团枪械库的附近。他们正准备内外夹击,翻开许家岭的一页历史。

那是一个动荡的时代。我总觉得,像茅屋店这样的寂静,总在爆炸的边缘。而不像我,不像我们现在身处的这个时代,如此浮躁,如此金钱至死,娱乐至死。现在,我坐在这里久久不愿离开,也许是因为内心嘈杂已久,受伤已久,渴望返乡医治。因为我知道,只有故乡的寂静,才能够医治;只有像茅屋店这样的地方,才能够真正唤醒自己沉睡已久的渴望。

而我到底在渴望什么呢?古人说:人到中年万事休。这次回乡路过茅屋店,再次遭遇寂静,就仿佛我的宿命。我不是在怀古,我也不想怀古,更不想再评说什么。那不是我所经历的,那是我们父辈的事情。我只关心当下,关心当下的自己和当下的人,为什么总是如此迷茫,缺乏信仰,内心像雾像雨又像风?

看看偶尔路过的农夫,赶着一头缓慢的牛,向着前面那个飘有炊烟的房子走去。他们仿佛不需要想象那么远,不需要想象八十多年前的那一场埋伏。他们终年生活在这个寂静的村子里,如此坚定而安详。而不像我们,一直生活在不断的漂泊、迷惘与返回里。

也许,在茅屋店,他们这样子的人生就是另一种埋伏——只是漂泊已久的我们已经看不懂他们的内心了。

就像此刻,我坐在这片树林子里,周遭的寂静像一场时光的雾,不断地弥散,直到最后覆盖了我……

那些千年的旧……

此刻,那些千年的“旧”,正安宁地落在那里,泛着青光,安静而尖锐地照着我内心里一直追赶的“新”,让我无言,让我顿感羞愧和虚空。

这是在繁华的九江市边缘一角的浔阳古玩街,我猝不及防的一次遭遇。

我本不爱古玩。我是因为周末的百无聊赖,误入那个如古董一样陈旧的地方。这异乎寻常的遭遇,慢慢地驱散我内心的浮泛,然后收敛成一份异乎寻常的安宁。

仿佛这里所有的一切,包括它们的主人,以及三三两两来此寻觅的客人,都在同一种亘古不变的舒缓节奏里,在自由的空气里,一起呼吸。

拂去时间的尘埃,那些精致的瓷,温润的玉,古朴的陶……盛酒、盛茶的盛物,银质的——将我带入幽深的时光。青花一样的岁月,就居住在白墙青瓦的四合院,开始哪一个朝代的生活,天井砖石的缝隙里露出苔藓的绿意。

家具,有红木的,樟木的,檀木的……透过雕花的木格窗,幽深的民间就藏在时间的深处。生肖们的表情无法临摹,不急,不躁,安常。多么吉祥!

一些锈在历史深处的光芒,开始擦亮我们的眼睛。那些方孔铜板,通宝,银币,还有青光熠熠的刀币和剑……谁是它们曾经的主人,身背包袱,饮马遥远的异乡?它们现在的主人,同样身怀古意,安静,纯粹。

古书古画,扑朔迷离,那是哪一个朝代的书生所作?神秘的铜镜,照见的一律是历史的面容,逼视着我们的浮华和虚空。

天下雨了。雨仿佛从古代一直下过来,到达现在。那份意境也是。

别以为旧的都是腐朽的,它们的身体虽然是古老的,但尘埃覆盖着的灵魂是通灵的,通向更遥远的梦想。

在店主戴老板的旧木椅子里落座,主人为我沏上一杯普洱陈茶。不急不躁地饮,不紧不慢地聊,聊些与古董有关的“旧话”。主人的目光缓慢,但很深,荡漾着安顺的光。

——这儿聚居着的是一群活在时间深处的人。

而外头繁华的商业街,人头攒动,车水马龙。所有的都是“新”,所有的人都在追逐“新”,人们最不喜欢的就是“旧”,最怕的就是“变旧”。人们仿佛被什么东西控制着,追赶着,累一点也不要紧。他们却不知道,更多宝贵的东西,都在其中快速地腐朽。

此刻,那些千年的旧,正透着青光,向我们渲染源远流长的家国梦想——安宁,处顺……

沉醉在这个浔阳的古意里,如果不是有人叫醒我,我都不愿意醒来。把自己安放在哪一个朝代的雕花木椅里,愿一坐一千年。

一个人和一场雨

公元十八年,是个大旱之年。这年夏天,有一个人,从县衙出发,步履利索,走过弯来扭去的宿松老街,径直往河西山。河西山上有一个求雨坛。他登上求雨坛,手举一把稻穗,双膝跪地,面朝燃烧的太阳……

六月初六这天,他晒死在求雨坛上,跟太阳一起去了。

这个人就是宿松第一任县令张何丹。

宿松县当时叫松兹县。传说他死后的一刹那间,忽然天昏地暗,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松兹大地上的枯禾,顿时润育复苏。

这个两千年前的张何丹,我知道,他现在就住在南门外,在大河的西岸。

我总是常常想起他。特别是像现在,酷暑、干旱的夏日,估计很多人都会想起他。昨天,我乡下的兄弟来城里办事。我留他吃过午饭再回去,他却说没心思吃饭,要早回去。说田地里干旱,没水,稻禾都枯了,估计今年的庄稼没收成。我在城里不差水,但此刻感觉心口有些干。

今天这个周末,我百无聊赖。一个人顶着烈日,走南门,往河西逛荡。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我想,如果我早来两千年,肯定会与张公相遇。

其实张何丹是四川人,西汉末年,曾在朝廷担任谏官。因秉性忠直,多次上书弹劾王莽,后来遭到王莽报复,被贬为松兹县令。时值新朝建国二年,也就是公元十年,汉室诸侯王已废为民,松兹侯国便降格为松兹县,县城仍设在今宿松城北五十里的仙田铺。

张何丹到松兹后,爱民如子,十分重视农业,几年以后,就培育出一种穗大粒重味道香甜的优良稻种,名叫仙田瑞谷,惹得周围郡县的人都来引种,一时名传遐迩。

后来,张何丹把县治从仙田铺迁到现在的宿松县城这个地方。他最后也是死在这里的,但是我宁愿相信他是跟太阳一起去了。他的死最后换来了一场雨,我也宁愿相信这个传说是真的。因为在苍天最干旱的时候,在黎民百姓最苦的时候,他宁愿把自己身上所有的水分都晒干,把最精干、最骨质的部分留给宿松大地。

现在,张何丹就躺在西河的拐弯处。不知道城西大河流淌了多少年,但是我知道张公在河湾里枕着时光的波涛,倾听雨水打在稻禾上的声音,已经有两千余年了。我们就出生这条河的下游,如果说人心是一条河,冥冥之中已经注定,张公就是我们的上游。

我现在住在县城里一个名叫刘屋垄的地方。这个刘屋垄现在只是一个形而上的村庄,稻田与谷禾只存在于我和邻居们的内心。有时候夜间下雨,我躺在床上听雨,就感觉雨水打在水泥地和柏油路上的声音真的像是打在稻禾上的声音,柔软、亲切。

雨是滋润生命万物的。我想象当年,张何丹,这个对稻禾低头的人,对雨的渴望是多么强烈,一滴雨在土地上所做的事情,他都想做。以致后来,他自己变成了一场雨,一场经典的雨。

我总觉得,张何丹身上永远住着一场雨,一场及时雨。否则,在宿松,两千年以来,为什么善良的人总是在最干旱的季节想起他?就像一首诗总被人千年传颂。

张何丹不是诗人,我们没有留下他的诗。但是他的一生就是一首诗,他那一跪就是一首诗。他是用双膝写诗的。雨是他的诗歌元素,仙田瑞谷与黎民百姓是他的诗歌元素,松兹原野就是他铺开的稿纸。他的读者是太阳,是苍天……

张何丹,一个人带着一场雨,在宿松大地上,就这样从两千年前一直行走过来。沿途有多少为官的人,内心也曾像他的雨滴一样透亮、清凉,行走也坚定而利索,不知为什么后来就慢慢迟缓了、浑浊了。而他的到来,总把人心洗刷,大地干净而旷远……

大地干净而旷远。我们需要这个人,和他的雨。

猜你喜欢

二伯茅屋
天堂是所茅屋
茅屋
读《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偶拾
老家的茅屋
乡恋
晚节
怀念远逝的“古今”
“二伯”的由来
狼和牧羊人
二伯的酒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