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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字出头

2014-12-28谢络绎

山花 2014年19期
关键词:媳妇

谢络绎

这是一个走到头必须拐弯的丁字路口,向左或者向右,总之怎么样都有路可走。人们打这儿经过,并不会因为马路的一头被几幢老房子堵死了而产生什么困惑,相对于十字路口,这里少了一个方向但也少了一种未知。

何满冬原本未知的生活就是在这个地方变得通透的。

不知道的都说他会选位置,左边两百米小学,右边两百米幼儿园,对面超市,一放学,人挤人,全是生意。可哪里存在“选”的问题呢,他从小就住在这里。老房子外围没有统一的院墙,零零散散立在三条路交汇的地方,像几个误闯红尘偶然相遇的侠客,衣衫破败表情隐忍,颇显悲壮。它们并不直接临街,到路口尚有七八米远,形成一块交通缓冲地,可以倒车,站着等人,有时候还会用来放置临时红绿灯柱,到了高峰期就被推到路口上去。这些事物稍事停留就会离开,一离开那里就空了,长时间空着,那么好的地段,也不见有什么小商小贩长驻,大约是老房子围合出了不同于城市里是个街头都会充斥的那种分散、游移、冷漠的气息,而是透着寻常生活,私人领地的地盘感,让人不敢轻易冒犯。

何满冬近水楼台。

他是这么想的,家门口摆摊,一来近,抬抬脚班儿就上了,二来都是熟人,有个照应,三……没有三了,他压根不知道人流量这个词,也就不可能考虑那么深。谁知道歪打正着,生意好得不得了。好到他媳妇每天晚上跟他一起把钱匣子往床上一倒,一半的口水用来数钱,一半得用来冷却他:“你就一个卖臭干子的啊,钱再多也是个卖臭干子的。”生怕他男人有钱就变坏。何满冬一开始嘿嘿笑两声,听多了就有些生厌,不是厌这话,是厌这是句实话。他满不在乎地回嘴:“那又怎样!”他媳妇听到这话翻翻白眼,一边骂他没出息一边暗自放了心。女人没事则天下太平。这太平日子是不断犯错、校正、沿袭,日复一日沉积而来的,虽然时有惆怅,但总体安全。何满冬需要安全。他不是那种会做危险事情的人,从小就不是。别人爬树掏鸟窝他不敢,上学了考试偷看他不敢,邻居陆丽叫他去她家玩他也不敢。有人说他胆子小,他妈妈干脆骂他笨。笨小孩何满冬一无是处,成绩自然很不好,到了初三毕业,跟长得漂亮被坏孩子招惹得无心学习的陆丽一起双双落榜,内部招工去了印刷厂。那时候的他对此相当满意,一方面是他呆头呆脑,在学校不受待见,不想上学不是一天两天了;二是能与陆丽共进退,他觉得既光荣又义不容辞。

三年后,当初继续读书的同学基本上都上了大学,又两个三年过去了,当中有人当了记者,打开电视总能看见他一本正经地追问这个谴责那个;银行里搞信贷的那个呢,嘴巴里几百万上千万地往外蹦好像全是他自个的钱;还有几个出国的,不管出去干什么听起来都显得相当上流;公务员、工程师、老师之类的也有一些,好多都戴上了眼镜,看起来有种行动不便的小心谨慎和绷着的,随时可能爆炸的压抑感。而他和陆丽早就在厂里更新设备节约人力成本的第一拨裁员中被清理了出来。他和他们在同学聚会时围拢了坐,很近的样子,可渐渐的,他们再聚的话就不通知他了。他安慰自己说本来就不想被通知的,正好。再一想,他其实是想被通知但不想去罢了。

这些年来何满冬陆续做过小餐馆厨师、化妆品直销员和保险业务员,都不长久。做厨师得用来路不明的油,沉淀物占了油桶三分之一的那种,他于心不忍;化妆品他带回家给老妈用了,起了一脸的包,那哪敢再给别人用啊还收钱;保险公司天天开晨会,有个环节是让每个人轮流上台喊我行,我行,我行行行。他喊不出来。

他有个毛病,越是想到快没钱了越想花钱打赏自己,有点不愿承认即将山穷水尽的意思,又像是索性破罐子破摔。他带着复杂的心情在每一次辞职之后一个人坐在大排档里喝酒。他不喜欢变化,总去同一家。有回老板的儿子和他女朋友闹脾气了,一个甩手不帮忙了,走了,一个赶紧去追。老板四下看看,走到他跟前拍拍他的肩膀说伙计,咱们也算熟人了,搭把手吧。一来二去不管老板的儿子和他女朋友在不在,只要何满冬有时间就会过去帮忙。他们旁边有个油炸摊子,当中卖得最好的是臭干子,何满冬想,为啥不只卖臭干子呢?他觉得只卖臭干子这事他可以干干,受欢迎又简单。

说干就干。

他媳妇说咱就叫“满师傅臭干子”吧,何师傅太多,冬师傅比较怪,满师傅最好。在这一点上何满冬挺欣赏他媳妇的,说话办事都比较在点儿。

那个时候他还没娶她,叫媳妇只是叫着好玩,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啥时候会娶她。

他也不知道这是因为他心里还想着陆丽。

邻居陆丽从印刷厂出来以后就不见了踪影。直到何满冬开始依赖于长久地停留在丁字路口养家糊口了,她才一道光一样令人惊讶却又似乎是不足为奇地出现了。

“去上海打工了,在服装厂流水线上缝扣子。”她说,“没劲,就回来了。”

他当时看着她,不知怎的就勾起了他对没上高中直接进了工厂这件事的懊悔。他的一任媳妇和他一样卖化妆品,他对她好,天天做两个人的饭第二天带给她一起吃。有次她吃着吃着就哭了起来,说你对我这么好怎么办呢,我又不能嫁给你,我要嫁的至少得上过高中吧。

他现在看见陆丽瘦成了一把骨头,眼里似有怨忿,嘴里却说着软弱无力讨好的话,一时间喉咙发痒,空咽一团气准备说点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这……可以啊。”

她因为眼窝深陷而显得比较凸的眼珠子上下翻滚着,快速打量何满冬的摊位。铁皮台面的手推车上坐着油锅,旁边堆着码得整整齐齐的臭干子,另一边是各种调料,辣椒粉和香菜已经见底了,酱油刚刚加过,满满当当一大碗。何满冬戴着口罩系着围裙,听见陆丽说话,一双手僵在那儿,半响才抬起来用手背蹭了蹭鼻头。离他头顶两尺左右的地方扯着一面横幅,迎风一抖,“满师傅臭干子”几个字跟着起伏起来。

“混口饭吃呗。”他躲在口罩后面紧张地憨笑。

后来他媳妇来了,陆丽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他其实很想塞一碗臭干子给陆丽,终究还是把手里的碗递给了排在第一位,巴巴等着,口水都快流出来的一个老太太。他一边用余光触摸陆丽的背影,一边对老太太说:“两块钱。”老太太立刻嚷起来:“我给了钱的!”他媳妇瞥他一眼,小声骂:“魂被勾走了!”

他媳妇知道陆丽,他跟她热恋的时候口无遮拦地说了很多秘密,其中就有暗恋陆丽的事。他媳妇没见过陆丽,却在陆丽出现时准确地扑捉到了一丝别样的气息,很不合时宜却又有着很深的来处地问了一句:“我现在是你什么人?”

隔天他媳妇带回来一个小道消息——陆丽回来是因为有了孩子,陈阳升的。

陈阳升是谁?就是初中那会儿陆丽叫何满冬去她家玩他不敢,她转而叫的另外一个邻居。那时他们三家虽然挨着,但陈阳升在另一个中学读书,没有何满冬跟陆丽那么熟。

不熟还叫他!何满冬一想起这事就来气。但现在她有了他的孩子。何满冬拉起他媳妇说走,拿证去,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媳妇了,正式的。

他媳妇先是一怔,然后抱着他就哭起来了。他以为她会说些肉麻的话,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什么的,可是她说来说去说的还是陆丽,说你知道是咋回事吗,我听说啊,那个陈阳升没跟陆丽一起打工,他在广州陆丽在上海,说是他去上海玩,碰到陆丽,就那么一碰就成现在这样了。你说说,那个女人是不是特别不要脸!

何满冬顺着她的意思说:“是,她不好,你好。”

陆丽再过来时,何满冬有意朝她肚子上多看了几眼。陆丽用手挡了挡,还在说话的时候背过身去,躲风一样。她问他缺不缺帮手。他的眼神条件反射地一紧。她马上说开玩笑的,我知道你已经有帮手了。他于是内疚,伴着心疼。她好像看出来了,叹口气走了。他本想叫住她问问她陈阳升在干什么,那个她最终选中的男人咋连个人影也见不着,是天天窝在家里吗,哪能那样呢。但他空张了几下嘴巴,看着陆丽披在后面零乱的头发,到底没叫出声来。

然后他媳妇就来了,抱着一小盒臭干子,说你看这家的怎么样。他一看颜色就知道仍是用硫酸亚铁泡出来的,摆摆手说算了,明天我去找。

一周前他去市场进货,赶上工商突查,在他们固定进货的那家查扣了五十多公斤臭干子。他跟在执法人员后面,在他们快上车的时候问那些干子怎么了。

“都是用硫酸亚铁泡出来的。”其中一个人说。

“有什么问题吗?”

“有什么问题!”那个人横了他一眼说,“硫酸亚铁是工业原料知道不?是制造颜料啊防腐剂用的知道不?那玩意能害死人知道不?轻的肚子痛、恶心、呕吐,严重的肺积水、肝变异,甚至休克,知道不?”

何满冬大吃一惊。

那个人问他是干什么的。

他说就是卖臭干子的,不,是最后那一道,炸好了卖。

那人摇摇头,教育他说,你真是无知啊,什么都不懂就敢把东西送进人家的肚子里去。

他怕不过,可怜巴巴地说你们别抓我啊,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不知者无罪。

回到市场里,何满冬在看起来安然无恙,没被工商冲击的其他几个店里来回转,因为实在没有经验,比较不出个一二三来,就只好多花钱,以超出以往一成的价格进了批货,谁知道拿回来跟之前剩下的一比,一模一样,味道也没什么差别。他把货全部倒掉,再去进,花了更高的价钱又拉回来一批,一尝,确实厚实温和有余味多了,不像从前,总觉得有股子尖利的气息直往鼻子里钻。只是这样好是好,成本一下子涨了近三成。为了能找到一家价钱合适可以长期合作的,他和媳妇轮流去几个大的豆制品生产聚积地找货源,不是价钱不理想,就是像今天这样,拿回来一看又是坏东西。

“你长点心眼好不好,回回拿回来都是这样的。”他埋怨媳妇。

他媳妇眼睛一瞪,正要发作,只听身后的楼房里传来一声惨叫,然后持续嚎啕。何满冬听出那是陆丽的声音,手一抖,把媳妇拿给他看的臭干子整盒打翻在地。

丁字路口上的那几幢老房子,就何满冬家住的那一幢门是对着直冲过来的那条马路开的,其他的都对着他家的那幢楼,形成围合之势,要进去的话得从两边摸进去,也就是面对路口的左边或者右边。陆丽家在左边,她婆婆一家在右边。看她通常从左边来,何满冬料想她一直住在娘家,就径直朝左边走去,急切而忐忑,出奇地轻车熟路,很快就站在了她家门口。他觉得有点恍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停下来,对着门板像对着铜墙铁壁。这扇门分明是虚掩的啊。陆丽的哭声鼓励了他,他想象自己是一个热心肠的邻居而非爱慕者,他推开了这道门。

最先看到的人是陈阳升。他尖尖的下巴上居然蓄了胡子。这绝不是为了好看,何满冬想,这样一点也不好看,他肯定是太懒,胡子也懒得刮罢了。这个懒家伙垂头丧气地坐在小小的四方桌子前,任凭身后的屋子里陆丽发出痛苦的声音。

“陆丽,陆丽。”何满冬喊。陈阳升抬头看了他一眼就垂下头去。这一抬一垂之间,何满冬从他脸上看到呆滞。这呆滞是从眼睛那儿流出来的。他跺了一下脚,看到陈阳升只是顿了一下头,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何满冬止步在这样的陈阳升面前,叫:“陆丽陆丽。”声音明显比第一次小了很多。回应他的仍是她的哭声。这等于没有回应。多么可怕的没有回应。何满冬忽然就慌了乱了,既无法往前更进一步,又觉得身后的门一直在往后退。他定了定神,追赶什么似的跑了出去。

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是第二天从他媳妇那里知道的,说是陆丽的妈心脏病发咽气了。

“陆丽要卖房子,他们家欠太多钱了。”她警告他,“不要管,你要是敢私下里给她钱,我就把你当臭干子炸了!”

下午陆丽来的时候,他不敢看她,只盯着翻滚的油锅。这一回他在她要走的时候塞了一碗臭干子给她。他庆幸上次没给她,那时还是硫酸亚铁泡出来的,那不是害她吗,现在的才好,又健康又好吃。

她双手捧着,说我没带钱下来呢。

“什么钱不钱,我能要你的钱?”

“不行,不然就是瞧不起我。”

“给你打折总成了吧。”他往她碗里又加了两块臭干子。

她轻轻咬了一下嘴唇。他低着头,一副只关心臭干子不要炸糊了的样子。但是他感觉到她转过身去了,慢慢向右边走去。看来她已经搬到婆婆家去了。他抬起头来,向身后斜斜望过去,寻到她即将要回到的那个地方的窗口,正是晚饭时分,那里却漆黑一片。哎。他摘下口罩,好让自己好好喘一口气。

后来他媳妇过来帮忙,他让她自己撑一下,他去找臭干子。

他媳妇骂他有病,天都黑了去找什么臭干子。

他说是去从前常去的大排档,那里不是有个油炸摊子吗,印象中他们家的臭干子味道挺正。

“去你的吧!”他媳妇头向后仰,伸长胳膊把臭干子一骨脑倒进油锅里,激起无数油星子。

他赶紧躲开,径直走了。

没错,他只是想喝酒。

可是他一坐下来,几瓶啤酒下肚,竟然胡言乱语起来,说完陆丽说臭干子,再接着说陆丽、臭干子,循环着,有秩序地凌乱着。摊主说陆丽是谁我管不着,臭干子倒是上等的。他端来一碗炸好的臭干子,请何满冬吃,说:“常见你过来给人帮忙,实诚,就给你指条路吧。”他说在他们老家有个专门调配卤水的老师傅,三十多年了,都成神仙了,无论什么卤水,他一闻就能说出里面都放了什么料。他家的臭干子都是用那个老师傅的卤水自己做出来的,量不大,好弄。何满冬喝了些酒,眼睛本来已经开始迷蒙了,这会儿突然一醒,重新清亮起来,心想这是一个办法咧,买不到合适的就辛苦点,自已做,说不定还能整出只有他满师傅才有的独特风味来。

“不过呢,”摊主说,“老师傅前几天才摔伤了腿,你晚点再去吧,不然见不到他。”

第二天傍晚,何满冬出摊不久,陆丽遁着纱一样轻薄的光线,从右边走过来,何满冬看见她的手了才知道她来了。她先是手背弓着,骨头在灰黯松驰的皮肤之下努力撑开,尖锐地伸到何满冬眼皮底下,再翻转过来,一朵枯萎的花回光返照般缓缓张开,让中间两枚潮湿的硬币隆重现身。

“你手心这么多汗啊。”

“是啊。”她的手往前顿了一下,意思是要他接着。

见他不动,她不耐烦起来,手一翻把钱搁到几个调料碗之间的空隙里,说:“拿着,昨天说好的。”

“哎……”他脱下手套把钱拿起来,要还给她。可她已经转身走出好几步了。旁边有人凑过来说:“来份两块钱的。”何满冬看着陆丽的背影说:“好,马上就好。”陆丽照例往右边去了,却挨着马路牙子走,明显不是回家。他用戴着手套的手去抓臭干子下锅,头却抬着,冲她喊:“干啥去啊?”“超市。”她刚一回过头来,扎得很马虎的头发就散开了。她反手在背上抓了抓,抓到还挂在衣服上的橡皮筋,右手收回来,和左手一起伸到脑后,三下五除二就又束了一个低低的马尾。这个过程中她说:“买米酒,我做的婆婆嫌不好。”好字落地,她的身子也转了过去。何满冬冲她喊:“我家有啊。”陆丽没听见一样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从“满师傅臭干子”那儿到超市直线距离一百来米,陆丽沿着马路边走,中间还要过人行道。超市门口有一块空地,一个流动商贩推着一车荸荠在卖,她已经快走到他跟前了。何满冬一边关照着锅里的臭干子,一边留心看她。

街头熙熙攘攘,何满冬越过它们看着陆丽一路走过去的方向,那也将是她回来的方向。不一会儿,她手里拎着一小瓶米酒,被风吹着原路返回了。她又要回到何满冬这里了。他紧张起来,像个即将得到礼物的孩子。

“哎,”她叹了口气,“超市招人,我不够条件。”

“啥条件?”

“高中毕业才行。”

“你做个假证吧,高中学历他们不查真假的。”

“你这么干过?”

“没有。”

“那你要我干,万一有事呢。”

“反正我身边这么干的都没事。”

“算了,证弄好了我也不行,只招三个。”

她把脸侧到一边,茫然地看向人行道。

那之后陆丽又不见了。

何满冬在陆丽经常出现的那个点不断向右边张望,大多时候目光落空,又有几回张望出他媳妇来。她大概是学陆丽,也把头发扎得低低的松松的,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就来了。这一次她走到何满冬身边,推开他,把他的手套抽掉,塞给他一张纸条。他开始看纸条,她开始系围裙,戴手套。纸条上是一个电话号码。

“她的。”

“什么?”

“装什么装,问问吧,看怎么回事儿。”

他舔了舔嘴唇,接着把纸条唰唰两下撕了,扔进手推车侧边挂着的、用废弃的油漆桶改装成的垃圾桶里。她停下来看他,默默转过身,示意他帮她系围裙的带子。这个带子好系,她自己反手系分分钟的事,她却喜欢让他系,只要他在跟前。他也习惯了。他靠近她,低下头看着耷拉到两侧的带子,拎起来,绕到一起,一拉,她的腰身立刻就紧了。她觉得那就像他的手握住她的腰一样。她猛地转过来抱住他。

一个常客来买臭干子,见这架式赶紧向左转。何满冬看到他,松开她,叫他:“喂,别走啊。”她也叫他:“是,别走啊,一会儿再来人就多了。”那人摸摸头,慢慢走过来。她开始麻利地取臭干子下锅,再拿长筷子一个个轮流翻个儿,还跟他聊天。

“你儿子找到事儿没?”

他儿子想去学美发。

何满冬还是给陆丽打了个电话。

他在撕掉字条之前已经记住了电话号码。但在当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记住了那十一个数字,他要是能做到过目不忘的话成绩也不会那么差了也不会摆摊卖臭干子了。但他低估了自己。或者,他低估了类似爱情的某种东西。他坐在开往乡下的长途大巴上,前额顶着前排靠椅,昏昏沉沉睡着,陆丽出现在他的梦里,还是初中时候的样子,走到哪儿脸都扬着,很骄傲的样子。突然之间她的脸就垂了下来,拉着她的腰身往下降,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眼看好端端一个人泥巴团一样就要瘫到地上去了,他扑上去拉她,却从她的身体里穿了过去。她死了吗?给她打电话!他脑海中冒出这个念头来,与之同步的是一串数字啪的一下亮起来。他开始找手机,并且默念这串数字。可他找不到手机,摸遍全身都找不到。他急醒了。眼睛一睁,梦境倏忽一下飘远了,只留下一串数字。他立刻坐正,取出手机哒哒哒按了起来。

“我已经回来了啊。”陆丽的声音越发轻软了,像一条奄奄一息的鱼。

何满冬这才想起距陆丽不再每天傍晚从右边出现,一步一步走到他的小推车前已经三个多月了。这么久,连卤水老师傅的腿伤都好了,她如果走得不远,是该回来了。他问她干什么去了。她说去干老本行了。“印刷厂?”“不是。”“那是干什么?”“服装厂,临时赶一批活儿,活儿干完了就没我们的事了。”何满冬张着嘴巴,耳边的嘟声响了好一会儿才挂断电话。他愧疚极了,就像服装厂是他开的,没活儿干也是他造成的。他愧疚于帮不了她,愧疚于自己的无能。

卤水的事却十分顺利。

老师傅和他的大儿子住在一起,田梗边,偌大的院子里起着一幢简单的三层楼,墙面贴着耀眼的瓷砖,一旁另盖了一间平房。何满冬一进院子鼻子就不停地动起来,被一种异乎寻常的臭味牵引到平房跟前。一扇粗糙的木门虚掩着。他敲了敲门没人应,就大着胆子推开门。光线从里面的窗子那儿漫过来,与被何满冬引入的光对接起来,一排排高过人头的木架子在这两种光源的照映下显得十分高大。他往前走了两步,看清架子上放着的是一板一板的豆腐。右手边那面墙的墙脚下依次摆着各种很大的陶罐子。他就是冲里面装的那些气味怪异的水来的啊。他激动地紧走几步想要细看,却被身后一阵响动打断了。他停下来,回过头。一个老人站在门口,逆光,何满冬只能从体态上判断他是一位老人,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清楚。何满冬迎过去,笑嘻嘻地报上油炸摊主的名号,说是他介绍来的。老人退到门外去,搬了把椅子靠墙根坐好,对着太阳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睛。何满冬走到他跟前,正要开口,他扬着手说:“我就是卖配方的,价钱你知道吧,拿钱来就行。”

“知道知道。”何满冬忙把随身背的斜挎包拉到前面,解开按扣,再拉开里面一层的拉链,数了一些钱出来。

“不看看别的?”老人仍然闭着眼睛。

“别的?”何满冬喃喃动着嘴唇,不太明白老人的用意。

“想要臭干子好吃,卤水关键,豆腐也关键。”

“那个算了。”何满冬不想把事情整复杂了。

老人一笑,说你先回去吧,需要的话再来。

何满冬打电话给媳妇,让她去买不同量的豆腐、豆豉、碱和苋菜。

“怎么还要苋菜?”

“这方子牛就牛在这儿。”何满冬打了个哈欠,“再把房子腾一间出来。”

等到何满冬回到丁字路口,“满师傅臭干子”前已经围满了人。他挤进去帮忙。差不多九点的样子,存货都卖光了,他们收摊回家。一进门他就看见地上堆着几个大袋子。

“都整好了?”他拉住媳妇。

她有一点自得又有一点不好意思地轻轻挣开他的手,走到桌子跟前,一边倒凉开水一边说:“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弄呗,就是房子没办法,你妈不愿意清空她的房间,说是偶尔还要过来住的。”

何满冬的母亲长期住在他姐姐家,帮她带孩子,在上海。她比他出息,也气他没出息,要不是母亲时不时回来,基本上两家能断了来往。那怎么办?何满冬在屋子里来回走。他们家这套房子是印刷厂早年分的,说不上格局,客厅小到只能放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电视机还是勉强挤下的,然后就是两个房间,很小的卫生间和厨房。何满冬说那就算了,少做一点吧,明天去整个大坛子,一个就成,我们制卤水。

媳妇说:“行,你怎么说我怎么弄。”

卤水得半个月才能发酵好。连着几天,何满冬按方子上说的,每天打开盖儿搅上一搅。这种程序化的动作不需要动脑筋,到时间动一下,内容又极简单,很符合他的习惯,他做得很高兴。他也就每天搅拌的时候才能获得这种专注的完全的快乐。一离开这个承载着他的希望的坛子,离开这件事,回到丁子路口上去,看到满世界都是人,无论几点都是人,他就生出深深的担忧来。人太多了,他跟他们挤在这里,太挤了。他把摊子固定好,把东西摆好,把围裙围好,把口罩戴好,当这一切都弄妥当还没有人围过来的话,他的担忧就会加重。他会心跳加快,会发汗,会左顾右盼,会突然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这么多人,他还来干什么。他知道陆丽也挤在这个地方,因为太轻还没有办法降落,也没有位置给她降落。她的情况带给他类似于一切准备就绪还不见有食客上门的慌张。

她又从右边过来了,停在他的摊子前。时间还早,太阳虽然在西边的方向,但依然热烈。风有点大。太阳和风都像带着脾气。这不是她通常会出现的时间。

“怎么这么早?”

“无聊呗。”她穿着草绿色线头乱炸的棉布睡衣,头发用一个大齿夹随便拢在脑后,两侧掉下来好几缕,风一吹拂到眼睛上。她松开交叉托在胸前的手臂,抬起手把头发别好。接着右脚往前驱出半步,把全身的力气都压在左腿上,两只胳膊重新交叉抱好。

这个样子看起来真他妈无所事事!

他发自内心地可怜她,伤心不已。

那个儿子想学美发的人来了。陆丽往后退了退,退到他的右后方,站定后又摆出刚才的姿势。那人递上两块钱。何满冬接过来,熟练地抄起半成品臭干子下到油锅里,然后像他媳妇那样问他:“你儿子找到事儿没?”

“哪那么快。”他眼神飘忽着重复老话。又说:“有亲戚帮忙联系了个环卫工的活儿,那哪能行咧,再等等。”

陆丽直起左腿来,站正,抬起一只手放到嘴巴上捂着咳了一下,怯生生地问:“叔,咋联系的?我能去试试不?”

何满冬正在夹第一块他觉得可以出锅的臭干子,长筷子一抖就没夹起来。

那人讳莫如深,只说:“现在哪儿都不好进,他可以去,却不愿去,你说说看。”

何满冬气一沉,捏稳长筷子,飞快地夹起一个个看起来比原来体积大很多却变得很轻,漂浮起来的臭干子,依次放进碗里,也不像往常那样让那个人自己调味了,而是凭他端着,拣几样主要的浆汁淋在上面,完了往推车靠外面的那一侧空地儿上一放,说拿走,走走走。

陆丽放下胳膊,双手局促不安地握紧然后松开,跟那个人一起,一左一右地走开了。

何满冬头一次没追着她的背影看。

突然之间他跑起来,追上她,用本来是抓臭干子的手抓住她,往后一拉,让她脸对着自己,说:“要不你也卖臭干子吧,我在这边,你在那边,那边——”他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超市的方向,“我观察过了,超市门口那个卖荸荠的不常来,来了也不要紧,他卖他的荸荠,你卖你的臭干子。”

陆丽有些吃惊,眼睫毛快速抖动,眼睛变得模糊不清。

“那不是抢你的生意?”她揉了揉眼睛。

“我让你抢。”

“我不。”

“那就你卖烧烤好了,我在这边炸臭干子,你在那边卖烧烤。”

陆丽的头一低,感觉到有眼泪滑下来,赶紧抹了一下脸,迅速跑开了。

“人哪?人哪?”有人站在“满师傅臭干子”跟前左看看右看看。

正是家长等着接孩子的时间,摊子前很快就又多了几个搞不清楚状况的人。

何满冬站在原地,他看着那些人,以及更多的人,眼里却是陆丽站在超市门口卖烧烤的样子。没错,他看到了。他为自己突然之间想到的主意兴奋不已。

他媳妇来了,看到摊子上居然没人,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一边跟众人陪笑脸,一边到处找装备,手套什么的,翻了两下只找到一次性手套,没见围裙这些东西。她一边戴手套,一边踮起脚尖四下里找何满冬,瞅见后跳起来喊他:“喂,要死啊你,这么多人没看见呀。”

何满冬举到耳朵边上的手机挡住了媳妇的话。

“喂,我不是看不起扫马路的,就是觉得还年轻,干那个不值当。我有个朋友就是做烧烤的,你要是愿意,我带你去见见,学习学习。你也看到了,这个地段旺,干好了,过几年能把你卖的那套房子再买回来。喂,喂,喂……”

他看了看电话,心有不甘地慢慢垂下手臂。

他媳妇又在叫他:“你干什么呢,啊,跟谁打电话?”

他朝她的方向看了看,根本看不见她。她又跳了一下,从人群中露出脸来。瞪他。他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帮忙。

他们两个一个炸一个盛,很快忙到眼前只剩下两三个人,她就边忙手上的事边问他刚才跟谁打电话。他胡乱说了一个人名。她不信,让他讲实话。他说我说的是实话啊。她掀起他的围裙擦了擦手,顺着就伸到他的裤兜里去摸手机。等他反应过来已经晚了,躲也没用了,她已经把手机抓了出来,转过身去翻记录。他从背后环住她,一手举着长筷子一手去抢电话,她上上下下地躲着,在躲的过程中看清了那个电话号码,后背一拱,转过来盯住他。他立刻住了手,灰溜溜地去夹油锅里的臭干子。夹着夹着他的动作慢下来。他的余光看到一团草绿色。他抬起头来。

陆丽两只手支棱着插在口袋里,肩膀耸着,那身粗制烂造的棉布睡衣让她此时仅仅只是不好意思的表情显得有些凄凉。定了定神之后,何满冬又从她脸上看到豁出去的倔强。

“我想好了,去就去呗。”

何满冬赶忙看了媳妇一眼。他媳妇还站在死死盯着他看的那个地方。

“去换件衣服吧。”他对陆丽说。

“噢。”她听话地走了。

何满冬赶紧去拉他媳妇,说我看她可怜,带她去大排档那儿看看,学门手艺。

他媳妇眼睛越瞪越大,嘴巴一张正要说话,他抢先说电话可是你给我的!

他媳妇嘴巴空张了一会儿,呼出一大团气,闭上,然后猛地上前两步,推开他,继续他刚才没干完的事儿。

此时头一拨进入校园接孩子的家长已经陆续出来了,“满师傅臭干子”前五米左右的马路上已经开始有车辆滞留,一个警察匆匆赶过来,站在路中间,手一摆让正前方那条路上过来的车停下来。两边的汽车开始做交换运动。行人也一样,当中一部分交换前先在“满师傅臭干子”这儿交汇,买上一碗臭干子后再行交换各自的位置。人越来越多,都很自觉地往两边排,一点儿也影响不到马路上的交通。警察看都不看这儿一眼。以前何满冬还担心过城管,他们也来看过,跟他说你这个吧,还好,这个地方放学的时候堵不是因为你这个摊子,是那些图接孩子方便随便往路边一停的私家车。你一没影响交通,二没影响别人生活,没事。没事你城管来干什么?何满冬有些纳闷,一问才知道有人举报。他非常生气,熟人熟地的,谁这么阴啊!再一想,肯定是生意太好招人眼红了。再往深处想,举报就举报吧,城管说的那两条是变不了的,变不了凭你是谁,再举报也不管用。

人多,没人管,真是一块风水宝地。

何满冬又给陆丽打了个电话,叫她晚半个小时再下来。

他媳妇看了他一眼,说:“算你有良心,这会儿这么多人,你要是走了我招架不住,气极了我掀摊子的。”

又忙乎了一阵子,眼前渐渐疏朗起来,能望得见马路对面的事了。超市门口卖荸荠的那个老大爷正在跟一个保安交涉着什么,他端着一小篮剥好的荸荠,一个劲儿地往保安怀里送。保安个头很高,头发剃得短短的。他先推了几把,最后还是接住了篮子。大爷见状赶紧撕下一个塑料袋,把篮子里的荸荠往里头一倒,一系,递给了保安。

何满冬已经取下了口罩,这会儿他把围裙和袖套再一取,盯着马路对面就过去了。

“咋回事啊?”他问卖荸荠的大爷。

“不让在这儿卖了,说是超市自己要摆个什么油炸摊子。我说今天最后一天,明天就不来了,好说歹说才同意。”

何满冬心一颤,回过头去看自己的摊子。他媳妇沉着脸,手脚麻利地给人添臭干子。他有一点恍惚,感觉像在看陆丽。第二眼他确实看见了陆丽。她换了件洗得发乌的白衬衣,头发也扎起来了,扎得很高,跟平常两个人一样。何满冬赶紧跑了过去。

“喂。”他叫她。

她像是找到了庇护,紧走两步站到他身后去了。

“我走了啊。”他对媳妇说。

他媳妇不吭声。

直到他们双双离开,一前一后走过小学校的门口,他媳妇都没有抬头看他们一眼。

又往前走了一段,何满冬突然转过身来。

陆丽闷着头走路,没刹住,直接扑到他身上。他扶了一下她,帮助她站稳,说:“你看到了,我其实走不开。要不你自己去吧,我给他们打个电话。”他不等陆丽表态就把手伸到口袋里摸手机,发现是空的,这才想起来还在媳妇那儿,就要过陆丽的电话。

陆丽潮红的脸开始一点点变白,她的眼珠本来就有点突,这会儿整个膨胀起来。她乖乖把手机递给了他。他三言两语把事情一说,道谢后挂了电话,手一伸,要陆丽接着,又想起什么来,马上收回了手机。他把口袋里的钱全都摸出来,有百元大钞,也有颜色淡青的一元纸币。他把这些钱跟手机一合,拉起陆丽的手,啪地一下拍到她手心里,又把她的手指头往里一扳,让她抓紧。

“去吧,拜个师,跟个十天半个月,回来自已给自己打工,谁也不求。”

陆丽的手先是一动不动,然后慢慢地开始颤抖。

“去吧。”他又说。并且开始往身后看,打算离开的样子。

她仍一动不动。

“去吧去吧,我走了。”他说完这句话后真的走了。风呼呼地吹着,吹着他的衣角,他的头发,他光光的脚后跟,他摇摇晃晃高大的背影。

天色暗了下来。

他穿着黑色的T恤衫,在混沌的暮色中毫不起眼地走着,走到摊子跟前他媳妇才看见他。她是有意不去看他的,他来了,她也只是将手里的一张五十元往他手里一塞,说:“找钱,四十八。”他把钱揣进兜里,然后去翻挂在推车内侧的钱匣子。他媳妇抬起腿轻轻踢了一下他,说:“钱拿出来,该放哪儿放哪儿。”他说我口袋里没钱了。他媳妇说没钱了晚上再说。他只好把钱拿出来扔进钱匣子里,翻出几张零钱找给别人,完了说:“我让她自己去了。”他媳妇又下了一些臭豆腐到油锅里去了,在一阵轻小的扑通扑通的声音中,她问他:“能成吗?”

“能不能成看她自已了。”

他媳妇没作声,认真看着锅里的臭豆腐,翻啊翻,在它们陆续染上金黄色之时用胳膊肘撞了一下他,说:“看,多好看。”

到了卤水做好的那一天,何满冬起了个大早,他把从市场上买的专门用来做臭干子的那种白豆腐一一用纱布包好,再一块一块放进卤水坛子里,盖上,静静地候在旁边。他媳妇叫他,这得要半天呢,你一直趴着等?他摆摆手,让媳妇不要管他。他脑海里一层层浮现的是制卤水的程序——绿色发泡的母液做好后,把它们放进坛子里,扔一块白干子进去,捣碎,发酵后就成了他面前的这坛臭卤。没有问题。过程没问题,那这臭干子也应该没有问题。可他还是有些担心。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下午把干子捞出来一尝,口感十分寡淡。他蹲坐在坛子前,手里夹着从坛子里捞出来的臭干子,仔仔细细看着。

不行,我得去趟乡下。他站起来。刹那间他想起老师傅家那成排的木架子。豆腐,他开始念叨豆腐这个词,卤水是严格按方子来的,只有豆腐是从市场上买的,如果说有问题,一定是豆腐的问题。豆腐,豆腐……他举着手里的臭豆腐,慢慢踱进厨房,找了只干净的碗,筷头一松,豆腐就落进了碗里。

何满冬心里有了主意。

他转身看了一眼正在把一些东西往手推车上挂的媳妇,回过头给油炸摊主拨了个电话,小声问他陆丽的情况。

“行啊,挺勤快的,明天就不来了,我让她多走一些地方看看,尽量找个好点的地段摆摊。”

何满冬静静听着,往后再聊就很机械了,都是不过脑子的客套话。等到电话挂断,他心里的主意又沉了一些了。他再一次回过头去看媳妇,她已经准备好了,站在门口等他。她看出他对刚刚做出来的臭干子不满意,从他尝过第一口后表情变得阴郁开始,就一直没问他。他看着她,神情除了沮丧外,又添了些犹豫,显得心事重重。

“做坏了重新做呗。”她安慰他。

他们像往常那样结伴推着手中的车子一起步入外面的世界。阳光有些刺眼,但已经显露出服软的迹象,比如树叶重新挺了起来,比起中午晒得蔫耷耷的样子要壮大了许多。何满冬把眼睛睁大,阳光就淡了下去。他的精神为之一振。

他开始沿着这种感觉继续往下走。

他瞒着媳妇,第二天一个人跑到市场里,从上午十点到下午三点转了整整五个小时。第三天又这样,第四天又换了一家市场,到第五天他去了趟乡下,在老师傅那里泡了一天一夜。回家时已是一天下午,远远地看到媳妇一个人推着车子出来了,他跑过去帮她。

“幸好你回来了,累死我了。”

他们忙过了高峰期,他媳妇一边扒着揉肩胛骨,一边轻声抱怨。他把她的身体扳正,让她的后背对着自己,手掌对着她的肩胛骨幅度很大地按起来。“轻点。”她幸福地提醒他。他说今天早点收摊吧,我跟你说个事儿。“不行,那得少赚多少钱啊。”她的手环过来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停下来。他不用看就知道有人来买臭干子了。他放开她,戴上一次性手套去抓臭干子下锅。“这是我们自己做出来的臭干子”。他媳妇跟每一个过来买臭干子的人介绍,眼前的这位也不例外。等他走了,何满冬说:“我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事,我想咱们自己做臭干子。”

“不是已经在做了吗?”

“豆腐不是咱们自己做的。”

“不是没地方吗?还得再买方子。”

“我找到地方了,方子也买回来了。”

“你到底要干什么?”

“开个作坊,专做臭干子,做最好的臭干子,让只要是炸臭干子的都来我这里买,将来还要做进大饭店去。”

他媳妇盯着他,忽的推了他一把,大声叫:“你胆子真大啊,租房子买方子你全都自己做主了,那些钱可是有我的一半啊,你不跟我说一声就全花了,你不就卖了几天臭干子吗,啊,胆子大了啊!……我知道了,想腾地方是不是?陆丽现在到处找位置摆摊子,对面不行,你就想把这个位置让给她是吧,真是仗义啊,何满冬,你肚子的花花肠子我太清楚了,我还就不让你如这个愿了,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里炸我的臭干子,我没本事,只能干这个,你厉害,你一个人一声不响地连房子也租好了,行,你能,你去,干你的大事业去,甭管我,我这辈子就这点出息,我就赖在这儿了,生在这儿死也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不光是不在这儿炸臭干子了,也不在这儿住了。”

“什么?”

伴随着这声“什么”,挂在“满师傅臭干子”的招牌下的灯炮寂静无声地熄灭了。他们同时朝两边看看,发现别人家都亮着灯,路灯也亮着。何满冬弯下腰,在推车下面摸啊摸的,不一会儿就举着一个新灯泡抬起头来。

“没事,安上就成。”他高高举起双手,摸黑旋下坏掉的那只灯泡。去安备用灯泡时,因为太黑,对了两下没对上,他媳妇在一边默默按亮手机,举起来,对准灯口的位置。这一次他没费一点工夫就安好了。完了他在灯光下拍拍手,重复刚才的话:“以后也不在这儿住了。”

他媳妇两只手对着贴紧手机,来回揉搓着。

丁字路口人来车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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