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习斌

一

仔细阅读陈陟云的诗，在那些强烈而显性的感觉与意义背后，总是散落着一些并不惹眼的细小珠粒，而将其连接起来却可形成一条清晰的轨迹，比如写作时间。陈陟云的诗大部分都在诗尾标有写作时间，而这些标有写作时间的诗，大部分都是在夜晚。粗略地统计，集子中的诗约有一半写于夜间，这与其之前的诗歌写作状态大致也是吻合的。“夜”、“晚”、“深夜”、“夜23时”、“24时”、“零时”、“凌晨”、“凌晨1点半”、“凌晨二时”、“凌晨三点”、“凌晨4时”……这些诗末的时间标记大范围的反复出现，恐怕不再是一个可以熟视无睹的琐碎细节，而是包含着某种着重强调或刻意纪念的意义，无疑也暴露了一种特殊的写作习惯。

喜欢在晚上、凌晨写诗，已经成了陈陟云的一个写作习惯，进而形成了一种黑夜写作的独特方式。当然，这首先应该与他的工作和身份有关。严肃规范的工作性质加上繁忙而不可推卸的公务任务，白天留给他的诗意空间一定不会太大，夜晚写作首先是白天忙于工作无暇顾及导致的无奈和必然。然而这是对一个忠于本职工作的人而言的，其实如果只是混日子，中国的公务员（包括官员）是完全可以过一种“白天清茶报纸、晚上花天酒地”的生活的。如此，则用工作的机会来体验生活、用工作的时间来写诗，确实是不少“诗人官员”所采用的“兼职”方式。但陈陟云没有选择这样的生活，他是追求工作和爱好两不误的，忠于本职而力求超越，诚于诗歌而执着不弃，是他选择重返诗坛以来所坚持的。白天无疑是以工作为主，夜晚的很多时间献给缪斯女神，这种“分裂”能够在一个人身上得以完美融合，确有值得深挖探讨之处。

说诗人陈陟云有一种偏爱黑夜的喜好，大致是不错的。这可以从他的写作习惯、写作对象以及写作氛围与背景等多方面得以印证。黑夜的静穆孤独，黑夜的随想自由，黑夜自身的不确定性具有的神秘与魅力，对于一个诗人的诱惑是致命的。如果说身在官场多多少少有一些“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那么诗歌写作的夜晚对陈陟云来说，就是可以自己支配自己的身体和思想的“绝对自由”的时空；如果说白天是现实规则和潜规则制约下的法官和官员的“法”的世界，夜晚则是一个诗人可以自由支配的纯粹的“诗”的世界；如果白天是“超我”的角色化生存，夜晚就是“本我”的本色化生活。可以说，面对本职工作时担当好应有的角色，面对诗歌生活时体现出诗人的本色，是对陈陟云艺术和心理状态最恰当的描述，而夜晚则是他孑然自观直指心灵表现诗人本色的最佳舞台。因此，无论是被动的无奈，还是主动的选择，夜晚已然成为陈陟云诗歌创作的时空背景和体验客体，是一个不可忽视和无法回避的事实。

二

夜晚写作不仅仅是陈陟云的一种写作习惯和方式，“夜晚”更是作为一个独特的书写对象存在于他的诗歌之中。夜之特有的寂静氛围促他思考、写作，也使他失眠，精神探讨和追问导致的孤独感与虚无感最适宜在此时萌生。那些在深夜涌出的思想和溢出的词语，时而呈现出清晰的幻景，时而凌乱而有力地冲撞着大脑，《深度无眠》的状态一定是常有的：“凌晨三点，疼痛像一朵寂静的花/开在石头的内部。”“在夜里，给语词涂一点颜色/孤独就是一片黑”。

然而孤独并非全是灾难，自有一份独有的妙趣，只有自己方能品尝其中之味，思想之疼痛伴随着独占之富有，《独守一份孤独》竟是如此美好——“今夜，就让我一个人独守一个人的孤独”。情境中，一个人的“转身”宣告了黑暗中“生死两忘的决绝”；语言上，两个“一个人”加上一个“独”，复义的叠加极言“孤独”之无以复加。夜晚的孤独成了一份财产，一个迷人的梦境，用语言编织的乌托邦，适合诗人的冥思和呓语，可以《躲进一个词》，感受夜晚带来的一切：

今夜，躲进一个词里

在那里孤独，失眠，无端地想一些心事

在那里观照事物，获取过程

把鞋子穿在月亮上，让路途澄澈、透明

对应体内深切的黑暗

黑暗，又一个关于夜晚的无比深奥的词。如果对它一无所知自然会带来巨大的恐惧，但如果走进去，靠近它，又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一种惹人了解和征服的无穷魅力。不难理解，一个亲近夜晚的诗人为何要在《深夜醒来独观黑暗》，为何要说“最亮的光来自最黑的暗”。“光”与“暗”，“闪电”与“夜晚”，“一瞬”与“一生”，相互对立而又相伴而生，彼此离不开，又绝不会苟合。“我，安睡在黑夜的最低处/我的床沿/已高出苍穹”，深夜之黑，一个人的独观，为人生的哲思提供了契机，世俗生活抑或是精神世界，高尚与卑微，又岂是真正的如此这般泾渭分明？

至此，在诗人的眼中，黑暗已上升为一个审美客体，隐藏着生命的秘密，浓缩为《最黑的精华》：

深夜里，我们是什么呢？是两只蚊子

突然停在黑暗背部的皮肤

狠狠地，各自咬一口，吸满了黑色的血液

其实，我们应该进入黑暗的核心

成为唯一的两颗核子，积聚最黑的精华

沉睡或起舞，都足以构成致命的剧毒

以沉默的字符，荡开语言的天幕：

“要黑就黑得激越，要亮就亮得惨烈！”

这是陈陟云以夜为背景写出的关于黑夜、黑暗的最集中、最深刻的诗篇。深夜里“我们”的世界逐渐下沉，由“黑暗背部的皮肤”到“黑色的血液”到“黑暗的核心”，最后直至“最黑的精华”，逐层深入的笔将墨汁注射进心脏，黑暗被浓缩成纯度极高的一小块，没有一点光的元素。诗人像是很享受黑夜带来的纯粹，并乐于做更深的探索，在《静夜思》中，“恰似我在镜中，从无边无际的黑暗/抽出丝丝光线，吸入胸腔，让黑暗更黑”，在《角色的天空》里，用一个开关“在黑暗中打开更深的黑暗”。事实上，黑暗是黑夜带来的结果，而黑夜是自然运行的必然，是不可消失的，所以这种“没有最黑只有更黑”的心理和向“最黑之黑”无限逼近的努力，是向黑夜的挑战，也是一种独特的审美追求。

体验黑暗并不沉迷于黑暗，走进黑夜但不会在黑夜里迷失，于是我们看到了光。亲近黑夜只是一种《习惯》：endprint

已习惯于半夜醒来，独坐窗台

掬一把微光，洗涤脸庞

把岁月的灰尘，弹给夜色

一束光就能杀死黑夜，“一把微光”足以稀释夜色，更何况《今夜，我点燃十根手指》，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划燃一根火柴，篝火升腾，在光的照耀下大声宣告：“黑暗的核心是火焰”！这种两极对抗而又相互交融的矛盾状态，不时在诗句中胶着，幻想在“最黑的精华”里“亮得惨烈”。最纯粹的黑夜或许是最透明的，“从凌晨三点开始”的《深夜祈祷》是如此贴近内心，光影已经疲倦不堪，“只有在这样的深夜，才能靠近你！”

当然，诗人陈陟云的黑夜体验是丰富而多维的，并非静穆孤独所能涵盖。夜的景致也不是单独的，它往往与雨、与月、与海相关联，呈现着一半自然时间的另一副面孔。

《今夜无雨，坐听雨》便是在夜与雨的交织中的夜之反观，“在夜的幽深之处，万籁律动，寂静起伏”，“体内的声音，比雨夜更加准确/以试图言说的翅膀，退向黑暗中悬挂的凝重/和轻盈”。无雨而听雨，完全是一场由想象引起的幻听盛宴，一种意念的指向性漫延。在夜的万籁寂静中感受到律动与起伏，夜为诗人自由无穷的想象提供了广阔无疆的背景，同时对指向内心的心理感受增加了一份挤压力量。

相对于夜坐听雨逼仄的思考空间，《月光下海浪的火焰》将思考和表达的背景换成了阔大的海边，而且是月夜这样的光明澄澈之境，对夜的关注点终于突破了房间、突破了黑夜，实现了由内向外的转化。诗歌设置了夏天的“子夜时分”这一最佳时间，将一个用爱情外衣包装的多重含义的故事放置到广阔而美丽的夜空，从而将夜的表达扩展到一个新的更深远的层次和境界。

三

陈陟云的诗歌一定程度上切断了与大社会、大事件的直接关联，注重思维迷宫的构筑和语言可能性的实验，在一个半封闭的空间，与黑夜的接触频繁而直接。陈陟云的诗歌写作活动和他的诗歌作品与夜晚的关系是明显的，不仅有很多直接以夜晚为书写对象的作品，以夜晚作为写作时间和思考背景存在的诗作更是占了小半壁江山。作为诗人，陈陟云是缺少自述的，他只顾埋头写诗，将更多的神秘和空白留给了读者和批评者。其实，黑夜在陈陟云那里一定埋藏着不少秘密，但它又几乎如夜一般无法看透，而且难以厘定。陈陟云对夜晚写诗和写黑夜之诗颇有兴趣，这是一种单纯的美学追求呢，还是包含着不愿与外人道的隐秘？或者干脆就是一种更为隐晦的现实表达？在他的笔下，“黑夜”与“黑暗”有什么关联？“黑暗”在他的诗中是一个单纯的名词还是兼有形容词的意味？这些都是应该考虑的，也是值得继续思考和追问的问题。

一个颇有意味的事实是，作为一位法官和执掌法院的“法官的法官”，陈陟云的诗歌中绝少留有关于他的工作的痕迹，翻开他的诗集，不仅没有“法律”、“案件”、“官场”等与工作直接有关的点滴记录，甚至连与之相关的词汇也是凤毛麟角。能将工作、生活和艺术分开固然是一种智慧，但其实工作也是生活的一部分，生活体验和感受又是艺术的第一来源，所以，如果艺术表现缺乏“生活”中工作这一维度，这种艺术体验和表现无疑是不完整的；但如果在感悟阶段始终存在，只是在外化时采用一种刻意回避，或是隐晦书写的方式曲折呈现，便会形成一个生活经验的诗性“黑洞”，其结果往往越是想绕开却越有吸引力，越有吸引力便越是绕不开。那么，在陈陟云的诗歌思维中有没有这样一个诗性的“黑洞”呢？或许他早已在白昼的理性世界里感受到了混乱？抑或在公平、正义和给人光明的律法世界里看到了黑暗？而凡此种种在白天的时间节点和公开的场域不能或者无法言说，因此，需要在夜晚用想象性写作来颠覆白天的认知？或许白天的逻辑里有太多的紧张和不协调，而夜晚的诗生活刚好是一种舒缓压力的最好方式，是延续白天对抗黑暗的象征性生存方式，是构建另一个光明世界的诗性生活方式，而且在诗人看来，这个光明世界比白天更透明，更真实。

卡莱尔说，诗人是世界之光。诗人之光带给世界的不仅仅是艺术和智慧，更多的是一个诗人的良知，是照亮世界的信心和勇气。诗人陈陟云对黑夜的钟意甚至痴迷，既是一种写作习惯和审美偏好，也是思想和灵魂苦痛的表现，而面对和书写黑夜与黑暗，才是走出苦痛到达光明之境的必由之路，因为只有在暗夜里才能点亮“最黑的精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