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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3号线往返的少妇

2014-12-28南翔

山花 2014年19期
关键词:画家孩子

南翔

人流潮水一般向前涌,少妇几乎是被人群推着往前走。偏偏自动扶梯又坏了,她左肩一个花格子挎包,右肩一只画架子,一只手提着奔奔的书包,另一只手还得牵着奔奔大步朝上跨。奔奔额头上汗爬水流,一脸哭相。少妇带着儿子左冲右突挤进地铁站台,地铁列车刚好进站,这条从双龙始发的3号龙岗线,从少妇进来的龙城广场开至母子落车的少年宫,总共23个站,时长一个多小时,一路站立的辛苦不言而喻。上车有空位的机会极少,座位却总是有人相让,毕竟她手里一刻不敢松开的奔奔才五岁。

在深圳的地铁上,有谁会对一个五岁的无座孩子无动于衷?君不见他背后还立着一个云鬓汗湿,双眼殷殷的年轻母亲!她能够记住晚近这几个周末让座的乘客,一个黄毛的姑娘,起身之时,眼里还没有离开手中白色的ipad;再一个着海蓝色学生装的男仔,手里是一个沉甸甸的双肩背;还有一个白头发的老者,见她犹豫,他说了一句,我一人离位,可以安插两个人,合算不合算?没等周边反应,他自己先乐了。

今天让座的是一个黑衣男人,四五十岁?更大或更小皆有可能,他这样的面相属于最不好揣度年龄的一类。眼珠很黑,眼神有些迷离。这样的眼珠和眼神,似曾相识,令人油然而生好感。胖人不宜穿淡,瘦人自然不宜深色。偏瘦的他,一袭黑色衬衫肯定是名牌,一丝皱褶也没有,无声地服贴在他身上。下身却是一条米白色西裤,一根小指宽的钻石菱形纹皮带,扣紧毫不显露的腰身,一双深赭色的无带皮鞋一尘不染,肩上还有一只质地很好的黄包。略有洁癖的少妇对任何一个爱干净的男人,总会多打量几眼;何况眼前这个男人,给她母子让座之后立在面前,屡屡被骤停骤起的列车弄得摇摇晃晃。他的背后,满是月饼广告。

少妇心里有一些遗憾,黑衣男人让座之时,她边坐边让奔奔说谢谢。奔奔却咬紧牙不发声。少妇连连催促了几次,奔奔一次比一次更不耐烦,最后不仅嘴唇收成了一条线,连双眼也绷成了一张弓。少妇又道,奔奔昨晚背的几首唐诗,给妈妈念念。孩子置若罔闻。为了缓解尴尬,少妇歉疚地问黑衣男人到哪里下车,他回答少年宫。男人道,在车上我见过你俩,在少年宫也见过。她有些意外,盯着这张似熟非熟的脸回忆道,是啊,我也好像见过你的。闲聊中,她知晓他在中心书城南区二楼做一个英语培训;他知晓每周六她带儿子来回乘坐近3小时的地铁,在北区一个少儿美术培训机构学美术。一般陌生人该聊的话都聊完了,才觉得地铁也是城市地下的绿皮车,慢腾腾的,怎么还不到站呢?这种初识者的谈话一旦结束,接下来最好的安排就是再见,却是又过了四十分钟,少妇母子与黑衣男人才从少年宫D出口一道出来,之所以一道出来,除了顺路,还因了她起身之时,画架不知怎么就滑落到了他手里。他原本想与奔奔大手牵小手,未料奔奔拒绝了。她心中浮起的尴尬,跟黑衣男人让座那会儿奔奔不肯道一声谢,一式一样。

便在中心书城楼下道别,是她鼓起勇气要他留下电话;他眼里闪过一丝朴实的狡狯道,你报手机,我记下,给你发短信。

她报了才一遍,他复述一遍,就记下了,与奔奔拜拜。奔奔依然固执。牵着奔奔往北区走,少妇心里陡然有些火,没好气地对奔奔道,真不是一个乖孩子,一点不懂礼貌!

带着奔奔来七彩岛美术,是一个朋友介绍的,朋友的一个女儿学龄前,在这里培训过半年。刚到门口,玻璃大门已被满面笑容的小樊老师拉开了,画架被顺手接了过去。儿童培训毕竟不是学校上课,家长来得陆陆续续。少妇到得早,通常是这样的,住地远的,往往先到。七彩岛美术,好就好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静物,有素描,有油画,有国画,还有剪纸,捏泥人……奔奔喜欢这里,更甚幼儿园十倍!一进门,他总是摩拳擦掌直奔捏泥而去,一大堆五彩缤纷的泥土,能够激发他上天入地的想象与豪情!即便一架波音777捏得像是一条长着翅膀的毛毛虫,机头和尾翼完全扭曲,老师也赞美不迭,说是鼓励为主,不要扼杀了童年美好的想象!老师你也真敢夸,要是你捏着一张机票上波音,结果停在面前的却是一条挟带翅膀、歪歪扭扭、呲牙咧嘴的毛毛虫,你还有勇气上去吗?

学美术,一是孩子喜欢;二是给孩子周末一个去处;三是有意无意追随千百万城市“孩奴”的脚步,带着孩子奔向四面八方的培训机构;四呢,与她人生情感的驿站,遭遇过一个刻骨铭心的画家有关……趁奔奔玩得尽兴,她从兜里取出一个保温饭盒,悄没声息地来到大门外。七彩岛大门之外便是车水马龙的红荔路,对面是绿树成荫的莲花山。头顶上凌空而过的大天桥遮蔽了好大一片天空。暑热之际,屋檐下也透出荫凉。她吃了一块红薯,一枚土豆,还有一只鸡蛋,再喝几口水,已然饱了。还有一份是留给奔奔的,劝奔奔吃饭,是天下第一难,每次都是连骗带哄。即使大门近在咫尺,且是七彩岛的唯一出口,她还是很警觉,不时朝后张望。

独生子女难带,你再生一个试试,就不会这么紧张了——这是画家跟她处着的时候跟她讲的——再一个原因,你是单身妈妈,加重了不由自主的焦虑感。

跟画家的相处,最初就是由于他的智慧,句句都是经典;分手之后,回过头来咀嚼,尤觉字字珠玑!带孩子的紧张,天下皆然;深圳或者中国城市里的妈妈,有几人不是日夜萦怀加之疲劳奔命?那次偶去华侨城一家小妇人读书会,一位两个孩子的妈妈感慨,以前只有一个孩子,时时提心吊胆,生怕孩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外,后来又添了一个,忙是忙,心里却踏实了不少。那个清一色中青年妇女的读书会,除了主读圣经,还有茶道、花道、美术,甚至烘焙!可惜居家距离华侨城一个小时以上车程的龙岗,之后她未便再去。

进得屋来,立在角落里的桌边,她用叉子将一只熟蛋切成若干块,悄没声息地来到奔奔身边,趁他画(玩)得兴起,朝他嘴里送。奔奔才吃了两口,嘴角就绷紧了,饭盒里还有四块。少妇说,最后一口。奔奔朝妈妈不耐烦地瞭了一眼。少妇哀求,最后一口。奔奔竖起一根指头,那是不可以再来的意思,勉强将坚扃的口齿城门半开,少妇像在战场上偷运军火,勉强塞进一块。口齿从此抿成了一道固若金汤的城池,任你花样百出,诡计多端,休想再下一城!小樊老师看不下去了,走过来,一边夸赞奔奔手里的狮子捏得高大威猛,一边接过少妇的手,想继续进攻城池。奔奔嘟哝道,人家不是捏的狮子,人家捏的是猴子!小樊老师恭维道,这只黑猴子真像金丝猴,滇金丝猴可珍贵了!奔奔一转头道,人家捏的是猕猴!到底没给小樊老师一丝一毫取悦之后再进攻的机会。

少妇一声叹息,接过去饭盒。小樊老师安慰她,孩子不想吃,说明他不饿;饿了,自然就会吃了。

少妇端着双臂,围绕每张台子走走,看看,却是心不在焉。她不时看看手机,没有短信,更没有未接电话。

后来就找出随时带着的一本书来翻阅,这也是当年画家送给她的,却并非画家一人独著,画家只有一篇论文收在篇末,论述的是中国画要不要讲究笔墨。才读之时,少妇觉得这个问题好无聊啊,问国画要不要笔墨,就像问天冷了要不要加衣一样,无聊。读着读着,越来越觉得有味道。里面是十几个画家的画论,都是自说自话,凶焰万丈,不可一世;却又都那么顽皮可爱,歪打正着,自成一家之说。跟她处过的画家,乃本书主编之一,所以他的文章置后——这也是他告诉她的。她问,为什么要这样?我觉得你的写得最好,最讲道理!画家呵呵道,你眼里,讲道理的就是最好的。她道,你们写文章都是老子天下第一,做起事来,排起位来,又都往后缩,自以为都是梁山好汉啊!她还讲,读了艺术家的画论,就像是在没有道理的地方,趟出一条道来,道上铺就的地毯就成了道理。画家啊了一声道,你要来一篇论画家,肯定别开生面。画家的两只眼珠,黑得像两口深潭,难怪画画漂亮,文章也好!

肩背黄包的黑衣男人,十二点差十分走进七彩岛的大门,她已经缩在门边矮矮的布艺沙发上打盹,没能适时地直腰抬头。他头一歪,几分欣赏,却对她道,儿子饿了吧?吃饭去!他的话音不是命令,却是不由分说。她过去拉奔奔,孩子在水彩画前玩得正欢,十指尽染,鼻头额角全是汗,依然欲罢不能。

一行三人,出门再进门,黑衣男人问,儿子,想吃什么?

她相知或未相知的男人,叫她的儿子,要么跟她叫宝宝,仔仔,要么叫奔奔,要么叫全名,直接叫儿子的,只有两人,一个是画家,一个是眼前这位着黑衣的英语老师。奔奔鼻息咻咻道,不吃,什么也不吃!黑衣男人道,我知道,你是变形金刚?奔奔道,不是!我不喜欢变形金刚!再问,要不是大力水手?答道,也不是!黑衣男人猝然悟道,我知道了……奔奔开始抬头看他了,再执拗的孩子也脱不尽一份好奇心。他双手捂住黄包,不吱声。奔奔盯着包,鄙夷道,里面是一只癞蛤蟆!他将手伸进黄包,却如同一个魔术师,不到观众的胃口被充分吊起,不肯抖包袱。他像被火灼了手似的呲牙咧嘴,却拔不出来。奔奔已经完全被他的表演吸引了,扑上来,想知道黄包里的秘密。他跟奔奔抢夺,一只胳膊横抬起来,将奔奔悬空吊起。就这样吊着一直上到二楼的“城市扒王”,终让汗流浃背的奔奔得逞了,奔奔自己从黄包里取出了一只奥特曼!

一段不短的时间了,日本圆谷株式会社拍摄的科学空想特摄电视连续剧,令奥特曼风行中国,俘获了亿万孩童的眼睛,成人却未必都知晓,黑衣男人真是有心!奥特曼玩具奔奔不是没有玩过,莫非得来不易,他今天显得特别激动与兴奋,黑衣男人跟他讲条件,今天分给你的饭菜一定要吃完,做得到做不到?

答得干脆,做得到。

犹记画家也是这么对付不好好吃饭的孩子,画家说,孩子三岁了,就应该训练他自己吃饭,甚至穿衣。画家用几张动漫画像,引诱孩子吃了一顿中饭,可惜,到晚饭孩子便故态复萌。

牛扒最先上来,之后是一盆豆腐,两条黄鱼,一片叶子菜。黑衣男人在奔奔的盘子里一样一样添置,他取两条黄鱼肚皮上柔软无骨的一段,小心剔除肚皮里的黑色部分,最后再用叉子一节节验收,确认安全可靠,才放到孩子碗里道,可以开吃了!

酒店的赖领班送上来两只月饼。黑衣男人哦了一声,后天就中秋了!

少妇举起茶杯对黑衣男人道,谢谢你!奔奔,谢谢……老师!

孩子这一次听话了,响亮地嘟哝,谢谢老师!饭间,少妇与黑衣男人的对话一开始还有一点斟酌,很快就无甚顾忌了。他知道她在孩子两岁的时候,离婚了,目前在一家外资企业做部门主管,算是一介中层吧。想要继续升职,也是不敢乐观,一则年轻的大学生、研究生年年都有闯入,自己的学历实在不好启齿,湘中一所名不见经传的财经大专;二则,外资企业的岗位,越往上走越难,几无规律可循,全凭顶头上司的好恶,所以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不以为然道,微软的比尔·盖茨大学并没有毕业,苹果的乔布斯压根没有学历,20年前腾讯的马化腾毕业于深圳大学计算机专业,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理科学士。现如今倒好,满街都是博士,非博士不能进大学教书。想当年,陈寅恪在欧美、日本游学十三年,不曾拿一个学位,却成了教授中的教授。钱锺书数学只考了15分,被清华破格录取,吴晗数学考鸭蛋其它成绩优秀也一样收在囊中。放到现在,可是痴人说梦!

她道,不敢比,人家没有学历,却有真本事的!

眼前的英语老师与画家是如出一辙地愤世嫉俗。

那次喝茶,画家讲到他所在的学院重美术史,画论,轻视画家原创,评职称、获奖、拿项目,都摒弃画作,气不打一处来道,操他妈的史和论!没有韩熙夜宴图,富春山居图,清明上河图,你哪来的画史画论!画家的一组油画应邀在俄罗斯、日本开展,还在法国获得法国美术家协会夏尔?科泰奖,回来却不被晋升教授采信。如今的大学,国家课题第一,国刊论文第二,论文获奖第三,上课多少第四。原创只做评定参考。画家用了一个虽粗俗却很形象的比喻,就像一头母猪很会生崽,不去赞美猪的子宫和受精卵,却在那里一个劲给猪头猪尾猪屁股乃至四只猪脚颁奖,佩戴大红花!画家以自己的经历为例,讲了许多一刀切的荒唐:画家本科学的是外语,难怪他编的书都有英文目录!从小却喜欢绘画,后来研究生读的是美术史,画画却是最爱,影响也最大!后来求职很费周折,人家总觉得不好录用他的专业——首尾太不一致。

那是她人生旅途一次至关紧要的喝茶,喝毕,画家跟她乘了最末一班地铁去了她家。可能是在刚刚过去的职称评定中落败的缘故,处于愤激之中的画家,全没了往日细心和柔婉,一路上忽略了小不点奔奔,奔奔对这个当夜随他妈妈登堂入室的大男人颇有敌意,不肯冲凉不肯睡,俨然是妈妈的卫士;到夜半熬不过,甚至不脱衣服就睡了。少妇离异之后,中途有两次一夜情,皆浮皮潦草无章法,过后便忘诸脑后,第二个竟然连姓名都想不起来了。认识画家有一段时间了,他也是单身,曾以一句“性格不合”将一团乱麻似的离异,贴上了简洁明快的标签,今夜带他回家,也算水到渠成。

是夜,久违了的男女激情,一开始却无比舒缓。她宛如一具月白色的古琴被徐徐退下猩红色的琴衣之后,袒露的是圆润的峰峦,起伏的丘壑以及略显干旱的草坪。他用舌尖、十指以及弹性十足的胸肌交替轻捻、拨拉与吹奏。他的弹拨是小夜曲的旋律,真挚、深情、一见如故却又欲说还休;幽幽抒发的同时,伴随着陌生的熟稔,退缩的进取,犹疑的欣喜,却步的抵达。她的身体埋伏了多少种灿若霞丹却其貌不扬的种子,他就有多少种耐心呼唤、叩问、谛听、培育与浇灌,使其油然而生,迎风而长。他又像一个返老还童的考古修复大师,小小心心地剥离一件旷世的出土物件四周的锈蚀、尘埃与沉闷,給它注入溪水的透明、森林的青葱、时间的柔韧,岁月的丰渥。她的寂静被激活,沉沉被唤醒,干枯被点燃,是的,点燃——恰是从夐古的洞穴开始,然后向周身蔓延,多米诺骨牌似地摧枯拉朽,所向披靡,一直温润而又激荡地燃烧,势不可挡地游走于四肢百骸。

她痴长了35年的身体,何曾有过这样令人惊骇的点燃?!是一根火柴投向了蓄谋已久的柴薪,是一块卵石掷向了昏睡已久的深潭,是一支响笛吹向了仓皇已久的森林。是这样的吗?我的肉体怎会化了?我的眼睛怎会湿了?我的灵魂怎会飞了?有多少缱绻就有多少翱翔,有多少耳语就有多少雷霆,有多少发掘就有多少迸发,有多少埋藏就有多少裂变……春雨请你停一停,耕耘在这里,在这里;鹧鸪请你停一停,播种在这里,在这里;晚风请你停一停,刈草在这里,在这里;秋阳请你停一停,收获在这里,在这里。

她不仅是水做的骨肉,还有一圈一圈扩大荡漾的涟漪;她不仅可以冲浪,还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自潮头直坠谷底,不断翻然鱼跃;她不仅有身体的百花盛开,还有灵魂的玲珑剔透。不知过了多久,已然走过亿万斯年,是轰鸣而后的悄寂,高峰而后的平原,辉煌而后的素朴,金戈铁马而后的偃旗息鼓。从此岁月不再流逝,白云不再吟唱,河海不再行走,山谷不再翻腾。

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慢慢伸手,触摸到他的手腕,余温犹在,也是一动不动。她就那样紧紧握着,生怕骤起的一切转瞬归于乌有,不禁泪流满面,抽咽不止。

他太累了,随后响起了轻微的鼻鼾。她侧起慵倦而满足的身体,向他额头虚虚的一吻,她不敢打扰他了,一个原本应该在画布上尽情驰骋才华的人,却要在恼人的职称、复杂的人际,以及没完没了的世俗中浪费脑力与体力!如果有可能,她真想帮帮他,哪怕只是一根手指的功劳。那一刻,她想到了开画廊,尽是他的张挂与摆设——国画、油画与手工;她想到了做他的经纪人,协助他绕过一个又一个居心叵测的陷阱;或者就干脆做他的专职家庭主妇,让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每天将他的衣裤熨平,让他精神抖擞地出席一个个画展;每周将他纤长而智慧的十指攥紧,一枚枚指甲剪干净,修整齐……一个女人能想到的好,她倾其所有啊,她乐意。她现在能为他做些什么呢?她蹑手蹑脚地裸体起身,将他的内衣内裤、外衣外裤一一拣起,这才发现外裤两只荷包的扣子全掉了。找来针线,借着昏暗的台灯缀上,又将衬衣松垮垮的几粒扣子一一加针缝牢。挂上衣裤之时,不禁摇头,没有女人在侧的画家,衣裤全是皱巴巴的。她从门后移出熨衣板,悄然支开,接通电熨斗,先熨衬衣,再熨长裤,再后来,忍不住将他的内裤也熨平整了,全都挂起来……

在卫生间里,她就这样毫无羞耻地揽镜自照,眼角的泪痕,脖颈上的痦子,左乳上一颗红痣……她此前无比的委屈,在今夜画下了一个句号加一个惊叹号:却原来,她的前夫正是以她性冷淡为由,在外面招花惹草,终至载舟之船一朝倾覆。如果没有画家的一夜悉心弹拨,直至垂垂老去,她也无法给自己的身体一个响亮的证明,一个颠覆的回归,一个凿空而来的催生。为此,她怎么感激也不觉得过分。人之一生短暂,最可贵的,难道不是遇见一个同时唤醒你身体与灵魂的人吗?!

很快地,奔奔就圆满消灭了自己的盘中餐,到一边与奥特曼较劲去了。

英语教师叫来几听喜力啤酒,给她斟满一杯,给自己斟满一杯。酒液淡黄澄澈。碰杯之后,他说,就喜欢喜力的口味,建议她平时也喝点啤酒;要么,喜力,或者德国黑啤。

她喜欢他带点霸道似的推荐,画家也喜欢德国黑啤,尤喜欢猛士牌。她问,为什么不推荐红酒。

他踌躇道,红酒当然好,好红酒当然很多。可是,国内的红酒太过鱼龙混杂,不如啤酒门户单纯。

她很欣赏一个男人的语言表达,语言是一个人的个性最难遮掩的外露,语言干净利落的男人,举止必定干净利落。你看他讲的是门户单纯,多么独特、简洁却又有力道的表达呀。

英语老师欣赏地看着一旁沙发上玩得入迷的奔奔道,男孩就是这样,有得玩,就肯做任何事情,别讲吃了!

他一笑,左边一个酒窝特别明显,跟画家亦何其相似。

她诉说一个女人带一个男孩的苦恼,通常讲,母亲给孩子亲密性,父亲给孩子独立性,两者相辅相成,奔奔现在缺了一角。他微微颔首,眼里流溢出赞许道,是的,如果讲,女儿可以多跟母亲在一起,那么男孩最好多跟父亲在一起。平时你可以带他多参加一些社会化活动,尤其与男性较多接触的场合,另外……他斟酌道,如果你有两个较为私密一些、常态化一些的男朋友,就更好了,带上他一道吃啊、玩啊。

她仔细分辨他讲的私密化是什么,常态化又是什么,这两个互为排斥的词放在一起是什么意思?画家讲过具象,抽象。画家讲他喜欢的绘画风格是又具象又抽象,合二为一、融为一体是为美。

另外,他的口头禅是另外么?画家的口头禅是然后。另外也得让他多跟同龄的孩子玩耍,从小注重孩子的合群性,交际性与自我管理的培育,比教他背诵《三字经》、《弟子规》、和唐诗宋词重要得多。忽问,为什么选择了叫他画画?他喜欢吗?

她答,他还算喜欢,那个画家朋友说过,孩子对色彩和线条都比较敏感。

是吗。他的问句里并没有问话的意思,他是一个停顿,或者过渡:音乐的感觉也可以提早培养。所有的音乐家基本上都是从童年开始练习与培育的。

那个画家本科学的却是外语,画画是他从小的喜欢。我也想过让奔奔学习一样乐器,你看呢,男孩学哪样好?

无所谓好坏,还是兴趣吧。一定要我表态,我推荐小提琴。

为什么是小提琴?钢琴怎样?我们小区还有一个管乐队,管乐队的人讲男孩可以吹长笛或者圆号,会了乐器,又练了肺活量,一举两得。

小提琴是弦乐里最重要的一样乐器,接近人声,表现力尤其鲜活多样。一则这个弦乐掌握了,触类旁通,可收以一当十之效;二则小提琴演奏可坐可立,练习的时候,独奏的时候,都是站立,玉树临风,有挺拔之姿。

一番话下来,她对英语老师的好感油然而生,他的表达跟画家如同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用一个词来讲,言简意赅。还不仅仅是言简意赅,有细节,有温度,还有画面感。奔奔平时坐没坐相,站没站相。你看他现在斜躺在沙发上摆弄奥特曼,我滴个神,一个法力无边的超人,被他折腾得丢盔卸甲,神气全无。他自己也是头脑萎顿,双腿高挂,一只小雀雀爬在空荡荡的裤腿边张望也懵懂无知。

如果孩子站立挺拔不驼背,该多神气啊,原本就是白白净净的一个男孩!

儿子——他居然是这样的表述,省略了定语:你的儿子,或者,这个儿子,他直接就讲:儿子的优点与缺点都很明显。

是吗?她当然想先听听儿子的优点,儿子的缺点她知晓得肯定比英语老师更多,我看他除了还比较干净,饭前便后会洗手之外,没什么优点。哦,晚上睡觉前会去主动刷牙。

儿子还比较聪明,我刚才注意到他玩奥特曼的节奏,先后顺序几乎不错,直觉很好;第二点,做事情还算专注,不是坐不住的那一种。

缺点呢?她问,英语老师讲的这两样优点,已经使她受宠若惊了。

缺点是,一不懂得感谢,感恩,今天早上地铁上,我让座,你让他谢谢,他不肯说。原本,这么大的孩子,自己主动说就对了。谢谢一词,要成为孩子的语言习惯,而非大人的提醒,更不能提醒之后,拒绝反应。

她叹道,是啊。其实,我本来想,不让他坐下,给他几句教训:不谢谢就不能坐。大庭广众之下,又不想伤害孩子的自尊心,晚上回去,是会讲给他听的。

他摇头。

她问,你是讲,当时就该教育他……

你可以不言教,却该身教。

她眼里的问号,画出一个明显的期待。

换了我,我会站起来,大人孩子一起,不接受让座。手牵着他,一起站立,那是无声的未可原谅,当然也是对让座者的感谢与道歉。

她哦了一声,这一个哦,既包含了猝悟,也包含了感谢:还有什么缺点?

第二,感觉不大合群,当然,如果有耐心多跟他玩玩,可以调教过来。是不是在家里而非幼儿园呆久了?

是啊,上幼儿园老生病,他的爷爷奶奶就抢去带过一年半载了。你一个奥特曼,就让他接受你了,平时他可是抵触生人了,熟人都抵触。

才刚接触,所讲都不一定对,与其讲是观察的结果,不如讲是一种直觉。

没有错,那个画家也讲过,他太喜欢抵触,敌视,我想是不是跟大人的婚姻失败有关。

哦,画家。他道,这可能跟你的婚姻失败有关?也不一定,有些孩子先天就敏感,敌对是夸大的一种自我保护。离异的母亲特别要警惕的是,总觉得自己欠孩子太多,总以为孩子所有的不良,都跟自己离异有关……所以就总是在设法补偿啊,补偿啊。这样一来,好嘛,孩子也以为亏欠他太多,性格是扭曲的,要么骄纵任性,要么内向怯弱。母亲所期望的,与收获的结果恰恰相反!

她有一种被击中了软肋的感觉,头脑里轰然作响。

他道,恕我直言,在深圳,也不仅仅在深圳,不少独生子女家庭的男孩都有宠溺过分的问题,单亲妈妈的儿子,尤其受爱有余,严重缺失挫折教育。

恍惚间,类似的指斥就在昨日,那次是她33岁的生日,画家假一家日本料理店请客。画家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是一只特意从香港铜锣湾买来的LV包,一万五港币。画家淡淡道,女人手里的东西不要多,有一件合适的,品味就出来了。如同艺术家的桌上再乱,有一块汉砖,或者一面铜镜,感觉就在那儿了。奔奔什么都尝一口就不要了,甚至舔一口就扔回盘子里。画家眉间的阴云越聚越多,终于叫道,奔奔好没教养!

她信手抽了孩子一个耳光。那是抽吗?讲是抚摸也是可以的,却是抽的一个姿势,奔奔就哭了,声震屋瓦地哭,石破天惊地哭,上气不接下气地哭。与其讲她抽的是儿子,不如讲她抽的是画家。奔奔好没教养!这话是你讲的吗?你是孩子的爸爸还是妈妈?!你生过他养过他,乃至给过他孕育一颗精子的贡献吗?你现在还不是孩子的继父!我是跟你同床共枕了,是的,却并没有办理过任何关系。你充其量是孩子妈妈的……男友,姘头!她心里万箭齐发,为了一个奔奔好没教养!这句话她能讲,奔奔的生父能讲,你画家却不能讲!她心里的杂乱,气愤,伴随着孩子报复似的干嚎而奔涌、蒸腾,瞬间有一种自虐的疼痛与快感。

那以后,她有两周没大搭理画家,画家通过电子邮箱给她邮寄了一幅半抽象画,一只狗熊在前面哼哧哼哧地奔跑,一只狗崽在后面跟随,狗崽后面是一只瘸腿的母狗在后面狂吠。想了很久,不得其寓意。几天后揣摩出来了,画家大概是想说,自己是狗熊,想当然带走失怙的狗崽(或者带它出去觅食,或者带它跑步运动),却得不到理解,懵懵懂懂的母狗,总以为狗熊带狗崽,毕竟不是亲生子,终究不会给狗崽好果子吃的。

往后几日,她越想越觉得画家其实没错,将自己沾有唾沫的甚至吃过的东西扔进盘子里,在自己家里或许不是事儿,如果出去做客就是事了。试想,换一个角色,如果自己在朋友那里吃饭,她家的孩子如此无礼,吃不完就扔进来,吃一口就吐回来,能不恶心!画家虽言重了一些,那是没有将奔奔当外人啊。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不对了,完全不对,太过分了!如此一来,逐渐回想到画家一样一样的好,人脉宽广,出手大方,经验丰富,判断准确——大都准确,很少失误;还有,床上的好。有过了那种彼此忘我,夹肌沦髓、共赴高山大川的经历,想忘却实在太难,另外寻觅,岂可轻易得之!

画家与她不止一次探讨过性感受,画家的认知是,相较男人,女人的性感受比男人深刻得多,也宽泛得多。男人的高潮就是一种,女人却各各不同,或者一人兼及多样。《红楼梦》讲女儿是水做的骨肉,不仅有清爽澄澈之意,还有包蕴丰富之意。

可是啊,那晚画家在她家摇曳多姿、开天辟地的一次,两个忘情中的大人却忽略了孩子的感受,留下了深刻的后遗症。她怀疑,孩子在母亲生日上的任性,与此前对画家的抵触有关,抵触因而嫉恨,胡闹。她觉得不能自己贪图享乐,忽略孩子的精神安放,之后在晚上孩子就寝之后,才给画家通话。周末则基本是陪伴孩子度过的,不是阅读,就是去七彩岛美术。这样一来留给画家的机会就很少了,停一停吧,肌肤相亲、物我两忘的日子。

她道,等儿子大一些,大起来就好了。

画家问,怎么叫大,小学?初中?高中?大学?

她苦笑道,想不到那么远啊,走一步,看一步吧。又加了一句:如果你想等,就等等吧;如果等不及,我也认了啊……

后一句,并非情愿,可是她必须讲,讲到位。她相信爱情就是等的艺术,男人不是女人,如果讲女人都等得起,男人——他更有千百条理由,等待一个身体和学养都落在他后面的姗姗而来的女人!

画家起始也就认了,每晚的电话,有她主动,也有他主动——也谈事情,巨细无遗;也谈感情,夹缠轻亵。却也有牢骚:你是毫无意义的自虐,既虐自己,也虐我!

后来,画家的电话有如断线的风筝,自由东西;再后来,便是周末也很少给她电话,打过去,或者说忙,或者没接,却很少主动回过来的。

再再后来,记得是中秋节吧,问他何以不接也不复电话,他道,在外地。她问,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他迟疑了一下道,当然是两个人。她问,两个男人还是一男一女?他调侃,当然是一男一女,我又没有“断背”倾向。还问,他就挂断并关机了。是夜,她哭了整一个后半夜。将他的电话号码无情地删了,却是刀刻一般记在脑子里了,想好了万语千言再打过去,还是一句:对方已关机!一周以后,因为频频出汗,夜不能眠,去看医生,医生东问西问之后,轻吐一个句,我看是抑郁症。

抑郁症?扯他妈的蛋?!都讲抑郁症是一种城市现代病,跟成人的艾滋病、孩子的多动症一样,流行而时尚。她从未设想过自己会抑郁,当年她前夫找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理由,先劈腿紧接着就协议离婚了;她是感伤,丟面子,却从不曾大悲大痛,更不曾大哭大闹。什么年月了,谁又离不开谁呢!大人有失,孩子无错。她像母鸡护鸡雏似的,小心呵护着奔奔。父母多次电信交加,催她将奔奔送回湖南老家,也方便她朝下一步走;她宁死不从。学龄前的孩子,情商和智商都在萌芽、塑形,还是不隔代地带着好。苦一点,累一点,看着他天天向上,那叫甘之如饴。她有奔奔在侧陪伴就行,整天都觉得精神抖擞,她会抑郁?鬼才信!小区里有一位退休不久的大学女教授,为了安静,将房子买到了龙岗中心城,成天乐呵呵的。女教授听说她年纪轻轻离婚了,就讲自己离婚之时也不到四十,除了手头做的方言研究,上帝什么都可以拿去,包括老公!她这样讲着,哈哈大笑,笑到涕泗横流,摘下眼镜来擦拭。女教授研究方言,也能讲很多种方言,譬如她能准确区分湘方言中的长沙话,湘潭话,祁东话与衡阳话,天哪,这样的细分,就是土生土长的湖南人也不能,女教授竟然是东北人!

在医院精神科就诊,面对那个跟自己差不多年龄就已经小有名气的博士,一层嫩青的胡须并不能增加一个初出茅庐者的老成。她自贱且自负道,我就是可能得艾滋病,也不可能得抑郁症!事实上,艾滋病即便如瘟疫一样席卷全球,她也可能是一个独善其身的另类。她的两个一夜情对象,都是她毫不犹豫地亲手给小叫鸡套上笼头——避孕套是事先准备好的从正规药店购买。与画家的一夜酣战事先未作任何准备,事后才做避孕补救,与其讲是一种可以原谅的疏漏,不如讲是一种连带冒险的冲动。事事中规中矩也未必是一个外资企业部门主管的品格。在第二次男女攻防阵地战到来之前,她还是很快从京东网站速购了两份美国雅培的艾滋病试纸,不仅自己做了检测,且给画家做了检测。一边检测一边安慰画家,试纸检测没事了就没事了,试纸检测有事也未必有事,再去医院或者防疫站进一步确定。见她采血之时,一副认真的表情,画家调侃,你这种洁癖女人,真应该去学医,保证不会闹出什么交叉感染的事故来!画家自我暴露:我这辈子睡过的女人,没有两个手掌,也有一个手掌,换一个是谁这样虐待我,早他妈的一脚踹了!

画家的骂娘,女主管听了并不反感,相反却有一份得意留存。试想,画家这几年的画作捷报频传,都是在国内外参展(多半不是自费的),拿奖(完全不是交费的),研讨(有企业愿意赞助,条件可以谈,譬如送几幅画给企业),深圳各大主流媒体,隔断时间没见到画家的信息,人家就会怀疑他是不是生病了?或者,如画家哥儿们调侃的,是不是到隔壁那个城市去洗脚搓背被将了军、扫了黄了?

精神科的男博士跟她说,虽是抑郁症,还有轻重之别,她是轻的,却未必可以掉以轻心。需要多交际、多旅游,多做开心的事情!如果必要先吃点安眠药吧。她想起一个闺蜜的耳语:要想人生痛快,少打麻将多做爱!不禁扑哧一笑。男博士问她笑什么,却又道,这就对了,随时随地笑,笑是对抗精神疾病最好的药!

麻将她根本不会,多做爱暂时也没有了条件!出来医院,她想起某档健康类电视节目一个女医生的忠告,做爱是医治各种女性多类疾患尤其是精神疾患最好的药。男博士心里肯定明白,只不过还嫩了一点,不敢给女患者开出这样一张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免费处方。离开画家之后,她已经一两年没有性爱史了,不是没有过一夜情或多夜情的机会,一是嫌脏,二是她不愿意饮鸩止渴。从身心上自我打量,她还是期望找到相知相契的另一半。画家其实就是一道鸩,饮后不死便难忘!

那是一种多么甜美、痛彻而飘渺的回忆啊。画家如同断线的风筝,消失了,去原单位打听,说他提前退休或者辞职,去了澳洲。大概有近半年时间,她每晚都在穿衣镜前将此前取悦过画家的首饰与衣物一一展列,穿戴,珍珠项链,银手钏,硅胶隐形文胸,情趣内衣,裸背曳地黑裙……想象画家就在她身边,手握一杯啤酒——画家也喜欢啤酒甚过红酒——无论她如何妆扮,画家都颔首、欣赏与赞美。如今,身边没有了画家,这一切自己喜欢的妆饰,顿觉黯然失色。那么画家呢,你到底在哪里呀?你的每一幅新作,如果没有了少妇的颔首、欣赏与赞美,即使卖得价格再高,是不是也留有深深的遗憾?

她连饮了两三听啤酒,已然微醺了,却是没有酒力的。话语恣肆不羁,陆续将与画家的一段段恋情都曝光了吧?越到后来,英语老师越少开口,喝得也少。她道,轮到你了,你该讲点什么,人不可以这么若无其事的……他谦虚道,平时讲得太多了,忽觉得,最幸福的时刻是当个听众。我不大爱讲话,所有人多的场合有人讲话,我就是哑巴。之所以人家觉得我还比较喜欢讲话,因为职业而非性格。

是啊,你跟画家一样,都是教师!能到你们的培训部门去看看吗?

可以的呀。他看看表道,下午是两点半开课,现在才一点多。

于是牵了奔奔一起往南区去。这一回,奔奔的小手握在老师的大手里了。上台阶了,老师上一级,立定等他,再上一级,再立定等他。老师是一个有细节的人,还有,爱心。看到博思培训的落地玻璃大门了,径直进了教务长办公室,他先去开了窗,又将空调打高。他道,我其实最喜欢自然风。他穿着长衣长裤,她明白他打高空调,是为了她母子的一身短打。

你们几个人合办的培训?

是的,三个股东,我是其一,主要分管教学。

坐下之后,他告诉她,他原先也是一名教师,后来被朋友鼓动出来合伙做,一开始只有投入并无产出,房租,人工,水电……压得心里发毛,咬着牙顶了一年半载,慢慢起死回生了,现在宝安、龙岗和龙华新区有三个分点,管理人员有四五十人了。

万事开头难。她道,我其实也一直想过自己出来创业,几个项目都在肚子里煨熟了,就是欠一份勇气。

打工有打工的好,自己做有自己做的好。关键是机遇,项目及推动力。

我想自己做的原因,一是检验与考验一下自己的能力;二是希望有更多的闲暇时间陪孩子;三是目前打工总是重复劳动,关在公司办公室,没有提升空间,也失去了很多与外面交流学习的机会。

他抬腕看表,不知觉,已近开课时间。她讲马上带奔奔去七彩岛,难得出来一天,就在里面一泡一整天。出门之时,她犹疑道,我想听听你讲英语,方便不?

他无声地笑了,伸出左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她先去了隔壁教室,小班制授课,总共只有十来个学员,三三两两扎堆谈讲。多半是三四十岁的少妇,只有一个男生。她手里有个奔奔,一看就是旁听生。坐下之后,她叮嘱奔奔有点耐心,听一会儿就去七彩岛美术。奔奔手里的玩具还没有玩腻,并不理她。她瞧见教室里的女学员个个衣着光鲜,不是高级白领便是后有靠背的太太,手里有钱,行动有闲,所为何来,充电可以讲得,交际可以讲得,时尚也可以讲得。借着大门的反光,返视一张略显憔悴的面容,她心头不禁滑过一丝自悯自怜。

老师进来了,学员们鱼一样滑向各自的座位。

一上来就是英语板书,龙飞凤舞,煞是漂亮,太太们发出由衷的赞叹。全程英语授课——讲台上方也是如此标识,他请同学们自由发言,举出本周以来一两件自以为紧要的时事,辅之以点评。举手踊跃:有讲威尔逊台风重创海南,有讲福喜问题肉,有讲沪昆高速湖南段两车相撞引发爆燃……提到与点评最多的还是空难,一周左右,马航客机坠毁于乌克兰,台航客机失事澎湖,阿尔及利亚飞机失联以后发现坠毁在马里。他问,通过这一些事件,你们感受最深的是什么呢?几乎是异口同声答道,不安全!他答,是啊,饮食不安全,海边不安全,地上不安全,天上不安全……座下一起笑了,奔奔不晓得她们笑什么,停下来问妈妈。

老师没笑,他抬起阴郁的眼睛,尖利地朝下面扫看一周,反问,这些事故有天灾,更多人祸!他双手缓缓抬起道,全体起立,为刚才讲到的和没有讲到的所有事故中丧生的人们,默哀。奔奔也站起来了,她拽紧奔奔的手,怕他捣乱。坐下之后,她猝然明白了,瘦瘦的英语老师,为何今日穿了一袭黑衣!

他分析了诸种事故的大致成因,解读了英美法以及国内的新闻评述,有的基本一样,有的大相径庭。

因了自己的学历低,她曾经在英语上狠狠下过两三年功夫,希望单兵突进,为适时转换门庭,积累一些粮草辎重。虽然学习中辍了,听他的课并不费劲,或许比在座的那些有钱又有闲的太太们更能听答自如。这么一想,猝然鼻头一酸,人是不能比较的,尤其不能在某些敏感的场合比较。她猫着腰牵着奔奔撤退,出了博时培训的玻璃大门,才发现眼已迷蒙。

回到七彩岛,奔奔找到自己的书包,取出一包餐巾纸,抽出一张递给妈妈。妈妈掩饰地擦擦鼻子道,你去吧,写字还是画画?

奔奔答,上午画了,下午写字。

好,奔奔下午写大字。

中午喝了酒,有些犯困,便倚着沙发打盹。

那次中秋前一个多月的一次出游,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带着奔奔与画家出游。在喜欢寻找外部环境刺激这一点上,他与一个并非崇仰的老画家是重合的,那位高龄仙逝的老画家生前曾经十上黄山。画家讲,不厌其烦地去一个与自己心灵契合的地方,每一次既是老枝新发,亦如油画,不断层积叠加生命感受。他喜欢的地方,去过多次的地方,她都耳熟能详:云南怒江沿岸的贡山与福贡,西藏的灵芝与察隅,新疆的塔什库尔干……。她跟他去过一趟新疆的喀什,一趟云南的中甸——香格里拉,他都讲应该带上奔奔,她都婉拒了。不是不想带,儿子没去过的地方,她都希望带他去看看。婚姻中,儿子的父亲尽管从事的是一项很有闲的工作——某进口商的国内代理——只要有网络的地方,他就可以现场办公,却仅仅带儿子去过一趟北京。人们说,一个人的慵懒,可以从他毫无节制扩张的肚皮上扪到节奏。下馆子与卧看电视——主要是观看各类球赛是他的最爱。她不止一次劝诫:你既然这么喜欢体育频道,不要总是叶公好龙啊!多带奔奔去绿茵场上踢球、奔跑,爷俩都是一个锻炼啊!他百无聊赖地躺在那里,拍拍自己的雪白而日渐膨胀的肚皮道,你没有看微信上讲吗,一介草民躺在沙发上,就着花生米下小酒,看着那些亿万身家的球星满球场死跑,跑得一身臭汗,那才是享受!

先有了厌倦、排斥、话不投机、货不对板,然后就有了夫妻生活的不协调、不默契、不凑合。设问,她是在离异之后才遇到画家的,如果在婚内遇到呢?是否也会红杏出墙,义无反顾?这是一个不好预设的悬想,她却几乎可以给一个肯定的回答。毕竟,习惯相若、心灵相契的邂逅太难得了。她两次随画家出游,都将奔奔短暂移交给了自己的父母,或奔奔的爷爷奶奶——奇怪,爷爷奶奶在儿子的婚姻内对媳妇多有挑剔,儿子离异之后对媳妇却颇多宽宥,亦颇多自责。她知晓两人世界与三人世界的区别,在孩子尚未完全建立对一个陌生男人信任之时,操之过急只能适得其反。这件事情,显示了她固执的同时,也显示了她的洞察。

不能讲奔奔随他们出游了一次,就导致了结局的陡转,很多的预想甚至不如变化来得快,征兆却是此前就一次二次埋伏下了的。一次在中心书城的紫苑茶馆吃晚饭,他跟她摊牌了,要么她住到他家,要么他住到她家,或者两相互住,总之,不希望这是一个看不到光亮的隧道,一个脱离了时间刻度的循环。

她问,你是讲,一定要去登记?一定要看到一张纸?

他道,我不在乎是否登记,我也不看重是否有婚宴,可是我不希望一直躲在地下。认识你以来,陪我出席任一场合,你都是一个秘书的身份!你晓得这年头身边跟一个女秘书,那是欲盖弥彰!你我都是单身,我真不晓得,你担心或害怕的是什么?

她想告诉他,害怕影响到孩子。孩子的精神世界里,还没有做好接受一个陌生男人做爸爸的准备。况且周边有不少离异女人也是这样的,一边熬着一边往前走。常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女性的躲避未必是防范,却是减少是非与烦扰最好的防波堤。

他叹了一声道,我能等,我母亲却不能等了,老太太都九十了,人命危浅,朝不保夕。我是老人家唯一的儿子,你不为我想,也该为老太太想想啊。

他的母亲,她去见过三次,每次都带去了礼品:一件衬衣,一条围巾,一只紫檀手串。虽未点破,某种意味却是留下了。老太太喃喃反复道,我的儿子好啊。老人难以起身,却拉着她的手,那只颤巍巍的手,真的让她感觉生命在老人家的瘦小的身体里渐行渐远,听得见彼岸的无情召唤了。那一刻,她心里涌动起拥抱的冲动。她对着老人耳语抬杠——老人重听,非大声不能闻:人家都讲女儿好,你非讲儿子好。老太太大声道,儿子好,有孝心!她道,你儿子不仅有孝心,画画也是一流的!老太太摇头,画画不重要,孝心重要,身体重要。我不喜欢他熬夜,东跑西跑也蛮辛苦!他就是缺一个好女人在身边照顾,我快要走了,就是放心不下他!

她鼻头一酸道,你放心好了,好人好报,他会有人照顾的。

老太太道,那就好,那就好。

她道,你也要好好活着,你儿子讲,五十多岁了还有一个老母亲在身边,多幸福啊。

老太太反复摇头,一头白发萧然竖立,喟然叹道,我不要活那么久,一身病痛,拖累儿女!

她就立到老人后面,十指张开,轻轻按在老人百会穴上,然后温柔地推演到太阳穴、风池、大椎,款款延至肩井、背部的肺腧、心腧、胃腧。她办过一张会员卡,得空常去这家专业店按摩略通一些指法。老太太舒服了,伸出一只青筋暴露的手,握住她的光滑的手腕道,你真是一个好姑娘啊……比医院按得还尽心些。

她跟老太太交流与按摩之时,他早已冲好了一杯柠檬蜂蜜水,给她晾着。平时他总抱怨她喝水太少,空调房呆得太久,体内湿寒——他甚至在她某次大便之后,不让冲掉,观察而后道,大便挂壁,是湿气的征兆之一。特意搜寻与下载了薏米煮粥、淮山煲汤等食疗方子,发到她电邮里,并警告,如果不按图索骥,他就到家政公司请一个保姆上门,专门给她煲粥煲汤;她连忙答应,早晨就放料在电热煲里,下班就可以回来吃了。他欣赏她给老人按摩的眼神,满是嘉许。一个垂暮之年还有什么不好沟通的呢?几句甜言蜜语,一两件小小礼物,再加上一些精神安慰甚过医疗慰藉的肢体接触……再是刁顽的婆婆,可奈我何,由不得不冰化雪消!

去江西Y城,不仅有她,还有奔奔。他开了一辆朋友手里借来的路虎,占了小半个后尾箱的是她一只硕大的行李箱,里面不仅有她的各式行头、化妆品,还有奔奔的玩具、零食、换洗衣服等等。须知这次既是去游山玩水,更是参加画家的一个创意工作馆开张。画家两岁即随父从广东迁往Y城,在这里度过了童年与青少年时代,直到20出头离开上大学。Y城盛世修志,盘点文化名人,一举找出了远在深圳的画家。函电交驰不算,还请画家专程返回,在Y城学院举办画展、讲座、研讨,画家的创意工作馆就设立在学院东北角一座菱形楼的五楼,几幅开张志庆的挂幅红艳艳地自天而降。画家自愿捐赠的各式画作五十二份,早已张挂停当,以供观摩,以供镇馆。

她的身份,依然是秘书。

秘书身边跟一个小屁孩,这就有点怪。学院传播系系主任乃他高中同学,拉他到一边问,没见过秘书可以带小孩出来工作的,到底你是她的秘书,她是你的秘书?

他挠挠头道,互为秘书吧,行不行?

系主任捶他一拳道,这下我晓得了,凭你的人品、才华、知名度,什么女人不好找!何必找个拖油瓶的,我们系里就有一个副教授,年方30,未婚,很不错,吃晚饭我叫她来陪你。晚饭在学校专家楼,系主任果然将副教授带来了,戴一副宽边玳瑁眼镜,很白净,很活跃的一个女子,吃饭之时,不停地给周围进菜,照顾的最多的非画家莫属。画家有些尴尬,开玩笑道,你给我一点吃菜的主动权好不好。副教授反唇相讥道,这是我们学院的规矩,到这里吃饭,就意味着放弃了主动权。席间谈起时政,都讲画家来自改革开放的前沿,毗邻香港,各路消息一定多。画家苦笑道,现在互联网发达了,天下事情,天下知晓,没有前沿一说了;再则,靠一支画笔谋生,我关注山川生物、市井俚俗的兴趣,远大过政治。于是话题就转移到接下来画家的行程安排,一是月亮山可以去,画家在Y城长大,居然没有去过月亮山,再是袁江往上游走三四十公里,有一个村落叫潭山,保留了几十棵百年古树,多为樟树,还有楠木与罗汉松。画家击掌道,这个安排好,月亮山早就想上去了,樟树林也早就听说了,一直想去的。系主任道,全程由她陪同——筷子就戳到副教授头上了。副教授道,保证画家吃好,玩好。系主任仗着酒兴,戏谑道,我的老同学可是天南海北满世界都看过的,玩过的,他要玩的可不仅仅是自然山水哟!副教授嘟哝道,画家不就是玩画吗,难不成他还要玩虎!我们要像陕西周老虎那样,跑月亮山给他找出一只华南虎来才好!系主任盯着她,半念半唱道,小和尚下山去化斋,老和尚有交待,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遇见了千万要躲开……

接下来的玩笑便有些露骨,副教授并无忌讳,可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开始给奔奔喂饭,此刻一脸沉着,带着奔奔走开了。是夜,奔奔在隔壁先睡了,她敲门进来,径直问,副教授明天是否带你去月亮山和樟树林,如果她去,我就不去了,我先回深圳。画家道,你这是干什么!他们怎么想的,我管不了,你可得先问问我怎么想的啊。她自觉有些冒失了,脸上到底放不下了道,你看看今天吃饭,他们当奔奔的面开的什么玩笑!画家道,他们是有些过头,可是那些个话,孩子是听不懂的啊。她回嘴,你怎么晓得孩子听不懂,你不要低估了孩子的智商。

有你这样的妈妈,我哪敢低估这样高智商妈妈的孩子的智商啊!他费劲将她搂在怀里道,我心里只有你,如其不然,这回也不会带你母子出来了。

你就晓得哄人!

我情愿你撒娇,不愿你赌气。我不喜欢看你赌气的样子,好丑啊。

他夸张地学了她一个怪样,她忍不住笑了。

是夜,他给老同学去了个电话,第二天兴兴头头的上路之时,副教授就退避三舍了。月亮山奇崛,樟树林蓊郁,其景观都出乎画家的预料,他画了不少速写,留作日后从容绘画的素材。原本以为此行的收获属于三个人,开心才是最大的公约数,却未料,还是因了奔奔,返程发生了不快。或是旅途没有休息好,返回半途,奔奔想吐,画家将备好的塑料袋递给他妈,她张开袋子对准奔奔的嘴,却被奔奔一把撸开了。奔奔呜呜道,我没有,我不要。话刚讲完,一口秽物便喷在后座上。她从后视镜里,窥见画家的脸阴了下来,心里头也有些火了,埋怨奔奔,你还讲没有,这是什么!你自己收拾。奔奔又一口,吐在妈妈身上。她叹了一口气,一边拾掇,一边道,真不是一个乖孩子,下次再不带你出来了!

车进深圳,已是暮色苍茫,车多速度慢,到龙岗中心城某小区门口,已经八点多了。从后尾箱里取出行李箱,还有从Y城带回的各式土产:茶油,豆腐乳、皮蛋、花生、香菇……她的手里全满了,画家拣了一件小盒皮蛋,递到奔奔手里。奔奔却一扭身,不肯拿。画家双目圆睁,怒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东西!给妈妈帮点忙都不愿意吗?!

奔奔转身空手朝大门跑去。画家一跺脚道,你宠得好!扭头就进了驾驶室,没再打招呼就驱车走了。

她两边看看,不由泪如泉涌。蹲坐在地上难以自抑。

当晚,她主动给他电话,接通了,他没吭声。她道,我晓得我有责任……不带他出去还好,带出去,什么毛病都出来了。

他道,那些毛病早就在那里,只是你们不肯正视。这不是带不带出去的问题,这都是惯出来的毛病!我看,深圳的男孩,一多半要毁在像你这样的娘们手里!

话是前所未有的冲,她也自知了,一时无话。

他叹气,他可以不爱我,但他不能不爱他妈!你知道吗,从小这样娇惯,任性,不知感恩,长大根本就不是你的孩子,你会看到的,你白养了一个孩子……

不晓得何时,听见手机短信,是英语老师发来的:下午几点地铁返程?我再送你娘俩一段吧。

犹豫了片刻,她回了一句:不客气,可能会回得比较早。

他没回,生气了吗?接下来几个短信,迫不及待去看,要么是电信的,要么是药店的,还有一条是推销:想监听男友或女友的电话吗?

半小时之后,他回了一条,简练有如他的身板:好的。

心中怅然如有所失。

再过半小时,奔奔起身了,她也起身了。牵着奔奔去卫生间洗净手脸,自己也从花格子挎包里取出几样,补了补淡妆。

出门折进书城大门,想起该去音乐店看看,径直到了小提琴柜台,挑的两盒《东方弦梦》,皆出自中央交响乐团首席小提琴赵坤宇。奔奔要动漫书,再去了书店,奔奔挑了几本贝贝熊系列的《实话实说》。经过散文柜台,瞥见一本书名《燃灯者》,心有所动,也不管内容,捎带买了。

自少年宫D出口进3号线,已近5点了。

周末乘车人多,3号线自益田始发到少年宫才四站,却人满为患。刚站定,背后好熟悉的声音:小朋友好,小朋友妈妈好!

果然是英语老师!已将黑衣更换了一件果绿底子起碎白花的T恤。他将她肩上的画架子挪到自己肩上,花格子挎包也顺势到了手里。有人收紧臀部,给奔奔留了一掌之座。奔奔上去之后,小屁屁左挤右挤,哪里荡漾得开。妈妈道,妈妈不坐!奔奔迫不及待拿过去母亲的手机,插上耳机找动漫图画及音乐。

车子开动,人便不由自主地一晃,他的唇吻砸向她的右耳脖,瞬间留下了一缕久违的鼻息。

她心里一热,并未抬头道,这么巧!

他道,无巧不成书啊。

是一种很自然的耳语。他的唇吻距她的发梢及耳脖都很近,所谓耳鬓厮磨是不是就这样的?

她道,你讲了一天课,一定很累了,要不叫奔奔起来?

他几乎用气声在她耳脖边吐了一个不字。

你可以抱他坐呀,他喜欢你。她心里认同这样的认识,男孩的成长,需要多有男人在旁边。

他未必接受了我,起码,还不是瓜熟蒂落……

为什么是瓜熟蒂落?她想,他为什么这样比喻?是有什么念想还是什么暗示?

抬头看他,一张轮廓鲜明的脸,眼珠很黑,眼神有些迷离。

两个人的眼光,都落在了拉手塑料牌的小广告上:亲们,夏日炎炎,请来XX妇科医院将难言之隐一洗了之。这样一条有伤大雅的广告,贯穿了整趟地铁列车的拉手牌。奔奔认识几个字就喜欢显摆,上回就半蒙半猜问妈妈:什么叫“一先(洗字他不认识)了(他读成le)之”?

他看着她道,中秋之后,你就会看到已经置换成了我们博时培训的广告了。

是吗?那多好啊!

接下来又语涉孩子的教育,喜怒哀乐,事无巨细,婆婆妈妈。他的解答,即使未必令她茅塞顿开,却也颇多启发。真是奇怪,言谈举止,总想拿他跟画家做比。

渐渐地,乘客下的多,上的少。到了龙岗中心城,他跟着一道下了。她奇怪问,你不是到终点站双龙吗?他不好意思道,昨天是在一个朋友那儿喝多了,留宿双龙了。我住南山。

她愕然道,那你跟我们一道坐车这么远……

他坦然道,我有空,闲着也是闲着。

她心里一字一顿,就为送我们?

或是看出她心里的疑惑,他道,你放心,我……没别的意思,早上一道出来,看出你母子的辛苦。我,也是一个自由人。

他一直将她母子送下月台,送到一辆绿的上,然后看表道,还有最后一班地铁从双龙发出,我得走了。

拜拜,他没忘记给奔奔一个招呼。奔奔耳机一直没摘,却是敏觉地回礼了,点点头,回了拜拜。

绿的里面,奔奔递过去一只耳塞给妈妈道,这支好听!她耳边噪响,心里却在不断地拷问自己,为何不挽留他?他讲也是一个自由人,意思再明白不过。既然他是一个自由人,他对你及孩子都好?你还有何顾忌呢?请他留宿起码是一个礼貌的表示啊,他送你母子这么远。他的博时培训,你也去看过,不虞有诈!况且,留下他聊聊,也不一定就走到那一步,她还不至于那么轻浮!萍水相逢第一天就上床?!可是,可是他今天给你留下的印象,确实是过目难忘……

帮助奔奔洗漱,招呼他在隔壁睡下,却没来由地烦躁不安,至夜半也毫无睡意。脑子如同倒带机,来回倒腾从早到晚的一幕,忽然惊愕万分地想:今天这个黑衣男人,这个英语老师,怎么眉眼、声音以及神态都酷肖一个人,那个消失了近两年的画家?!是他吗?或者,是他的兄弟?画家本科学的是外语,况是一个极为活跃的人,转来做外语培训也不奇怪呀!

她为这个想法激发得越发兴奋,跳起来,光着一双脚丫子,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去客厅倒了一大杯凉白开,咕嘟咕嘟喝下去,依然没有一丝平静的意思。回到卧室,拴上门,她毅然拨响了对方的电话。电话有三声长音之后,接通了。

她道,你……还没睡呢?

你不是也没睡吗?他的声腔,不像是睡醒才接的。

她抑制住音调里的颤抖问,你是画家吧?我觉得你就是我认识的那个画家?你不是做过整容吧?

啊啊,整容?怎么会呢。我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呵呵,成为像你这样一个好女人忘不掉的男人,是哪个男人的福气啊……

不管你是不是,我都想跟你……是的,有些事情,想跟你聊一聊。她径直切换到画家,她记不起哪些午饭之时讲过,哪些没讲。她只能这样竹筒倒豆子一般,讲了两个人的初识,相知,难忘——当然走到了同居,却略去了床上的细节——后来因为孩子,孩子接纳一个陌生男人肯定有困难,她不希望因为大人选择的过错,伤及孩子,所以希望他耐心地等待,一年两年是个等,五年八年也是等。如果他真的爱我,能等不起吗……他果然等不起,他跟其他女人走了……说着,她流泪了,哽咽了,为了一去不返的无法忘怀的过去。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孩子的妈妈,这样选择有错吗?可是,难以忘记的,怎么都忘不了。难怪那个嘴唇留着嫩须的医学博士,见她睡眠不好,情绪不安,就讲她得了抑郁症。

她叽叽呱呱、不厌其烦地诉说,他只是一个耐心的听众,除了礼貌的嗯嗯,便是适当的是啊,是啊。她想从他话语的蛛丝马迹中,找寻一道熟悉的湍流,一座似曾相识的峰峦。可是,把握不住,是他掩饰得太好,抑或,确实,不是?

她终于停下来了,她需要安抚,解释,或者批评。这时候对方不管怎样批评她,她都不会反感,她知晓自己在哪里卡住了,过不去了,需要今天这个一见如故的男人帮扶一把,从心里上的深切地帮扶。

他缓缓道,其实,你遭遇的这个画家,我见过;不但见过,而且认识;不但认识,而且很熟悉,堪称难兄难弟。他刚跟你接触之时,我就知晓了。他喜欢你的率真,善良,还有细心,能干。你们交往了一年多,无疾而终,关键是这中间夹着一个孩子。他并不讨厌你的孩子——尽管在教育方式上,你俩一定有差别——这一点上,他有西方男人之风。只是作为中国母亲,你没有逃离绝大多数中国母亲,尤其是白领母亲的为人处事的窠臼:以为孩子大了,一切就好了。即便适时接触了一个十分满意的男人,脑子里终究怕儿子受委屈,等孩子读了小学再说吧;之后,读了初中再说吧;之后,读了高中再说吧;之后,读了大学再说吧……永远在等待,便永远在失去。最后,你会发现,失去的不仅有自己的幸福,还有孩子健全的品格。不是讲一个单亲妈妈带大的孩子就一定不好,却很容易滋生问题,尤其男孩,不是过于娇宠,胆小怯懦,就是过于放恣,横行无忌。在城市里,尤其家庭优裕环境下,前一种产生的概率更高……这一切,你想过没有?

你真不是画家吗?她嘟哝道,后来,也不是没有想过,回避的时候却更多;你今天这么一讲,我更明白一些了。

他呵呵两声,明白了一些就好,慢慢来吧。哦,一点半了,太晚了,早点休息吧。

不,不晚!她提高了声调,忽问,我怎样觉得你很像那个画家呢?坦白告诉我,你就是那个画家?!

对方笑了,问,你觉得我哪里像呢?

哪里都像,今天我看到的,感受到的,无一不像啊!

你觉得像,就权当像吧。

到底是不是啊?你不讲,我会疯掉的!

你呀,太迷那个画家了,心里永远放不下,是不是?看到一个稍微顺眼一点的,就往他身上靠啊。

那……你是他派来的?派来潜伏……不,游说的?她有些语无伦次了。

今天太晚了,休息吧!中秋再约,啊。

不嘛,就不!如同画家就在眼前,她重现了当年的放松,撒娇,直至胡搅蛮缠,不依不饶。对方已经挂了电话。她眼前叠加的是画家的影像,耳边充满的是画家的声响,鼻子嗅到的也全是画家的气味。这个早晨在地铁相遇、晚上送她母子归来的男人,是不是画家或许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将重新点燃男女间的缱绻与对望,激烈与喘息,戏谑与悄语,海誓与山盟,高歌与恸哭……

“愿郎千万寿,长做主人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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