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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古文开辟了一个“新殖民地”

2014-12-02张恬

西部学刊 2014年11期
关键词:译著林纾严复

摘 要:严复、林纾译著丰富了近代启蒙思潮,他们所传输的近代西方思想文化及文学艺术,构成了五四新文化和新文学的培养基;他们运用文言和桐城派古文义法翻译西方著作,扩大了古文的表现范围,产生了值得珍视的翻译理论,形成了汉语文言形式、西方内容的文章域境,为中国语言的现代化提供了有益经验。

关键词:严复;林纾;译著;古文;现代性

中图分类号:H059

桐城派的“嫡传”严复和林纾运用古文翻译西书,“输入欧化”之功在近代启蒙思潮当中很少有人可以相比。康有为称:“译才并世数严林,百部虞初救世心。”[1]梁启超说:“西洋留学生与本国思想界发生关系者,复其首也。”[2]胡适说,“严复是介绍西洋近世思想的第一人,林纾是介绍西洋近世文学的第一人”[3]211,林纾的翻译使“古文的应用,自司马迁以来,从没有这种大的成绩” [3]215。所以,谈论桐城派对五四新文化和新文学的贡献,就必须谈及严复、林纾译著的贡献。

一、严、林运用桐城古文翻译西书是历史转换时期的最佳选择

严复、林纾译介西书的时间集中在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这个时期主导学术、文学的语言工具还是古代语言,且流行于世的时文、文白夹杂的通俗读物又极大地败坏了民族语言的声誉。白话文试验和文言文的统一,也才刚刚提倡,且认识多有轩轾,即便到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白话文也还有被称之为“欧化白话”的。所以,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要求运用白话译介西方著作,特别是学术著作,是不具备条件的空谈。显然,处在古代和近代、现代之交,严复、林纾运用古文翻译西书是一种历史性选择。

对这个问题,香港学者陈敬之在《中国新文学运动的前驱》一书中有一个较为中肯的认识。他先提及梁启超、胡适对严复译文的评价,在此基础上,他说:“梁以为严的‘文笔渊雅,刻意模仿先秦文体,然非多读古书之人,一繙殆难索解。而胡则认为严复以古文译书,正如前清官僚戴着红顶子演说,很能抬高身价。……然这正说明了严复的译书之所以受到当时中国知识界的极端重视,且至风行一时,也就得力于他的译文的‘渊雅了。”[4]他就事说事,自然巧妙地得出自己的结论。所谓“渊雅”,实乃《易》经、《春秋》笔法所造就的简洁精微、曲包丰富、隐显有致的语言风格,这是桐城派语言的基本风格。严复的译著如此,林纾的译著也是如此,在陈敬之看来,这正是他们的译著得以在文化人中风行的重要原因。

而且,问题还不止于此。中国古文发展到桐城派这里,历经数千年的积累和变迁,其表情达意的功能虽已高度自足,却也能适时因变,就如郭绍虞所言:桐城古文之所以卓有所成就,通于古而又适于今,“因为他们所标举的虽是古文,而惩于明代文人强学秦汉之失,不欲袭其面貌,剽其句字,所以宗主唐宋文的目的与作用,又在欲作比较接近口语的文字。”[5] 正因为如此,像鲁迅、郭沫若这些刚刚起步的文化少年阅读起严、林译文,也能因之与西方人神妙会通,忘乎所以。鲁迅谈到他少年时代读《天演论》的情景时说:“最好懂的自然是天演论,桐城气十足,连字的平仄也都留心。摇头晃脑的读起来,音调铿锵,使人不觉其头晕。”[6]郭沫若回忆读林纾译著时说:“《迦茵小传》……这怕是我所读过的西洋小说的第一种。这在世界的文学史上并没有甚么地位,但经林琴南的那种简洁的古文译出来,真是增了不少的光彩!”“C.Lamb 的Tales from Shakespeare,林琴南译为《英国诗人吟边燕语》的,也是使我感着无上的嗜味,无形之间影响我最深的一种。我到后来虽然也读Tempest, Ha-mlet Romeo and Jnliet 等莎氏的原作,但总觉得没有小时候所读的那种童话氏的译述更来得亲切了。”[7]210(《我的幼年》)可见,桐城派渊雅的文章风格、适时因变所造成的严、林译文的风格,较为广泛地适切了晚清主流文化界对语言接受的要求。正因为如此,严复、林纾运用桐城古文翻译西书,“传输欧化”,在当时乃是适时因势之举,其价值和意义不容否定。

二、严、林译著最直接地构成了五四新文化和新文学的培养基

经过洋务运动,在先觉者中,严复较早地意识到欲改造中国,不能满足于学习西方的器物、制度文化,还必须学习西方的的思想文化,从“治愚”入手,实行标本兼治。从英国格林威治海军大学毕业回国后,在深入传统和西学,同时反观传统的过程中,他感到西方近代思想与我国传统经典有许多 “冥合”之处,因此生出借西学启发民智,激活传统的强烈愿望。戊戌变法失败后,他在致张元济的信中说:“复自客秋以来(按:即戊戌变法失败以来)仰观天时,俯察人事,但觉一无可为。然终谓民智不开,则守旧、维新,两无一可。即使朝廷今日不行一事,抑所为皆非,但令在野之人,与夫后生英俊,洞识中西实情者日多一日,则炎黄种类未必遂至沦胥,即不幸暂被羁縻,亦得有复苏之一日也。所以摒弃万缘,惟以译书自课”[8]。他翻译的著作主要有:《天演论》(赫胥黎,1894年),《原富》(亚当·斯密,1776年),《群学肄言》(斯宾塞尔,1873年),《群己权界论》(穆勒,1859年),《社会通诠》(甄克思,1900年),《法意》(孟德斯鸠,1743年),《穆勒名学》(上部)(穆勒,1843年)等。这些18、19世纪西方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出现的资产阶级哲学、社会学、经济学、法学等方面的经典著作,经过严复的翻译,在晚清思想文化领域与封建国家及其意识形态构成了全面对立,从世界观到历史观,到价值观,到方法论,从政治到经济,到哲学,到文学,无不唤起新的思考和变革要求。特别是《天演论》,这本译著自1898年由河南卢氏慎始基斋木刻正式系统问世,到五四新文化运动,简直轰动了一个时代,“进化论”风靡国内 ,改变了国人“天不变道亦不变”的道学观念和人世轮回的时空意识,以致“惕焉知变”,惊醒了古老民族僵化的灵魂。就文学而论,因为这些思想打开的新的认知领域,产生的新的认知方式,也就洞开一个新的审美世界。

林纾的文学翻译宗旨大抵与严复相通,在于开发民智,作爱国保种之一助。林纾最初翻译《茶花女》,带有个人特殊情境中的抒情释闷意图,但动机又不止于此,他说,“大涧垂枯,而泉眼未固,吾不敢不导之;燎原垂灭,而星火犹爝,吾不得不燃之”,透露了维新救国、烛照昏昧的愿望。翻译其他作品,也是如此。大体说来,就如同严复那样,他是希望借助翻译以启发民智,拯救国家。他说:“欲开民智,必立学堂;学堂功缓,不如立会演说;演说又不易举,终之唯有译书。”[9]据俞久洪考索,林纾共翻译英、美、法、俄、德、日、比利时、瑞士、西腊、西班牙、挪威等十一个国家九十八个作家一百六十三种作品(不包括未刊印的十八种)。其中翻译英国五十九位作家一百种作品,包括莎士比亚剧本五种;美国十三位作家十七种作品;法国十八位作家二十四种作品;俄国列夫·托尔斯泰作品十种;希腊、德国、比利时、西班牙、挪威、瑞士、日本各一位作家一种作品;佚名作品五种[7]403(《林纾翻译作品考察》)。这些作品大都是经林纾翻译,第一次与中国读者见面。其中莎士比亚、狄更斯、斯威夫特、哈葛德、雨果、巴尔扎克、小仲马、斯宾塞尔、华盛顿·欧文、列夫·托尔斯泰、易卜生、塞万提斯、 斯托夫人等,都是世界一流作家。这批作家作品较充分地把西方自文艺复兴到19世纪的婚姻爱情、风俗人情、社会冲突具体感性地呈现在中国读者面前,使得近代西方个性解放、人生自由、男女平等、婚姻自主等进步思想观念在国人中产生了惊世骇俗的影响,对中国传统文化和文学构成了尖锐挑战。

当五四新人反对旧文化提倡新文化,反对旧道德提倡新道德,反对旧文学提倡新文学的时候,他们援引的重要的思想武器便是严复引进的进化论世界观和方法论;当他们打倒“孔家店,欢迎“德先生”和“赛先生”登堂入室的时候,严复、林纾译著里的那些民主、科学、自由、平等、个性解放的思想实际上帮助他们开启了思想的堂奥;当他们打破贵族文学、宫廷文学的殿堂,走向平民,走向劳工,着重抒写中国底层百姓悲欢离合的时候,林纾译作中的西方近世平民世界,林纾对狄更斯专写“下等社会”写作精神的肯定,已经为他们的写作提供了先在的经验。如此等等,无不表明作为近代启蒙思潮中的严、林译著,为五四新人携来了文化现代性和文学现代性的曙光。

所不同的是,五四新人带着激进的、彻底的“反传统”的姿态,站立在了又一个新的历史起点上;严复、林纾则是在传输欧化的同时,传统文化其中包括桐城派前辈所崇仰的宋儒理学精神,依然在程度不等地束缚着自己的精神,他们要“调和中西”,但在对民族本体的坚持之中没有能够走出传统文化的阴影。尽管如此,当五四新人在庆祝他们的胜利,其中包括反对“十八妖魔”、“桐城谬种”的胜利之后,时隔有日,在有所反思之时,还是发出了这样真诚的声音:“后来参加新文学运动的,如胡适之、陈独秀、梁任公诸人都受过他们(按:指吴汝纶、严复、林纾)的影响很大,所以我们可以说,今次文学运动的开端,实际还是被桐城派中的人物引起来的。”[10]

三、“信、达、雅”翻译理论,是古文义法理论的创造性运用和发展,同时又是促成西文中国化的重要推助

“信、达、雅”翻译理论是严复提出来的。所谓“信、达、雅”,严复在《天演论·译例言》中解释说:“《易》曰修辞立其诚。子曰:辞达而已。又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三曰乃文章正轨,亦即为译事楷模。故信、达而外,求其尔雅,此不仅期以行远已耳。”[11]1321 由儒家元典立论阐释译事三原则,这是与桐城派文论相通的精神,或者说是接受桐城派文论传统而进行的创造。桐城派文论的一个基本特征在于立足《易》经倡导“义法”之说,他们之所谓“义”即言有物,“法”即言有序,“义以为经,而法纬之,然后为成体之文”。这是在哲理的层面上要求文章达到内容与形式高度一致的精要之论。严复也正是这样,稍有不同者,他在征引《易》的同时还征引了《论语》,由《易》释“信”,由《论语》释“达”“雅”,并由“信”“达”的总体性规约派生出“雅”的要求。在严复看来,源自于《易》的诚信是译文的首要原则,所译结果如失之诚信,当是失败。为实现诚信,就要做到“辞达”,运用适当的手段真实传达原作。如何才能做到真实传达?中西语言、语法、文化背景均不相同,机械的“硬译”实际上很难奏效。对此,翻译家自然各有自己的思考和实践,严复的做法是:“将全文神理融会于心,则下笔抒词,自然互备。至原文词理本深,难与共喻,则当前后引衬,以显其意。凡此经营,皆以为达,为达即所以为信也。”[11]1321最后是“雅”,这个“雅”,对于严复来说,是由前面两条原则而来的,是 “信”“达”统一后内在的审美要求,是“收全文神理,融会于心”而获取的有机形式。前面已经论及,桐城派以“雅洁”“渊雅”要求于文章,他们之所谓“雅”,意在讲究《易》之“本隐而之显”和《春秋》的“推见之隐”。对《易》和《春秋》的这两句评语出自司马迁,严复以为“此天下至精之言也”[12]。所以在桐城派和严复这里,“雅”是发乎文章审美要求的文采焕然,辞章精美,更是曲包丰富、隐显有致的风格。总之,在严复看来,翻译就是运用一种语种的语言形式转换另一种语种所生成的有机文本,所讲求的是内容和形式的高度一致。这也就是桐城派古文“义法”所要求的“义以为经,而法纬之,然后为成体之文”。

正因为如此,严复总是把他的翻译当成不失原文本真的二度创造,从原文到译文,语种尽管不同,但努力做到吴汝纶所说的那样“其体虽变,其要于文之能工,一而已”[13]。所以他说自己的翻译是 “一名之立,旬月踟蹰”。

林纾的翻译思想与严复基本一致。钱基博说林纾“自以工为古文辞,虽译西书,未尝不绳以古文义法也”[7]177(《林纾的古文》)。正因为如此,他对“信、达、雅”的原则也自觉接受。孔立在《林纾和林译小说》中就认为:“林纾受到严复的影响,他想根据信、达、雅的标准进行翻译。”[7]289(《林纾和林译小说》)

林纾在《撒克逊劫后英雄略·序》中说:“余不通西文,然每听述者叙传中事,往往于伏线、接笋、变调、过脉处,以为大类吾古文家言。”在与中国作品的比较之间,他以为“此篇(按:《撒克逊劫后英雄略》)为人不过十五,为日同之,而变幻离合,令读者若历十余年之久”;“虽每人出语,恒至千数百言,人亦无病其累复者”;描写的太姆不拉壮士,“其雅有文采者,又谲容诡笑,以媚妇人,穷其丑态,至于无可托足”;“述弄儿汪霸,往往以简语泄天趣,令人捧腹”;书中所述“犹太人之寓欧,较幕鸟为危。顾乃知有家而不知有国,抱金自殉,至死不知国为何物。此书果令黄种人读之,亦足生其畏惕之心”;撤克逊王孙“……愚智互形,妍媸对待,令人悲笑交作”; “吕贝珈者,犹太女郎也。洞明大义,垂青英雄。又能以坚果之力,峻斥豪暴。夫犹太中,未必果有其人。然司氏既恶天主教人,特高犹太人以摧残之,文心奇幻”;等等[7]118。所谈的这些“妙”处,涉及到时间的空间化、人物语言的个性化、人物性格的复杂性、人物形象的典型化、文学审美的生成等许多问题,显示了林纾对西方近代文学作品细致的感受和把握能力。不过,在当时的条件下,他不可能运用现代文论的概念予以阐释,而是以桐城派古文家的眼光看待这些艺术表达的手段和方法。在这篇序文中,林纾提到与同好谈及司各德,都认为“可侪吾国之史迁”,“出语隽妙”,“文心之幻,不亚孟坚”。可见,他从古文家的特定角度体会到中西文心本可相通,他所要做的,正是在中西文章的相通之处,运用“吾古文家言”,对西方近代文学著作给以创造性“改写”。

他不懂西文,不可能如严复那样直接运用文言与源文本交流,直接迻译,他之贯彻“信、达、雅”,是在口译者提供的人物故事基础上,探其“文心”,得其神韵,而后“耳受神追”,以求取人情世态的委曲逼真。对于他来说,赖以施展才能的是一个经过第二者译述的文本,所得“信”、“达”的程度,首先受着这个“第二者文本”的制约,“第二者文本”愈切近源文本,林译的“信”“达”就愈充分,反之亦然。所以对于他来说,“雅”似乎更为重要,他是由与西人相通的“文心”,通过“第二者文本”与源文本交相“神会”而得其本真,再由古文的“雅”通向“信”“达”,从而实现三者的一致。

总之,无论二人的做法有何差异和得失,但“信、达、雅”实际上是桐城派古文义法在翻译领域的创造性运用和发展,它丰富了 “义法”,赋予“义法”的运用以新的语域。它运用于体系严密且又深邃的近代西方理论著作的翻译,又运用于长篇的近代西方小说的翻译,这是从来也没有过的拓新之举。

“信、达、雅”翻译三原则问世后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它萌长于桐城派的古文义法,却又超越了桐城派的理论和实践。严、林之后的许多翻译家都以此作为自己的翻译宗旨和理论指导,并在自己的翻译实践中,丰富和发展了这一思想。也有人对这一理论提出批评,但不管是肯定的还是批评的,人们共同完成了一个以“信、达、雅”为轴心的、可称之为“信、达、雅”翻译学的中国翻译思想。在这个翻译思想的指导和影响下,数以千万计的外国哲学人文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和文学艺术的著作被翻译到中国来,改变着民族文化和文学艺术的局限,促进了中国文化和文学艺术现代性的形成和发展。

四、严、林的翻译文本拓新了桐城派古文体裁,为传统文本的现代性转化提供了先导

桐城派古文体裁在经世思潮时期因旅外日记、游记、涉外纪事等散文文体的出现获得过一次拓新,在1894年后的启蒙思潮当中因严复、林纾译著的出现又获得了一次拓新,这后一次即因运用古汉语及桐城古文义法翻译西方近代宏大的理论著作,建构了具有民族特征的宏大理论著作形式;因运用古汉语及桐城义法翻译西方近代一百五十多部长篇小说,改变了民族文化传统中轻视小说的顽固观念,使小说成为现代文学中的主要形式,从而开创了一个新的文学形式认知的时代。

中国传统理论著作,吴汝纶分为“集录之书”“自著之言”两种,前者“篇各为义,不相统贯”,后者“建立一干,枝叶扶疏”。当严复从事西方近代体系严密、结构宏大的理论著作的翻译的时候,作为古文家,他很自然的从古文传统中去求取形式。当他完成《天演论》书稿后,便与吴汝纶、夏曾佑商量该书的标题之事。他说:“此书上卷导言十余篇,乃因正论理深,先敷浅说,仆始翻‘卮言,而钱塘夏穗卿曾佑病其滥恶,谓内典原有此种,可名‘悬谈,及桐城吴丈挚父汝纶见之,又谓‘卮言既成滥词,‘悬谈亦延释氏,均非能自立者所为,不如用诸子旧例,随篇标目为佳……”[11]1322可见颇费踌躇。就其结果看,他还是较多地接受了吴汝纶的意见,“用诸子旧例,随篇标目”。《天演论》之后的其他译著的结撰形式也大抵如此。这种标目的方法来自古人,且与译文风格自成一体,也就很自然地切合了新旧转换时期文化人的接受心理,从而较好地借助传统形式传输了西人近代宏富的思想理论成果。而且,传统中的中国文人重感性,崇尚意象思维,对严密的理性思维不大喜欢,即使是理论著作,也多是以短篇结大体,各篇独立,然后成一大著。吴汝纶所谓“建立一干,枝叶扶疏”即是。当严复浸淫于西方近代理论著作,并尊重特定时期中国文化人的接受心理,把它们翻译给中国同胞的时候,他实际上运用古代汉语和桐城古文义法,同时又运用传统理论著作的结撰形式,建构了传输西方近代思想、具有民族特征的“一干而众枝”的宏大理论著作形式。吴汝纶说他的《天演论》“骎骎与晚周诸子相上下”,其中也包括了对他译著的结撰形式的肯定。

中国传统文化一向轻视小说。所谓小说只不过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街头巷尾言传,古文家从来不以做小说为正途。《庄子·外物》篇“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这句话,成为人们阐释小说之“本”。班固《汉书·艺文志》把“小说家”列在十家之后,认为“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說之所造也”。但是,到了古文家林纾这里,情况发生了变化。他以桐城古文嫡传自命,至死都怀抱着古文正统,却又以满腔的热情运用神圣的古文翻译正统文人所不耻的小说,并且在译著的序、跋中不断地告诫人们勿以“小道”视之。黄遵宪、梁启超倡言“小说革命”、小说“新民”,但始终不能形成大气侯,拿不出作品。林纾做到了,他持守古文义法,朝着“信、达、雅”的原则努力,同时又本着“有所变而后大”的精神,打破桐城派先辈关于古文忌用“藻丽俳语”、“诗歌中隽语”、“佻巧语”的限制,译文中大量吸收和运用了具有生活气息的通俗语言,当时出现的“一见之字里行间便觉不韵”的“东人新名词”也进入到译文中。这样,他的译文也就丰富了叙事、表意和传情功能。所以钱钟书作出这样的判断:“林纾译书所用文体是他心目中认为较通俗、较随便、富于弹性的文言。它虽然保留若干古文成分,但比‘古文自由得多;在词汇和句法上,规矩不严密,收容量很宽大。”[7]311(《林纾的翻译》)

林纾的这个成就,在五四后的学界已经成为共识。郑振铎在《林琴南先生》一文中说:“中国文人,对于小说向来是以‘小道目之的,对于小说作者,也向来是看不起的,所以许多有盛名的作家绝不肯动手去做什么小说,所有做小说的人也都写着假名,不欲以真姓名示读者。林先生则完全打破了这个传统的见解。他以一个古文家动手去译欧洲的小说,且称他们的小说家为可以与太史公比肩,这的确是很勇敢的很大胆的举动。自他以后,中国文人才有以小说家自命的;自他以后才开始了翻译世界的文学作品的风气。中国近二十年译作小说之多,差不多可以说大都是受林先生的感化与影响的。”[7]163(《林琴南先生》)寒光在《林琴南》中说:“林氏译小说的时候,恰当中国人贱视小说习性还未铲除的时期,一班士大夫们方且以帖括和时文为经世的文章,至于小说这一物,不过视为茶余酒后一种排遣的谈助品。加以那时咬文嚼字的风气很盛,白话体的旧小说虽尽有描写风俗人情的妙文,流利忠实的文笔,无奈他们总认为下级社会的流品,而贱视为土腔白话的下流读物。林氏以古文名家而倾动公卿的资格,运用他的史、汉妙笔来做翻译文章,所以才大受欢迎,所以才引起上、中级社会读外洋小说的兴趣,并且因此而抬高小说的价值和小说家的身价。”[7]207(《林琴南》)

总之,严复、林纾处在近现代大历史的转换时期,运用古文翻译西方近代著作的情况,到五四白话文起来之后逐渐成为过往的史绩,然而这是不能忘记的史绩。他们运用“旧瓶装洋酒”的方式为中国面向世界提供了一个全方位的世界性文化和文学的参照,启发了国人现代意识的觉醒,启发了启蒙者,启发了一个时代。胡适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说林纾的译著《巴黎茶花女逸事》“替古文开辟一个新殖民地” [3]3213,这个观点也适合于我们对严复、林纾译著价值的认知。正是在古文时代终结之前,他们创造性的运用古文翻译西书,极其广泛地揽来西方文化和文学资源,替古文开辟了一个新殖民地,为新文学的生长提供了一块从未有过的沃土。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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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周作人.五四新文学的源流[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

[11] 严复.天演论·译例言[M]//严复集(第5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

[12] 严复.天演论·自序[M]//严复集(第5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

[13] 吴汝纶.天演论序[M]//吴汝纶文集(第1册).施培毅,徐寿凯,校点.合肥:黄山书社,2002.

作者简介:张恬(1975— ),女,安徽大学文科资料中心,历史系助理馆员,文学硕士。

(责任编辑:杨立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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