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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评班:戏剧批评“新青年”的起飞地

2014-12-02胡凌虹

上海采风月刊 2014年12期
关键词:新青年评论家戏剧

文/本刊记者 胡凌虹

中国剧协、上海戏剧学院、上海文联领导与青评班学员举行学习习总书记讲话座谈会(摄影:郑永为)

一代戏剧创作人才的崛起应该伴着一代戏剧评论人才的涌现,创作和评论历来应是双翼齐飞的。因此,随着全国青年戏剧高端人才研修班(简称“青研班”)整体培训计划的不断推进,前三年全国青年剧作家研修班、青年戏剧导演艺术家研修班、青年戏曲音乐家研修班的顺利举办后,青年戏剧评论家研修班(简称“青评班”)也在今年的金秋10月顺势推出,由中国戏剧家协会、上海戏剧学院、上海文联共同主办,共有包括港澳台地区在内的来自全国29个省区及高等艺术院校的50名学员参与,平均年龄36岁,三分之二学员拥有硕士以上学历,三分之一学员拥有高级职称,可谓是四期青研班中年纪最轻、学历最高的一个班。

尚长荣、谭霈生、葛剑雄、仲呈祥、董健、戴锦华、黄昌勇、毕飞宇、崔伟等9位讲座教授和季国平、赵忱、黎继德、丁罗男、汪澜、朱恒夫、毛时安、刘玉琴、赓续华、李春喜、孙豹隐、郦国义等11位讲评教授共计21位著名文艺理论家、评论家及作家给学员们提供了丰盛的精神大餐,当然其中也不乏亮着“批评”本色的“刀光剑影”。

有幸的是,此次本人也成为青评班学员中的一员,从之前几个班的旁观者变身为亲历者,真正地走进青评班。

评论家前辈的“麻辣”点评

“写评论文章用外国理论做中国剧目的评价标准,是否合适?特别是开头,用了很长的篇幅阐释了一些理论,把弯子兜大了,变得‘皮太厚’,如此写法是否有必要?”中国戏剧家协会分党组书记、驻会副主席季国平在讲评课上对一学员文章的写法提出了质疑。平易近人如同邻家大叔的季国平一脸的和风细雨,言语一如既往的平和,但颇有分量,一语中的,暗藏锋芒。

作为学员的《中国艺术报》记者郑荣建虽不是被讲评者,却也听得是陡然汗下,“‘皮儿太厚’,正是自己的毛病所在,但很多时候,却自以为娓娓道来,慢慢砌墙铺路搭架子,忙差不多了,抬头看,有些累,原先的热情冲劲儿消散如缕,最后文章成形,便看似石地板粗砖房上盖了茅草,支棱得厉害。”

季国平指出,中国剧协的工作不能满足于鲜亮的颁奖、评奖,而是要把工作往前移,更关注剧目创作、人才培养,对培训学员的选拔要设门槛,培养计划要有计划性、系统性,由此促成了“青年戏剧高端人才”培养工程的设立。

此次青评班,季国平照例给予了极大支持,同时作为戏剧理论方面的专家,亲自担任了青评班的班主任。为了上好讲评课,一直公务繁忙的他特地在国庆放假期间,抽出两天时间好好看了由他讲评的四位学员文章,并思考如何“借题发挥”。讲评课上,季国平从文章出发,谈及何必“言必称希腊”、戏曲的“基因”等方面的问题,深入浅出讲授的同时加以中肯提醒,“写文章可不要做书虫,要从实际出发,以小见大。不是不可以借鉴西方理论,但是一定要融会贯通,化为自己的思想武器。”

季国平认为,当下评论队伍大致可分为两块:戏剧界和高校界,青评班的学员也大都来自这两个领域。“前者对舞台很熟悉,当然还需要加强学术性,把握一些前沿的东西。后者可说是学院派,学术性强,善于引经据典,但不要显摆学问,还要加强实践。我想最好的评论应是理论和实践的统一。”

“作为被讲评学员,我充分领略了季国平老师的学术涵养,以及他对年轻评论家的赤子情怀和古道热肠,生怕自己的一句话会打击了我们的积极性,让我们既受到了教育,又坚定了信心。”来自宁波市文学艺术研究院的刘小波感慨道。

“像季书记这样评一下,再安抚一下,是讲评老师的风格之一,但不是全部,所以我们每个同学要有足够的抗打击的能力。”第一堂点评课结束后,青研班总教头、中国剧协副主席、剧作家罗怀臻给同学们打起了“预防针”。

上海戏剧学院教授丁罗男对学术的严格要求是出了名的。学员们很快见识了。丁罗男调侃自己善于“抠字眼”,他对四位同学文章的讲评涉及概念的定位,论述的逻辑,甚至到遣词造句的准确性等,几乎字斟句酌,秋毫必究。即便对在戏剧批评方面已颇有些建树的《国话研究》杂志主编颜榴同学也毫不例外,直言不讳,猛投“飞刀”。为了更好了解学员,丁罗男还做了额外的功课,在网上查阅了颜榴的背景资料及她写的其他文章,可见用心良苦,让颜榴颇为感动且表示之前听到的都是赞扬声,这次听到了批评声,不虚此行。针对严程莹同学的论文,丁罗男借机详尽解读了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及后现代主义的相关概念及其间差别。同时,丁罗男对戏剧评论与戏剧理论进行了区别,“评论永远是针对当下现实发生的事情,不会光谈一个历史问题,那叫理论研究。远离了评论,实际上也就是远离了戏剧的现场。我们现在紧缺的是有很强当下性和实践性的戏剧评论。”

侠骨柔肠的《中国戏剧》主编赓续华在讲评学员文章时也指出:“要让自己的文章有点棱角,好和坏都要说透了。好就一针见血说到好处,如果不好就直陈己见,不要说平平庸庸的话,这样评论家才会慢慢有地位。”

针对受讲评学员刘威利文章中谈到的一个评论者要能够尽可能地代表观众,代表这个时代的观点,中国文联理论研究室原副主任李春喜表示认同,同时他又追问,“你认为什么是观众的反应?你如何代表观众的反应?当你代表观众的反应时,你的反应在哪里?特别是当你和观众的这几个问题不一样时,你将做何选择?”由此,李春喜指出,“在这个意义上要保持你的批评人格的整一性,批评伦理上的整一性,不要做一个批评的精神分裂者。”

上海师范大学教授朱恒夫在讲评时建议学员,商榷性的文章用语要谨慎,不能带有情绪,应在尊重对方与吃透对方作品的前提下进行商讨,并指出写评论文章既要站在专业人员的立场上,更要站在广大观众的立场上,否则就可能成了“自说自话”。

此次青评班,罗怀臻并没有安排自己讲课,但是他对于戏剧评论也是非常关注。在接受我采访时,他指出,目前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上世纪80年代一批青年评论家成为上世纪80年代文学艺术的解读者、评价者,然而之后显然没出现上世纪90年代的、新世纪十年的代际评论家群。“因为没有这个代际群,30年的评论话语权威主体没有变化,还是上世纪80年代的评论主体。当代青年评论家为了生存和发展,还得借前辈的话语方式和价值取向才能获得当代话语环境中的生存权。现在得奖的评论作品,看不出年龄差别,这是很危险的。一代人应该构成一代人的话语,这代人应该发现这代人的作品并把这一代人的作品化为这代人的审美主流。”

相互“拍砖”与自我“解剖”

在青评班开班前一天,“永远的青评班”微信群就已建立,学员们借此快速熟络起来。很快,一部由青年人主创的话剧《狂人日记》引发了群里激烈的讨论。10月23日凌晨1点半,颜榴在群里发布了一条《狂人日记》的观剧日志,23日下午3点多,贵州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黄桂娥也发布了一篇文章《能否结束“灵魂附体”?——评话剧,〈狂人日记〉》。同时,天津音乐学院戏剧影视系80后青年教师孙晓星、上海交通大学博士后杨子都发布了关于《狂人日记》的评论文章,对颜榴的一些观点表示了不同意见。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学员们就台湾当代传奇剧场创排的摇滚京剧《荡寇志》、沈伟舞蹈团现代舞《声希》、台湾阿卡贝拉音乐剧《台湾小姐》等展开了不同观点的交流,微信群时刻处于沸腾的状态。青评班的平台打破了学员间不同身份、年龄的隔膜,说话没有顾忌,更坦诚,虽然观点可能不同并引起争辩,但是相互尊重,因为知道大家对于艺术的态度都是真诚的。

除了微信群里的交流撞击,相互“拍砖”外,课堂上的“自我批评”也进行得如火如荼。

已79岁高龄的南京大学教授董健是戏剧理论领域泰斗级人物,在给学员们做《中国现代戏剧的百年历程回顾》讲座时,为了强调历史观和文化价值观的重要性,居然不惜“自我揭短”。“在我个人戏剧批评历史上,最不光彩的一页是,上世纪70年代初,将那些文化革命中的思想摄入批评。现在看那些文章是比较脸红的,我现在价值观有变化,进步了。我一个朋友建议我把文化大革命当中写的那些评论文章编成书,我真想出,找大家批评,让大家知道哪个方面出了问题。1992年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我书的时候,我曾经建议后面选一篇反面的文章,但是社里领导没有通过。过去我会写出使自己脸红的文章,是因为价值观有问题,对历史不熟悉,双眼被蒙蔽。建议大家在搞戏剧批评时,对中国近代一百多年的历史,好好下点功夫。搞戏剧批评,要建立科学的历史观、文化价值观。”

在青评班的《对当代戏剧批评的批评》论坛上,很多学员进行了“自我批评”,同时对评论队伍也进行了自省。温柔的陕西姑娘雷林静对自己“下刀”颇“狠”:“先把脉,批评自己的使命感和责任感不强。写评论面对人情时,就会说点儿大话;面对圈子时,也说过套话;但是我保证面对红包时,我没说过假话。再把脉,批评自己理论知识和人文素养的不足。作为戏剧新生,我自身所积累的专业理论和相关素养都还很粗浅。更可怕的是懒字当头,不思进取。我自开药方是:提高思想觉悟,努力学习,全方位提高素养……”

来自兰州的学员于涛则由戴锦华教授讲的“降维”概念想到自己所处的维度,“我心虚地发现自己只是处在三维甚至二维的角度,远远达不到四维的程度。只不过就事论事,就戏谈戏,缺少纵向梳理,横向比较,更遑论提升维度,站在历史的、政治的、文化的、时空的高度来解读作品。有了这样的自省,我给自己提出一个要求,要提高思考的维度。”

“面对当下戏剧演出市场的火热,形形色色的戏剧评论也是层出不穷,但仔细梳理一下就会发现,与谈论戏剧文学创作、演员的舞台表演、戏剧观念更新等方面相比,我们在戏剧音乐、舞美、服装设计等方面研究的用力却要少得多。这说明我们的戏剧评论,在对一出戏的各艺术组成要素的研究是不平衡的。”《中国艺术报》记者、学员王新荣说道。

青评班班长,浙江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秘书长沈勇指出,体制有要加强的地方,评论人也要自我反省,“现在的红包批评,人情批评,内因起了很大作用,一些评论家缺乏应有的品格。其次,作为批评家,必须专业,要有真知灼见,既会把脉,又能给人家良方,告诉人家怎么调整修改,这才有价值。”他指出目前评论人才队伍中,相比美术、文学等领域的评论,舞台艺术方面的评论人才更缺乏,“一个重要原因也在于,舞台剧的专业性太强。戏剧是综合性艺术,剧本、灯光、舞美等等,要全部懂且精很难。同时,在学科专业那么细分的情况下,高校也没有专门的戏剧批评专业,缺乏系统的评论人才培养。”

对症下药,调配均衡营养

青评班上,各位老师为学员们一一“把脉”,一针见血地点出了诸多“病症”。同时,同学们也自己“开刀”,进行了毫不留情的“自我批评”,可谓“伤痕累累”,接下来怎办?不用担心,功力深厚、满腹绝学的老师此次都是有备而来,一边“开刀”,一边“缝合”;一边“把脉”,一边“开药方”。

听毕飞宇的课也似看他小说一样,生动而充满悬念,更让青年评论家颇为自得的是,这位大作家对于评论非常重视。毕飞宇坦言自己从开始写作到现在,任何时候没有放弃对评论的跟踪。毕飞宇指出,打开新文学时期的文学期刊,率先映入眼帘的先是评论,然后才是文学作品,小说、诗歌、散文等。虽说是小说家,但毕飞宇很认可这样的安排,“作为一个刊物来讲,评论部分是文学的魂,作品部分是文学的骨和肉。”

然而翻开今天的文学期刊,定是小说占据首位,然后是诗歌、散文等,评论几乎成了点缀。除了现实地位的降低,更让人忧心的是,批评家的自我矮化。

毕飞宇一直是批评家关注的对象,在过去20年里,经常有博士或硕士往他邮箱发送评论文章,过了几天,一个电话紧跟过来,“我有一篇文章发到您邮箱,您看看我的评论是否跟您的想法吻合。”每次接到这样的电话,毕飞宇都会毫不留情地给那些热情的博士或硕士浇一盆冷水,“小伙子(丫头),你走错路了,你都没了解什么是评论。文学评论、艺术批评是很高贵的事情,它的责任永远不是印证创作者的想法,而是发表对作品的感受和看法。”毕飞宇认为,长期以来,许多评论家已进入了艺术评论的误区,这个误区也是许多不良艺术家做秀所带来的,让大家误认为艺术家是伟大的,可以呼风唤雨,然后艺术批评不自觉地在他面前把头低下。“在人类的文化历史上,没有一个重要的艺术阶段、艺术历史时期是独立的、没有相应评论的。要知道在中国,新文化运动开始时,是先有评论后有创作,是先有了白话文写作的提法才有了《狂人日记》,然后到了上世纪50年代有了普通话的定义。可见评论的功劳是多么巨大。任何时候好的艺术品能够流传,都离不开好的批评。”

“如果评论成了创作或商业的附庸的话,自身就失去了自主性,失去了自己的价值,被边缘化是很正常的。”季国平指出。因此他提醒学员们,作为评论工作者,首先要有自信,虽然面临的困难很多,但是要很清醒地意识到这个行业的意义和价值。

“目前的戏剧创作,还是精品难求。如果真想扶持发展原创剧目的话,与培养剧作家同样重要的是培养评论家。没有真正的戏剧评论,戏剧不可能找到路子。”中央戏剧学院教授谭霈生如是说。

青评班走进上海昆剧团

青评班学员与摇滚京剧《荡寇志》主演吴兴国进行交流(摄影:郑永为)

罗怀臻回忆,他的《金龙与蜉蝣》创作出来后,是几位优秀的评论家挖掘出了作品的更多价值,将其称之为“寓言史剧”,并打出了“都市新淮剧”的旗号,甚至从剧本中发现了罗怀臻的潜意识,“我作为鲜卑族后代的漂泊感,这种与生俱来的生命气质,都是被评论家从剧本中解读出来的。当时我在《剧本》月刊上看到那篇评论文章时,眼泪不由自主地哗哗往下掉,评论者把我根本没意识到的生命密码找到了,也使我的写作从自发变成了自觉。”

对此,毕飞宇也深有同感,“我觉得考验批评家真正厉害的地方就在于,你的生活体验、学术素养、专业教育,究竟能为他人生发出多少可能性来。我作为一个小说家,我看文学评论时,从来不在乎他是不是说出了我想说的,我真正在乎的是,他是不是说出了我没想到的。”

“真正的批评应当像镜子一般使创作者的优点和缺点呈现出来,指出正确的道路,帮助他提高创作水平,同时又向读者指出应当赞美、不应当赞美的地方,从而帮助受众真正地欣赏作品。另外,一定要清楚的是,批评也是一种创造,好的剧评与创作共同构成这个时代的文化形态和文化现象。” 陕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孙豹隐说道。

被同学们称为“表情帝”、“真性情的老顽童”的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毛时安开出了五条写好评论文章的“妙方”:第一条,眼光要准。看准什么东西打动了你,而且能够打动你的读者,打动这个世界。第二条准备要足。第三条视野要宽。第四条下手要狠。少说官话、空话、假话,要讲个人的话。第五条,出手要快。此外,毛时安把评论的写作分为:技、艺、道三个层面。

总是红光满面、和蔼可亲的中国戏剧家协会副秘书长崔伟则强调评论要有温度、热度和深度,“好的戏剧评论应该具有敏锐的生活感触,感触作品的社会价值和生活厚度。评论家如果只有冷静没有感动的话,你的评判就是冷冰冰的评判,你的评判不仅没有跟创作者靠拢,也会削弱你对于读者的感染力和影响力。”

“作为一个批评家要有定力,别人今天说东,明天说西,你自己恐怕都不知东西,还怎么叫读者跟着你走?定力来源于读点哲学,多了解各方面的理论知识。有了准确的判断力、理论上的定力,才能在文艺批评当中发挥战斗力。”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仲呈祥说道。

此次青评班提供的精神盛宴,除了戏剧理论、评论理念等方面的经典主食外,还有丰富的多领域营养大餐。譬如复旦大学教授葛剑雄讲《中国文化如何走向世界》,北京大学教授戴锦华讲《历史的坍塌与想象未来——从电影看社会》,上海戏剧学院副院长黄昌勇讲《聚变:上海国际文化大都市建设的时空演化》,作家毕飞宇讲《文学,我们审美的基础》等。

《中国文化如何走向世界》这可是个大课题,一个上午的时间怎么够讲呢?学员、上海戏剧学院副教授郭晨子佩服地说道:“葛先生从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的文章讲起,一切人类的大问题都离不开吃穿住行的小问题。他讲到何谓中国文化,构成中国文化之农业文化和牧业文化的相互影响,具体到战国初期赵武灵王推行的胡服骑射等等……葛先生把‘大’题目讲‘小’了,把抽象的概念化成了一个个具体的细节。”葛剑雄的广博知识、独特视角,给同学们带来了很大的思想冲击,可谓“脑洞打开”。

戴锦华被电影学院的学生们尊为“戴爷”,其霸气果然名不虚传,谐语和术语齐飞,幽默和深刻并重,话题从电影《小时代》《后会无期》《黄金时代》等开始,涉及文明的危机、数码时代和碎片化的文化语境,再深入谈历史的坍塌与对未来的想象,可谓“以小见大”,语言之磅礴,逻辑之缜密,话题之错综,让学员们颇有随之“上天擒龙、下洋捉鳖”之感。

“这些学者用他的大结构看小问题的时候,对我的启发是穿透性的。”香港西九文化区戏曲中心高级研究主任张薇学员感慨道,从内地去香港工作的三年,是一个三观刷新的过程,面对着另一个不同的生态,她开始更宏观地去思考行业的问题,“现实中不断碰撞,思考都是点状、零碎的,以我们学艺术出生的人的知识结构,自己很难完成整合。遇到行业生存困境时,我也感到个人很渺小,解决不了,甚至解释不了。”

来上海之前,张薇刚巧和一位香港的戏剧前辈就他的新作品中的一些戏剧观念,产生了不太愉悦的交锋,两人既无法妥协,也无法相互说服。“直到听了谭霈生先生的讲座,戏剧的定位、对象,尤其是关于‘冲突论’的论述,让我突然意识到,我和那位前辈的争执其实是因为我们都没有解决好一些戏剧观念中的元问题。当先生说‘我们很多人进入戏剧研究、评论,但是对于戏剧是什么却并不关心’,我简直有一种被当众打脸的羞愧。”

张薇说自己不是一个爱提问的人,但是在青评班的课堂上,她成为了一个好问者。“老师们的讲授给了我全新的思路,虽然有些问题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但我知道回去要看哪方面的书,从哪方面补充自己。”

除了课堂学习,青评班还安排了很多艺术实践活动,包括观摩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的演出,拜访上海昆剧团,与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中心总裁王隽进行对话,考察艺术节办节理念,并举办了《我看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论坛,开阔学员们的眼界。

开炮,其实不在于炮的大小,在于要打得准

中国剧协主席、京剧表演艺术家尚长荣在给学员们做讲座时,有着身为前辈艺术家的语重心长,同时言谈间又处处显露着孩童般的率真,他第一时间传达了习总书记在15日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同时谈到了六十多年来的从艺经验。他回忆起了这么一个细节,京剧《廉吏于成龙》这个戏首演后取得很好的反响,然而此时,他的一位好朋友、文艺评论家廖奔,在报上发表了一文,批评这个戏的创作思路,认为有点不切实际的高大全。在一片赞扬声中,忽然听到一个不和谐音,尚长荣并没有像现在的一些艺术家一样恼怒,而是如获宝贝,立刻找到这篇文章并复印,京剧院里的几个领导、四位编剧人手一份,参考借鉴,“合适的东西咱们就用、就改,目标就是摒弃高大全,有一点颂扬的、自我表白的话,比如‘我要为老百姓’,‘我要当清官’等词就去掉。之后我们专门到福州、泉州去演。演的是尚未改的版本,演完后就开座谈会,求的不是表扬、肯定,是批评、意见。座谈会之后,再看修改本、新收集的意见,不断实践、检验。后来此次又获得了很多重要的奖项。可见,戏不是捧出来的,戏是打磨出来的。”

青音班班主任尚长荣赠送青评班班主任季国平青音班教学成果《曲协讲堂》(摄影:刘佳奇)

这样的创作氛围让尚长荣很怀念,也让同学们羡慕又感慨,如今的研讨会依然频繁,院团们也都会表示要虚心听取意见,但大都是冠冕堂皇的话而已。来自武汉的学员柳隐溪坦言,一次开作品研讨会,大家都说好,某名牌大学的一位教授却“不识时务”:一个人在研讨会上说这儿有问题,那儿不对头,因此遭遇了“白眼”,最后被主办方弄到外面逛街去了。

如今,很多嘴上的“真话”不受待见,同时很多纸上的“真话”被束之高阁,无面世机会。

河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穆海亮学员在青评班举行的《对当代戏剧批评的批评》论坛上诉起了苦,自己曾投稿给国内一本权威的戏剧学术杂志,编辑老师直言比较欣赏他的文章,写得有锐气,然而话锋一转,委婉表示,作为全国有影响力的重要杂志,一旦发表此文,以后工作会非常被动。无奈之下,穆海亮只好把这篇文章投给影响不太大的地方杂志,很快杂志主编亲自给他打电话,决定发表他的文章,然而听到发表的理由,欣喜之情在穆海亮心头逗留没几秒就消散了。“他们认为你不太出名,所以文章发表出来也不会产生太大影响。杂志影响不大,评论家不出名时,这些比较尖锐的观点才能发表出来,确确实实让我感到些悲哀。”

对此,来自新疆的王洪喜感同身受,他的青评班入选作品的发表也是经历了一番波折,因为文章直言了新疆戏剧发展中存在的一些问题,当地的杂志要求修改,眼见着那些直言弊端的部分被一点点删减掉,王洪喜发火了,直接对编辑说,你往好的写吧,到时文章署名不写我,写你好了。如此一番“斗争”,文章才得以发表。

学员张弦是中央电视台戏曲频道编导,嘴角总是洋溢着让人惬意的微笑。央视在大家印象中可是强势媒体,然而张弦却在青评班的论坛上感叹自己属于“弱势群体”,倾吐自己的困惑:第一,朋友作品不好说;第二,弱小剧团不忍说;第三,强势剧团演员不敢说。她回忆,某戏曲名角的新戏在京首演前,有戏迷和她在微博里聊天,当时她提到,对这个戏很感兴趣,这就是角儿的魅力,同时对戏也中肯地提出了几点批评意见。这下可惹怒了一些戏迷,跳出来给她戴上“央视记者”的高帽,然后指责她“欺负”演员。甚至因为这个“微博事件”,剧团愤然取消了她们栏目的采访。“之后主任找我谈话,当然更多的是从保护我的角度提醒。前任领导也曾经在组里开会时说过:‘戏曲演员不要惹,搞不好能通天的’。一方面演员给我们来自上层的压力,另一方面他的粉丝在网上乐此不疲的谩骂和人身攻击,也严重影响了我的生活。人们总是过高地估计了媒体的话语权,低估了演员的影响力。事实上强势单位的基层员工经常是处在弱势的处境中。”

“总体而言,文艺评论版的萎缩是事实。此外,如今票价动辄几百,对于评论者来说,辛辛苦苦写出一篇评论来,恐怕稿费不足以抵票价。那有时剧院请你去看戏,即使是批评,大家也是很温和的批评。让我们评论者保持独立性,这个独立性怎么保持?国外有很多独立剧评人,他们的环境跟我们确实不一样。”上海市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副主席汪澜感慨道。

严肃的批评,无处说,创作者不愿听;中肯的赞扬,一些观众则认为是红包评论,嗤之以鼻;当“说真话”这种做人的基本准则在评论的怪圈里都显得寸步难行时,评论者该如何面对这样的现状? 这也是很多青评班同学的疑问。

“你爱,你就不要怕寂寞,不要怕被别人冷落。你不被重视,某种程度上也获得更加自由的可能。你悄悄进行你的革命,你悄悄走向你的理想,其实比众目睽睽之下获得那样的光环,幸福来得更实在。轰轰烈烈是一种事业,踏踏实实也是一种事业,我们做评论,就要有这样的心态。”眼里总是充满笑意的《中国文化报》副总编辑赵忱坦然地说道。

“文艺评论的现状并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改观。它像我们治理环境中的雾霾,不是一朝一夕能够立竿见影,你们任重而道远,希望你们能够坚守,坚持正确的价值观。”上海文化发展基金会秘书长郦国义期望道。

“我们不仅要讲真话,讲实话,还要会说话,用让人家接受的方式说,不要得理不饶人。你和风细雨地说不代表你说话不尖锐,你大喉咙大嗓子地批评也未见说得深刻,有时反而适得其反。青年评论家,敏锐热情,很有思想创造性,要发挥这方面的优势,同时冲动的时候,先稍微冷一冷想一想再表达。做一个成熟的评论家真的不容易,要有自主性,有理论修养,还要有胸怀,能理解人家,提出善意的批评。作为青年评论家要热情,真诚,有担当精神,要占领平台发出我们的最强音,如果真能这样,我们的理论就有价值,人家就绕不开你!”季国平中肯地说道。

因“全国两会”上的提案总是尖锐犀利,葛剑雄被称为“葛大炮”。不过葛剑雄笑着告诉我,他并不喜欢这个外号,“其实不在于炮的大小,在于打得准。批评的话,不要超过底线,要注意尺度,还要注意场合。有些话暂时不能讲就不讲,不要逆反,导致极端。文艺批评也是,有的创作者有发展潜力,就适当多肯定,多支持一下。现在有一种观点,认为平和的评论不能吸引眼球,这是错的,那是因为没有水平。要清楚酷评的目的是什么,若对方根本接受不了,那酷评就成为了一种表演。”

如何在一个复杂的批评环境中自处,老师们纷纷“支招”,学员们也在深切思考。

“大家常常说戏剧评论者是弱势群体,那相比起在高校、文化艺术研究所、媒体等工作的朋友,处在院团本身的评论工作者,在某些方面可能更‘弱’,也更需要明确把握方向。”来自北方昆曲剧院的陆梨青说道,25岁的她是班里年龄最小的,“要使我们的戏剧艺术事业长期发展,我认为若即若离的态度,隐隐超越的高度是一种良好的选择。当你对一方长期熟悉的天地保有‘若即若离’的态度时,你才会尽量显得客观,而带着‘隐隐超越’的高度,不仅是对评论者专业知识和综合素质的要求,更是一种思想境界的提升。”

“我们现在站在这里理直气壮地批评戏剧当下的问题,是因为我们还没有走入这个圈子利益的核心群体。当有朝一日我们走入核心利益群时,是否还能像现在这样意气风发、问心无愧呢?这也是我们要思考的。”张弦自我叩问道。对此疑问,某种程度上,马小龙同学以实际行动做了一次回应。

此次青评班共有50位同学,但是同学们都习惯地说是“50+1”,这位“+1”同学就是中宣部文艺局艺术处副处长马小龙。刚进入班级,他就立马放下了官员的身份,成为同学们亲切称呼的“小马哥”。他坦言,此次之所以主动请求来参与青评班,目的是想寻找对内心的匡正,让自己的思考剔除既有的经验和世故,远离浮躁和乖戾。他反省道,“工作给了我热爱、走近艺术的机会和可能,同时也带给我某些占有资源的沾沾自喜和居高临下的乖戾之气。我想,大概是因为我与艺术失去了距离,台下的仰望变成了自以为是的俯视。”此次参加这个青评班,马小龙不敢说自己收获了预期的所有,但至少触动了那根写着敬畏的神经,惊喜、鲜活、神秘而又略带刺痛感。“我想,哪怕就是这一点点体验,慢慢弥散在内心,对我也将是一种别样的提示和引领,或许就能让我变得坚韧而宁静。”

不灭的戏剧梦永远的“青评班”

在点评课上,赵忱表扬了来自澳门的黄爱国,在剧评《疏离还是投入——看〈金龙〉》的第三个自然段就开始直接批评导演,“我们写评论,有时是很怕得罪人的,我们勇敢的黄爱国同学就不这样,人家直接批评大导演,了不起。我挺佩服的。”

“其实《金龙》的导演跟舞美设计都是我的好朋友,但我觉得,他们对剧本有点误读,其实可以做得更好,于是我就写了这个剧评去提醒他们。后来他们重排后,有个免费的公开场邀请我去看,已经没有了之前我批评的很复杂的布景,服装、道具很灵活,全部都回归到剧本的主题。”黄爱国告诉我。

“为何不私底下说呢?朋友不生气吗?”我有些好奇地问她。

“我在澳门也是做舞台设计的,如果别人来写我,我非但不怕还会很开心,因为至少可以通过评论来交流,最怕的是演出后没有声音。”黄爱国说,“以前我写剧评时,只含糊着写本剧导演、舞美,不好意思写出他们的名字,后来一位前辈告诉我要直接写出来,因为观众、好的演出就是这样培养出来的。”

这两年,对剧评感兴趣的黄爱国参加了由澳门剧场文化学会理事长莫兆忠创办的升评运动剧评工作坊。工作坊的剧评培训课程由港澳台三地资深剧评人任教,涉及不同的戏剧形式,因为取得了政府的资助,学费也很低廉。黄爱国透露,400元左右就可以参加5个工作坊课程,“资深剧评人教我们写作,并且帮忙安排看很多演出,除了当地的,还安排我们去台湾、香港看演出,且包机票、住宿。我们写了剧评后,老师帮忙改,还帮我们投稿”。通过这样的工作坊形式,已经培养出十几位青年评论家。

来自台湾国光剧团的刘育宁介绍,在台湾有一个只能用本名,稿件不审查的第三方网络平台——“表演艺术评论台”,2011年正式成立,获得基金会扶植。如今,评论台共有十四位驻站评论人、九位特约评论人及三位专栏作者。刘育宁是评论台的“特约评论人”,全年度至少须写出五篇以上的作品,每一篇作品需在两千字以上,单篇稿费为人民币700元。“此外最特别的是,稿费之外有全额票券补助,凡写出的作品凭票根可补助全额票款。这一项设定可以说是表演艺术评论台提出的重要政策转折,其一在于评论家不需要跟剧团套交情、欠人情索取免费贵宾券,也不会有拿人手短,不好评论的尴尬;其二鼓励评论人在观赏演出后写下评论,以报支高额票款,不先写出文章,无法拿到票款;其三为票款支付有效鼓励了剧评写作,对剧评写作者而言,稿费不会在扣除票款之后所剩无几。”

在青评班课堂上,很多前辈老师表示,不愿违心地赞美时可以选择沉默。但是对于青年人而言,只是沉默,心有不甘,如果所有的敢于直言的孩子都磕磕绊绊地长大了,谁来戳破谎言呢?

来自成都市川剧研究院的潘乃奇建议创建一个属于青评班的微信公众号,借此平台将青评班同学的真知灼见或尚不成熟的各抒己见公之于众。目前此公共号正在积极筹备中。

“多媒体的发展也改变了艺术评论的形态,现在网上评论的重要性也在逐步显示出来,面对新的阵地,新的形势,我们要因势而变,要敢于创新。一要有主动占领阵地的意识;二要考虑适应新媒体的特点和规律,快速反映,增强时效性和亲和力;三要注重语言和风格的创新,必须是鲜活生动,质朴清新,短小精悍的。”《人民日报》文艺部主任刘玉琴建议道。

事实上,微信群“永远的青评班”在设立之日起,就打造了一个纯粹自由的批评小环境。看戏中场休息,有学员就在微信圈内发表观戏体会,虽然只是只言片语,却往往一石激起千层浪。更多学员畅所欲言,甚至在看戏后不顾手机打字的不便,快速码出一篇篇评论文章。

“平时每年不少看戏,一年200场,烂戏看多了,心里就想,哼,根本不应该花这个钱排,还有什么可评的啊!”张薇感言,“可是在青评班这个环境里,大家碰撞在一起,可能每个人都没有往深里想,可能就聊那么两句,一聊就爆发出来了,表面是聊戏,其实是一个个戏剧观念的碰撞。”做事干练、说话比较谨慎的张薇告诉我,以前的她有些愤青,说话比较直,到了香港工作后,她越来越谨慎,不在公开平台上随意发表评论意见。然而,让张薇出乎意料的是,她居然在青评班的群里评论了某位知名艺术家,那是看戏后的一次聚会,大家喝着酒激烈地谈论着戏,受到感染,借着酒劲,张薇在群里表述了自己的真实看法。“这种真空环境中的评论很真诚,很好,相信这种批评的健康生态的体验会像一个种子一样播在我们心里,当我们重新投入现实洪流里,这颗种子会在某时发芽。”

“每天看完戏后,相互沟通,相互碰撞,你看到这个点,我看到那个点,汇整起来就更完整全面。对我来说,此次收获特别大,一方面是个人受到启发,另一方面是工作上的,可以让我回去更好地带领浙江省的文艺评论队伍。”沈勇说道。

近年来文艺评论工作越来越受到重视,正如上海市文联党组书记、专职副主席宋妍所言,“青评班的举办可以说是顺势而为、应运而生。文艺评论是文艺事业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引导文艺创作、推荐优秀作品,提高审美能力、引领文化风尚等方面具有重要作用。”通过15天重返校园的学习,学员们获得了理论素养方面的提升,同时充分意识到自身所承担的责任,收获了太多。谭霈生老先生以耄耋之年,奔波授课,还早学员近40分钟到教室候场; 2年前,赵忱就准备好了《赵忱文集》,要送给青评班的学员;郦国义将几十年里看到的、影响过他的评论佳作汇编成书,送给学员;罗怀臻课堂外运筹帷幄,课堂内时刻相伴,被青评班学员尊称为“美罗”的副班主任罗松则像一位温婉亲和的姐姐时刻呵护着弟弟妹妹;这些前辈和师长的支持留给同学们太多的感动。

在结业典礼上,学员们一个个站起来宣读“青年评论家职业操守宣言”:我承诺“但写真情并实境,任它埋没与流传。(武丹丹)”“怀心灵之真,感艺术之醇,守为人之本,行道义之文!(李红艳)”“即使万人要将批评之火熄灭,我们也要将此火高高举起。(孙晓星)”……真诚的宣言感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校园内的青评班课程结束了,但是微信群里的“青评班”永远在,大家依然在交流、在争论,在为获得今年中国戏剧奖·戏剧评论奖的三位学员:贺宝林、颜榴、邓添天送上真诚的祝福。

青评班是一个理想的起飞地,青年评论家有了更多充满锐气的同行者,一起加入由青研班汇聚的包含戏剧创作和评论的青年生力军。明年5月青美班结束后,青研班的五个班将进行大会师,。与此同时,新中国建立66年来的“首届全国青年戏剧创作会议”也将在上海召开,届时,一代戏剧“新青年”将共同发出时代新声。

青评班全体学员与老师合影(摄影:刘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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