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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等于几

2014-11-20朱新望

小学生·新读写 2014年11期
关键词:小棍道道大脚

朱新望

王老师打了我。

他说:“陈石头,伸过手来。”

我把手伸过去。

于是,手肿胀起来,肿胀得像地主老财家的发面馒头。

有好几天,我的手不能握笔,不能端碗吃饭,不能解裤腰带屙屎,一碰就疼得钻心。

我恨王老师。他的竹片子“啪啪”打在我的手心的时候,他的眼睛里跳动着愤怒,鼻孔张得老大且呼呼喷气,那张脸可憎又可怕。我恨不得一下子夺过竹片子,“啪”的向那张可憎的脸打过去。可是我不敢,只是哭。哭过之后,离开学校,我又渐渐不恨他了。

走在街上,我的同学对他的家长说:“石头上课光玩,老师说他好几回都改不了。”

我的另一个同学也对他的家长说:“王老师问石头8×8等于几,他说不上来……”

那个同学的家长说:“你说得上来?”

“那还用说?64呗。”

我的同学回答得又快又脆。

我的脸发烧了,赶快避开他们,钻进小巷,绕道走。

回到家,我娘说:“伸过手来,我看看。”

我伸过去,她仔细看了看,却说:“该打你,谁叫你不好好听堂。”

听堂,就是听老师讲课,听课。

我奶奶也说:“伸过手来,我看看。”然后说:“王老师不打你,你爹回来也得打你。”

我爹当八路军去了,不知道跟着队伍到了哪里。

我不傻,是个明白人。我知道,我娘、我奶奶供我吃饭,就是让我好好听堂,学点儿本事。我爹打日本鬼子去了,家里缺劳力,我娘、我奶奶又种庄稼又忙家务,从早劳累到晚,不容易着呢!

打这儿,我记得了64这个数字,记得牢牢的。不仅如此,还知道了8×8为什么等于64,知道了乘法是怎么一回事。

王老师好长时间都对我板着脸。

我怕他。

我上课不敢在下面玩这玩那,开始注意听堂了。我发现,王老师讲课讲得很明白,只要注意听,完全听得懂。

那段时间,他总是冷不丁地提问我,我不得不提高警惕认真听堂。只是他一叫我,我就直哆嗦。好在我能回答出他提出的所有问题。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李大脚叫住了我。

“嗨,学生,过来。”她向我招手。

李大脚是村妇女救国会的主任,这时候正坐在路边的一块土坯上。

“你给我算算,一个妇女做两双军鞋,咱村186个妇女,总共该做多少双?”李大脚丢下手里攥着的一根小棍,拍拍手,对我说。

她的大脚前面,画了满地的道道。看我注意到了地上的道道,她“扑哧”笑了,说:“我要是有机会上学念书,就不用你了。看,我数来数去,数不清自己画的道道是多少。”

我看明白了,李大脚是在用画道道的笨方法计算军鞋数。

我知道这位李主任,她跟我娘一样,只在扫盲班听过几天课,大字不识几个。

“一个人两双鞋,186个人多少双?”我念叨着蹲下来,捡起妇救会主任的小棍,“这得用乘法。”我一边说,一边用小棍列出一个算式。

“372双。”我报出了结果。

“是不是?”李大脚追问。

“怎么不是?”我给她解释,“一个人做1双,186人就是186双。1个人做2双,那不就是186的2倍吗?乘以2不就得了?”

这一来,我在村里出名了。那几天,李大脚走到哪儿说到哪儿:“啊呦,石头那孩子有出息,我划道道数不清,人家一乘就清清楚楚了。”

我娘、我奶那几天对我喜眉笑眼。

我看到王老师,他好像不那么可憎了。

王老师叫住我,叫我把手伸给他。他看了正面看反面,揉了揉,叹了口气。

我感觉,他早就想看看我的手。

这时候,我的眼睛忽然湿润了。

形势紧张起来。

八路军打鬼子,把鬼子打急了。鬼子调集兵力,开始对根据地大规模“扫荡”。

学校放了两天假,让学生们回家帮助爹娘把牲畜赶到山里,把粮食藏起来,以防鬼子来了抢走。

这叫“坚壁清野”。

之后,王老师把我们集合起来,带上了山。

王老师说:“日本鬼子不让咱们过安生日子,跑到中国来烧、杀、抢,咱们怎么办?抓紧时间,学好本事,快点儿长大,把侵略者赶出去!”

外面有“砰砰”的枪声,王老师板着脸,一脸肃穆。

同学们安静了,山洞里寂静无声。刹那间,我感到自己的责任重大。

日本鬼子野狼一样在根据地里窜扰,我们的教学在山洞里按部就班地进行。而且我们觉得,王老师讲得比平时更好,我们听得更明白、记得更牢。

傍晚休息的时候,我们走出山洞,趴在荒草丛中看山下的村庄——我们的家园。

太阳还没有落山,金黄色的光辉照得山野明明亮亮。

忽然,有个同学小声喊:“快看,日本鬼子!”他抬手指了指。

果然,远远地,一面膏药旗从村里转出来,一队穿黄衣服的日本兵紧跟着露了头。他们头上的钢盔和肩上步枪的刺刀,反射着夕阳的余晖,一闪一闪。

“这伙子强盗!”有同学骂。

“他们是去石门吧?天黑了还去?”有同学说。

石门是个大村子,离我们村10里地,那儿有边区政府机关。日本兵正往石门方向走。

“一个,两个,三个……”有同学在数鬼子的人数。

我忽然想到,应该赶快通知政府,让他们知道,有一队杀人成性的强盗正向他们走过去。我对数数的那位同学说:“用乘法算,看看他们一排有几个人,总共有多少排。”

那位同学立刻明白了。

最后一排日本兵走出村子,我们也有了这伙强盗的准确数目。

我给王老师说了自己的想法,王老师拍拍我的肩膀,说:“陈石头,你长大了。”

这是多少天来,王老师第一次夸奖我。

我觉得自己真的是个男子汉了,便挺挺胸,说:“派我去石门吧,我知道路。”王老师笑了。他一笑,显得无比慈祥、亲切。他说:“我去吧,我也知道路。”

我想再说句话,王老师没容我说。“咱们的粉笔不多,我捎带着再要些粉笔回来。你也有任务,管好同学,别让大家乱喊乱跑。”

这是一个学生最尊敬的老师的嘱托,我觉得受到了天大的信任。

我使劲点了点头。

王老师看看我,又笑了笑,忽然冷不丁地问:“还记得8×8等于几吗?”

“64呗。”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在漫山遍野飘起的暮岚中,王老师消失了。

这一去,他再没有回来。

后来,我和同学们到别的村,到县城,到抗日大学,完成了学业。我和我的同学无论走到哪里,都没有忘记启蒙老师。

我参加工作了,成了国家干部。有一天,我收到我娘托人写来的一封信。信上说找到王老师了,是村里放羊的老根叔找到的。那一天,他放羊,在一条石缝里看到一具骷髅。骷髅头骨上有一个洞,像是被子弹打的。骷髅的手指骨按在胸口上,紧紧抓着一盒粉笔。

我娘在信上说,可怜的王老师,他大概是被鬼子发现了,受了重伤,躲到石缝里去的。他图什么呀?为什么呀?临死都没有丢掉教你们用的粉笔。

我已经是个大人了,但我忍不住大哭起来。

算一算,王老师悄没声儿地死在那条荒僻的石缝里8年了。8年,让我又想起来8×8等于几这个问题。

64,64啊,王老师!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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