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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天下周家堡子

2014-11-17杨逍

西部 2014年6期
关键词:堡子周家

杨逍

小说天下周家堡子

杨逍

三十来号人散坐在镇政府大院里,气势恢宏。

政府大院简直就像是南街的屠宰厂,在闷热的天气里,散发着一浪接一浪的腥膻气。苍蝇在大院上空雀跃着,妻妾成群。人几乎被淹没在垃圾中。有人在水泥地上铺开了凉席,仰面躺着睡觉。有人靠在被子上,嗑着瓜子,眯着眼看天。那边有几个老头,围在一起打扑克,为刚刚走错了牌而相互埋怨着。这边几个中年男人围在一起下棋,抽着烟,大声争执着,有人在他们身边喝啤酒。女人们也不闲着,有纳鞋底的,掐麦辫的,低声说着家长里短。并不宽敞的院子显得拥挤而混乱,远远望去,却像是打麦场上的中途休息,一片祥和。

整整三天,周家堡子的人都坚守在这里,毫无退却之意。白天女人们回家做饭,带足干粮分给坚守的男人和老人,他们之间融洽得像是一家人,之前有仇怨的,而今都团结起来,相互让着自家的饭菜,男人们也不吝啬,买来了水果和零食,发给大家。及至夜间,男人们就都抖擞精神,让女人孩子和老人们回家去,由他们承担重任,男人们一个个都觉得自己是行侠仗义的剑客,大义凛然而又有所担当。

马镇长被堵在办公室里已经筋疲力尽了,除了上厕所的时候能去外面见见太阳之外,其余的时间都只能像现在这样在办公室里团团乱转。更可恨的是,他上厕所的时候都有人跟着,寸步不离。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被愚昧的人戏弄的猎犬,已经没有了狗性。好在还有秘书能伺候他的一日三餐,有时候还能替他挡一阵子,不然,他真不知道能不能走过这一关。

大雨刚过的八月,空气里满是发霉的味道,天色灰蒙蒙的,人被潮湿裹挟着,浑身油腻腻的,难受极了。马镇长看着窗外的人群,后悔莫及,他恨自己听信了周二的“缓兵之计”,而使整个事态陷入了泥泞。

要怪还得怪自己,马镇长这样想着,要不是自己胆小怕事,也不至于落得这般下场。刚刚上任箭子镇镇长不足二十天的马正宇,还没有坐热这把交椅,就碰上了周家堡子整体大搬迁的棘手事,而不凑巧的是,党委书记又在省城学习,县上就把这件事交给他负责,这就有点考察的味道了。马正宇的这把交椅得来不易,之前的竞选,由于竞争的人太多,社会关注度也高,闹得沸沸扬扬,还有人说是马正宇在公布结果的前一天晚上背了十万元去了一趟市上,找了个什么大人物出面,才从竞选中脱颖而出的。当然,这只是传言,并无确凿证据。马正宇上台之后,如履薄冰,生怕有人揪他的小辫子,他也希望能通过政绩改善自己的处境。所以,马正宇就在不熟悉搬迁真相的情况下,欣然受命。

马镇长的错误之处在于,他没有及时控制住周家堡子的人集体闹事的事态,更要命的是,在周家堡子的人集体来镇政府大院请愿的时候,他没有采取果断措施——上报县政府。他以为这事只要缓一缓就能过去。起初,他请镇派出所的白所长来,让他带着所有的民警控制局势。白所长是个粗人,一见阵势,就气冲牛斗,二话不说,领着三个民警,给带头起劲的周三娃一顿拳脚,周三娃顿时被打得皮青脸肿,血糊了脸面。对一般的刁民,白所长的这个下马威足够他屁滚尿流了,这是白所长屡试不爽的法宝,但周三娃不是一般人,在箭子镇也算是小有名气,常在江湖走,自有应付的法子。他躺在地上,一时口吐白沫,浑身痉挛,把鼻血往身上头上一通乱擦,不多时面目就现出了狰狞,吓得女人孩子大哭,老人们跪地祈祷,男人们的愤怒被激发,群情激昂,喊杀声汹涌而来,他们把白所长及民警们逼到了墙角,把马镇长的办公室围得水泄不通,把门拍得山响,要求马镇长站出来,给他们一个说法。

这时,周家堡子的主任周二献计说:“这事只要拖上两三天,人群一定会自行散去。”并拍着胸脯保证,“以我对周家堡子的人的了解,他们内部的矛盾太大,不可能团结一致。”马镇长无奈之下,只好接受了他的建议。他一面承诺要重新考虑大家提出的要求,派人给周三娃治伤,并让秘书代他向众人道歉,一面摆出了无赖的架势准备消极拖延。

这一拖就是三天。

此刻,周子良端坐在人群后面,眯着眼抽烟,不说一句话。他望着办公室里团团乱转的马正宇,心里不禁发出一阵冷笑。他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周二从外面进来,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顺墙走到了马正宇的办公室门口,马正宇已经从窗子里瞧见了,慌忙把门拉开一道口子,周二就蛇一样地溜了进去,一屁股坐下,取下那顶洗得发白的旧式帽子来回在眼前扇动。他来时走得仓促,浑身已经出汗了。

周二说:“那周三娃是假装的。”

马正宇并没有因为这个消息而有所振奋,像是意料之中一样,叹了口气:“假装的又能如何?”

周二微微欠了欠身子,接着说:“这就好办了。”

“有什么办法?”马正宇露出一丝喜色。

周二说:“周三娃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人,只要有钱,他就什么都敢干。他的父母死得早,没人管教。前几年从北京领来的女人,生下一个孩子后,又突然悄悄领着孩子走了。这几年,他又欠了很多赌债,走在街上,总有人围追堵截,他的日子不好过,传言他家的房子都已经被他做了抵押。”

“房子也抵押了?”马正宇吃惊地问。

“嗯。”周二稍作犹豫之后又坚定地点了点头。

“那他跟着起什么哄?”马正宇显得义愤填膺。

“他就是想要钱。”周二跟着说。

“废话,谁都想要钱。”马正宇觉得周二简直就是废物。

“可周三娃和别人不一样。”周二抬高了声音,显得有些委屈。他见马镇长平静下来,又说:“周三娃是凑热闹的人,根本不能和那些人相提并论。再说,他已经把房子抵押了,只要稍稍用钱,我们就能收买他。”

马正宇坐下来,思量着周二的话,觉得也有几分道理,若是周三娃能为自己所用,那也不失为一颗棋子。于是,他按照周二的建议让周二拿着五千块去和周三娃谈谈,另外,让周二给周三娃承诺,若是能平息这场风波,就再附加五千块作为奖励。

周二怀里揣着钱,走路更加小心了。他快速穿过院子,走在大街上才松了口气,像是迈出了龙潭虎穴一般。西大街上,行人稀少,由于镇上市场东移,西大街早已失去了最初的繁华。周二心生感慨:不知道整体搬迁之后,自己是否会像西大街一样被人遗弃呢。周二抬头看了看天,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有人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周二的第二个喷嚏被硬生生地压了回去,周二整个身子像弹簧一样收缩了一下。再次抬起头来,他就看见了周子良满脸的笑。

准确地说,周子良的笑是冷笑。他抽出一根烟给周二,自己也点上一根。就问:“有事?”

“也没什么事,就是去医院看看三娃。”

周子良对此不感兴趣,直入主题:“马正宇想好了没有?”

“谁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周二做出一副十分扫兴的样子。

周子良说:“你不会是要当汉奸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周二一下子急红了脸,“我是那种人吗?”

“谁知道呢?”周子良一声冷笑。

“我们不是预先商量好的吗?你怎么能怀疑我?”周二满脸怒气地狡辩着。

周子良笑了笑,不说话。

周二拍着周子良的胳膊,也没说话,略微一怔,快步走了。

周二再次回头,发现周子良已经转入了政府大院,他才略微安心。他重新点上那根已经熄灭的蓝兰州,冷笑了一声:“哼,狗日的,想得美,我偏不叫你得逞。”

周子良是八天前那个晚上找的周二。那晚还飘着小雨,周家堡子刚刚经过了今秋最大的一场暴雨的洗礼,堡子前端那个“n”形的山门,终于熬不住了,轰然倒塌。这在某种程度上击溃了周家堡子人莫名的骄傲。相传周家堡明洪武九年,从陕西周至迁徙而来的周老太爷站在云台山的最高处望远时,相中的风水宝地。他买下了这个箭子镇东端的孤立的小小山头,然后大兴土木,修筑围墙,把偌大的一份家业置在这个险峻的位置。修筑完工后,周老太爷命人把山门用熟土夯实,然后写上“周家堡子”的字样。多少年过去了,周家堡子几经劫难,但由于周老太爷的高明设计,那些历朝历代的匪徒都只能眼馋了。解放初年,一场不大不小的地震撼动了整个箭子镇,周家堡子受到重创,山体下滑,四周的围墙轰然倒塌,唯有那座山门岿然不动,周家堡子人信以为神,就加固了山门,山门也就成了周家堡子人心目中的一座丰碑,是他们得以缅怀先人的唯一寄托。不料,去年又一场微小的地震,使得山门倾颓,再加之近年来的雨水极多,又使山门摇摇欲坠,终于山门在半个月前寿终正寝了。

周家堡子山门的倒塌意味着周家堡子人辉煌的历史将告一段落。政府考虑周家堡子二十三户人家整体搬迁的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却都因为个中缘故而缓了下来,山门倒塌之后,政府终于下了决心,要把这些“难民”拯救出来,给周家堡子人重新划分土地,让堡子人自行重建家园。政府的意思是,能给堡子解决土地的问题,就已经是相当仁慈了,并且还要给每家每户五千元的搬迁补偿。可周家堡子的人却不吃这一套,堡子人坚持认为政府要毁坏他们的家园,若不是政府强迫,周家堡子人宁可葬身在再次来临的山洪中,宁可被崩塌的山体掩埋,也不会离开先人留下的风水宝地。即使政府要周家堡子人离开,也不能只划个地盘,就将他们遗弃——周家堡子人觉得政府没有给他们现成的房子就是将他们遗弃了。

“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在重新修房盖院的时候是力不从心的。”这是周子良和周二喝酒的时候说的最有力的一句话。年过五十的周子良亲历了周家堡子的兴衰荣辱。作为周家堡子新一代掌门人,周子良从他父亲手里接过这个将令之后,就觉得任重道远。在箭子镇经济迅猛发展的浪潮中,周家堡子因条件的限制略显迟钝,与箭子镇繁华地段的差距越来越大,周家堡子人就像一群隐居者,悠闲而不思进取。面对日益散乱的周家堡子人心,周子良觉得自己有义务把他们拧成一股绳。

在周子良看来,只有搬迁才能救活周家堡子,可搬迁毕竟不是一句口号。早几年,每当镇上有搬迁意向的时候,他总要找周二商量一番,他总说:“我们要尽最大的可能,争取到最有利的条件。”但这次政府出的条件实在是出人意料,这与周家堡子人一厢情愿的期望值相差甚大,不要说那些困难户,就是经济基础略微厚实的人家也难以在物价飞涨的当今在箭子镇从容定居。所以,周子良不得不和周二商量着要和镇上博弈一番。

这一场请愿其实就是周子良一手策划的,那晚他从周二家出来,也不顾天黑路滑,就一家挨一家地游说,让周家堡子人在请愿书上签字按手印。第二天天刚亮,周子良就约上周二去镇上和马镇长协商这事。没想到,马镇长在接待他们时,火冒三丈,甚至没有耐性给他们讲解县上关于搬迁事宜的具体纲要,只把那份红头文件狠狠地摔在桌子上,指着周二的鼻子大骂蠢货。周子良当时没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被马镇长打得乱转的杯子盖。周二出门后,就埋怨周子良害了他,周子良也没说话。之后的四天里,周子良独自一人先后找了马正宇不下十次,可每次不是被马正宇骂退,就是被拒之门外,无奈之下,他只好出此下策。

周二进去的时候,周三娃正盘腿坐在镇卫生院新修的住院部里。窗明几净,他和三个镇上的狐朋狗友边打牌边聊天,见周二进来,就忙着叫“二爷”。

周二说:“狗日的,是二叔。”

“当官的都是爷,我怎能低了您老人家的辈分。”周三娃嘿嘿一笑,又说,“有事啊?”周二看了看其他几个人,没说话。周三娃见状,就打发其他人先走。

周二待众人走后,才坐下来,从怀里取出用报纸包着的五千块,扔在周三娃的怀里。周三娃接过纸包,满脸狐疑地拆开,问:“这是?”

“给你的赔偿费。”周二点上一支烟,又说,“你狗日的,这下有好日子了。”

周三娃故意做出不屑的神情,撇着嘴说:“这也太少了吧。”

周二说:“这还是我给你争取的,按马镇长的意思,一分钱都不给你。”

“他敢?”周三娃的声音由大到小,底气不足。

“没把你抓起来就已经万幸了。”周二斜眼看他。

周三娃坐在床上数钱,红灿灿的票子散落在洁白的床单上,像雪地里切开的西瓜,周三娃嘿嘿地笑着。待他数完,周二才说:“马镇长要你帮他。”

周三娃转过脸说:“怎么帮?打架吗?”他仍然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周二转述了马正宇的意思,就问:“做不做?”

“你是要我当叛徒?”周三娃反应过来。

“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其实就是希望你能配合他解决问题,再说,这对周家堡子的人来说都有好处。你想想,大家再这么耗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这个决定是县上的,马镇长也无能为力啊。”

周三娃低下头想了想,似乎想明白了,说:“你说得有道理,但我也是按过手印的人,总不能随便反悔吧。”

“按手印?哈。”周二冷笑了一下,“那还不是周子良的阴谋。”

“什么阴谋?”

周二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周子良要用补偿款办砖瓦厂呢!他不会把钱分给大家的。还说等大家都搬出去了,要取周家堡子的土,等厂子建好了,还不是他周子良占便宜。”

“这个狗日的,亏我还把他叫叔呢。”周三娃一拳狠狠地砸在床上,那些码得整齐的钱又一次散乱了,然后,气哼哼地说,“我不会叫他得逞的。”

周二站起来,觉得一切有了转机。请愿前那晚周子良找他商量时,谈到了要办砖瓦厂的事,他说要带领周家堡子人在箭子镇再次崛起,周二就觉得他要把搬迁这事弄复杂了。周二想,周家堡子屁大的地方,让你周子良一个人逞能了,那要我周二干什么?最起码,我也是周家堡子的领导人,是给镇上办事的人,你又算老几,总想呼风唤雨,难道要大家笑话我?想到这儿,周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他觉得周子良始终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总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从小时候开始,周子良就抢尽了风头,他们一样大的孩子都跟在他后面,把他看成王,那时候,大家都因为周子良的父亲是族长而对他有所忌惮。可现在他做了族长,难道还要学他的老子那样霸道?按理说,现在应该轮到我周二来发号施令了,这是人民政府给予我的权力,你一个过时的族长有什么用?

周二心里打着自己的算盘,他之所以一面和周子良合谋请愿的事,又一面暗地里帮着马镇长平息事端,完全是因着他头上的这顶乌纱帽。一个小小的村主任到底能有多少油水,也只有他心里明白。眼看着年底又到了竞选的时候,他担心这中间会出什么岔子。尽管箭子镇的村主任近十年来,从没有随便撤换的,竞选也只是走走过场而已,但周家堡子搬迁的事很有可能会成为一个节点。马镇长已经明确向他表过态了,若是这事处理不好,他就会在他倒台之前先撤了周二。周二在周家堡子却是人轻言微,几乎没有人能像尊重周子良那样尊重他,强硬地执行马镇长的意思,会激怒他们,因而周二不敢造次。在这件事上,周二简直就像是夹缝中的蝼蚁,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

此刻的周二,终于长舒了一口气,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周三娃能救他。周二慢步走出了卫生院的门,感觉自己有了饿意,就信步进了南门的吕氏餐馆,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品着。

果不出周二所料,晚上十点刚过,就有三个喝得微醺的小伙子冲进了镇政府大院,他们把刺眼的手电光挨个照在疲惫不堪的请愿者的脸上,然后从人群中找出睡意朦胧的周子良,其中一个小伙子向他递了根烟,说要和他商量一些事情,周子良不明就里,刚要拒绝,但那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央求他出去看看,态度十分谦恭。周子良不好拒绝,就跟着出去了。大约半个小时后,周二在南街的马家巷子口发现了周子良。周子良坐在地上,斜靠着墙,满脸鲜血。周二大惊,遂打电话叫了几个人来,把周子良抬进了卫生院。

周子良在医生擦洗治疗的过程中,周二出来给周三娃打了电话,说:“你狗日的,下手太重了。”周三娃在电话那端已经喝多了,舌根生硬,说:“这算是一个小小的教训而已,再说又不是我干的。”周二知道多说无益,只好告诫周三娃:“以后不许胡来。”周三娃发出了惬意的笑,周二就挂了电话。

周子良被打的消息马上传遍了整个箭子镇,大家纷纷猜测着谁是打人者以及幕后主使。最后,周家堡子的人一致认为是马正宇唆使社会上的地痞干的,并有人言之凿凿地指出,那晚叫走周子良的那个黄毛和马镇长的秘书走得很近,他们经常在中街的饭馆里喝酒呢,一定是马正宇指使的。当然也有人提出不同意见,他们说,马正宇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这样的事,他好歹还是一个官员,再说,这样的风头上,不管出了任何差池,都与他有牵连,马正宇不会笨到引火烧身的地步。

周子良的伤势并不太严重,除了头被打得出血之外,只是扭伤了右脚。周二在这件事中并未发表任何意见,他用自己的钱垫付了所有的医药费,一日三餐都从吕氏餐馆里买好带给周子良。周子良对他说感谢的话,周二却说:“都是自家兄弟,客气什么。”

在周子良被打的第二天,周二就嘱咐周三娃去政府大院劝说那些坚守的人。之后马镇长的秘书给每人发放了一百块钱的生活补助费,并代表马镇长出来说话,承诺一定要严查打人凶手,给他们一个交代,并强调如此恶劣的匪徒行径绝非镇上所为,请他们放心,同时希望大家能先回家去,给镇上一个思考的机会,保证会给大家一个合理的交代。这时,周三娃站出来说:“子良叔被人家打倒了,我们这些人守在这儿有什么用,还不如等他好了,再商议也不迟。”经周三娃一鼓动,人群就骚乱起来,有些人也的确熬不住了,他们的耐力已经到了极限,若是再坚持下去,必然有人会倒下去。有人六神无主,失去了周子良,他们简直就是无头苍蝇。也有人害怕了,被周子良的事搞得胆战心惊,生怕下一个被打的就是自己。一时间,大家抱怨起来,有人觉得白白浪费了三天的时间,若是出去干活也能挣好几百块,有人诅咒打人者,也有人开始怀疑周子良——他们不明白,周子良冒着这么大的风险,难道仅仅是为了给大家争取赔偿款吗?他就没有任何私心吗?

周三娃率先拿着领到的一百块钱离开了,接着就有人紧随其后,人们开始质疑请愿的意义,他们从心理上溃败下来。

撤出政府大院的人们像从牢房里放出来的犯人,走在悄无声息的西街上,他们茫然不知所措。大家都没有想到,三天前气势汹汹地来请愿,竟这样不了了之。出于礼节,大家都表示要去医院看看周子良,都想让周子良给他们拿主意。

一群人买了水果和零食,涌进了卫生院。躺在病床上的周子良看到这些疲惫而无奈的面孔,心如刀绞,他苦心经营的请愿竟这样夭折了,他心有不甘。周子良冲着走在前面的周三娃大喊:“来这儿干什么,回到政府大院去。”他的声音沙哑而颤抖。他从床上坐起,几欲下床,却被站在旁边的周二按住了。

那些灰头土脸的人渐渐退出了病房,他们想不通周子良为何如此歇斯底里。谁也不想请愿就这样流产了,他们觉得周子良不能理解他们,他们最起码是出于好心才来看他的,他怎么能把气撒在他们身上呢?他们也憋了一肚子的气,又能撒向谁呢?

豁嘴周三祥说:“马正宇找黑手打了你,有本事你找他算账啊!”

方脸周文忠说:“你不是声称不出两天就能使马正宇妥协吗?可现在都三天了,反而是我们妥协了。”

周文忠的女人紧接着说:“你那么大的本事,就不能再想其他办法吗?还叫我们跟着你受罪。”

小个子周水水从人群中挤进来,底气不足地说:“你如果不是为自己着想,又怎么可能费这么大的神呢?”

接着人群后面有人大声质疑:“难道是在利用我们?”

众人的声音一个比一个大,穿过那扇虚掩着的门,回荡在周子良的病房里。周子良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由青变紫,又由紫变白,说不出话来。

周二出来制止了那些愤慨的人,他说:“都回去,别在这儿嚼舌根,子良还不是为我们大家好。”

门外的人发泄完了,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便渐渐散去。

周子良躺在床上,百感交集,他没想到自己全心为周家堡子着想,可他们却这样待他。想着想着,就老泪纵横。周二说:“既然这样,还不如不要管了。”

周子良沉默良久,猛然起身,一字一句地说:“我要管到底,我要让大家看看,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对周子良的信誓旦旦,周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知道周子良的牛脾气上来,谁都拿他没有办法。周二叹了一口气,一颗刚刚落下的心再次悬了起来。

周子良把周二叫到身边,低声说了一条计策,他说:“这次一定能成。”周二倒吸了一口凉气。

第二天,周子良回到了周家堡子。黎明时分,他拄着棍,一瘸一拐地在周家堡子的后山上巡视了一番,然后选择了最为陡峭的一面,他让周二和周三娃在半山腰上设置了护网,垫了厚厚的柴草,然后把一个大石头滚下去,大石头刚好落在护网上,护网纹丝不动。周子良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让周二和周三娃把大石头滚下山去。

那个清晨天气晴好。周子良站在周家堡子的后山上,他的身后是周家堡子最为陡峭的山腰。周子良拄着棍,在微微的清风中,像武侠小说中的侠客。他的前面聚集着周家堡子所有的村民,他们按照周二的布置,站在距离周子良约五十米远的平地上,仰视着周子良。他们的手中举着长长的白色布条,用红色的油漆在白布上写着大大的字:誓死保卫我们的家园!

这样大约半个小时后,周家堡子下面的街道上挤满了人,道路被堵塞了,车辆大声响着喇叭,一些急行的人,大声骂着:“狗日的,要死吗?”路人却饶有兴致地相互议论:“是不是要集体跳啊?”他们的言语中充满了期待,像是观看一场“华山论剑”。

周家堡子看起来就像一幅立体画。

下面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周子良开始用小喇叭高喊:“保卫我们的家园。”然后就向围观的呼喊周家堡子人的集体愿望,诉说他们的艰难。看热闹的人在下面哈哈大笑,猜测着事态的发展。

终于,马镇长带领着镇政府的全体工作人员来到了周家堡子,而周家堡子的人拒绝让他们上山,声称如果不能答应周家堡子人的要求,堡子人就要做出非理性的举动。

周子良用小喇叭喊:“马正宇,如果再不答应我们的条件,我就从这儿跳下去。”

马正宇被周家堡子人的得寸进尺惹怒了。鉴于他取得的胜利,他已经不把他们看在眼里了,他觉得他们简直就是跳梁小丑,这样摆出声势,无非就是要挟而已。他鄙视他们。

马正宇说:“你有能耐,就跳下去。”他有绝对的把握相信周子良不是那种视死如归的人,但他没有料到周子良预先设下了保护措施。

马正宇话音刚落,周子良纵身一跃,白鹤亮翅,从那最陡峭的地方跳了下去。

所有人尖叫起来,周家堡子的人一齐跑过去,却发现周子良已然滚落山下,那之前预设的防护网被连根拔起,周子良静静地躺在山下,面目全非,鲜血从他身上蔓延出来,他的脑袋正好碰在一块大石头上。

女人孩子顿时大哭起来,男人们惊讶得闭不上嘴,谁都没有想到周子良竟为此付出了性命。恐惧和悲伤在周家堡子上空盘旋,像两只啄食的苍蝇,盯着人们的眼。

人群中,周二铁青着脸,木然而无悲喜,像一幅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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