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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河

2014-11-15韦昌国布依族

清明 2014年5期
关键词:芳菲部长

韦昌国(布依族)

渡河

韦昌国(布依族)

1

溽热像一贴膏药,紧贴着小县城。和往年不同,湖面吹来的风,又潮又粘,散发着枯枝败叶初腐的气味。傍晚的街上,行人多了起来,背心、蒲扇、薄衫、短裙在暮色里流动。经一天炙烤的路灯们,无精打采低垂着头,睁着半迷糊的眼。灯影下的罗显辉,西装笔挺,打着领带,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他在树影里张望了好一会,吐掉烟蒂,大步穿过马路,走进了这家新开张不久的咖啡馆。

还没进门,罗显辉就冲着柜台喊,小姐,来一碗加啡。服务员听他直呼自己小姐,有些不悦,说,是咖啡,不是加啡。罗显辉说,管你哪样啡,来一碗。服务员说,我们这里咖啡用杯子装,不用碗。罗显辉有些火了,叫你用碗就用碗,老子喜欢,高兴了多给你钱。服务员看他来势汹汹,有些怕了,诺诺地说,那……就用碗吧。说着低下身子去柜台里找碗。稀里哗啦翻了半天,抬起头来说,实在没有碗啊老板,我们这里一直是用杯子装的。罗显辉斜眼一看,服务员是个蛮漂亮的娇小姑娘,但撇下去的嘴角还不及收上来,这个神色让他心里老大不快,用手往桌子上一拍,粗声大气地说,那就来一杯!

不一会,咖啡端上来,啪地放在桌上,黑黑的一杯,像红糖水,又像酱油。罗显辉端起来喝了一口,差点吐出来,哇哇大喊,苦死老子了!灯光下,鲜红的舌头从姑娘的嘴里滑出,闪亮了一下又连忙缩了回去,快得像从泥洞里探头出来忽然碰到人的黄鳝。服务员指指小碟里的几块白色方块说,你嫌苦可以加上方糖。原来这叫方糖!罗显辉不想显得太无知,便说我晓得,但是我不喜欢吃糖。服务员又指着旁边的几小包东西说,这些叫伴侣,加上伴侣味道也不错。伴侣?咖啡也有伴侣?搞球不懂。但是罗显辉这次闷着没说。

他今天没带伴侣,因为李芳菲不愿意来。咖啡喝了一半,味道实在难以下咽,还不如王港衫家烤的红薯酒。他来这里,不光是为了喝咖啡,而是来补课,来看城里人的生活。柜台后面直通墙顶的架子上,摆满了装咖啡的瓶瓶罐罐和各类酒水,天花板上是垂下来的一串串塑料葡萄,穿短裙系红色围兜的服务小姐在厅内往来穿梭,光线暧昧的尿泡灯照着十来张玻璃桌,桌边对坐着慢嘬细饮的一对对男女。罗显辉看着屋里的一切,心想,李芳菲就喜欢这样的地方,城里人无聊,打发时间不是在歌舞厅,就是在这种又小又黑的咖啡屋,要是他,宁可在放牛坡上赌钱。但为了追上李芳菲,缩短他们彼此之间的距离,他必须补课。他要补的课太多了,一时间怕补不过来。不过他认为城里人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喝点咖啡,练个瑜伽,养条小狗,开个宝来车什么的,只要李芳菲愿意,别说小小的宝来车,就是宝马都能给她买。要命的是他除了能买宝马车,别的就差太多了。

罗显辉自打认识李芳菲以后,仿照着城里人去给她送花。当初,他看花市上的菊花又大又艳,就买了一捆送去电视台,结果连守门的都说错了,应该送玫瑰,他不信。当时李芳菲去播音室录音了,他站着等了好半天老不见人来,想来是有意躲他,只好把花放在她办公桌上。后来听人说,他刚转身走人,李芳菲就从播音室里出来,那花她连看都没看,就一股脑儿扔进了垃圾桶。妈的,看来真是送错了,那紫红的玫瑰,咋就是男人专为送给女人的呢,那花是有刺的啊。

老板,来一碗咖啡!一个声音突然将罗显辉的思绪打断。循声看去,进来的原来是莫长富,披着衣服,敞胸露怀。为了不让衣服滑落下来,两个壮实的肩膀不断往上耸动,那西装就像开开合合的翅膀不断扇动。服务员说,我们这里咖啡论杯,不论碗。莫长富啊了一声,口气硬硬的说,你就拿碗装上来,我不会少你的钱!服务员说,真的没有,我们连碗都没有,咋装啊?莫长富极不耐烦地问,你这里咖啡多少钱一杯?服务员说,五十八。莫长富挥挥手说,去,找两个碗来,一碗五百八,老子一分钱不少你的!服务员正在发愣,老板娘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赔着笑说,老板您好有个性哦,我们马上办,马上办。说完转向服务员,快去找碗来!以后顾客要什么,都要说有,不能说没有,只要他们高兴,都要照办。

罗显辉看了有些好笑,又有些畅快,想想自己刚才少了这样的气魄,有些后悔,便笑着朝莫长富喊,野崽!来啦!莫长富转头看到他,也大喊,杂种罗显辉,你也在这里!两人亲热地互拍着肩膀,你骂我的娘,我问候你的妹子,幽静的咖啡屋里立即嘈杂起来,那些听着音乐细饮慢嘬或喁喁私语的男女们都扭头朝他们看,现出鄙夷的神色。

穿着名牌西装的莫长富,脚下却是一双黑色的高筒水鞋,就是他过去雨天上山割草、下地种菜或进牛圈猪圈掏粪穿的那种胶鞋。这两年来,他常穿这样的水胶鞋,走在大街上、商店里,甚至进歌舞厅、洗脚城、按摩房都如此。这鞋走起路来噗噗直响,引得路人都朝他看。他不是不知道这样很落伍,很难看,很不协调,而且大热天也很难受,但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看看,老子荷包里有钱,有的是钱,有钱了老子也这样,看你怎么着!

咖啡还没上来,莫长富等得不耐烦,脱了鞋把一双脚搭在桌上,还不住的抖动,惹得邻桌的人立马提出抗议。那戴眼镜的白裙子女人捂着鼻子对男友说,好臭啊。男友侧过身来看着莫长富,提醒他注意公共卫生。莫长富笑笑,没理他,朝天吐个烟圈,对着天花板大喊,老板!胖胖的老板娘快步跑过来,问他有何吩咐。莫长富问她,可不可以把这些人全部清走,他要包下今晚的咖啡馆。老板娘为难地说,都是顾客,这怕是不行。莫长富说,他们嫌我臭,我嫌他们吵,我今晚只想和我兄弟在这里单独说话,你想一下别慌回答,行的话我给你三倍的营业额。老板娘眼睛亮了一下,立即又暗下去,连连摆手说,这不行,真的不行,你们都是我的衣食父母,我一个都得罪不起啊,老板您请委屈一下,或者明天早点来。莫长富说,那就算球了,我们走!说完往桌上扔下八张大钞,说这是那两碗咖啡的钱,你给我留着,我明天再来喝,边说边拉起罗显辉,走!这里太无聊,我们喝酒去。

2

从夜市的烧烤摊回来,两人都有些醉了。莫长富问罗显辉,咋样?七仙女追到手没有?罗显辉摇摇头说,送去的花我一转身她就扔了,妈的,真难搞。莫长富笑笑说,这种事情要慢慢来,你也懂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再说,有的东西不是花钱就能买来的,这不像当年我们在村里讨个老婆,只要起个好房子,拿几段花布、两床被面就搞定了。罗显辉说,也是,光靠花钱买来的也不好,再说我们相差有些大了,我在慢慢补课呢。就说喝咖啡,我连放什么吃什么都搞球不懂,她咋会喜欢啊。莫长富说,你也不用慌,你还年轻,腰杆上又别着一千多万,哪种老婆找不到,你不过是想找个文化人来绷面子罢了。其实你也可想想,实在她不愿,开你的车到省城的大学门口去,贴个招婚广告,那些个水灵灵的女大学生还不是随便你挑的。

莫长富说的不一定都对,但也不是没点根据,电视、报纸上这类事情不就多着嘛。今天的罗显辉,早已不是当年要到老王山去等七仙女的年代了。那时候,他们一家挤在一个四面透风的破草房里,两兄弟找不到对象,尤其是他哥哥罗显明,眼看都快三十了还在打光棍,好容易说上个邻村的寡妇都被别人踹了,弄得父母整日唉声叹气,在村里抬不起头。村里人总拿他和哥哥开玩笑,说寨子对面的老王山上有一个天池,七仙女有时会偷着下凡来洗澡,你只要天天去守,遇到的时候,悄悄把她们的衣服收起来,她们就飞不回去了。还说叫他最好看准七妹的衣服,因为她是七姊妹中最漂亮、最心灵手巧的一个。每次说到这里,大家就哄笑起来。罗显辉很生气,但不敢发作,而他哥哥罗显明每次都是搓着手,愣愣的站在那里,赔着笑。

罗氏兄弟的时来运转,包括莫长富和村里的很多人家突然暴富,全因他们那里修了大电站。水库下闸蓄水后,淹没的土地、山林、果园的赔偿款就有十几亿。罗显辉和哥哥当然预先不会知道有这样的好事,只是当年穷疯了,听人说水果能挣钱,就拼命在山上种橘子、黄果、板栗,后来又向银行贷款种植杜仲林,把一座山岭都种满了,修电站时一赔偿就拿到了两千多万。莫长富得到的赔偿少得多,也拿到了三百来万,村里凡是有果园的人家,最少的也有十万八万。乡民们拿到钱后,从山里挑着家什,扶老携幼,乘坐大木船渡过盘龙河,迁到了新的安置地,财大气粗的人家,就搬进了县城。罗显辉一家进城后,在开发区建起了两幢三层楼的独立别墅。不到一年,兄弟俩开了一家土特产公司,规模不算大,也不指望赚钱,就是打发日子的意思。

罗显辉一身酒气回到家,正要上床睡觉,哥哥罗显明来拍他的门,说要和他商量事情,整晚上都在等他。进了屋,哥哥说他最近看中了城边的一片地,想搞房地产,土地是挂牌出让,出点高价就能拿下来。罗显辉说房地产有风险,不想干,再说现在不差钱用,搞那鬼东西干什么啊。哥哥说我也不太想干,几个朋友总来说,现在房地产天天看涨,起房子卖是包赚不亏的生意,他们还说愿意帮忙办手续,我就想试试看。罗显明说,我们起个猪圈牛圈还行,起楼房哪成啊。哥哥说,这还用我们操心,只要肯出钱,手续有人办,工程有人管,房子起出来有人帮着卖,方便得很。最后又说,有人要来合股,真是不用怕的。罗显辉还有些担心,看哥哥心里其实已经定了,便不再说话。罗显明说,不是我贪心,现有的钱我们家几辈子都用不完,但是我们光是有钱没有地位不行,你侄子昨天去学校报名,老师要登记家长的职业和单位,想来是方便以后有用吧。别的娃娃说到父母时,都是医生、老师、公务员、科长、主任,最差的也是工人,轮到问你侄子时,他还没开口,全班人就抢着帮他答,他爸爸是个农民。弄得你侄子一路哭着回来。罗显辉听了,禁不住骂了句粗话,说,那就干吧!成立一个公司,你当总经理。哥哥说,先买下那三十亩地,我们一起投资,赚的钱平分。想了一下又说,公司成立后,我当董事长,你当总经理。罗显辉说,好。

罗显辉从小都听哥哥的。哥哥长得人高马大,他在受人欺负时,每次都是哥哥帮他打架。那次在放牛坡上赌单双,他赢了,对方不肯赔,还说他作假,哥哥听到了,拎起洗衣服的棒槌跑去,不料对方人多势众,还是同村的王港衫出手相助,才把那伙人打跑了。赌单双是他们那里的传统赌法,也是村里最受欢迎的娱乐活动,农闲时候,村口的榕树下、水井边、放牛山,处处都是赌场,下注的、看热闹的围成好大一圈,每次碗一揭开,都会发出一阵阵响亮的欢呼声。罗显明家里穷,他又极为好赌,哪怕渡船去县城卖一挑柴回来,在路上只要遇到,就能蹲下赌上半天。但他每次下注从来不超过五分钱,大家就送给他一个绰号:罗五分。这个绰号,当然也是当年他找不到老婆的重要原因。

罗显明成家后,罗显辉的婚事成了家里的头等大事。父母和亲友们都说,现在虽然有点钱了,也不能太挑,找个合适的人结了算了。罗显辉却另有心思。他想,当年人们不是要他去老王山守候七仙女吗,我就找一个给你看看!为了找到像七仙女那样的人,罗显辉曾经多方打听,还刻意留心电视上、画报上那些美女。有人说,你要找的七仙女,在我们这样的小地方,恐怕是没有,再说谁也没见过七仙女长的什么样,你钱再多,也飞不到天上去找吧。罗显辉知道这话有调侃他的意思,但娶七仙女的原则从未放弃过。后来有人笑着和他说,金都大酒店有个小辣椒就像七仙女,你可以去看看,保不准她会嫁给你。无论说的人是何用意,罗显辉只对七仙女痴迷,痴迷的人就容易犯傻。他专门挑了个周末的晚上去县城的金都大酒店,果真看到了人们说的七仙女。这是一个外地来的妹子,年龄不过二十岁,长得高挑漂亮,平常爱穿一身红衣裙,人称小辣椒。她最初是在酒店大堂做迎宾,后来不知怎么就做了洗脚城的领班,成了半公开的风尘女子。小县城什么都无法保密,很多人都享受过她的特殊服务,因此她的名号日益响亮,多数人不敢在老婆、家人甚至同事面前提起小辣椒。罗显辉明白后,自然打消了娶她做老婆的念头,但是贪念小辣椒的美色,愿意出大钱包养她,谁知这下惹了麻烦。

那是个春意撩人非常适合消闲的夜晚,罗显辉在洗脚城消费后,和小辣椒说好一会请她出去宵夜,便下了楼坐在大厅里等着。这时,闯进来六七个人,和大堂的领班说要包下当晚的洗脚城,所有小姐的服务费全部增加三百元。罗显辉一看,是一帮移民,内中有一两个是认识的,但没什么交情,便静静的坐着。不一会,领班把小姐们全部领了下来,由那帮人挑选,内中也有小辣椒。罗显辉立即站起来,拉过小辣椒说,这小妹我早就定了,她不能走。那帮人一看竟然有人敢阻拦,大喊着叫他滚蛋。罗显辉说,你们不就是仗着有钱吗,老子今天给一万,你们给多少?来的人中,有个粗壮的男子跨上前来抢过小辣椒,像争夺一件物品,把她掩在身后,冷笑着对罗显辉说,你搞清楚,这是小姐,又不是你老婆,大家都能玩的。你再不走,等一下老子改变主意,你想走都来不及了。罗显辉刚想再说,冷不防鼻梁上挨了重重的一拳,血一下子喷出来,糊了个满脸红。罗显辉嗷嗷叫着冲上去,无奈势单力薄,根本无法抗衡,不一会就被打倒在地,被一群人用脚踩着在地上不断翻滚。领班一看要出人命,连忙跑进里间偷偷报了警。

这次酒店斗殴,罗显辉吃了大亏,幸好警察及时赶到,才将他救下。双方被带到派出所后,又是他哥哥罗显明出面,请人摆平了这件事。洗脚城被清理后,小辣椒再也没有出现,罗显辉也不再去金都大酒店,但是七仙女情结从未解开。后来有人说,只有县电视台的播音员符合这个条件。罗显辉当然知道那个播音员,经人提醒后,每天收看地方台,总盯着她看,越看越像七仙女,就此动了追李芳菲的念头。无奈李芳菲离他实在太远了,罗显辉明白,这样的距离,不比天上的七仙女近多少。

3

罗显明兄弟的明辉房地产公司成立当天,接到了几十个花篮,摆了满满一院子,同时也接到了来自各方拉赞助的单子、邀请出席各种活动的请柬。罗显明一张张看了,县敬老院要买冰箱和电视机,他决定给三万。这钱不能省,那些老人无儿无女的,应该给。县公安局治安大队要买巡逻车需赞助五万,这钱?给吧,不合适,这本该是政府的事啊,不给吧,万一今后用得着咋办?还有县电视台庆祝建台五周年的请柬,请他务必赏光出席。来的人同时说,希望他们民营企业大力支持,做五万块的贺词广告,这对扩大公司的知名度大有好处,是双赢。又还有社区成立老年花灯队,要买锣鼓、服装,单子上说,这关系到精神文明建设,务请贵公司慷慨解囊,赞助八千元。罗显明看了一会,其实都是小钱,除电视台的贺词广告外,都同意了。正要打电话通知对方,罗显辉走了进来。

嗬!一坐在老板桌后面,哥哥看着就像董事长了,你后面应该再立一个书架,摆些企业管理、营销、哲学一类的书。罗显明说,开什么玩笑,我看不懂,就不招人笑了吧。你来了正好,我正想问问总经理你的意见呢。说时递过去那些单子和请柬。罗显辉看了一会,问他,都给?罗显明说,电视台话说得好听,但是没有意思,我看就算了。罗显辉想了想说,这也说不定,我们公司刚挂牌,名气还不行,今后要在这块地盘上混,真是需要包装一下。就给他五万,如何?我来和他们谈。

罗显辉说这话,主要是想到了李芳菲。罗显明清楚弟弟的心思,笑着点了头。当天下午,罗显辉给电视台的台长打电话,没说上两句,就单刀直入地说,只要李芳菲来,就给。那边也毫不含糊,就今晚搞定吧,我们在上岛咖啡馆见面。罗显辉说,你们?你们还有哪些人来?台长停了片刻,连说算了算了,就李芳菲单独来吧,我们都没空,正忙着筹备庆典呢。

李芳菲晚上要单独来,罗显辉当然要准备一下。他走上大街,想买一身衣服,当然必须是最好的名牌。上次他们家的土特产公司挂牌,专门请李芳菲来主持庆典,罗显辉仿照行情付了她双倍的出场费。在饭桌上他频频向李芳菲敬酒,她端起来就喝了,显得很爽快。最近几次去送花,当然已经改送玫瑰,她也都收了。为了李芳菲,罗显辉动了不少心思,但是又非常自卑,一个还没完全洗净脚上泥巴的农民,有什么资本去追电视台的播音员呢。自从看到李芳菲,他认定七仙女就是这个模样,全县公认的第一美女主播,不是仙女是什么?今晚他要看情况,如果可能,就把话挑明。

服装店很热闹,大都是些熟人,莫长富、王港衫也在。看到他来,都嘿嘿笑着喊他总经理,末了加一句,野崽!你也当经理啦?罗显辉并不计较,自个笑笑说,狗屁经理,那是哄人的,你们买什么?莫长富说,我也要包装一下啊,总不能老穿水胶鞋吧,全城的人都看烦了。王港衫说,我们打算成立一个运输队,过两天要去省城看看,先在这里买一身皮子装装门面。罗显辉问,搞运输?买什么车?王港衫说,不买车,买船。又说,湖水大了,游客在增多,以后生意会好起来。罗显辉明白了,这个据说比杭州西湖还大几十倍的水库,真是日日看好,不少人家在湖边开了农家饭馆,生意不错,这样的小本生意,适合王港衫这样的人做。但是莫长富有这么多钱,没必要嘛。莫长富挑了一件深灰色夹克,随意地套在身上,店老板连连称好,说这名牌服装就是不一样,一上身就能看出来,老板的派头更足了。莫长富没问价钱,也不问是否打折,只问她还有几件,有的话选三件不同颜色的给他装上。老板笑得合不拢嘴,连声应着,有,有!说着连忙爬上二楼的仓库,在上面直翻腾。

罗显辉和王港衫各买了一套西装,莫长富把钱一并都付了。老板正在包装,莫长富问她,比这还好的衣服有没有?老板说,不要说在这县城,就是在市里,这都是最好的名牌了。莫长富说,比这更好的名牌是什么?老板说,皮尔卡丹。罗显辉问,皮什么蛋?老板又重复了两遍,并给他解释。几个人总算听明白了,原来是他妈的外国牌子。问她哪里有卖?老板说,只有省城才有专卖店,正宗的外国货,每一件比这品牌的要贵几千块。莫长富说,咋不早说,我的衣服不要了,你先收起来。老板脸上很不好看,莫长富顺手给了她两张百元大钞,说这是你上下楼的脚步钱,今后有了好的再叫我。

罗显辉和王港衫相跟着出来,莫长富已经拦了一辆的士车,拉着车门问他们走不走?罗显辉问去哪里,莫长富说,省城啊,买几套皮蛋再说,算我包车,明天就回来。罗显辉因为晚上有事就说不去,王港衫拉开车门坐了上去。嘟嘟两声,的士往城外奔去,拖起一阵黄尘。

4

咖啡馆的灯光很暗,看不太清李芳菲的脸。但是罗显辉知道,李芳菲画了眉毛,涂了口红,否则人的眉毛不会有这么弯这么长,嘴巴也不会这么红。不过弯弯的眉毛配上一副瓜子脸,加上闪亮的大眼睛,李芳菲真的很好看,那一双白嫩的手握着杯子,手背上的蓝色血管历历在目。这双手也太小巧了,小的让人有些怜惜。罗显辉穿着崭新的西服,有些不自在,动一下就刷刷地响,新衬衣的领子也硬硬的箍着脖子,汗水不断地往外浸,都感觉领子有些湿了。他从小穿惯了哥哥的旧衣服,总觉得旧衣服上身随便些,最好是披着,这样会舒服得多。但是他不能脱下来,他不想让李芳菲看到他从小打柴挑草磨成的一身粗笨的肌肉,如果有可能,他想戴上手套,不让她看到他粗糙不堪的手背和指关节粗大得有些变形的手。好在李芳菲没怎么看他,只是不停地抿着咖啡,看那些端盘子往来穿梭的服务员。不能总这样枯坐着,应该主动和她说点什么,罗显辉想。但是说什么呢?村里的事情,她肯定不感兴趣,再说也不能说啊。而她刚才一张口,不是台湾大选、钓鱼岛之争,就是深沪股票、金融危机这类话,他甚至听不懂一半,只好不断地叫服务员上饮料、上小吃,摆了满满一桌。他实在不明白,文化人为什么总关心那些远天远地,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而且说得津津有味。

李芳菲终于说到眼前的事了。她说,你嫌热,可以把衣服脱下来挂在衣帽钩上。罗显辉像得了特赦,立即站起来脱衣服。一股热气从他身体里向外四射,他有些着慌,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体味有些不好闻,汗气总是很重。李芳菲没有耸鼻子,只是很自然地用一张纸巾揩着鼻尖,好像喝饮料时无意间沾了一滴在上面。罗显辉坐下来,主动说,其实那广告,对我们公司恐怕没那么大的用处吧。李芳菲看着他说,宣传总是有用的,效果不能看当前,这不像种地,一撒下种子马上能长出庄稼来。罗显辉说是啊,是啊,听你这一说,我有些明白了。我不太会说话,就认你这句话,我们决定做了。李芳菲很高兴,端杯子和他碰了一下,说,敬你!谢谢你们企业的大力支持,我今年的任务看来可以完成了。罗显辉问她什么任务,李芳菲说,不瞒你说,我们广告是有任务的,其实地方媒体多多少少都这样。暗光中,李芳菲眼睛很亮,笑得大方自然,不像初次见面时那样忸怩。在这样的场合,只有他们俩,邻座的都是一对对男女,这就使得他们也像其中的一对。罗显辉慢慢放松下来,很想把压在心里的那句话说了。看李芳菲一脸静谧,两眼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罗显辉想想有些冒昧,就没有说。其实他真是爱上了李芳菲,所以不像在其它场合,故意大大咧咧,也不再像过去那样,遇到什么人总是谈房子、车子。文化人也喜欢钱,但是他们不谈钱,谈起来就俗气。李芳菲是不是花钱就能上手的人,他不敢肯定。但愿她不是吧。罗显辉说,这个任务对你真这样重要?李芳菲说是呀,不但是对我,就是对我们播音部都很重要,完不成的话,年底要扣奖金的。罗显辉说,那以后我们每年都做,就划在你名下,今天就不用签合同了吧,我说话能算数的。李芳菲说不行,这是手续,要用合同去申报播出单呢。罗显辉说,就依你。李芳菲又端杯子和他碰了一下,说你真爽快,其实我挺喜欢和你这样的人打交道。

罗显辉终于没有说出心里的那句话,他不想因自己的鲁莽把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氛围破坏了。他知道这种事像冷水泡茶,要慢慢来。

咖啡馆里一直是音乐低迴,罗显辉侧耳细听,不知道放的是什么,只感到还不错,或者说是他的心情不错吧。李芳菲说,这是轻音乐,不怎么好的曲子。罗显辉一听,便转头大声喊,老板,老板。老板走过来问他有何吩咐,罗显辉说,你这放的什么音乐,太轻了,我的朋友不喜欢,放大声点。老板点着头,连说,好,好。李芳菲忍住笑,任由老板去了。眼前的这个人,唉,除了有钱,连轻音乐都不知道,当然也不能太难为他,不过看他还挺真诚的。

李芳菲从包里拿出打印好的两份合同,还有圆珠笔和复写纸,放在桌上说,罗总你看,能不能现在就签。罗显辉看她的眼神,有渴望,也有真诚,便说,你们办事真是快当啊!签就签吧,但是我没带公司的印章来。李芳菲说不碍事,今天签了明天再补也行。罗显辉说那好吧,拿起笔在合同上写下了名字,又说公司的章也不必补了,我签字比印章还管用呢,明天就给你们打钱。李芳菲说,看得出来,你这人实在,我喜欢。

送走李芳菲后,罗显辉回到家里,突然觉得脑子有些模糊,不知今晚李芳菲是真的对他有好感,还是因为签合同。总之,一个腰缠万贯的人,对结交的人就有些看不清了。

第二天下午,李芳菲打电话来向罗显辉致谢,说款已经收到了。今晚她请客,请罗总务必赏光。罗显辉当然一万个愿意,问清了地点,傍晚就去赴宴。吃到中途,罗显辉悄悄跑到总台付了账。李芳菲很感动,当着一桌人的面说,罗总这不好吧,我请客,却让你买单。罗显辉说,大家都是朋友,还分什么彼此。接着又大声说,不单是你,以后在座的各位请客,都可以打电话给我,或者就记我的账。说着便摸出皮夹,把新印不久的名片分发给大家,桌上一片欢呼。

吃过饭,罗显辉请大家去唱歌,众人自然都乐意,相跟着出来,去城里最豪华的夜巴黎歌舞厅。保安却将他们挡在门外,说,对不起,今晚有人包场了。罗显辉看着李芳菲和她的一大帮同事,觉得很没面子,加上酒意涌上来,心里便有火,口气硬硬的说,包什么场,我这些朋友就喜欢这里,让开!保安不让,罗显辉正要发脾气,领班走出来道歉说,老板对不起,真有人包场了。罗显辉问,哪个包的场,包的多少钱?领班说,还不是那些移民,包了一万二。罗显辉说,撵出去,我给两万!领班哪里敢,只好连连道歉。罗显辉还想闯进去,里面却冲出两个人来,当中一个揪着他的脖领子大吼,你是哪个裤裆里钻出来的杂种,敢在这里充老大!话音未落,当胸就是一拳。罗显辉今晚喝酒多了些,被那人打了一拳,脚下一踉跄倒了下去。打的人一看是个醉鬼,就没再理他,回身进了歌舞厅。罗显辉站起来追进去,保安没来得及拦住,他三下两下就把音响、灯光的插头拔掉了。舞厅里立即陷入一片黑暗,陪舞的小姐们发出尖利的喊叫,整个大厅乱成了一锅粥。

等到灯光重新亮起来时,罗显辉正抡着一张板凳往人群里砸,几个看场的保安冲上去将他拦腰抱住。那些包场的人也不是好惹的,呼一下冲过来五六个人,把罗显辉打倒在地,用脚往他身上猛踢,边踢边骂,狗杂种不想活了,老子们包场就是不想让你来玩,你有钱,老子也有钱!李芳菲他们看着,不知所措,更不敢上去拉。罗显辉挣扎着坐在地上,鼻青脸肿,脖子上一个大口子,直往外冒血。这时,门外响起了尖利的警笛声,几个巡警跑进来,场面才控制住。警察一看,指着其中的两个人说,你们这已经是多次了,上次是在发廊为争夺小姐斗殴,这次又大闹歌舞厅,我要拘留你们。那几个人说,嘿嘿,拘留吧,只要你敢。

警察问过话后,知道是罗显辉先闹事,便把他铐起来,同时带走了另外几个人。罗显辉临走时喊李芳菲,你们重新找个地方玩,记我的账,我到派出所去醒醒酒就来。李芳菲一直蹙着眉,这时候摇摇头,看罗显辉被带上警车,她轻轻叹口气,和那几个同事往回走。一路上,大家都说李芳菲,你的这个朋友,为人是很豪爽,但是也太招凶了。另一个说,暴发户都这样,他们不是招凶,是钱多了烧包。李芳菲听着,本来对罗显辉并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这下别人把他都当成她的朋友甚至男朋友,并随意评价和贬损,心里就有些委屈,有些不服气,禁不住为罗显辉辩解。但是心里对他的那一份好感,像几滴落在石头上的雨,一下被风吹干了。

5

罗显明一直弄不清楚,一个密码箱到底能装多少钱。过去他看香港电影或旧上海的电视剧,黑道上的人无论是贩毒贩枪,总用黑色的密码箱装钱,钱箱一打开,穿风衣的老大往里一看,鼻孔里哼一声,甩甩头,手下的连忙拎过去,然后交接货物。那种潇洒劲,看了十分过瘾。这才是老大,这才是有钱,罗显明每每看到此,心里羡慕得不行,谁知到了今天,自己莫名其妙也成了千万富翁。

其实他心里最明白,那几片果园、山林是值不了那些钱的,不过测量估价的人都说值也就值了。多好的人啊!罗显明想。就为这个好,他当然也没忘记他们。事后很多移民闹事,都说测量估价不公正,他们要上告,闹了无数次,没有人拿得出真凭实据,也就慢慢平息了。怎么拿得出证据呢,赔偿款到手的时候,他的果园早已沉没在几十上百米的水下了,这几年下来,那些果子、树木早已腐烂喂了鱼虾。现在,他把城边的三十亩地一口气买进来,第一期楼盘都已经动工了,下一步就等着开盘售房,等着数钞票。这年头,用钱赚钱,既不费脑筋,又确实来得快。

为了把电影上的事弄清楚,罗显明专门买了一只密码箱,他要试试看,到底一箱能装多少钱。银行的人在电话中说,罗董您取这么多现金太不安全了,真要用的话最好是转账。罗显明没理睬,不仅坚持要现金,还要银行的人送来,银行只得照办,专门用一辆车武装押运过来。装钱的铁皮箱抬下车时,罗显明站在门口,看着门外直立着的两名押运员,戴着钢盔,平端着冲锋枪,紧张得好像专劫银行的惯匪张君就在附近,他看了不免有些好笑。不就一百万嘛,有什么好紧张的。银行的人走后,他因为忙着去公司办事,把钱胡乱装进箱里,随手扔在了床下。

罗显明中午和一帮朋友喝酒回来,一觉睡到自然醒,日头已经偏西了。今天的茅台酒肯定有问题,他头脑有些昏沉,总是醒不过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因为他早就非茅台不喝了,酒的真假他能辨别。但酒是公安局长拿的,当时看他那样的热情,不好推辞,也不好说到他的车后备箱去重新拿酒。罗显明洗了一把脸,实在没事,便从床下把密码箱拖出来,拿出捆扎好的一叠叠崭新的百元大钞,那钱红红的像一块方方正正的猪后腿肉。罗显明解开几叠钞票,两手抓着举过头顶哗哗地摇,嘿嘿笑着说,罗五分啊罗五分,你狗日的赌钱从来不超过五分,太没魄力了;你住着茅草房找不到老婆,太没出息了;你他妈的天天打柴割草放牛种地,太没出息了。说完将手中的钱唰一下撒向空中,室内顿时纷纷扬扬飘下钞票雨来。罗显明躺在地上,那些钱就不断落在他的头上、脸上,讨厌得像他在放牛坡上躺下时总是骚扰他的牛蝇,他不耐烦地扭着头,让那些钱滚开,然后又不停地撒着,笑着,嚎着。

正在他一叠叠地往密码箱里装钱的时候,弟弟罗显辉打来电话,说他昨晚打架被抓到了派出所,弄不好要被拘留半个月,让他快想办法。罗显明听了哈哈一笑,拘留个屁,问他们要多少钱?罗显辉说没问。罗显明说那就赶快问,这年头没有钱摆不平的事,你给他们说,如果他们不要,我就送去给他们的顶头上司,到时候让他人财两空!

放下电话,罗显明想到了上次捐赠巡逻车时认识的陶局长,便想给他打电话,罗显辉却先打进来了,说派出所要罚两万,我嫌多了,他们这是趁机敲竹杠。罗显辉说,别计较了,你也不用慌张,只要能用钱摆平的事都是小事,我马上去接你。

罗显明没给陶局长打电话,心想不过就两万块钱,落下个人情反而不好。顺手拿了两沓钱就下了楼。本想在接人出来时在派出所门口放几串鞭炮,除除晦气。前两天邻村的几个人在宾馆开房赌钱,派出所当场收缴的赌资就有六十多万,为首的那几个被抓进去关了半个月,放出来时就放的鞭炮,震动了半条街。但又想到他和弟弟现在毕竟是有身份的人了,闹出去不太好看,想想也就作罢。这时,陶局长的电话打了过来,在那边哈哈一笑说,罗董事长啊,在忙什么呢?罗显明一怔,随口应着,心里却想着要不要把话说出来,请他帮忙。陶局长却主动说,所里的是你弟弟吧,我刚听说。罗显明只好把事情说了个大概。陶局长说,好大回事嘛,要罚两万,派出所也太那个了,我帮你说说看,你等我几分钟。

真要认起真来,罗显明和陶局长还是有些交情的。刚进城那阵子,陶局长还只是队长,管着城里的治安。罗显明喜欢和一帮人在街上混,大家荷包里都揣了大把的钱,又没事干,也确实不需要干事,每天不是相约着在烧烤摊上喝酒,就是在街边打扑克赌钱。有次夜间,几个人喝酒后和夜市摊的老板发生纠纷,罗显明砸了他的摊子。不一会,一辆警车闪着警灯呜哇呜哇开过来,带队的就是陶队长。罗显明一看势头不对,主动和老板说,愿意加倍赔他。老板看到他手里的一叠大钞,同意了。罗显明迎上去对陶队长说,警官辛苦了,这里没事情,我们是闹着玩的,不信你问。老板也笑着说,陶队长辛苦,这是我的几个朋友,喝多了撒酒疯,真没事的。那陶队长看了一会,真没看出什么来,便带人走了。临走时对罗显明他们说,夜深了,不要在街上乱窜,影响治安就不好了。罗显明说,是,是,我们喝高兴了闹着玩,没想到惊扰了队长,下次一定改正。等他转身刚走几步,罗显明在背后吐了一泡口水,说,关你卵事,老子就喜欢乱窜。谁料陶队长耳朵极为灵光,立即转过身来,用警棍抵住罗显明的下巴,问他,你说什么,再说一遍!罗显明说,我说你辛苦了,半夜还在到处巡逻。陶队长没理他,使一个眼色,两名警察突然靠上去,一左一右将罗显明夹着拉上了车。罗显明被拉到治安大队,在滞留室里,孤零零的一直坐着,没人理他。门口站着的一个警察,也不和他说话。天快亮了,陶队长打着呵欠进来,显然刚刚睡了一觉。坐在办公桌前,对着罗显明姓名、性别、年龄、籍贯、家庭住址问了一通,罗显明很不痛快,但是没办法不回答。记录好了,叫他摁手印,最后罚款一千元。罗显明是要面子的人,说那记录能否不要装进柜子,他愿意多罚款。陶队长笑笑,说这是你的历史记录,要存档,花多少钱都不行,以后你注意点,不要让我再逮到。真是不打不相识,从那以后,罗显明和陶队长往来几次,两人竟成了好朋友。就因为这层关系,上次的警用巡逻车,陶局长一开口他就答应了。

罗显明快到派出所的时候,陶局长的电话也来了,叫他只管接人,别的什么也不要说。罗显明说,明白,老大!果真,他的车还没停稳,弟弟罗显辉已经出来了。

6

山洞里的光线很暗,尽管石桌上、崖壁上点上了不少蜡烛,仍黑幽幽的。人们陆续到来,静悄悄的不说话。众多人头、身影被烛光映照在洞壁上,显得鬼影憧憧,仿佛在地狱里。

这是半山腰上的一个溶洞,像个天然大厅,可容纳上百人,顶上悬挂着钟乳石,岩浆水偶尔往下滴落,发出叮咚的声响。山洞下面,是宽阔的湖水,欲从对岸到山洞,必须乘船,行程约八百米。洞的周边,山高林密,只有一条放牛的茅草路从山脚下蜿蜒而上。在这样的地方开赌场,实在是最安全不过了。尽管如此,莫长富还是叫一个人守在洞口外的草丛里,专门放哨,一小时劳务费一百元,一旦发现有警察或者可疑的人上来,就赶快报警,暗号是学三声阳雀叫。来这里赌钱的大多数人都知道,这山洞后面有一个小小的出口,只要情况不妙,大家完全来得及疏散,从后洞口撤出去,然后消失在茫茫大山里。

过去大家没有钱的时候,想赌钱就在村中的大榕树下,一毛两毛地下注,至多不超过一块钱,谁也不来管。现在不同了,村民们腰包里有了钱,不赌上千儿八百不过瘾,有的一晚上输赢上万,就是上十万也不稀奇。前两天,村中的老木一口气就输掉了两部东风车,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还连呼过瘾。山洞里开赌场,是莫长富的主意,他把话一说,大家都连声叫好,这比在县城的宾馆开房赌钱安心多了。因此赌场开张一个多月来,不仅是附近的村民,就是县城里的赌客们也慢慢转移过来。由于规模大,赌客多,而且往往通宵达旦,卖香烟的、茶叶蛋的、矿泉水的都拥了上来。在山洞里,鸡蛋卖到五元钱一个,一包十元的香烟,往往卖到五十元以上,各类商品、吃食的价格整整翻了五倍。这些做生意的,多数是村民,当然都是可靠的人,否则难以靠近半步。他们当中,有专做小本生意的,也有得到赔偿款但不赌钱的移民,就在赌场“放鸭子”,也就是放高利贷。赌客输光了,可以向他们借钱,五分利,当天还。如果手气背,一直不能翻本还不了钱,那就利滚利,按天算。有的赌客借的赌本当初不过三五万,赌后几天还不上,连本带利就是十几万、几十万。反正都是熟人,大家彼此知根知底,也不怕你赖账。

人差不多都到齐后,莫长富把搪瓷碗拿出来,将里面的两枚硬币摇得叮当响,连说,弹宝了,弹宝了。人们一下拥向洞中间的一个天然石桌,围着莫长富。他今天当“宝官”,就是当庄家,负责掌管搪瓷碗和弹宝、开宝。这样的赌法,其实就是赌单双,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最方便、最简单又最公平的赌博,规则是用手指把两枚硬币先后在石桌上旋转后,用搪瓷碗迅速盖住,硬币还在碗下面哗哗哗地转,赌的人就开始下注。下注之前,规定好桌面左边为单,右边为双。停了,揭开,两枚硬币花色相同就为双,否则为单,赔率是一比一。所谓的“宝”就是那两枚硬币,以前用的是方孔铜钱,后来改用硬币。宝官的职责除了弹宝、开宝,更重要的是理赔。如果开宝后桌面上输多赢少,理赔后剩余的钱就归宝官,一旦赢多输少,缺口就由宝官掏钱补上。有时候,一次开宝就要赔上数万元,所以当宝官是要有相当经济实力的。莫长富最近手气不错,几天下来,已经有十几万进账。同时,他还“放鸭子”,也得了十来万,只不过那是欠账,还没有兑现到手。

又一宝开始了。莫长富粗大的手指捏着小小的硬币,却十分灵活。这是他从小苦练的结果。只见他指头轻轻一拧,硬币呼呼生风地旋转起来,两枚硬币在桌面上极速地转着,闪闪发光。莫长富将搪瓷碗高高举过头顶,大喊一声下啊!咣啷一下扣上桌面。硬币还在里面转动,发出清脆的声响,赌客们便将大叠的钞票拍在桌面上,一些人俯下身子,侧耳听着碗里面的响动,仿佛用耳朵就能听出什么来。莫长富连连催促,要下的快下,就要开了!霎时间,又有钞票飘向桌面,像一张张秋天的落叶。在赌场里有一句行话,先赢的是纸,后赢的是钱。开赌不过一小时,赌客们看时间尚早,对眼前的输赢并不太在意,要的只是一种豪气、一种痛快。这与他们当年一毛两毛地赌,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其中得来的快感,更是天壤之别。

到了下半夜,输赢渐渐见出分晓。莫长富财运持续兴旺,又有几万进账,邻村的几个村民输的最惨,最多的输掉了二十多万。输得最多的人姓李,外号叫狸猫,输急了想扳本,便向莫长富借钱。莫长富“放鸭子”是看人和看风势的,此时,他笑笑说,哪有宝官借钱给同桌翻本的,这不合规矩。狸猫没办法,又向旁边的几个人借,大家看他走背时运,生怕老虎借猪有去无回,便都说没带钱来。狸猫看看赌桌,气得骂了一句,无奈只好转身走了。临走时还说,今天的宝很奇怪,怕是有假啊。莫长富一听,气不打一处来。须知这是当宝官的人最忌讳的,要是输家附和着一起哄,都来质疑的话,往往是喊着退钱,那就麻烦大了,弄不好就是一场打斗,甚至要出人命。莫长富不等他说完,蹭一下奔过去,伸手封住他衣领,将瘦小的狸猫拎过来,死盯着他的脸吼道,你敢再说一句,看老子不打扁你!狸猫其实也只是输多了不痛快,嘴上说说而已,并没当真,这下被莫长富拎起来,就有些生气了,但是真要动手恐怕吃亏,又看没人附和他,便恨恨的说,算你狠,我们走着瞧!说完悻悻地走了。

狸猫走后,一切照常进行,赌客们都红了眼,直到天快亮还没散。其实这样的赌博,在当地已司空见惯,城里的各大小宾馆、会所,多数是打麻将,而在乡村,就是既简单又快捷的赌单双。不仅是当地人喜欢赌,就是江湖上的赌客也慕名前来。尤其是水电站建起来后,移民们有了钱,赌风更甚。那些远道而来的赌客,大都是赌博集团操控的高手,每到一地,先故意输掉几十万,把赌场炒热引人前来,然后用手段吸干钱财后溜之大吉。初期,县城和附近乡村的人喜欢用扑克牌赌博,这些外来的赌客,曾经把县城大大小小商店里的扑克牌一夜买光,第二天就由内线把预先准备好的魔术扑克批发给各家商店。不到一周,就用这样的扑克卷走了好几百万,直到公安机关抓获了几个来不及撤走的人,上当的村民才恍然大悟。而城里的麻将赌博,已经迫使还不起高利贷的二十几名妇女抛夫别子外逃他乡。尽管公安机关多次严打,但村民们有了钱,整天又无事可做,就恢复弹宝赌博,并且越赌越大,赌场也日益隐蔽。

山洞里的赌博到天麻麻亮时,洞口忽然传来了阳雀的叫声,而且是连续三次。这是最危急的信号了。莫长富将碗一收,说肯定是被人报警,警察来了,赶快从后面跑!大家来不及探明究竟,呼啦一下散开,纷纷往洞中深处跑。正在众人挤挤挨挨来到狭小的出口时,外面射进了刺眼的手电光亮,并传来了高音喇叭的喊话声。完了!后面的出口肯定被警察堵了,莫长富一想,便大骂起狸猫来,说肯定是这杂种告的密。众人连声说,真要是狸猫告的密,按老规矩,找机会把他的脚筋挑了。

这次抓赌行动的结果是:出动警力四十人,警车、水上冲锋舟十二辆(艘),警犬两只,抓获赌徒四十三人,收缴赌资一百六十三万元。莫长富等五名为首分子长期聚众赌博,按程序移送司法机关处理……

7

罗显辉放下电话,有些失落,斜靠在沙发上,看着窗外发呆。李芳菲说今晚有事,不能和他去喝茶。她咋这么多事?罗显辉不太相信,这肯定是个托辞,但也无可奈何。他心里很清楚,李芳菲就像一只草丛里的兔子,追急了,跑了,今后恐怕连再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了。其实这一次,真是罗显辉误会了,李芳菲晚上的确有事,而且很重要。台长反复交代过好几遍,今晚的饭局,她一定要去。台长说,最近县里科级班子要调整,电视台也在其中,具体一点说,就是要从内部提拔一个副台长。说到这里,台长环视左右,压低了声音说,从各方面条件考虑,台里推荐了她,今晚请组织部长吃饭,就是为了把事情搞定。在电话中,李芳菲无意中向罗显辉透露了一点,甚至把吃饭的地方也说了出来。说完后,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对罗显辉说这些,也许是为了显得有足够的理由吧。因为在罗显辉的层面,不会知道提拔干部这类事情,恐怕也不知道这种饭局的重要性。

酒席设在凤凰酒楼十一楼的包房。这是个僻静处所,只有四个豪华包间,分别为春兰、夏荷、秋菊、冬梅。他们坐的春兰一间,里面是号称“全县第一桌”的一个大圆桌,可坐十八个人。当然不可能坐满,用这张大桌子请客,是为了显示对部长的尊重。

隔窗望去,正是临湖胜景。此时夕阳西下,晚霞满天,远山含黛,岸上竹枝摇弋,湖面渔舟往来,清风袭来,两岸花木的清香沁人心脾。包房里音乐柔曼,豪华的宫灯把金杯银盏照得熠熠生光。不到片刻,清蒸甲鱼、红烧竹鸡、黄闷穿山甲等珍奇野味一盘盘端上来,摆了满满一大桌。宾主坐定,台长捧杯站起,毕恭毕敬地敬了部长一杯。部长倒也爽快,丝毫没有架子,举杯子和他碰了碰,一口干了。接着副台长又敬一杯,余下的几个科长、主任也依样画葫芦各敬了部长一杯。部长喝得高兴,说话也不再像平时那样古板,还说,今天是和你们青年人聚会,我都显得年轻了,大家放开点,别拘束嘛。最后轮到李芳菲敬酒,部长破例站起来和她碰杯,边碰边说,我天天看你的节目,主持得十分好,你是我们县里难得的人才啊。一桌的人都顺着说,部长真有眼力,李芳菲在我们台里,按行话叫做全县第一播(波)。部长笑了起来,连说是啊是啊,是第一播,第一……播。他故意将播字说得很重,弄得李芳菲有些不自在。大家于是故意起哄,叫全县的第一美人多向部长敬几杯,感谢领导对电视台的关怀。李芳菲是见过世面的人,也并不拘束,就连续敬了三杯,部长也不推辞,一一干了。接着是车轮大战,有敬部长的,也有敬台长的,也有主任和科长互敬的,一番觥筹交错,两瓶酒不一会就见了底。

这位部长其实只是个副职,不过按照规矩,称呼时没有人会在他职务前面加上那个难听的副字。更重要的是,他是分管干部考察的,不仅资历深,而且为人精明,在组织部可说权倾朝野。部长虽说年届五十,喝起酒来却不比年轻人差,都是来者不拒,直喝得满面红光,头上冒着阵阵热汗,最后连外衣都脱了下来。李芳菲也是满面桃花,香汗淋漓,在灯光下更显光彩照人。部长指着她哈哈一笑说,你这酒量哪里得行,今后要是当了副台长,如何胜任得了。台长也笑着说,部长的话没错,李主播你也不要太拘束了,今天难得部长高兴,你就放开来陪一陪。

李芳菲其实不知道,台长有自己的想法,部长曾单独和他谈过,说他很有能力,意欲将他调到更重要的位置,条件就是推李芳菲上位。至于为什么推,部长拖长了腔调说,这个嘛,是组织和人事上的大事,不该问的别问,不过你自己多思考,多领悟,就会想明白的。台长是个聪明人,当然能够领悟,这年头提拔个人,不是送钱就是送人。部长点名要他推荐李芳菲,他就得推荐李芳菲,至于是为了钱还是为了人,就只能由部长下回分解了。不过部长的爱好,他早有耳闻,所以今天的晚宴,他是做了一番安排的。

饭局气氛出奇的好,及至喝完,不觉已近夜十一点。副台长和几个科长提出去唱歌,部长说喝多了不想去,你们年轻人想去放松一下我不反对,我要回去休息了。说这话时,舌头都有些不灵便了。台长说部长今天酒喝高了,现在回去恐有不便,不如先在楼上开个房间休息。部长说今天高兴,大家先不忙说撤退的话,再喝它几杯!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说不能再喝了。部长很是生气,说,不肯给我面子?不给就算了!一头说,一头歪歪倒倒站起来。台长连忙上去扶他,示意其他人先走,并叫李芳菲过来帮忙,扶着部长一起上了楼上的房间。台长说要下楼去结账,叫李芳菲照看一下部长,说时人已经出了门。李芳菲倒了一杯水,部长却斜倚在床上,低着头,连连摆手说,今天喝多了,不能再喝了。李芳菲把水放在床头柜上,在沙发上坐下来,看着部长,有些不知所措,希望台长尽快上来。

走道上静悄悄的,窗外是呼呼的风声,树枝簌簌作响。湖面上,此时肯定是粼粼的波光,荡漾着空中那弯新月。部长这时抬起头来,看着李芳菲,说,你的事情,我早就考虑过了,你各方面条件都不错,但是竞争也不小,你自己要多努力啊!李芳菲说了感谢部长关心的话,并问他要不要喝水。部长说,现在科级班子调整是个机会,职位有一些,如果你想到乡镇去,也可以考虑。李芳菲没有说话,因为到乡镇去任职,并非她的强项。部长说,你到底咋想的啊,为什么不说话?很多人想到乡镇去,找门子、托关系,天天找我,连我都烦了。边说边站起来,坐到了沙发上。李芳菲第一次单独和男人坐这么近,而且是在深夜宾馆的房间,心里忽然怦怦跳起来,正想说夜深了要告辞的话,部长的手突然伸过来,抓住了她的手。李芳菲强笑着说,部长您今天喝多了,改天我再向您汇报思想,说时挣脱他要站起来,部长却一把将她抱住了。李芳菲一惊,看着部长,脸上不禁一沉,用力甩掉他。部长一看李芳菲严重不配合,极为生气,说,你也不要装正经了,你们文艺圈的人我知道的。在这县城里,包括二十几个乡镇,很多女人为了认识我、讨好我,都在绞尽脑汁呢。李芳菲说,我不是你说的文艺圈,我是记者,人民记者!部长说,是什么都没关系,只要在这个县,都归我管。实话说了吧,只要你肯配合,你的副台长就我一句话,别的人想当上科级,没有十万八万,做梦也别想。我再说一句大实话,你不干,反正要干的人多得很……李芳菲在进入饭局之后,包括上楼来到房间,也不是决心要当什么圣女,但此时听他说的这样露骨,这样毫不掩饰,心里立时产生了极度的厌恶。没想到平时道貌岸然的部长竟会如此下流,说得如此直白。也许是他坏事干的太多,而且从未失过手,才会如此嚣张。

李芳菲正想开门出逃,部长猛扑过来,灵活得像一头豹子,将她紧紧抱住。挣扎间,李芳菲的衣裙被撕掉了好大一块,像蝴蝶受伤的翅膀,在那里飘动,雪白的胸脯露了出来。部长像闻到了血腥的鲨鱼,再次扑上来。正在李芳菲尖叫的一刹那,房门砰一下被踢开了,闯进一个蒙面的黑衣人,将衣襟唰一下拉开,腰间的皮带上,插着两把明晃晃的杀猪刀。来人低声吼着,你敢动我妹妹一下,老子今晚就把你的脑壳砍下来当尿罐!部长被这一吓,差点瘫软在地,连连后退说,你别乱来,别乱来,有事好商量……黑衣人说,那好,老子就和你商量!

来人将头一扭,示意李芳菲先出去。李芳菲用手捂着胸脯,退出去的一瞬间,看到了那人脖子上的一块伤疤,差点叫出声来。那人连忙摇摇头,低声对李芳菲说,车就在楼下,并塞给她钥匙,叫她先到车上去。

半小时后,黑衣人扶着部长走下楼来,两人极其亲热的样子。待部长走后,黑衣人才上车。李芳菲在后座上低低叫了一声,罗显辉,真的是你吗?罗显辉将面罩扯下来,嘿嘿笑着,不是我能是谁,有假包换。李芳菲说,一看那伤疤就知道是你。你今晚闯大祸了,他说和你商量是骗你的,明天,不,也许就是今晚,他就会报案。罗显辉说,放心吧,谅他也不敢!再说我们真的已经商量好了,你不用担心。

送李芳菲回家的路上,李芳菲一直问罗显辉,到底用的什么法宝,把一个堂堂的副部长一下就摆平了。罗显辉始终不肯说,李芳菲不好再问。到了楼下,李芳菲临下车时,罗显辉补了一句,从今晚开始,你尽管放心,你的副台长照样能当上,但是那老东西再不会骚扰你了。

8

龙塘电站的修建,不仅改变了自然环境,也改变了人们的生活。上百平方公里的人工湖,淹没了山山岭岭,也把一个山区小县城淹成了三面环水的岛上城市。面对一汪湖水,除了外迁的移民外,留下来的便靠水吃水,或发展水上养殖,或购买船只搞运输,或开办农家饭庄接待游客。农民的生活方式在改变,城里人的生活也在变。最典型的是县城忽然增加了很多宾馆、饭馆、超市、舞厅、茶楼,包括过去很稀罕的咖啡屋、洗脚城、按摩店也已经不少。林林总总的店堂、摊位,来来往往的人群、车流,把本来不大的县城挤得满满当当,过去平铺直叙的日子,一下变得活色生香、光怪陆离。

罗显明和王港衫坐在露天茶座的一角,静静地品着红茶。这种露天茶座,在县城已经有好几家,不过这一家的位置极好。茶座规模不大,地面铺着鹅卵石,十来把遮阳伞下摆放着十几张小桌,几十米开外的坎下就是湖水。这里是城东靠近湖面的一片三角地带,因地盘太小没有人来开发,便被人租来做了茶座,每天晚上,来这里喝茶的有游客,也有当地人。周围是高大的古榕,沿着湖岸一直向下,都是密集而茂盛的凤尾竹,夜风吹来,湖水击打着岸边哗哗地响,几乎垂到水面的竹梢随风招摇,偶有夜里打渔的小木船从竹林间钻出,照明灯闪闪烁烁。这里虽说环境清幽,但是罗显明很久没在这样的地方喝茶了,他平时没时间喝茶,要喝都是喝酒,而且都是一大帮人,在豪华的酒店里,喝得天昏地暗。这种设施简陋,茶钱又极其便宜的露天茶座,只有真正的朋友才会坐在一起,静静地喝上一壶。

罗显明说,真清净啊,好久都没有这样坐下来了,要不是你约我,今晚说不定我又喝酒去了。王港衫端起茶杯咂了一口,也说,我也好久没这样了。罗显明问他,这阵子到底都做了些什么,那点赔偿款,赌光了吧?王港衫说,早就戒了,我那十来万块钱,还不够你们一晚上的输赢,哪敢再赌啊,再说我也输不起了。罗显明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去年春天,很多移民串通起来闹事,王港衫也在其中,被拘留了两个月,听说要判刑,王港衫家里人便去找罗显明帮忙。闹事的移民,绝大多数是把赔偿款赌输了的,生活没有着落,就挑起事端向政府施压。好在王港衫不是领头人,罗显明后来出面将他保了出来,两人当天喝了一次压惊酒,此后就很少联系了。

罗显明和王港衫同村,大搬迁时一起挑着东西走出山寨,一起坐船渡过盘龙河,分别在县城安了家。不过罗显明建的是别墅,王港衫得到的赔偿款少,一家四口只能租房居住,靠一条小木船在水上渡人,搞运输和打零工谋生。两人从小就在一起放牛、砍柴,关系一直很好。最重要的是,当时两家都穷得叮当响,总受人欺负。王港衫本名不叫王港衫,这只是他的外号,这外号来源于当年村里分救济衣,其实就是城里人捐赠来的旧衣服,用蛇皮袋装着,堆在尘土飞扬的院坝上有好几堆,村民们兴高采烈地挑选,热闹得像过节。王港衫最后选,只分到一件别人不要的港衫,花花绿绿的穿在身上,型号又小了一些,怎么看都像街上耍猴的猴子,人们从那以后都叫他王港衫,真名反倒忘了。王港衫家是孤儿寡母,比罗显辉家更穷,当然也找不到媳妇。穷人和穷人容易说上话,包括那一次罗显辉赌钱和人打架,罗显明上去后招架不住,王港衫正好挑柴路过,扔下担子,抽出扁担就冲了上去,把那伙人打得屁滚尿流。此后两人总结经验,在这世上,凶的怕恶的,恶的怕不要命的。这就是山里人的哲学,也是活命自保的哲学。

罗显明问王港衫,现在田地没有了,打零工也难整,你下一步打算咋办?王港衫说想买一条机动船,现在湖面上的运输越来越火。正说时,一个瘦小的小青年走过来,冲着罗显明毕恭毕敬地喊大哥,喊完嘿嘿地站着笑。罗显明迟疑了一下,没有答应他,却从包里抽出一张百元大钞给他,边递边说,今后不准再这样喊我,再喊,小心揍扁你。小青年讪讪笑着,连说,是,是,大哥,下次不敢了。小青年走后,王港衫问罗显明,这是什么人,哪里的?咋一喊你大哥就给他钱?罗显明有些无奈地说,我也不瞒你,当初进城来,虽说包里有钱,但是总被人看不起,尤其是那些街上的混混,总欺负乡下人。后来老子烦了,心想电影上那些老大不是很威风吗,只要当了老大就不怕了,因此凡是喊我大哥的,就给钱,最少一百,高兴了就给他三百五百,不到半年,无论走到哪里,满街都是大哥大哥的喊,再没人敢惹了。王港衫听了笑起来,你这不是花钱买来的老大?几年下来,怕是送了几十万吧。罗显明说,没这么多,我也没细算过,不过几万块钱是要花的。再说了,想当老大不花钱咋行,就像那些当官的,他不花点钱,能上去?王港衫说,你进城这几年,学的可不少。罗显明说,现在不能这样干了,小打小闹没意思,我后来就专门结识官场上的人,当然同样是花钱,不过这比起在街上当老大实惠多了,没人敢欺负不说,还来钱。

两人正闲聊着,罗显辉来了,说有事要找哥哥商量。看到王港衫,便问他旅游船买了没有。王港衫说,那要好几十万呢,我哪有那么多钱啊。罗显明沉默片刻,对王港衫说,只要你决心干,这行当恐怕亏不了,差的钱我来补,算股份也行,算你借我的也行。最后补一句,看在几十年兄弟情分上,不要你一分利息。王港衫知道,罗显明这几年赚了不少钱,同时又放出去很多钱,都是五分利,因此全城的人暗中叫他罗五分。不过这个罗五分,再也不是当年只敢赌五分一注的罗五分了。王港衫看他真心相帮,便说借款二十万,两年后还清。

罗显辉对哥哥说,我也想要点钱,办一件事。罗显明问要多少,干什么?罗显辉说要十六万,送人,买个副台长当。两人听了都笑起来。等到罗显辉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出来,王港衫听得眼睛都睁大了。罗显明喝了一口茶,皱着眉没说话。罗显辉对哥哥说,你真的不清楚,当时事情紧急,那老家伙要霸王硬上弓,不是我及时闯进去,李芳菲恐怕就完了。罗显明说,你这样做,就不怕蹲大牢?再说,我们为什么要帮她买官?罗显明说,我喜欢为她花钱,就算今后没有结果,我也愿意。罗显辉知道弟弟对李芳菲已经着迷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不想再和他争论。暗想,十六万也不是什么大数,再说弟弟也有自己的一份,不给他恐怕兄弟要翻脸。他更多的是担心弟弟的安全。便说,那老家伙万一报案,事情就难收拾了。罗显辉说你不用怕,我们是说好了的,再说我谅他也不敢。罗显明问咋说的,罗显辉得意地说,我怕吓着李芳菲,叫她先出门后,抽出杀猪刀架在那老东西脖子上,问他咋了结。老东西被吓得差点尿裤裆,一句话不敢说,只是叫我别冲动,先把刀放下,如何了结都由我说了算。我看火候差不多了,就说给他十六万,但是必须让李芳菲当副台长,今后不准再骚扰。老东西说提拔干部他一个人说了不算,要经群众推荐、组织考察,然后上报县委,再说也不能收钱,那是违反原则的。我看他还在打官腔,就点了他干的几桩事情。我其实也是听人说的,无非是诈他一诈。最后说下来,他愿意按我说的办。我怕不保险,就和他说,如果他敢报案,或在事后反悔,我不能保证他家晚上不被扔几个点燃的汽油瓶,还有,他小儿子每天在街上来来往往,难保不会发生车祸。

王港衫听到这里,拍着桌子说,搞得好!这种狗官,就服这样整。罗显辉说,我这也是你们从小教的,凶的怕恶的,恶的怕不要命的。我这也是没办法了,才这样和他斗。王港衫说,既然他答应提拔你说的那个李芳菲了,何必还去花冤枉钱。罗显辉说,这不一样,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他们有他们的规矩,我给他钱,是不破他的规矩。

罗显明还是没表态。罗显辉说,我们这种身份的人,再有钱也没用,要办成事情,也只能这样了。再说我给他留了话,又按行情给双倍的价钱,他只要肯收,事情也就了结了。罗显明沉默很久,恨恨地骂了一句,终于点了头。

9

入秋以后,暑气降了许多。连日秋高气爽,清澈的湖面上,游船往来穿梭。这些游船和游客,有的是在县城附近的湖面上作短暂旅游后上岸休闲的,有的是直接开到数十公里外的大坝,来回作环湖游的。也有不少外地来的垂钓者,弃船登岸后,在湖湾处搭起帐篷,安营扎寨垂钓三五天,甚至十天半月。高峡平湖的美景,已经把山区小县的旅游推向了新境地。

王港衫把新买的游船开到码头,打电话给罗显明,说今天的首游式专请罗家两兄弟参加,酒菜都准备好了,就在船上吃。罗显明正忙着售楼的事,又不好拂他的情面,就叫罗显辉去。罗显辉于是打电话约李芳菲,心想她不会单独来,就说请她和电视台的人,凡是来的都欢迎,在船上玩一天。没想到李芳菲很爽快地答应了,而且一个同伴都没带,是单独来的,这让罗显辉兴奋的不行。

王港衫新买的游船,是一艘改造后的机动驳船,船舱载客量六十人,甲板全部敞开,方便游客在湖上观光、休闲、拍照。游船通身漆成白色,王港衫给游船取了一个名字,叫金公主2号。罗显辉问咋叫这怪怪的名字,王港衫笑笑说,莫长富过去讲过,他去香港玩的时候坐过一艘船,晚上从香港的码头开到公海上去赌钱,早上又开回来,在那船上,吃喝不要钱,赌钱没人管,总之是爽得很。那船就叫金公主号,我这是才花了几十万买的小家伙,只能叫2号啦。李芳菲听了也笑起来,说,你们谈什么都离不开赌钱,今后做了旅游,莫非也要在船上开赌场?王港衫嘿嘿笑着说,那可不会,不正经做生意,缴了我的船就没法还钱了。李芳菲在船头船尾跑了一遍,连说好船,连做饭吃的设施都有了。她建议王港衫在船尾插几面红旗,这样装点一下,红旗和白船在青山绿水间跑起来好看。王港衫说都想过了,插三面红旗,内中最高最大的是国旗,另外两面,一面写上原来他们村庄的名字,一面写上他王港衫的王字。李芳菲说,另外两面就什么都别写了吧,人家看了还以为你是水泊梁山的水军头领呢,说完哈哈笑起来。罗显辉说就是嘛,你没文化,要听文化人的,今天请李主播来,就是给你出出主意的。完了问,你今天请我们吃什么?王港衫说,吃烤鱼,早都备好了的。李芳菲一听,连说好极了。

船一直顺水而下,王港衫把着舵,游船灵巧地穿行在明镜一般的湖面,白色的浪花不断地撞击着船头。明净如洗的蓝天下,两岸逶迤的青山、苍翠的松林倒映在湖里,几只水鸟追逐着游船,啾啾地叫着,一会俯冲下来,用翅膀拍打船尾的波浪,一会突然惊起,直冲云霄。李芳菲站在甲板上,举着相机拍个不停,强劲的风把她薄薄的衣裙吹得飘扬起来,显出青春而优美的轮廓。

罗显辉在船舱里看着王港衫操作,两人说起莫长富的事。王港衫说,他这次恐怕不轻松,弄不好要被判刑,更要命的是他的家产要被抄。罗显辉说,抄家产?太过分了吧,他得的赔偿款有几百万呢。王港衫说,他那几百万早就赌光了,他一直装着有钱,是为了蒙人的,无非是骗大家上当罢了。说到最后,王港衫提醒罗显辉,你们哥俩个放高利贷也要赶快收手,现在查得紧,那种钱不要贪图为好。罗显辉说,这种事我们早就不干了,也不敢了,就是放出去的一些钱还没有收回,等收回来了,我要么也买条船,要么搞水上养殖,做点正经生意。王港衫说,对啊,这样稳妥点,不做正经事,富不长久。

罗显辉从船舱钻出来,上到甲板上来看李芳菲。李芳菲说,站好,给你拍一张!罗显辉靠在舱蓬上,有些不自然。李芳菲举着相机,咔嚓咔嚓连拍了好几张,完了说,你这个样子,有点像美国的西部牛仔。罗显辉笑着说,我本来就是个放牛娃,中国的放牛娃。两人一路说笑着,罗显辉心里像灌了蜜一般。

船开了大约一小时,一路上碧水蓝天,风和日丽,这让李芳菲很兴奋。她问罗显辉,这要是开到水库大坝,还要多久?罗显辉说,这种机动船,至少还要一个半小时。李芳菲说,这水库真太大了,难怪移民这么多。正说时,罗显辉指着不远处的岸边兴奋地说,你看,那里就是我们的村庄!李芳菲顺着他的手看过去,除了湖水和露出水面的几个小山头,什么也没有。问罗显辉还能认得出来吗?罗显辉有些失望地说,都淹在水里了,房子、田地、院坝、树子都在水下几十米了。李芳菲说,不是都赔偿了吗,还这么留恋啊?罗显辉此时没有了往日那种满不在乎的神色,沉闷地说,那可不一样,有些事情,是不能完全用钱来说的,我爹妈经常说要回去看看,有时甚至说得要淌眼泪呢。我们都说,老屋基、老树子都在深水下了,去了也看不到。现在看来,有空了还是拉他们来看看,哪怕是看一汪水呢。

李芳菲看着罗显辉的这副神情,心想,这么个平时吊儿郎当的人,一说到动情的事,竟然憨厚得有些可爱。她静静地看着船尾的湖水,这水被游船分割着,像两只巨大的翅膀,闪亮着不断向岸边延伸。罗显辉这时指着右侧很远的一个高山说,李主播你看,那就是老王山。关于老王山和七仙女的故事,李芳菲听人说过一些,就故意打趣他,你真的上过老王山,在那里守候过?罗显辉说,上去过,还去了两次,每次上下就是一天。李芳菲笑着问他,都看到了什么,有没有仙女下来洗澡?罗显辉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是别人奚落我们兄弟俩的,我哪会当真,不过是想去看看罢了。上面真有一个天池,像足球场那么大,水清得看见底,四周除了茅草和刺蓬,什么也没有。说完了看李芳菲,李芳菲正笑着看他,便大着胆子说,现在我不会去了,仙女就在身边呢!李芳菲说,你别把我想得这么好,你不了解我,不许乱说。罗显辉看她忽然一本正经,不敢再说了。沉默了半晌,问她副台长的事可有眉目了,李芳菲把头一扬说,那个狗屁副台长,我不想当了,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台里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真气人。罗显辉有些不解,暗恨起那个部长来,竟然收了钱不办事。李芳菲说,你不了解,现在只要有人被提拔,是个男的,人家就会想他到底送了多少钱,是个女的,就传她到底和谁搭上了。总之,凡是提拔干部,不是说男人送钱就是说女人送面前了。罗显辉说,这种风气还不是被那些当官的搞坏了,要不老百姓也不会这样说。李芳菲说,正是这样,一个地方,只要有人用这种手段上去了,就会带坏一大片。

李芳菲问罗显辉,到底用的什么办法,让那个副部长屈服了。罗显辉笑笑,没说话。李芳菲拢一拢被风吹乱的头发,看着远处,轻轻地说,那人最近来找过我,说我的事情会按规定处理,符合条件就办。罗显辉一听急了,连说,他还敢来骚扰你?看我不教训他!李芳菲说,你别急,他并没为难我,他也再不能为难我了。接着说,你也不用再瞒我了,他和我说,收到的钱无法退回,但是我肯定知道你,叫我原封退回给你。说时,从包里拿出两捆牛皮纸包好的东西。罗显辉一看,知道是自己送出去的那两包钱,不禁有些吃惊。李芳菲今天爽快地前来,并且没有带任何同伴,恐怕就是为了这个。

李芳菲后来说出的话更让他吃惊。原来老家伙上个月被双规了,纪委找他谈话之前的晚上,就去找到李芳菲,向她道歉,并求她帮着退钱。罗显辉暗想,一个人只有到了小命快不保的时候,才会醒悟。李芳菲说,这是他咎由自取,他们这种人,总是绞尽脑汁地折腾,最终又回到了零点。罗显辉说,正是,这有点像莫长富,绕了半天,又成了穷光蛋不说,还要坐牢蹲班房。

游船在湖面上打了一个大弯,慢慢地掉头往回开。这里是快要接近大坝的一个大码头,宽阔的湖面上,都是往来穿梭的各类船只,有运载货物的铁壳驳船,有拉着游客的游船、快艇,也有用铁锚固定在岸边开水上餐厅的大铁船,远远看去,码头上、湖面上机声隆隆,人声鼎沸,一派人欢马叫景象。

看罗显辉和李芳菲正谈得投机,王港衫返程时没有拉任何游客。三人在船上吃了中午饭,烤鱼的滋味让李芳菲赞不绝口。罗显辉说,你喜欢的话,我们可以经常来。王港衫接着说,李主播你真喜欢的话,叫我罗兄弟给你买一条游船,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罗显辉嘿嘿地笑,连说可以可以。李芳菲说那可不敢,一艘游船要几十万呢,我无功不受禄。

返回途中,李芳菲劝导罗显辉,今后别做什么事情都把钱挂在嘴上,还有,你脖子上的那金链子,也没必要那么粗嘛。罗显辉说,其实你恐怕有些误会,我有时候是故意那样闹着玩的,就像莫长富穿水胶鞋,别人看起来不舒服,他就是要人看起来不舒服。你不知道,我们从乡下来的,总是被人看不起,处处受歧视,一说到我们就是农民农民的,真让人生气。李芳菲说,你们现在的生活已经变了,将来还会变,渡过了盘龙河的许多人,离开了村庄和土地,一切都在改变,但是有的东西,你就是变不了,或者说不愿意去改变。这么说吧,你那暴发户心理,暴发户的做派,总是抑制不住,也难怪别人有偏见。罗显辉说,我今后不会这样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就是为的这个。李芳菲说,是什么身份并不重要,可怕的是不往上想。当然了,不往上想的也不仅仅是你们,这也好比渡一条河,有的人一辈子也渡不过去。罗显辉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不甚了然,但知道李芳菲是好意,便不停地点头。李芳菲说,很多城市里的人有了钱,吃穿不愁,但是满眼惶惑,终日无所事事,娱乐至死,骨子里其实还是农民。李芳菲说到这里,看着罗显辉,我这可不是贬低农民。罗显辉说,我懂。李芳菲说,比如说吧,北京、上海、广州、深圳那么发达的地方,一个人突然被提拔当了这长那长,就兴奋的几天睡不着觉。只要这样的意识还很浓厚,中国其实永远还是一个大乡镇。罗显辉说,那我怎么办,我去读书吗,我只是个初中没毕业的学生,除了简单的果树栽培、病虫害防治技术,其它的书看不懂。李芳菲说,这不光是读书的问题,重要的还是品质和操守。比如说你开车,过大街从来不看红灯,关车门时重重地碰,还常常用脚去踢车,这是在关门踢车吗,你是在踢你旁边看的人。别人我不知道,反正我看了就一句话,这是浅薄,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烧包。

罗显辉终于冒出了一句文化人的话,对李芳菲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天我真的要谢谢你的指教。李芳菲说,我们是朋友,我也真拿你当朋友,因为你真实,不像我遇到的一些人那样虚伪,所以我就直说了。罗显辉说,对啊对啊,你这才是朋友说的话。接着问,我们会成为更好的朋友吗?李芳菲看他一眼,没直接回答,反问他,你说呢?

10

莫长富被判了一年监外执行,在看守所蹲了几个月后终于出来了。经这番折腾,整个人全变了样,脸色灰黑,脊背甚至有些佝偻。他重新穿上了黑色的长筒水胶鞋,不过不是像以前那样噗噗噗地走过大街,而是下到了地里。他租了一片荒山种植火龙果,因为身份特殊,他的基地还得到了乡里扶贫项目的贷款。这已经是次年春天的事了。

莫长富想要再扩大基地,但钱远远不够,只好来找罗显辉帮忙,说好两年后还清。罗显辉不信,要到他的基地去看看。莫长富第二天找了条小木船,渡过盘龙河来接罗显辉,然后又返回北岸去。莫长富手中的竹竿不停地划着,小船在湖上摇摇晃晃。虽是清晨,湖面上雾气还没有散,但湖中往来穿行的各种船只已经不少。雾气中,一艘木船从岸湾处的竹林里划出来,船头的人手持竹篙,立着像个将军,扯开嗓门唱起山歌:砍根斑竹上渔船,顺风顺水下龙滩,下河好比下菜地,吃鱼没有打渔欢……这是本地布依山歌的调子,歌词是他自己随口编的,但他唱得气韵十足,尤其是最后长长的尾音,被他拖得甚至有些飞扬跋扈。莫长富说,这人是邻村的,这几年种早熟蔬菜发了,都是用手机联系老板来收购,最远的听说卖到新疆内蒙。罗显辉听了笑笑,他知道莫长富说的这个人,姓罗,小名叫老木,过去也是穷得讨不上老婆,成了村里有名的光棍,他们那个村,外人都叫光棍村。水电站蓄水后,他们村的人只搬走了一小部分,多数人家只是就地后撤,利用湖边的土地种植特种蔬菜,每家一年收入就有十来万。他还知道,老木最近当上了村里的蔬菜协会会长。这些,是他看电视知道的,那是县电视台做的一个移民发家致富的节目,李芳菲在现场做的直播。

罗显辉和李芳菲一直保持着不冷不热的联系,到了后来,他也慢慢放下了心思。两人其实更像是普通朋友,只是彼此有些不便对人说的话,两人会相互说说。比如最近李芳菲和他说,感觉太闷太累了,想辞职。罗显辉没问她缘由,问了也不一定得到答案。自己和李芳菲,差距毕竟有些大了,过去的一切,都是他在一厢情愿。正胡思乱想,莫长富说,到了。两人下了船,就是火龙果基地。

从湖边一直往上,几十亩新开垦的坡地全都栽上了密密麻麻的水泥桩,像一片白色的森林,桩子下面,是半米多高的火龙果苗。莫长富说,水泥桩是为以后挂果时作支撑用的,农业局的技术员说,我们这个地区水热条件好,火龙果栽上两年就会有收成。罗显辉看他搭起的这个架势和说话的认真劲,知道这个赌鬼心里的梦想,并且相信他一定会实现。但他故意笑着说,你折腾了几年,转了一大圈,最后又回到了土地上,甘心吗?莫长富拍着水泥桩嘿嘿笑着说,当然不甘心,几百万转眼就打了水漂,现在成了穷光蛋,真他妈……但是不甘心又咋办啊,我算是想通了,走正道才不会翻船。又说,老弟你放心,不就是回来种地搞老本行吗,再说现在火龙果市场好得很,要不了几年,我有办法重新搞起来。

从基地回来的当天下午,罗显辉就把李芳菲上次转来的钱全部给了莫长富,连借条也没打。但是说好一半是无偿借给他的,另一半算是他的投资,无论盈亏,风险共担。莫长富嘿嘿笑着,叫他一万个放心,这一次不会赌输了。

由于楼盘的二期工程缺乏资金,加上高利贷的风险,罗显明急于催还放出去的钱,便叫罗显辉带着人,上门去找那几个借钱不还的家伙。罗显辉进山时,借钱的人几乎都跑光了,结果把一个村民追到湖边,那人被逼急了,扑通一下跳进水里。大家都是河边上长大的人,罗显辉知道他水性,无非是耍赖作跳河秀,也没太理会,一帮人还站在湖边拿着棍棒等着教训他。谁知幽暗的湖水下是成片的竹林杂草,那人再也没有上来。直到消防队的潜水员连夜将他打捞上岸,罗显辉才知道闯了大祸。

罗显辉在潜逃的第二天就被抓捕归案,押到县城时,满街都是看热闹的人。他双手被铐着,仍然梗着脖子,突然瞥见人群里的李芳菲,一直在往前挤。罗显辉看见了,羞得满脸通红,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终于没说出来。临上警车时,李芳菲在背后喊了一句,好好改,我会去看你……

罗显辉流下了成年以来的第一次眼泪。这泪,有苦涩,但竟然也有一丝甜味。

责任编辑 赵宏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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