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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渡

2014-11-15马金莲回族

清明 2014年5期
关键词:老马老师

马金莲(回族)

小渡

马金莲(回族)

河是无名河,因为太小,从没人有兴趣去查探它最初的源头在哪儿。上百年来,大伙只知道它从北而来,一路穿山越岭地来了,又向着西南方向淌去。可能是长途跋涉累了,顺便绕进沿途的一个个村庄,想靠着村庄的沟壑稍作休息,却不料就此滋养了村庄里的人畜。有人说清末战乱的时候,死人的尸身一度漂满了河面,连河道也拥堵了,一时河水泛滥,沿着河道上涌,淹没了沿途的庄稼,具体是哪一年的事情呢?显然很遥远了,讲述这一惨景的马家大爷也早就辞世。多少年来,河水倒是没有断流过,干旱的年景里,两岸土地干裂,青苗枯萎,河也就变得很瘦很瘦,只剩河心里一股浊流,细细的,浑浑的,疲倦地淌着。每年的夏秋之际,上游的山里容易起暴雨,轰隆隆的雷声伴着闪电,眨眼间雨点子哗啦啦砸下来,顷刻之后,轰隆隆的吼叫从上游传来,那是山洪冲下来了,这时候小河就变了模样,河流臃肿,性情粗暴,河面上漂满了各种各样的浮物、浪渣,还有小动物的死尸,偶尔也有过牛羊,是被暴雨卷进河里淹死的。然而,毕竟是干旱的西北边陲之地,起大暴雨的年份有限,在腰巴庄人的记忆里,小河从没淹死过人。很多时候它甚至是平静温顺的,阳光照着,河面静静的,水流像一匹锦缎,展开了铺在河道里,款款地轻柔地铺展、延伸,一路徐徐地流向远方。起风了,水面被揉皱,泛起亮闪闪的波纹,在轻轻地跳跃着,跳跃着,欢快地去了远方。

2

秦老师来的时候,孝女在河边上洗衣裳。孝女的家就在不远处的山嘴嘴下,装双扇大门的那家,门楼上的砖雕可漂亮了,是父亲专门请了附近有名的砖雕师傅做的。孝女这天,因为换洗衣裳,就穿得宽松简单,上身是一件旧衬衣,腿上的深蓝色运动裤是弟弟换下的校服,他嫌弃说膝盖上有个破洞,再说学校又订了新的,旧的就不愿意穿了,孝女看着宽松就穿上了。衬衣有些窄,她一弯下身,后腰里的肉就露出来,被阳光晒着,后腰那一坨就暖烘烘的。当她弯下腰用盆子舀水,后腰那里凉飕飕的,担心被人看到,抬头看看,四周没人,人都在村庄里。河对岸的大路上倒是不时出现一两个人,有开蹦蹦车的,有骑摩托车、自行车的,也有步行的。那是大路,从北向南,把北山深处的一些村落和南边十多里外的集市以及外面的世界给连起来了。走在大路上的人如果不停下脚步,到河边刻意细看,就不会看见河这边洗衣服的人,至于穿什么衣服,后背是否露出肉来,更不会发现。孝女想,捂了一个炎夏,终于盼来凉爽的秋了,该痛痛快快地叫小风儿吹吹啦。她背了满满一背兜脏衣物呢,有好几条床单被套,枕套子枕巾,父母的汗衫子裤子,弟弟的上衣裤子,孝女自己的几件衣裳,妹子莲花的线衣线裤袜子围巾,都得好好地洗一洗呢。眼看开学的日子到了,这学期妹子莲花也要入学念书了,孝女可不愿意让妹子破破烂烂地去学校,母亲太忙,顾不上管这些,当姐姐的就得为妹子操这份心。还有一家人糊满泥巴的鞋子也给背来了,好好儿洗刷一番,把过去一整年沾上的陈旧泥巴和绿草汁液牲口粪渍都给清洗干净,反正不怕浪费水。秋季是涨水的季节,小河比平日里肥了好些,清冽的水舀起一盆子又一盆子,是舀不完的。孝女满含感情地看了看河,水在无声地流逝,打孝女有记忆起,小河就是这个样子,十几年中它的面貌似乎变化不大,她光着脚在河心里摸过鱼,是狗鱼,五寸来长筷子那么细,机灵极了,有时候它就在你脚底板下游窜,可你怎么也抓不住,她还喜欢踩着列石在河上乱跑,河心里行人过河落脚的列石歪歪扭扭的一长排,像一群淘气的学生娃娃排出的队伍,不是左扭就是右斜,那是流水不断冲刷的结果,也是村庄里男男女女过河时踩踏的结果。小时候,她和伙伴们放羊,将羊群赶在河滩上舔土碱,他们光着脚丫子在列石上追逐,呼啦啦跑过河,呼啦啦地又跑到另一边,惊得羊群抬头望。有人失足掉进水里,湿了裤脚,那也不要紧,头顶上有暖暖的日头晒着呢,一会儿工夫就自己干了。现在长大了,成大姑娘了,母亲就不断跟在身后教育,什么女娃子不能光着脚啦,不能去河里抓鱼啦,不能见了生人咧嘴就笑啦,不能随便和生人搭话啦,啰里啰嗦一大堆,按孝女小时候的野性子,哪里受得了这么多约束,奇怪的是,随着一天天长大,性子竟渐渐软下来了,慢慢接受了母亲的教诲,像个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的真正的闺中女儿了。现在,面对着一河的水,她恍然发现时间就像这眼前的流水,无声无息地流淌着,她的辫子更长了,身条儿拉长了,心思安静多了,却添了一丝儿莫名的忧伤和古怪的烦恼,对世界有了一种模糊的渴望,具体是什么呢?说不清楚,像一缕一缕的丝线,又像薄薄的雾,有时候在眼前缭绕着,可是你要看清楚时,它又荡开了,飘忽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有时候她看着河对岸的大路,想明儿要是找婆家,会找在哪里呢?什么样的人家呢?那个人会长什么样儿呢,对自己好不好疼不疼呢?孝女就痴痴地想出了神。母亲在旁边喊,孝女孝女过来帮个忙!一个激灵,她醒过来,扑通一下脸就红了,一颗心怦怦跳,好比一只兔子突然撞进了怀。她开始留意在村里村外还有集市上遇到的小伙子,暗暗地想着自己会嫁给他们中间的谁,想得面红心跳,悄悄地自己把自己唾上一口,说真没羞,一个女娃娃整天想这些,真个没皮没脸了。可是女儿家长大了,白天不去想,夜里的睡梦中还是常常梦到自己有婆家了,正红红火火地办喜事,她最焦急的是还没有看清女婿娃长什么模样,奇怪的是总看不到,急得汗都下来了,就是看不到。腰巴庄的风气自古朴素,加上回民喜欢早婚,女孩家十八九岁嫁人是常事,孝女今年十七岁了,心里的事情就繁纷而复杂了。她洗衣裳时心思一时集中一时分散,竟没留意有人从河对岸走来,已经踩着列石走到了河心里。

来的正是秦老师。当然这时候孝女还不知道他就是村里教学点新分来的老师。她正埋头搓洗妹子的线裤呢,听见河水微微响动,有人哎呀一声,一抬头,看见有个年轻人正过河呢。看样子他是头一次踩着列石过河,脚步一点也不稳当,向东倒一下又向西歪一下,走着走着打起了摆子,右手里的大包裹要比左手里的箱子重,为了保持平衡,身子就一个劲儿往左边偏。那些列石都是石头排成的,石头一点也不平整,又被浪头冲刷着,十分光滑,年轻人两个胳膊伸开吃力地晃荡着,又怕湿了脚上的鞋子,就走得更别扭了。身子摇摇晃晃,样子像一只笨鸟儿在张开翅膀贴着河面笨拙地飞翔呢。

孝女扑哧一声笑了,还没见过这样子过河的呢,不像个大男人,分明就是个娇滴滴的大姑娘嘛。孝女断定他不是附近人,也不是打工返乡的,这山沟出去的,就算在外面过上三五年,怎么过河还是不会忘记的,只要在这条河边长大的人,对河都是很熟悉的。大伙儿过河时,男人们高高挽起裤管,女人们怕露了肉,一般只把裤脚稍稍提起,瞅准列石,想好每一步的落脚点,然后提着一口气,跨开大步,噔噔噔八九步就过去了。麻利人甚至连鞋底都不会湿。踩列石过河最忌讳这样犹犹豫豫慢慢腾腾了。忽然,那年轻人身子一歪,左脚踏进了水里,眼看箱子要湿,他慌忙丢开包袱,双手抱起箱子,也不顾鞋子了,大步趟着水过了河。孝女看呆了,但见那包裹很快吸上了水,向着河心下沉。年轻人将箱子放在干燥处,这才回身去撵包裹。孝女看出来那包裹里一定是被褥一类的铺盖,早就吸足了水,变得很重,年轻人弯腰拖着,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他这会儿彻底慌了,完全顾不得鞋子,连裤脚也湿了。他一个人拉扯一阵,看来不行,回过头向河边看,看样子是想求援,可能看到河边只有个女的,就没开口,解开包袱,准备将被褥一件件往岸上弄。

孝女急了,忙丢下盆子赶过去,喊哎哎哎,可不要拆开,会叫水冲走的。年轻人捋一把头发,孝女看清他戴一副眼镜,暗红的边框,镜片厚厚的,眼镜这会儿滑下来,挂在鼻梁上,鼻子上满是汗。孝女扑哧一声笑了,她一眼就看出年轻人是个念书人,只有念书人才会这副模样,把自己弄得文文弱弱的,一点也不强壮。村庄里的小伙子们虽然也都念过书,有的还上过初中,可最后都归到农民的行业里来了,跑出门去的也只算个农民工。和农民挂钩的人大多有一副强壮的身板儿,最糟糕也不会像眼前这人如此单薄。这会是谁呢?孝女在脑子里转了个弯儿,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只有年前节下外面放了长假或者寒冬工地停工,才回来一趟,有背包袱卷儿的,但大多已经简化了,只提个拉杆箱子或者一个背包,不会弄这么大包袱外带个大皮箱子,这么沉甸甸的,怎么走东闯西满城市找活干呢?她瞅了一眼,这不是本村人,从来没见过的。

两个人一齐用力,慢慢将大包袱挪到了岸上干燥处,年轻人打开了包,果然是一床铺盖,被套床单都是天蓝色的,连枕巾也是天蓝的,都很干净,虽然已经被水浸湿,但看得出原本是很干净的。

怎么办呢?,年轻人望着湿淋淋的东西,用求助的目光看着孝女。

他一开口孝女就听出不是本地人,说话的口音像电视上的人,是普通话。

孝女很快镇静下来,指挥着他,两个人将被子拉开来拧,拧得水哗哗往下淌。原本是条太空被,几个回合下来,顿时轻多了。太空被里面装的是丝绵,容易吸水也容易挤出来,现在村里的女人家给娃娃缝棉衣棉裤就爱用丝绵,图的也是好洗好晒干。孝女过去将自己盆子里的水和衣裳倒出,将拧过的被子放在上面,接着拧了褥子、毯子、床单。两个人忙活好一阵,才将所有衣物的水分拧掉,孝女抖开一张床单,将所有东西包进去,打了个结,重新成为一个大包袱。年轻人擦一把额上的汗,不放心箱子,打开来查看,孝女在一边瞅着,看见这口拉杆箱里除了一件衣裳一双球鞋外,大半是书,中国古代文学史、现代汉语,还有《红楼梦》,另外有几本诗集,她在一本书的书脊上看到了海子的名字。她心里忽然亮了,就断定来人不是打工归来者也不是走亲戚的,是小学校的老师,新老师来了。

村里的教学点来了新老师,而且是个年轻人,这消息很快就传开了。有学生娃的人家自然高兴,那些没有孩子念书的人家也跟着高兴,这年轻人听说还是正规师范学校出来的大学生呢,师范就是专门培养老师的地方。自打上学期一放学,村里唯一的教师老罗圈办了退休,教学点就没老师了,大伙儿给大队里反应,也去乡上的中心校问过,答复是你们的腰巴庄太偏远了,交通不便,连电话信号都不通,就是给你们分了老师也是留不住,为此上面正在考虑撤了这一教学点,统一归到乡上的完小算了。

这是什么政策?腰巴庄离乡上足足十一里路,娃娃都还小,来来去去的不跑断了腿才怪呢。早在刚放暑假时,有学生的人家就愁上了,愁来愁去没个主意,就骂老罗圈的儿子,在外头挣了几个钱,买了房子,就忘了老家腰巴庄人的苦楚,本来老罗圈答应退休后再坚持教书,直到来了新老师,但他儿子死活不答应。实际上老罗圈自己是舍不得离开的,他说教了半辈子书,猛地丢开粉笔、墨水和娃娃,他不习惯。他儿子眼睛瞪得像牛眼一样,说看看你的头发都白成了面碗,还图个啥?都啥时代了还当自己是活雷锋啊,你傻啊你,非得把一把老骨头熬干在那个烂讲台上吗?

老罗圈拧不过儿子,只得乖乖跟上走,据说到城里住的是楼房,可享福了。他走的时候,好几个娃娃悄悄地抹眼泪蛋子呢。别看这老师文化程度不高,是从民办教师转正过去的,罗圈着腿子老得屁也夹不住了,可他把大家从一年级一直教到三年级,送进乡上完小的大门,这时候小娃娃长大了,能自己骑着自行车去乡上念书了。几十年来教学点一直由他一个人支撑着,他教过的娃娃一茬又一茬,可以说腰巴庄这几十年里念过书的人都是他的学生。

老罗圈一走,教学点眼看着就要关门,没想到这个大学生悄没声儿地就来了。

孝女指着通往村子的路叫秦老师沿着直走就是。看着秦老师走远了,她不洗衣服了,丢下盆子和一堆衣物,甩着手上的水从小路跑进了村子。一路上只要遇到人就告诉对方新老师来了,娃娃们能念书了。

秦老师沿着一条稍宽的土路往村子里走,刚走到村子中间,一个老汉笑哈哈迎面跑过来,说是新来的老师吧,我是老马,专门给庄里大伙儿跑腿的,你跟我来吧。说着接过秦老师手里的铺盖卷儿在前头引路。

大概到了村子的中心位置,一个土墙围成的四方院子挡住了去路,一对铁大门,门口挂个牌子,秦老师一看就知道学校到了。老马打开校门,将一间小砖房的门打开,说这就是老师宿舍。等秦老师把东西搬进小宿舍,老马从腰上卸下一串钥匙递过来,简单交代了村里和学校的情况,然后上下打量着秦老师,想了想说,你一个男人家,家不在这里,吃饭咋弄呢?秦老师说这个我考虑过,我想自己学着做。说着从箱子里掏出一个小型电热锅,一块很小的面板,还有擀面杖铁铲碗和筷子,做饭的用具居然都有。老马一一看过,捋着长胡子乐了,说你这娃没看出来,麻雀子小五脏全着哩,啥也带齐了嘛。

秦老师搓着手笑着说,叔我叫秦三里,你就直接喊我名字吧。老马说,秦三里?那不行,你是有知识的人,我是老粗,我还是叫你秦老师吧,叫着心里踏实。

说完了哈哈笑,望着秦老师左看右看,越看越显得高兴。秦老师觉得奇怪,不明白这个老汉为啥要这样,又不好问。

老马说,你得安个炉子,遇上下雨啦停电啦就可以用炉子取暖做饭。说着去教室里搬出一盘炉子,掏尽炉腔里去年残存的煤灰,将四五截铁皮筒子装上去,又找几个砖头垫在炉子的四个脚下,捣鼓了半个多小时,才将炉子安装妥当,弄了两手的灰,秦老师想找水给他洗洗,他却拍着手说不洗了,隔壁就是寺,我去那里洗,正好马上要做礼拜了。走了几步,回头吩咐说,用水的话就在隔壁寺里,叫学生娃抬。说着去了寺里。

秦老师这才有时间仔细打量这个宿舍,一间不大的房子,砖木结构,以前住过人,靠墙摆着一张木板,用四个板凳支起来,看来这就是床了。窗户下有一张课桌,桌面子又脏又旧,上面密密麻麻地布满着裂痕,看样子是学生娃用刀子划出的。他盯着桌子不禁有些走神,想需要经过好几年的时间才能留下这么多痕迹吧。老马说老罗圈在这里待了四十一年,从年轻人变成了老头儿,他秦三里是不会待这么久的,他的时间是两年,两年后由学校保送上研究生。换句话说,他来这里就是为了上公费研究生,因为保研有一个条件要在偏远地区支过教。

他正胡思乱想呢,门咣当一声开了,老马伸进头来说,嗨嗨,秦老师,我想到了,你吃饭的问题先这样解决,学校隔壁不是寺嘛,寺里开着灶,有个小满拉也是外地来的,他自己开灶做饭呢,你先在那里吃,等冬天上面分了炭,你再自己做饭,你看咋样?不等秦老师点头,他又记起来了,捋一把胡子说,我看你尕娃年纪小,身子骨又是这么单薄,一个人睡这学校里怕是有些孤,要不先去寺里和小满拉睡,阿訇不在的时候他也是一个人,还跟我说一个人害怕呢,我看你俩正好搭个伴儿。

秦老师抖开湿漉漉的被褥,老马一看急了,幸好这会儿天气晴好,他到家去找来根铁丝,将一头拴在屋檐下,另一头挽在一棵树上,叫小秦老师赶紧晒铺盖。一会儿工夫铁绳上就挂了一排衣物。看看收拾妥当了,老马带秦老师去寺里找小满拉。

迈进寺门时,老马高声说了句色俩目。秦老师顿时清醒,记起来进寺门时是要说色俩目的,忙也说了一声。他是头一回进清真寺,觉得又好奇新鲜,又莫名地紧张。他是在城里长大的,父亲是回族,母亲是满族,他自己的简介里填的是回族,但是他对回族宗教信仰了解的实在不多。在大学里接触了一些回族同学,大家和他一样,和汉族同学一样,都穿着牛仔裤,上网打游戏听流行歌曲,唯一不同的是吃饭上清真餐厅,从不吃汉餐。这回来了腰巴庄,他是平生头一回走进清真寺,心里真的又紧张又兴奋。

寺院里有些陈旧,看得出有些年头了,迎面一座宫殿式大房子,前檐留着个宽阔的走廊,左右两根柱子顶着,屋脊上一个绿色圆柱形上高高擎起一弯月牙,可能是不锈钢的,在向晚的阳光下闪着亮亮的光。他知道这是伊斯兰的象征。左右两间砖头砌的矮房子,其中一间的门一响,一个头戴白圆帽的青年走了出来。

秦老师迎着他看,只见这个同龄人轻轻地笑着,显得有些羞涩。老马说,尕娃子啊,这是咱教学点刚来的秦老师,正经八百的大学生,大学校里出来的,来咱这穷山沟教书来了,咱可不能叫人家受罪哇,学校这些日子撇古了,我想叫他先在你这里睡,你们互相做个伴儿。饭嘛,你先给他做上,反正你也是要吃的嘛,嗨嗨。说完了,见两个小年轻还在互相瞅着看,就哈哈地笑了,说来来来,你们先认识认识。秦老师大方地伸出右手去,小满拉伸出一只手,却是左手,一看不对,忙缩回去换右手出来,慌乱地握了一下,就忙忙抽回去了。一张圆脸早涨得通红,连耳朵根子也红了。秦老师生性腼腆,但毕竟是上过大学见过世面的人,想不到这小满拉比他还害羞,他望着对方心里忽然暖烘烘的,觉得这个人很亲切。他不喜欢喋喋不休大话抛天的人,尤其男人,像话痨一样,他觉得受不了。

晚饭是小满拉做的洋芋面。秦老师给他帮忙,剥了根葱,洗了个洋芋,小满拉已经和好了面,接着切菜,和小满拉比,秦老师显得笨手笨脚的,只好在边上站着看。

小满拉很麻利,动作熟练而协调,秦老师看着,恍然觉得是个女孩子在做饭。小满拉话很少,基本上不会没话找话,只有切刀在菜板上发出嗒嗒的声响。

在这单调的嗒嗒声里,秦老师抬头去望门外西边的天空。腰巴庄三面环山,只有西边没山,是一条河。这会儿夕阳向着那河滩坠落,河小,水少,不然站在河边上便能够看到长河落日圆的景象吧。

秦老师忽然禁不住伤感起来,现在父母在干什么呢?在城里的他们能想象儿子此时身处的环境吗?

小满拉住的环境很简朴,和小学校不相上下。屋里有股潮湿味,摆设很简单,进门一面是个土炕,左边是个水泥锅台,中间墙上开了扇小门,进去是个小套间,套间的地用水泥打了,里面是个长方形水池子,池子上方安装着一排木架子,架子上挨个儿摆着十几把水壶,小窗户下有个水泥砌成的隔间,门上挂了个小白布门帘,秦老师探头进去看,里面一个铁钩子吊着一个葱绿色塑料圆形罐子。他觉得好奇,忙问这是什么,干什么用的?

小满拉愣了,歪着头想了想,问你是汉民?秦老师说回民,我爸是回民,所以我也是回族。

小满拉把头歪向另一个方向,向窗外看了看,也看见了夕阳,还有村庄各处升起的淡蓝色的炊烟。他像是心里有个难解的题,需要他费劲地思索,过了会儿,说,你既然是回民,怎么会不知道它的用处呢?

秦老师看他神色淡淡的,摸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忙解释说我妈是满族人,所以在我们家对这个不太在意,我从小在城里长大,从没机会见这个啊。

小满拉皱着眉头,盯着秦老师看,慢慢地舒开了眉头,说,你是回民的话早就该知道这个的,那个小房子叫水房子,里面那个叫吊罐子,我们回民洗阿布黛斯用的。阿布黛斯你知道吗?

秦老师忙说这个我知道,听我爸说过,就是洗澡吧。

小满拉的眉头又皱起来,说不能叫洗澡,咱们叫洗大净,还有小净,小净又叫做阿布黛斯。

秦老师看着小满拉一脸的认真,心里想笑,但没敢笑。问洗阿布黛斯的详细经过,说着伸手去拿壶,想要他给自己演示一下。

小满拉急了,哎,脏手可不敢乱动!

秦老师吓了一跳,说我刚刚洗过的呀,干净着呢。

小满拉涨红了脸,口气却是不容置疑,说刚洗过也不算干净,你连大小净咋洗都不知道,说明你身上根本没洗大净。没洗大净的人咋能动这水壶呢。

见秦老师有些发呆,小满拉口气缓和下来,指着桌子上一本厚厚的经说尤其那个《古兰经》,不带大小净的人万万不敢碰。

秦老师看他一张脸绷得紧紧的,满脸严肃,浑圆的下巴上探出一圈胡子茬来,他分明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一脸的稚气,秦老师瞅着那一圈淡青色的胡须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突兀。小满拉的脸还绷着,没有退让的意思。秦老师心里一凛,被他的认真所感触,忽然觉得他稚嫩的外貌下怀着一颗已经成熟的心。

忙问那你敢动吗?

当然能,我随时带着大净和小净呢。

随时带?那你累不累?

小满拉正切面呢,扑哧一声笑了,说咋会累呢,又不是背个重东西。说着哎呀一声,丢开切刀把手指噙在嘴里簌簌吸凉气。拿出来看,没伤到皮肉,只是剁出个白印子。小满拉还是疼,眼泪花儿在眼眶深处转,转了几圈,可能觉得丢人,就咬着牙开始下面。吃饭时他给秦老师说人在开口吃东西之前,要记得念一句清真言。秦老师带着好奇跟着他念了一遍,两个人在一张简陋的木桌前头对头吃起来。洋芋在开水里滚得烂烂的,面条下进去,撒了点儿葱花,没有下饭菜,秦老师吃一口觉得淡淡的,见小满拉吃得很香,就也埋下头跟着吃。

秦老师和小满拉就这样交上了朋友。晚上,秦老师的铺盖还没有干透,只能和小满拉钻一个被窝。他觉得很不习惯,轻轻脱了外衣,穿着秋衣秋裤睡了。半夜里醒来拉灯一看,小满拉连外衣都没脱,被子都被自己扯过来了,小满拉身子蜷缩成一团沉沉地睡着。他干脆坐起来,望着小满拉的脸仔细看。白天他总是显得害羞,躲闪着别人的目光,这会儿安静地睡着,五官平静乖顺。秦老师发现他其实是个很俊秀的男孩,圆敦敦的脸上一对眉毛分外粗,眼睫毛也很长,下巴圆圆的,脸颊上有两片淡淡的红印。

秦老师发现这里的人几乎脸上都有这种红印。河边洗衣裳的女子,老马,大家的脸颊都是红红的,他知道这是高原红,西部很常见,是太阳的紫外线照射造成的。乡村的秋夜有些寒凉,小满拉可能感到了冷,将身子又往紧蜷了蜷。秦老师发现这个同龄男孩的手和自己的完全不一样,自己的手白净而纤细,像女孩子的手。而小满拉的手完全就是男人的手,指头粗而短,有些蜷曲,手背上的皮肤呈褐黄色,有些松弛,像中年人才有的手。它们和主人一样安静,沉默,在无声无息中让人想到它和它的主人已经经历了一个乡村少年必须经历的艰辛成长史。这双手做出的洋芋面,那味道对于秦老师来说是陌生的,平时头一回尝到。念大学时学校食堂里有洋芋面,但那完全是城市化的味道,小满拉的洋芋面可能是山区人家家常面的味儿吧。秦老师觉得嘴里有些干,下去倒了点水喝,白开水竟然清甜清甜的。

9月1日,腰巴庄教学点准时开学了。孩子们兴冲冲地来报名,一个个拖着鼻涕吊着眼屎,围在小宿舍门口看新来的老师,比看刚娶进门的新媳妇还热闹。家长们借着给娃报名的由头,也乘机打量这个新老师。尤其那些女人们,看一阵子,开始品头论足,有的说这新老师真年轻,比四年级的娃大不了多少嘛,看着嫩面得很。有的说人家是大地方来的,瞧那肉皮儿多嫩多白,哪像咱们一个个粗皮糙肉的。还有人说大学生肯定比老罗圈强得多,旁边的人打断了她,说废话,强一百倍哩,没看见墙外黑板上那一行字吗,老罗圈就是把吃奶的劲儿都给鼓上只怕也写不出来。女人们哗啦啦地笑了,笑声像一股子水从高处跌落而下,哗啦啦,跌出了满地清亮亮的水珠子。

秦老师埋头给娃娃们报名、发书。女人们的嗓门一个赛一个高,没遮没拦,他听到了,有些能听懂,有少部分方言太重,就不大明白了。他抿着嘴角悄悄地笑,发现腰巴庄的人实在、单纯、热情。再看娃娃们,一个个脸蛋红突突的,望着老师的双眼里有害羞喜悦还有期盼。被这些单纯的眼神望着,秦老师忽然觉得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鼓舞着自己,心里有了一笼火,说不出的温暖。

3

秦老师日记摘录:

8月30日

今天我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这里的封闭和偏远是我第一次亲身经历,但是截至目前我还没有开始后悔,记得在这个小县城教育局的办公室里,那个戴眼镜的瘦子主任让我选择想去的学校,他提醒我说中学都在乡镇上,乡级公路全部通了。我没领他的情,问你们这里最偏远的小学在哪儿,我想去。瘦主任愣了,抬头打量我,随即意味深长地笑了,他给我填了腰巴庄教学点。当我下了班车,到当地中心校报到后,才知道还距离腰巴庄十多里路程,不通公路,是一条土路,没有乡村班车。中心校的大校长是一个姓余的矮胖子,笑眯眯的,给我说小秦呐,本来可以把你留在中心校,但是上头说是你主动要求去腰巴庄的,我也就没辙了。看着他油光水滑的脸,我有些不解,我说是啊,是我自己要求去偏远一点的地方。我看见站在旁边的两个老师偷偷地笑,笑什么呢,我一看他们就不笑了,嘴角紧紧绷起来。余胖子说你是外地人,有些情况必须给你交代清楚,这个腰巴庄不通车,你扛着个铺盖卷儿可怎么去呢。沉吟了一下冲外面喊苏炳义你过来。跑过来一个中年人,余胖子说你顺路,就把小秦捎带过去。苏炳义四十多岁,黑红脸膛,听了余的话没点头也没摇头,蹲在花园边抽了一根烟,这时一个别人喊老严的老教师说,苏黑脸,你拨啥小算盘呢,人家小秦可是中央支教团的,来咱这深山沟做贡献,你可得当事点儿。苏老师抽完了,将烟屁股扔在地上用鞋子狠狠碾了碾,冲我说咱们走。我赶紧提上行李走。我们来到校门口一辆摩托车跟前,这摩托很有些年头了,车身上蓝色的漆已经剥落得所剩无几,车把手上左右各挂一个长长的花线穗子,一个丝绒坐垫一看就是农村女人用手缝的,已经很脏了,上面金黄的牡丹花被糊得灰乎乎的。他拿出一段绳子,将我的铺盖捆在后面,箱子我提着,我紧贴在他身后,我们出发了。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来到一条河边,苏老师停下来,卸下我行李,告诉我河那边就是腰巴庄。我看见一条比我们刚刚经过的路窄小许多的土路,拐着弯儿通往了河边。苏老师说不好意思啊,本来应该把你送过河去的,我家里还有急事,就不送了。我们就分了手。告别后,我背着铺盖卷儿一步一步走进了腰巴庄。别看这一份行李不多,拖着它走路,我很快就气力不支了。包袱变得死沉死沉的,一个劲儿要往河水里拽。我开始怀疑自己,我这样做对不对,有什么意义呢?我是怀着一腔热情来基层锻炼的,可是现实当头就给了我一棒子,我觉得扛着铺盖卷儿的自己真狼狈,又饿又乏,终于支撑不住丢了包,连我自己都想倒下,躺在河水里好好歇一歇。幸好一个洗衣的乡间女子过来帮了忙。她可真是热情,衣服也不洗了,帮我一件一件地拧被褥上的水,拧完还帮我重新打了包,给我指点了进村的路。她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我竟然没留意也忘了问,依稀记得脸颊红红的,一双眼乌黑,她似乎不好意思抬头看我,一直低着头,难怪我没看清模样。

9月1日

我认识了小满拉。他说满拉就是学习经文的学生,比阿訇小。他的理想是掌握更多的阿拉伯经文,有一天成为一个学识渊博的大阿訇。这是我在腰巴庄的第一个朋友。他是个腼腆的小伙子,才十九岁,长着一张娃娃脸,身子瘦,第一次见面我认为他才十四、五岁。他话不多,但是心肠热,对人不冷淡。夜里我们睡在一面炕上。我跟他说了我的经历,他也说了他的经历。他告诉我腰巴庄庄风朴素,人心朴实,是个小自然村,没有村干部,有事情一般由老马出面解决,老马任着清真寺里的学董,别看有时候嘴巴厉害点,其实性子直,心肠不错,有困难尽可以找他。还说老马给他嘱咐了,要他照顾我,村里好不容易来个大学生,不能叫城里娃娃受罪。我听了心里暖烘烘的,有点感动。小满拉还说老马看见我带着灶具,很高兴,说这说明秦老师是实心来咱这里教书的,不像以前那些老师,一来就一门心思想着走。

我记起在宿舍里老马满脸的笑,才明白原来是这么回事。

9月8日

今天我离开清真寺,搬到小宿舍住了,小满拉不要我走,可是我觉得还是住宿舍方便些。此刻我关上了门,一盏白炽灯下就我一个人,笔记本电脑里下载的音乐在流淌,舒缓,忧伤,像我此刻的心情。木板床是小满拉帮我支起来的,一坐上去就不停地晃动,咯吱咯吱响,像有一个病重的人躲在下面低声呻吟。火炉也装上了,还差什么呢,似乎不差了,锅碗瓢盆已经摆好了,一张旧课桌就是案板,我的为期两年的支教生活就这样开始了。遗憾的是这里手机没信号(小满拉告诉我爬到北山头上去,那里有信号,联通的好些,移动的不稳定,天晴的话能凑合打电话,遇上天阴刮风就不能打了),自然也没法联网,这是个大麻烦,一下子手机电脑全不能用,我觉得自己完全和外界隔绝了。另外,乡间土路凹凸不平,苏老师的摩托破,颠着我屁股了,这几天一直疼,今天才好转了一点。

4

莲花报名是姐姐孝女领去的。来了新老师,莲花很高兴,孝女也很高兴。两个人兴兴头头打扮上才出了门。莲花的黑健美裤是姐姐给买的,鞋是姐姐做的,红丝绒面料,带着细致的扣袢儿。姐姐还给她洗了头发,扎了高高的小马尾巴。母亲看见不耐烦,说打扮成个妖精啦,哪像个学生娃?姐姐却还不满意,扯着妹子衣衫说,咋就没买件汗衫呢,这件多旧哇。书包是她用碎花布缝缀起来的,剪成小三角形的花布一片一片,就拼出一个花形,一朵一朵的小花连成了一个小书包。莲花背上美得不行,扭着头一路蹦蹦跳跳进了校门。

姐姐今儿也是用心打扮了的,牛仔裤,新布鞋,头发梳成个大辫子,斜放在右边的胸前,显得油光乌亮,脸庞则亮闪闪的,好像要去上学的不是妹子莲花,而是她孝女。

到校门口,孝女不进去,叫莲花自己去报名。莲花自然不敢,姐妹俩磨蹭了一阵才进去,这一进去很快就融入到女人们中间了。小学校里来了十几个报名的女人。她们把头探进半开的门里,争相去看新来的大学生老师。看一看,回过头来和身边的人评论一番。孝女躲在台阶下没敢抬头,莲花自己进去报了名,然后姐妹俩大手拉着小手回了家。

莲花发现姐姐最近忽然对自己好起来,以前呢,姐姐做饭,莲花进去守在锅台边央求姐姐在开水锅里给自己煮个鸡蛋,要么捞一筷子面条用清油拌了吃。姐姐总是百般刁难不愿通融,还说女子娃不能这么由着性子吃,从小惯出了瞎毛病,长大到了婆家咋办?气得莲花抹泪珠儿,骂姐姐心狠。她发现自打上了学,姐姐就对她好起来,只要她放学走进家门,姐姐就把头从厨房窗户上伸出来,招着手叫她进去,笑眯眯地说,你不是最爱吃清油拌面吗,姐姐给你悄悄捞一筷子,可不敢叫你碎哥哥看到。莲花大口大口地享受着美味时,姐姐就问她今儿老师教了个啥?唱歌子了吗?你们老师唱得好听吗?啥,嗓子尖尖的像个大姑娘?呵呵,姐就知道他一定会唱歌子,城里来的嘛。还教你们画画了呀?快给姐看看!

有一天,莲花兔子一样蹦跳着进了门,说老师夸她了,带着大伙儿做游戏时,老师问马莲花的鞋是谁做的?这么好看,还绣着花呢?他还过来蹲下细细看了一阵呢。孝女听着呆了,一颗心惊喜地狂跳起来,她一把抓住妹子,问,你给老师咋说的?我说是我姐做的呀,书包也是我姐做的!秦老师夸我的书包好看,和我名字一样,上面全是莲花。孝女一愣,一把抓过书包细细地看,哎呀呀,做的时候她都没有想过这是个什么花儿,现在仔细地看,可不是一朵朵的莲花在绽放吗?她心里颤抖着,慌乱地想这个秦老师还真细心呀,看到了别人根本没发现的地方。

从这以后孝女变着法地打扮妹子,恨不能把她打扮成一朵真正的小莲花,遗憾的是老师再没有特意夸过莲花什么。

慢慢地农闲了,孝女开始给一家人做鞋。现在大家虽然买皮鞋穿,可那终究不结实,不透气,穿着脚受委屈,更不能下地干活,只在走亲戚赶集的时候穿着图个光鲜。真正实惠的还是布鞋。孝女给父母每人粘三双,自己两双,弟妹们淘气,脚片子上像长了牙齿,分外费鞋,得每人准备四双。等一家人的鞋全部粘够了,她望着一炕大小不一的鞋帮子鞋底子,觉得还少了一双。是谁的呢?说不出来是谁,反正少了一双,似乎是最重要的一双。她觉得用袼褙子粘出的不好,将两条面袋子拆洗压展了,粘了一对炫白的鞋底。纳鞋底子最费事,麻绳子抽得呜呜响,一双手磨出的茧子一层摞着一层,白天纳弟弟妹妹的,夜里坐在灯下,用白线合了绳子,纳那一双白色鞋底。还在脚掌心和后跟上纳了菱形的花样。一针一针地纳着,头顶檩子上电灯泡一直看着她,莲花妹子早睡着了。孝女瞅着妹子忽然很羡慕她,幻想自己变小了,和妹子一样的年纪,和妹子一起去学校念书,秦老师给大家讲课,唱歌,念报纸,抢皮球,跳皮筋,一整天都能看到他的身影,看到他青春洋溢的脸庞,明亮羞涩的眼神,还有那好听的声音,这多好啊!灯泡寂寞地亮着,孝女歪着头沉思一会儿,抿着嘴角轻轻地笑。父亲出来尿,看到屋子里的灯还亮着,就在门口大声咳嗽起来,孝女赶紧拉灭灯睡觉。枕边放着那双鞋,睡梦里她看见鞋做成了,穿在了一个人的脚上,不大不小不肥不瘦刚合适。一双手一下子捏住了孝女的手,一个声音深情地说,你怎么知道我脚的尺寸呢?就跟拿尺子量过一样地标准。孝女幸福地笑了。

5

秦老师想去乡上赶个集,买些米面和青菜,还有日用品,尤其是卫生纸,他上厕所用惯了洁白细软的手纸,一时也没法凑合。男教师没厕所,他只能去男生厕所,里面扔的全是作业本上撕下的纸页,粗糙不说,上面写满了铅笔和钢笔字,还有老师批阅的红墨迹,使用后墨迹被水泡开,蓝的红的,一团一团的,看着人心里一阵难过,城里的孩子哪会用这个呀。他看见有些娃娃鼻涕流下来也用作业本纸揩,或者直接用袖口随意抹掉。他想多批发些卫生纸,自己用,也给孩子们每人发一点,先把鼻涕擦干净再说。可是一想到那十里土路就犯愁了,没有交通工具,这集市就没办法去。

正郁闷呢,门外传来突突声,出去一看,原来是一辆三轮农用车,老马坐在前面开着,车厢里载着十几个鼓鼓的尼龙袋子,袋子上面趴着七八个妇女。还有两人正撅着屁股往上爬。大家说笑着,声音很大,浓重的方言和发动机的突突声在一起碰撞着,一时清晰一时难辨,秦老师看着简直呆了,不明白怎么回事。老马看到他便刹住车,女人们看到正在打量她们的秦老师,顿时缄口不说笑了。老马扯着嗓子问,我们去集上磨面,顺便赶集,你去吗?有啥要捎带的吗?

秦老师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去赶集呢,怪不得女人们都比平时穿的新了些,几个年轻的显得从头到脚都精心打扮过了,手里提着小包。

就这样挤在车厢里,爬在尼龙袋子上去赶集?他觉得困惑。从腰巴庄到乡上的集市,一路的路况和颠簸程度,他来时在苏老师的摩托上就领教了。他看着农用车心里发憷,想这个家伙会不会和摩托一样颠簸呢?但是想到有些紧缺的东西必须买,今天恰好是周末,就进屋提上包,匆匆擦一下皮鞋往外跑,心里想要我和妇女们一样撅着屁股爬尼龙袋子吗?那么高爬不上去怎么办?

老马老远冲他招手,指着副驾驶座喊坐这儿来。他过去发现刚才坐在这里的一个眼泡明亮的老汉不见了,看后面,已经爬到车厢里去了,这会儿正咧着嘴冲他笑呢。女人们也都笑呵呵看着他。秦老师心里一热,忙坐上去。虽然这座位是露天的,一块红色丝绒布下蒙着什么,感觉不像海绵垫子,坐上硬硬的,不过要比后面的车厢好多了。三轮车突突地叫着启程了。

走出一截土路,要过河了,路面突然向下面倾斜,车身直直地向下栽去,车上的人都没了声,一个个紧闭嘴巴,手紧紧地抓着车帮。秦老师觉得一颗心缩成了小核桃,左手抓着包,右手死死地攥着扶手。偷眼看左边的老马,只能看到右侧的脸颊,神色严峻,嘴角费劲地紧咬着,在暗自加油,他便也跟着咬紧牙关。车轮滑下河堤,在河水里嚯嚯地响着前进,水花哗哗作响,然后艰难地上岸,像一个累极了的老牛,突突的叫声也变了样,成了干巴巴的棒棒声。这个铁家伙真走了力大无穷,终于挣扎着上了岸,又走了一段狭窄的土路之后,这才踏上了大路。一车人纷纷嘘了一口气,放松下来,女人们最先叽叽喳喳说笑起来。秦老师心里的惊吓和诧异还残留着,车喷出的黑烟全部迎面扑来,一股柴油燃烧不充分的味道直往鼻子里窜,大伙全被罩在这浓烟下面。他扭头向脚底下望,黄土路面上有一层厚厚的浮土,车辆快速行进,呼呼带起一股尘烟,和油烟混合在一起,追着车身扑来,一车人都在尘烟里颠簸着。

老马神色缓和下来,高声问,年轻人,是头一回坐蹦蹦车吧,觉得咋样?不等他回答,后面的女人们七嘴八舌地追问,咋样,大地方来的大学生,觉得咋样?不等他回答,一个高嗓门的女人说,苦死咧,肯定把这娃颠着了,咱们在这里摔打了半辈子,还受不了呢,他那身子多单薄,一定受罪死咧。

秦老师向着老马笑笑,觉得嘴里黏黏的,悄悄吐一口痰在手心里,展开一看,是一团黄乎乎的泥。吓了一跳,顿时觉得满口都是土腥味,说不出的苦涩。不留意,屁股下咣地颠起来,感觉将整个人都抛起来了,紧跟着又摔落下来,屁股狠狠地撞击着,这才感觉座位上这个小垫子太薄了,就是铁板上铺了片丝绒布嘛,那里经得起这么摔打呢,他直觉得好像没有穿裤子,屁股上的肉直接挨在铁板上。他不敢坐实,干脆起来站着,这时候风势大了,加上车速快,迎面的风劈在脸上,生疼生疼的,连眼仁都在发疼,就闭上眼,听着耳边轰隆隆的车响和呼呼的风声。听着,强撑着,心里一热,双眼发紧,眼泪喷出来了,热辣辣的,不等形成泪珠,就被风吹干了。一丝悔意浮上心头,心里纠结开了。是的,他后悔了,后悔来到这里,要是叫父母看到儿子在这地方受罪,他们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吗?一定不信,来之前只是听说山区条件差,但也只是口头说说罢了,谁又来实地体验了呢?现在,投身现场,他才发现了自己过去的幼稚,一冲动就来这里了,凭着想象把所谓的艰苦美化了,他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现在算是对自己冲动的惩罚吧。

后面女人们却在叽叽呱呱说笑不停,他觉得奇怪,她们这是乐什么呢?都这样了,还不觉得苦吗?是她们心思单纯,还是习惯了这样的苦?

又过了半个小时吧,耳畔声响复杂起来,听着一片嘈杂。秦老师有些疲倦地睁开眼,到集市上了。

老马把车停在东边一家磨坊门口,早就有三辆蹦蹦车停在前头了。一间低矮的房子里传出沉沉的机器吼叫声,里头正在磨面。

秦老师爬下座位,活动活动麻木僵直的腿脚,回头看却呆了,女人们正在往下爬,身子轻巧的一个蹦子跳了下来,有点年岁身子胖些的不敢跳,只能撅起屁股慢慢往下溜。他望着一张一张脸孔,看到每一张脸上都落满了土,灰扑扑的。大家解下头巾扑打着,身上更不成样子,新衣服早被黄土弄得陈旧不堪。看着这些变形的脸孔,秦老师感觉这一路上她们遭受的苦远胜过了自己,尤其是大眼泡老汉,弯了腰一个劲儿地咳嗽,一张脸憋得通红,似乎气都换不上来了。

秦老师猛然心里一阵疼,觉得和这些人的距离拉近了。

女人们拍打了身上头上的土,急匆匆去赶集,秦老师看着她们汇入人流不见了,这才大步往中心校赶去。

6

腰巴庄教学点一共有一、二、三3个年级,各一个班,有两间教室,但孩子们全挤在一间房里,旁边那间锁着。秦老师打开看,里面装着些破损的旧桌椅,还有些乱七八糟的杂物。问了老马才知道是老罗圈嫌用两间太麻烦,冬天不好取暖,就把娃娃们合到一个房子里了。一间教室里三排桌椅,第一排是一年级,二、三排依次是二、三年级。秦老师教了两周,觉得不妥,复式班也不是这个办法,给这个年级上课,就得把另外两个年级赶出去,在院子里的土地上划生字、背课文,三年级娃娃大些,能听话。一年级很糟糕,老师只要不在眼前,就打架闹事,乱成一团。这天他看天气好,就带孩子们将另一间房子腾出来,清扫一番,将三年级搬了过去。又用墨汁将前后的黑板刷了一遍,顺带将外墙上的一块宣传板也给刷了。等干好了,黑乌乌的,他组织学生在外面办板报,叫三年级的十个人都参与。大家很兴奋,抬了桌子踩上去,可是怎么办呢,大家说从来没办过。秦老师叫他们弄来一截毛线,用粉笔在线上摩擦,然后绷直了往黑板上打线。孩子们不笨,很快就学会了。另几个人学会了画花边,几个人画粉笔画,两个人负责写字。一二年级的娃娃不愿意玩了,围着看办板报。一双双眼睛里布满了惊喜和欢快。一个小女孩嫩嫩的尖嗓子高喊,马存花你画的这啥花呀?还不如我姐画的好呢!叫马存花的三年级女生不服了,说你懂个啥,有本事把你姐叫来画一个我们看看。这是办黑板报呢,又不是绣花!一句话顿时惹起一片笑声。

小女孩急了,瞪圆了眼,小辫子一甩噔噔地跑走了。

秦老师发现小女孩是一年级的马莲花,她显得很调皮,那神态、表情,总是透着股倔强,但是真的很可爱。

黑板报办成了,彩粉笔打的花边,中间画了幅插图,孩子们画的并不形象,字也不漂亮,但他们觉得新鲜,看了又看,放学回家时还回头打量不停。第二天进来几个家长闲转悠,围着黑板报看了看,下午老马来了,也瞅了几眼黑板报,呵呵地笑着说,秦老师哇,你这尕娃能得很啊,不光识文断字能教书,还能画画哩!

秦老师又惊又喜,惊的是这小学校里从来没有办过一期板报吗?这并没有多大难度呀。喜的是自己的心意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和喜爱,便不由得高兴起来,决定将这坚持下去,争取一周办一期。

秦老师仔细盘点了教学点的教育资源,几十张课桌,孩子少,足够使用。粉笔、板擦及卫生工具,上学年余下的还有,先用上了。他记起上大学时在网上看到的消息,最偏远的地区每个学校都配备了现代化电子教学设备,怎么这里连一台电脑也不见。

他想到宿舍旁边有一间房子锁着,锁眼生了锈,看样子很长时间没有开过。就拿着钥匙试,没有一把能打开,便找了块砖头给砸开了。里面积满了尘土,拂去尘埃,看见了一个巨大的卫星接收锅,上面写着农村远程教育的红字,三角支架,一个DVD,一纸箱子光盘,是小学课程教学光盘,但没有电视和电脑。他试了试卫星锅,很重,几乎搬不动。

他念叨说奇怪了,没有电视和电脑,远程教育的信号接收来用什么显示,DVD光盘用什么播放?

问孩子们见过电脑吗?大多孩子捂着嘴巴偷偷笑,不说话,三年级的马正虎胆子大,说见过。他问在哪里见的?马正虎扭着头大声说在电视上。

他噎住了,说,我的意思是在现实生活中见过吗?

李三义慢吞吞地说,我在我大姨娘家见过,她家在集市上,我大表哥只许我站在边上看,不叫我用手摸。

秦老师说,那你给大伙说说电脑是什么样子。

李三义瓮声瓮气地说,这么大,能说话、唱歌,还能演电视,里头好玩东西多着呢,还能照相,当着你的面就能把你装进去。

孩子们回头看着李三义,目光里满是羡慕。

秦老师抱来自己的笔记本,接上电源,打开来,几十双眼睛瞪大了静静地看着,他放了段音乐,又放了几个短视频。又打开摄像头,给孩子们照相。大家惊诧极了,呆呆看着老师右手抓着一个半圆的东西移来移去,嚓嚓响着,他们一个个就变成了相片,站在电脑里向着大伙儿笑。一张张小脸蛋本来红扑扑的,一高兴显得更红了。

就这样,就是这样的!李三义小脸兴奋成了一朵花,又得意又高兴,秦老师的电脑证实了他的话,他觉得很光荣。

秦老师要大伙儿说说眼前这个电脑和你们在电视里看到的一样吗?

三年级马存梅摇着头说,不一样,在电视里只能看到个样子,老师这个是真的,看得见摸得着。

秦老师心里一动,当下叫孩子们排好队,一个一个上前来,他抓住一个个小手,教他们认识电脑,这是屏幕,这是鼠标,正说着,一个眼皮薄薄的男孩扑哧一声笑了,说鼠标,还真像老鼠呀!

是啊,大伙兴奋不已,纷纷说这东西还真像个小老鼠,圆身子,灵活又轻巧,可不是一只灰色的小老鼠。

秦老师也被逗笑了,赞许地看一眼这个叫王小五的男孩,这孩子性子急,动作多,但也反应快,一看就是个小机灵鬼。

好吧,他笑着移动鼠标,我们就叫它小老鼠好了,别看小老鼠小,作用可大了,你们看,它通过这条线指挥着这个大机子呢。说着教他们开机、关机等简单的使用方法。幸好他机子里下载的东西多,就打开让他们看。从这以后,秦老师在课程表里添加了计算机这门课,他的愿望是每一个孩子都能掌握计算机的简单使用。至少以后见了不至于觉得神奇,而让人看了觉得心里挺不是滋味。

等再见到老马,秦老师忍不住说看样子当初上面肯定配备了电视电脑的,怎么一样都没有。

老马的脸顿时变了,说都是驴日的余胖子捣的鬼,前年老罗圈给我念叨过这个事,说余胖子把上面给的东西贪污了,啥电视电脑的,只给公路沿线的学校发放了,我们这山沟沟子里上面一般不来检查,值钱东西哪会落实下来呢,我听老罗圈说啊,那些东西都叫余胖子领了人情,分给他的亲戚朋友了。这事我也问过余胖子,你知道那个人油滑得很,我一问他反倒拿要撤教学点的事要挟我,他说上面早就考虑把这个教学点撤了去,都是他在说好话,才留下了。这么说倒是我们欠着他的情了。嗨,这事我就不敢再说啥了。

秦老师想到最新的政策是整合教育资源,合并乡村学校,在这种情况下余胖子说撤腰巴庄教学点还真不是夸口。

秦老师想起余胖子满脖子的淤肉,忽然心里说不出的烦闷。

7

国庆假最后一天的下午,秦老师的身影出现在无名河上。他将拉杆箱提在半空,一步一步踩在列石上往前走。比起初来时渡河,现在轻松多了,箱子也不重,就几件冬天的衣裳。

如果按照母亲的安排,那他所带来的东西估计老马的蹦蹦车一车未必能装下。她听儿子讲了山里的条件,脸都变了,拉住手说不去了,咱死活不去了,这不是活受罪吗。

秦老师心里暗暗发笑,庆幸自己只是说了点皮毛,要是全照实说出来,还不把老妈揪心死。妈妈真是舍不得叫儿子去吃苦,她一见面就抱住儿子,对着脸使劲看,说黑了,糙了,瘦了,受了不少罪吧。他只是笑,没敢说这里的情况,知道说出来老妈肯定会更担心。

当初来的时候老妈就不愿意,甚至哭哭啼啼的,但是考虑到儿子的前途,不好阻拦,秦老师大学毕业申请公费上研,条件是需要在偏远地区支教两年。

母亲没法留住儿子,就给准备了好几箱子吃的,秦老师看了哭笑不得,哪里带得上呢,就耐着性子告诉母亲,乡下挺好的,饿不着,你儿子过得挺开心。

苦口婆心解释的结果是终于得以轻装上路。

他看见一个女子在河边洗衣裳,应该就是那天帮过忙的女子吧,他想过去打个招呼,但是人家一直低着头,没有朝这边看,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过去,踩着碎石子快步走,把河扔在了身后。

孝女在河边洗衣服。

最后一轮秋忙终于过去了,地里该收的终于收完,洋芋挖了,地犁了,秋高粱也赶在大霜冻来临前割完了。忙了整整大半年,盼的就是晚秋、初冬到深冬这一段日子的清闲。大哥出门打工去了,父母身子都不好,二十几亩地忙起来可是够呛,父亲打电话叫儿子回来,大哥说种一茬庄稼的收入不如他一个人打工挣的多,他从南方赶回来一趟的路费就得好几百呢,还耽误上工。寄几个钱回来你们雇人算了,父亲收到钱哪里舍得雇人,就带着一家人拼命收割。这一场苦下来,可把孝女苦坏了。多亏她是从小在农活堆里滚大的,多苦多重的活都能默默地扛起来。等终于闲下来,她发现自己瘦了,黑了,一双手粗得像老麻布。

小妹子说他们学校的黑板报一周办一次,那些五彩的画面可好看了。还有秦老师用笔记本电脑教大家唱歌、跳舞、画画、听故事。她听了心里热热的,说不出的激动。多想去看看啊,可一想到自己不是学生,跑到学校去干啥?多不好意思呢。

有天中午,迟迟不见妹子莲花回来吃饭,她洗了锅灶将饭装在个小瓦罐里,用心洗了脸,换上新衣裳给妹子去送饭。出了家门,忽然觉得不好,穿这么新不合适吧,会引人注意的,便折回去重新换上旧衣裳。在路上走着忽然心里颤起来,就一再放慢脚步,在心里给自己鼓劲,以前从教学点门口经过,从不多看它一眼,她也在这里念过书,到三年级就拉倒了。记忆中那里面灰头土脸的,老师也是熟悉的老罗圈,对念书生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乐趣。

但是,从这个秋天开始,她常会情不自禁地去想教学点里的情景。想一伙学生娃围着的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那一张俊朗青春的脸庞。她变成了妹子莲花,快乐地围在老师身边,离老师那么近,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呵呵,这气息和村庄里的男性多么不同,没有成年男人劳作的汗腥味、抽过烟的草酸味,也没有那些爱上寺的老者身上散发的卫生香的清香。是一种混合着青春、书本、粉笔末还有现代城市里带来的难以形容的那一种儒雅气息。她小小的心瓣颤抖着,同学们呵呵大笑,她抿着嘴角悄悄地笑,同学们用写字的碳棒弄黑了手和脸,她才不呢,用一点纸小心包住碳棒,她的小手小脸一整天都保持着洁净。她想表现得与众不同,想让那双温柔的眼多留意自己一会儿。可是多么遗憾呐,他在夸赞了她的绣花鞋后,就再也没夸赞别的,他难道没发现吗?她的小辫子每天都扎得高高的,刘海被几个塑料花卡别住,衣裳洗得干干净净,穿得比谁都要整洁。她在努力学习,想成为他最好的学生……姐姐你去哪?喊声打断了遐想,孝女一抬头,看见妹子迎面跑过来,花书包在屁股上跳荡着,思绪哗地断了,孝女发现自己还走在去学校的路上,离教学点很近了,可是莲花没等她把饭送进去就回来了,说秦老师组织一年级学生进行听写字母比赛,看这些日子谁学得最好。我是我们组第一名,看,老师还发了奖品,一根铅笔和一个笔记本!妹子乐呵呵的,笑容很单纯。孝女在心里叹了一声,她不可能变成妹子,不可能走进那个快乐的小群体,因为时间不会倒着流淌,永远都没有机会了。她忽然心里闷闷的,转过身往回走,心里有些怨恨莲花了,这鬼女子,迟回来一阵她就能走进教学点去,亲眼看看那黑板上的报了。

8

冬天来了,腰巴庄热闹了不少,外出打工的人大部分回来了。年轻人在家里坐不住,喜欢三两两凑一块儿,晒太阳、打牌、谈论外头所见的世事。老人们做完了乃麻子也喜欢靠着墙根晒一晒太阳。冬天的太阳不毒,只要天气晴,一整天都会暖洋洋的。

大伙常聚集的地点是教学点门口的小操场,在这里能听到寺里小满拉念的邦克声,也能听到教室里孩子们念书的童音。

年轻人爱和年轻人交往,一到放学后,就有人进学校来向秦老师讨了篮球在操场上咣咣地拍打。秦老师吃过饭没事干,也跟上他们玩,大家很快就混熟了。

夜里,年轻人在家待不住,跑到马老七的小卖部玩。

小卖部就在教学点对面,就有人前来在秦老师这里闲逛一阵,之后去小卖部打牌。

有一回,有人拉着秦老师也去打牌,秦老师扭不过他们,又想深入了解一下腰巴庄人的生活,就去了。

小卖部没挂牌子,不像卖东西的地方,只在大门旁的墙上开了个窗口,里头一个木架子上挨挨挤挤堆了些麻辣条、方便面、水果糖一类的小零食,还有些铅笔、橡皮、作业本等学习用品,另一边的桌子上摆了些香烟和红牛健力宝一类的饮料。

秦老师看出来了,这小卖部是针对教学点的学生和打工回来的年轻人而存在的。

马老七高个子,说话结巴,人很热情,一张脸总是笑眯眯的。

靠窗的大通炕上挤满了人,设了两个摊子在打牌。

秦老师弄清他们的耍法叫折牛拐子,带着输赢和赌资,他看了会儿没看出门道。他所掌握的游戏是上网打球听音乐,扑克牌稍微会点,可不是这样的打法。

秦老师枯坐了一会儿,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地出来了。慢慢地往教学点走去,身后小伙子们吆三喝四的声音渐走渐远,模糊了,他觉得有些恍惚,感觉那热闹的场景离自己很遥远。抬头看天,冬天的天空晴朗清冷,星星明灿灿的,一颗一颗,挨着挤着,似乎它们也是怕冷的,仔细看,像学生娃的眼睛,明亮单纯洁净。

他有些迷醉的感觉,想不到这深山沟里会有这么迷人的夜色,这么美好的星空,几乎每一颗星星都很清晰。城市里的天空似乎一直是混沌的,星星和月亮是有,但没有这里清亮。腰巴庄三面的山把天空托住了,天的幕布软软垂下,将村庄严严合抱在怀里,夜风清爽而寒凉。

他忽然觉得这深山里的日子,如果富足一点,其实挺美好的,吃的是井水,清甜无比,空气比城里新鲜,吃的粮食蔬菜都是自家地里种的,全都是天然绿色无公害的。然而他很快就否决了这一想法,一个人除非与外界隔绝关系,不打手机不上网,不了解世界的风云变幻,也不为将来打算,对世界没什么欲求,把活着的目标降到最低限度,才有可能在这里活下去。不考虑现代社会的一切,上学、工作、挣钱、养家、买房子、结婚、养子女、送孩子出国深造再为孩子买房子……可是谁能做到呢?睁眼看看,听听,想想,大城市人有大的想法,小城市乃至县城乡镇的人,稍有些能力的,也都往城里奔,只有在腰巴庄这样的深山沟,人们似乎还活在懵懂状态,还能安于现状,坚守着清贫的日子,可是这样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呢?事实上年轻人已经坐不住了,成群外出打工就在说明着这一点。

秦老师掏出手机吹了吹,村里没有信号,小山沟太深了,远处山头上的移动塔起不了作用。他想起了大学时候养尊处优的日子,那时候做梦也想不到,地球上会有个小小的村庄叫腰巴庄,他会来这里支教。这里人对孩子上学远不及城里人重视,很少有家长接送孩子,也没谁来老师处询问孩子的学习情况,有些孩子连铅笔和橡皮等基本的学习用具也缺乏。

有个叫张小蛋的男孩,长得虎头虎脑,很调皮,隔三差五逃课,还有学生告状说张小蛋偷他们的铅笔和橡皮。一开始他没留心深究,只是责令张小蛋还给人家。没几天又有人告状了,他还是叫张小蛋还给对方。就在昨天又有三个娃娃联合告状,说张小蛋是小偷,三只手,偷了他们的铅笔和卷笔刀。他叫来张小蛋批评一顿,张小蛋斜着身子站着,竟然嬉皮笑脸地偷偷瞄他。他气不打一处来,断定这娃真是个油皮货,就拾起竹棍子做的教鞭,叫张小蛋把手伸出来。

教鞭是老罗圈留下的,三年级学生说这是罗老师的法宝,哪个娃娃匪气不听话,就抽他的手,竹棍子打上去疼,能疼到骨头里。

秦老师扬起竹棍子说,张小蛋,你再这样我就不客气了。张小蛋一对眼睛骨碌碌转动,显得机敏而狡诈。秦老师说你站端正了。张小蛋双手下垂,外撇的脚往里收了收,低头看着地下。

秦老师盯着细细看了会儿,他有些惊讶,都这么冷的天了,这娃穿一双单薄布鞋,鞋头破了个洞,大拇脚指头伸出来,光溜溜的。他弯腰一把掀起孩子的裤管,脚光着,没穿袜子。他又抓起他的手,呆了。张小蛋一双手不像手,像猫爪子,黑糊糊的,手背上全是鼻涕污垢,五个指头的指甲长得厉害,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

秦老师吸了口凉气,再看张小蛋的脸,小脸冻得青乌乌的,这娃总是很调皮,给人一种先入为主的印象:他身子强壮。现在才发现他其实相当瘦弱,甚至显得有点营养不良。

秦老师手里的竹棍子举起来,愣在半空,张小蛋牙一咬,伸出右手来,一犹豫,又换成左手。

秦老师看着这手,两眼一热,不管这娃怎么顽劣,看了这双手谁还能下得了手呢,另一方面他还没有体罚学生的习惯。愣了一阵,在盆子里兑了些热水,拉张小蛋坐下,捋起袖子给他洗手。

张小蛋吓了一跳,扭着身子不配合。但是怕老师,只得别别扭扭地伸出手来。秦老师给打了香皂洗,又用洗洁精,半盆水全洗脏了,成了灰糊糊。又换了半盆水,才算给洗净了。他拿出指甲剪给张小蛋剪指甲,指甲缝里的垢痂很结实,把指甲都胀得变形了,根本剪不下,又用水泡湿了才剜出来。秦老师耐着心剪了右手,又换左手。忙活好一阵,张小蛋的一双手终于干净了。

张小蛋不那么紧张了,小脸上泛起红红的笑。秦老师拧了个湿毛巾把脸给擦洗了,拿出自己的润肤油抹了些,这才打发张小蛋回教室去。

张小蛋走到门口,忽然回过头说,秦老师你要是我妈多好!说完噔噔跑远了。

秦老师被逗笑了,他发现这张小蛋没那么惹人讨厌,倒是有几分可爱。

三年级班长马天兰来抱作业本,他问你知道一年级张小蛋家的情况吗?

马天兰说当然知道,我家离他家不远,他妈出门打工去就跟上别人跑了。他爸一个人在外头乱逛,一年回不了几趟家,也不给家里寄钱。他爷爷奶奶拉扯张小蛋和他姐。他家日子不好过,困难得很。

秦老师一听,想怪不得张小蛋会冬天里连袜子也没有,原来是没父母管。正愣着,马天兰眨巴着眼说,秦老师你不知道,张小蛋的爷爷不想叫张小蛋念书了,说家里羊没人放。张小蛋自己要来,他爷挡不住,就不给他买文具,说乱花钱呢,张小蛋就偷别人的。秦老师其实张小蛋不是三只手,他妈在的时候他是个很乖的娃,我奶奶我妈都夸过他呢。

马天兰走了,他回味着她的话,眼前不断显出张小蛋一双脏手和笑嘻嘻的脸蛋,心头不由得沉重起来,信手拿起一支铅笔在一张纸上胡乱地画着,画了一会儿,心情平静下来,埋头看,竟是肖像图,纸上的张小蛋在冲着秦老师乐,一双眼眯成了缝。

9

天气一天一天转冷,在宿舍里穿着羊毛衫都很冷,秦老师想到该把老马安的炉子用起来了,他学着生火,找来些细木棍,缠了些塑料布点起来,塞进炉膛里,火却死了,一个劲儿冒黑烟,只熏得他泪流满面。捣鼓一阵,始终不得窍门,心里怪郁闷的,想不就一个火么,这么难弄?用火叉子捣了一遍又一遍,奇怪的是他越心烦,浓烟越小,死气沉沉的,后来就干脆没了气息。他不禁怀念起城里的暖气来,那真是又方便又干净啊。

门一响,老马进来了,吸溜着鼻子,穿一件黑大衣,进门手就往炉子铁筒上捂,这里人都这样,进屋就习惯性地到炉筒子上暖手。老马抱住炉筒子,不热,一把揭开炉盖子,这会儿连死烟也不冒了。老马看了看炉膛里,呵呵笑了,也不客气,拿起火钳子伸进炉膛掏东西,干柴棍,炭块子,烂纸,塑料袋,都没有烧化,掏出老大一堆,一股塑料燃烧的臭味冲出来,直呛鼻子。

两个人一齐咳嗽起来。有洋火吗?老马问。

秦老师一愣,忙递上打火机。

只见老马将几个塑料袋缠在木棍上,倒提着用火烧,烧旺了才慢慢顺着炉膛放进去,又添上几个木棍,把盖子盖上。片刻,炉膛里发出呵呵呵哄哄哄的声响,像有一个人在里面一个劲儿傻笑呢。老马不急,看看火势稍微弱了,又添了些柴,在木棍上面加了一把小炭块。又烧一会儿,再添几块中等的炭块,秦老师刚放过的那些大炭块一个也没用。

秦老师发现这方法和自己的不一样,过一阵,老马揭开盖子叫秦老师看,木棍不见了,炭块子红红的,火已经旺旺的了,火苗子直往上窜跳着。

老马指着火笑着说,娃娃你记下了,“人要实心,火要虚心”,我们做人讲究个老实厚道,火可不敢这样,压得严实就死了,得虚虚地撑起来才能越烧越旺。

回过头看看窗户和门,说,你夜里睡前千万要当心,别叫煤烟子给打了。

说完也不坐坐,急匆匆忙去了。

秦老师看着火,回味着老马的话,发现还真是这道理,又想起煤烟子的事,查看小宿舍的窗户玻璃,都严严的,在哪儿弄个通风口呢。上次打电话父母还特别嘱咐过,说用炉子要千万小心一氧化碳,别中毒了。

谁知老马又返回来了,盯着秦老师问,娃娃你会封火吗?

秦老师搓着手笑,说实话他不会,长这么大就没机会碰火,哪里会这些呢。

老马找了个封火盖子,用火钳子夹着演示了一遍,又吩咐秦老师夜里睡觉警觉些,一般刮西北风没事,但刮西南风就不好弄了,会扯倒烟,就得打开窗户通风了。

生了火,宿舍里暖烘烘的,天气却是一天天寒冷起来,到了十一月中旬,按照中心校的通知,他给教室里装上了炉子。

进入二九,滴水成冰的时候了。

秦老师穿上了保暖内衣,外面加了羽绒服,不怎么冷了,但孩子们显然有些冷,教室大,左右四个大窗子,四面的砖墙很薄,屋顶是铁梁,一个小铁皮炉子就算一直烧,也还是冷,坐在炉子周围的同学脸蛋红红的,远点的娃娃冻得一个劲儿缩手,缩脖子,小手连笔也捏不住。他在黑板上写字,感觉指头僵硬。

秦老师看着不是个办法,就自作主张地向私人家借了两个旧炉子抬来,两个教室各增加一个,放在教室后面,也给烧起来了。两个炉子就是比一个管事,工夫不大,教室里就暖和起来了。孩子们高兴,有个大娃娃说秦老师比罗老师好,罗老师只生一个炉子还舍不得叫我们多加炭,省下的炭他背回去给自家用。

秦老师听着好笑,心里说这位做了一辈子山村教师的罗老师原来也有弱点,看来是爱贪图个小便宜。

秦老师在心里计算了一下,加上自己宿舍的,现在五个炉子在烧炭,按目前的用度,那些炭显然用不到寒假来临。煤炭是国庆节后中心校统一配送的,腰巴庄教学点小,只分来一农用车,车箱没装满,当时他没在意,只记得和几个小学校长一块走出中心校大门时,有人悄悄地骂,主任的心真是越来越黑了,连这点烤火费也严重克扣!还叫人活不活啊?

现在秦老师才发现这真是个问题。按照分配的分量,得撤掉两个炉子,就算撤掉之后也不敢大量烧炭。可是,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孩子们挨冻?

这天有个小伙子骑摩托车去集上,秦老师坐了个顺路车,他决定去找中心校校长。他不像别的老师,见到余胖子比老鼠见了猫还拘谨,他至多在这里支教两年,不会久留,所以是无所畏惧的,见到他大大方方上前握了个手,说明来意。要求再给腰巴庄配点炭,孩子们受罪他不忍心。

余胖子肉乎乎的脸上本来笑眯眯的,听了他的话笑意就冻在了脸上,他不舒服似的扭了扭淤满肥肉的大脖子,瞪大眼仔细看面前的秦老师,似乎不能相信这个单瘦的小青年敢跟他提出这样的要求。

哈,你说啥?余胖子的脸色明显变了,炭早就配给你们咧,那是一冬的用量,你竟然两个月就要烧光,哪有这么过日子的呢?

啥?你又添了两个炉子?谁叫你添的?娃娃胆子不小嘛!你给我打报告了吗?哪一级的那一位领导给你批准咧?说到这里伸出右手,胖乎乎的指头直戳到秦老师脸上来,我告诉你,年轻人不要以为肚子里装了二两墨水就目中无人咧,你这样是在犯错误!很大的错误!

一双肿泡眼狠狠地盯着秦老师的脸,眼里射出的冷光咄咄逼人。

秦老师后退一步,又退一步,再退就要出门了。他立住身子不再退,听着他骂。眼睛悄然转动四下里打量,中心校长的办公室里迎门摆一张老板桌子,配一把自动旋转式大皮椅子,桌子前方有一个大烤箱,屋内温暖如春,一把很大的铁皮水壶在烤箱边上搁着,壶里发出滋滋的水叫声。

秦老师的脸烧乎乎的,像被开水烫了一样。他想张口顶撞,然而看到那一张冷淡的脸,眼前闪过很多画面,忽然想到两年支教结束时自己还要来这里,要求人家在那张支教表上盖一个章子,签一个意见,然后他才能拿着支教表去学校办理上研的事宜。

得罪了眼前这一位,是否意味着这两年的支教不合格,一切前功尽弃?

他硬生生压住心头之火,从校长办公室退出来。

往回走的路上,小伙子将摩托骑得飞快,车轮不时碾过一个个小土坑,车轮碾过坑洼的刹那间迸溅出一股股带火的力量,车身急剧颤抖着,泥土啪啪飞溅。坐在后面的秦老师仰起面叫风狠狠地打着脸,眼里干巴巴的疼,眼泪溅出来,就被风卷走了。

挨了余胖子一顿骂,出来他还是不甘心,去卖炭的摊点打问,一百斤炭四十五元,非常贵,而他一个月的支教工资是八百。他的计划是将钱攒下来买一辆摩托车,这样自己来去就方便了。

秦老师进学校门时,觉得双腿说不出的沉重,心情糟透了,还没到放学时间就给娃娃放了学,看着孩子们排队走出校门,他进教室把炉膛里的火全封上,回到宿舍没心思做饭,闷闷坐着,一直坐到天黑透了。外面的风一直吹,出去解手,感觉这风就是一把把小刀子,在脸上胡乱地划着,模糊地感觉到风里夹杂着细碎的雪末子。

他插上电热毯,将炉火封了。心里说怎么能叫孩子们挨冻呢,看来得从我来节省了。心里烦,忽然分外想家,打开电脑听音乐,以往爱听流行歌,现在听了两首觉得不疼不痒的像白开水,便听阿炳的《二泉映月》。也许心情不好,加上这曲子本身凄凉,他便设了反复播放,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10

早上七点半,腰巴庄的娃娃们三三两两来到校门口。到了八点多,孩子们来全了,连河对岸较远的几个娃娃也来了。昨夜里下了雪,又刮着大风,雪被风吹成了堆,地面上一堆一堆的雪,有些地方却露出干巴巴的地皮来。天气阴着,铅灰色的云朵在天空一层层地翻卷着,看样子还想下雪。空气干冷干冷的,孩子们跺着脚在铁门口绕来绕去,就是看不见秦老师来开门,有人把头伸进铁门的框子里往右拧,看到秦老师的小宿舍门关着,窗帘也没有搭起来。娃娃们就在门口踩雪,你推我搡,不久雪地上印满了密密的脚印,大的小的肥的瘦的,重重叠叠。

老马清晨在寺里做了晨礼没回家,坐在阿訇房里听阿訇讲教门上的事,两人拉呱到小满拉把早饭做熟了,老马不吃,说回去吃,儿媳妇也肯定做好等着呢。他路过教学点,奇怪,娃娃们咋都守在门外,看看表,九点多了,要是天晴太阳早上来了,过去一看,校门锁着,娃娃们七嘴八舌说秦老师今儿不知咋啦,迟迟不见起来。老马说他没去集上吧?娃娃们说昨儿放学时还在的。老马沉吟一下说这就怪了。狠劲地敲击铁门框子,敲出叮叮当当声,路边马拐子都听到了,赶来看究竟,小宿舍门窗依然紧闭。老马说不管咋说得先让学生娃进了校门,就叫马拐子弄来个铁板子把锁子撬开,进去一看,小宿舍的门外没有挂锁,是从里面顶上的。他试着推了几下,忽然一拍大腿说不好,不会是炭烟打了吧?

一句话大家全醒了,马拐子跳着脚将门框上一片玻璃敲碎往里看,果然见秦老师睡在床上,只是咋喊都没反应。老马慌了,把一个大个子娃娃抱起来让从窗口爬进去,开了门,大伙跌跌撞撞扑进去,秦老师直直躺着,屋子里有一股炭没烧化的烟味。

老马抖着手摸一把秦老师的鼻子,还有气,身上热着,忙和马拐子一起抬到门外,娃娃们见老师成了这样,几个女生呜呜哭开了,男娃娃也跟着抹眼泪蛋子。

一会儿庄里听到了动静,好些人赶过来。大伙又喊又嚷,有人说快送医院,老马叫人快去开蹦蹦车。几个娃娃趴在秦老师身上乱喊,秦老师从昏迷中睁开眼,看看大家,摇摇头,说疼死了,头疼死了,要爆炸了。

老马抓住他的手说,娃呀你命大,逃过了这一难。说着山羊胡子乱抖,眼泪花子直扑闪。

秦老师慢慢回忆起昨夜的事,可是头疼得厉害,什么也记不起来,心里恶心,四肢酸软无力。

老马看了一下说昨夜里刮南风,把烟囱里的烟全吹进了屋,所以炭烟就打人。

这时候蹦蹦车来了,在冷风里突突地冒着黑烟,有人喊秦老师拾掇一下去医院。

秦老师爬起来,说不去了,感觉好多了。有人说这是大事,不去医院大家不放心。秦老师坚持不去。有个小伙子说得给中心校打电话说一下,叫他们知道这事。向秦老师要了号码,迎着风跑到山头上去打电话。秦老师见大伙儿这么热心,也不好阻拦,只能由着他打去。

第二天,秦老师起来给学生上课,煤烟中毒,缓过劲后的身体没什么大碍,就是头还在疼,走路轻飘飘的,像踩在风上。第二节课时,门外来了两辆车,停在教室门口摁喇叭。秦老师出去看,娃娃们也将头伸到门口瞧。

前面一辆黑色现代车上走下来胖子校长、瘦子会计,后面还跟着几个人,都是中心校的。余胖子问秦老师好了吗?秦老师说好了。余胖子的口气不咸不淡的,听不出冷暖。

不用秦老师带头,余胖子推开小宿舍门查看一番,又去两间教室里看。返回到小宿舍,一张原本白胖的脸黑透了,其他人在后面跟着,谁都不说话,一张张嘴紧紧地闭着。

秦老师心里忽然紧张起来,站起来要给大家倒点水喝,一想没有一次性杯子,刚要喊个学生去马拐子门市部买,余胖子忽然抬起一只手,直指住秦老师的鼻子骂起来。秦老师顿时呆了,傻傻地站着听。余胖子说,你一个支教的小年轻,敢给我闯这样的大祸,私自给学校加炉子不说,还差点叫煤烟子把你打死!你说你死了责任谁负?

看来他真的很生气,口水星子溅出来落到秦老师脸上,脸上凉飕飕的。

余胖子背着手在地上转圈圈。

跟余胖子一块来的一个戴副大眼镜的老师从车上搬下一片子木头,一把铁锤,爬上宿舍窗户,将一片玻璃的一半裁下来,这样一来等于屋内外有了个通风口,拉上窗帘也不妨碍通风。秦老师觉得这办法有用,悄悄问眼镜这是谁想出来的。对方看他一眼,压低声音说,上头要求这么做的,全县的乡村中小学都这么做了。他偷看一眼正踱出门去的余校长背影,悄声说,小秦你真有胆子,差点成了杨子龙第二。你要真有个三长两短,他的位子肯定保不住了,弄不好连乔局长的乌纱帽也一起掉。说完抿着嘴无声地笑。

秦老师觉得他笑得神秘兮兮的,就问我怎么成了“杨子龙第二”?杨子龙是谁,我怎么不认识?

眼镜啊了一声,说你在这山沟里待傻了,昨晚新闻没看?

又轻轻啊了一声,记起了什么,摇着头不说了。在裁掉玻璃的地方钉了一片薄木板,下半部分钉实,上面不钉,用两根木条撑住,就有一道口子留出来。秦老师看着不明白,眼镜说没见过吧,这法子实用着哩,既通风又能把外面的冷风遮挡住,不然北风一刮屋子里就灌满寒气,冻死个人。

余胖子在院子里吩咐说,快把炉子撤了,一间教室一个炉子,没有烧两个的道理,秦老师你要是再这么胡闹,炭不够烧别来中心校向我要,顿了顿又说,每个学生的取暖费都是上头拨款,数额是定的,年年这个样子,也没冻死了谁!

秦老师诺诺着,没敢说什么。

余胖子骂完了,爬上车,去下一个学校检查。

秦老师在院子里发了一阵呆,进去看见桌子上多了两份文件。一份是县教育局的,内容是杨子龙之案引起全县高度重视,现在全县中小学要开展冬季取暖安全隐患排查,坚决杜绝类似事件发生。另一件是中心校下发的,内容与县教育局的重复,只是换了抬头、落款和日期。

杨子龙案件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文件并没有详细说,他心里倒越发想知道了。晚上去马拐子的小卖部,里面照旧挤了八九个男人在打牌,闹哄哄的,一看是秦老师来了,把牌停了,一起看着秦老师说好啦?

好啦!秦老师拍了拍头说,就这里还有点疼,不过已经好多了。

一个半老的面相忠厚的人说,娃娃你是大地方来的,这火炉子可得小心了,现在的家庭都一两个娃,万一有个啥闪失,叫你父母咋办哩?

旁边一个瘦子呸了一声,说老趴你这臭嘴说的啥?

一个下巴上留一撮小胡子的中年人慢悠悠地说,老趴不是胡扯,有例子的,今儿我去集上听说了,就在咱县城南边的一个中学里,一男一女两个老师睡一个屋,第二天不见起来,旁人扒开门,俩人死得硬邦邦的,还光着身子抱在一起呢。

众人嘘了一声。

一个小伙子说,对着哩,昨儿我一个朋友打电话也说起过,是真的,南塬中学的,都是刚分来的大学生。不过不像你说的俩人抱一起,说一个倒在门口,一个趴在床边上,吐了一地,一看就是煤烟子打死的。

众人又嘘了一声。

小伙子冷笑一声说,咋,还不信咋的?难道我会说谎?连姓名我都能说上哩,男的叫杨子龙,女人叫李玉梅,这下信了吧?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相信。接着就感叹起来,说年轻轻的多可惜,刚大学毕业,父母供养一个大学生多不容易,真是可惜了。

秦老师心里一阵凉,想到这可能就是“杨子龙之案”了。

他走出马拐子家门,在黑暗里慢慢往回走,夜里比白天冷,风从脖子后头灌进来,贴着衣领往身上钻,像无数双冰做的小手在摸人身上的细肉。他忽然觉得有些悲壮,看来那个眼镜老师说的没错,自己前夜里真差点成了杨子龙第二。

回到宿舍,炉子里的火下午就封了,他揭开一看已经死了,炉壁上残留着一点温热,电热毯也没开,一摸床上冷得吓人,就赶紧开到高温上,却是一时半会儿热不上来,真是奇怪,人越冷这电热毯就热得越慢,冻得受不了,看到桌子上两个可乐瓶子,就在里面灌满开水,拧紧盖子,抱在怀里钻进被窝,想不到还真能取点暖。心里却分外寂寞,孤独水一样漫上来。在这里度过的半学期日子,最难对付的不是环境的简陋生活的简单,而是孤独感。不通电话,没网,又没电视,感觉自己完全被放进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空匣子里。风吹打着玻璃,啪啦啪啦响,响一阵,停下来,一会儿又响起来。打开电脑听了会儿日语,想练口语对话,可笑的是感觉嘴巴也冻僵了,懒懒的张不开来。想起几个一起走出校门的同学,也是到各省的乡村支教了,一方面为了上公费研究生,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大家怀着一腔为山区孩子做点什么奉献点青春的理想,就热血沸腾地来了。来之前,也设想过种种困难,并预设了种种克服的办法。但是现在才知道现实和理想真是有出入,不是当初预想的出入,他们只是从新闻报道上从网上从支教团的宣传中,听闻山区教育多么需要大学生,可是,来了,深入到实际当中,才发现这不是凭热血就能干下去的,还有这么多的情况呢……闷闷地想了会儿,忽地想起胖子余校长说的话,那么,明天炉子还撤不撤呢?

11

回民的古尔邦节来临了,全县放假三天,加上周末,一共五天,秦老师回家了。一进家门就上网,一直到夜里两点了还不想睡,母亲见到儿子亲得不行,忙忙做了儿子爱吃的鲜羊肉馄饨,又摊了鸡蛋饼子,又拌了青菜,又去楼下买来老张石磨坊的芝麻饼。一大堆东西一股脑儿摆在儿子眼前,盯着儿子叫好好吃。秦老师苦笑着说,妈你这是喂牲口呢还是喂你儿子?我吃得下这么多吗?

母亲瞅着儿子说瘦了,脸上有红血丝了,头发长了,手粗了,受苦了吧?

秦老师没敢提煤烟中毒的茬,一个劲儿说好,一切好。

他忙着在QQ里发了个帖子,把腰巴庄教学点的情况说了一下,把自己拍的一些照片挑出几张配发上去。最后写了大雪寒冷,炉子撤不撤的难题,向网友们征求意见。

第二天爬起来一看,加进来讨论的网友很多,大家众说纷纭,大半反对撤,说再冷不能冷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

下午有人提议捐款,捐一点钱给秦老师去买炭,帮孩子们度过寒冬。

秦老师眼前一亮,这倒是个办法,就把自己的一个银行账号发上去。

等到他返回学校前,居然已经捐了四百元,他忙回了个道谢的帖子。也有人质疑说这不会是一骗局吧?

秦老师忽然觉得委屈,面对屏幕坐了会儿,列了个清单,一千斤煤炭四百五十元,再有四十天就放寒假了,估计买一千斤就够了,所以他决定不再募捐,自己拿出一千元买炭。这捐来的四百元他要给孩子们买学习用具,书包本子铅笔盒墨水,让孩子们用上崭新的文具。又把学生的姓名年龄和班级性别等详细情况挂了上去,临出门又把学校的详细地址也挂上去,最后加一句话哪位仁兄怀疑“偶”是骗子,请亲来腰巴庄检查,可顺便跟“偶”体验山区孩子的生活!又在括号里写上:没有电视,网络、手机信号覆盖不到,远离都市喧嚣,绝对安宁清净。

秦老师从省城坐车到县城,又倒车到乡上,从乡际班车上下来,他看着一大堆包袱犯难了。

这几天母亲越看他越觉得儿子瘦了,断定是营养没跟上,买不到新鲜蔬菜和肉类,一两周才托人或者自己去集上买一趟,饱一顿饥一顿的,又是一个人不爱做饭,即便横着心做熟了也没胃口往下吃。这可不好,她就拼命给儿子买补品,什么芝麻糊八宝粥速冻饺子蜂蜜坚果,再加上一些衣裳,塞了满满的一旅行箱子,秦老师一看母亲这架势,如果他拒绝,很可能她会亲自帮儿子送到车站去,就没敢说什么,乖乖拉上箱子出了门。

现在怎么办?他在乡街道上走了一圈儿,今天不逢集,腰巴庄的人肯定不会来这里,转了一圈,又往中心校走,想看能不能撞个狗屎运,恰好碰上那个苏老师骑着摩托在转悠。

中心校大门关着,只有门房里的一个老汉守着,说大家还没来,住城里的老师赶天黑才返校呢,附近的一般明早上课前才来。

秦老师有些失望,有些丧气,折过身懒懒地往回走。来到卖炭的摊子上,一个胡子茬很凶,双手黧黑的男人正在把炭往蛇皮袋子里装,一袋子一袋子过了秤码在一边,码出长长的一排。他心里一动,何不买炭呢?买上叫他们给送到腰巴庄,自己也可以坐个顺路车。于是过去询问,胡子茬说价钱稍微便宜点可以,但不会送,这里离腰巴庄太远。

秦老师急了,说我这是给学校买呢,学生娃娃冻着呢,你就当给娃娃们干好事行善吧。

胡子茬要求额外出一笔费用,秦老师和他磨了一阵嘴皮,讲定路费五十元。胡子茬说你别以为五十元多了,我只是要了个油钱,腰巴庄那地方路难走着呢。

商定之后,胡子茬装车,秦老师去门市部以批发价买了一批作业本、铅笔、钢笔和墨水、橡皮、小刀、文具盒,还给每个人买了个硬皮笔记本,一共装了五大纸箱。小门市老板可能是头一遭遇上这么大一笔生意,喜得不行,自愿帮秦老师把箱子抬到卖炭的地方。

一千斤炭,蹦蹦车的车箱勉强装满,上面放箱子很宽松,秦老师将所有箱子抬上去,然后坐在副驾上领着胡子茬往腰巴庄开去。

一路还算顺利,只是光着头在大风里太冷,羽绒服的帽子没扣儿,戴上就被风掀掉,秦老师早上出门时洗的头发,一路下来被黄土呛成了鸡窝。

胡子茬见真是给学校拉炭,不等秦老师开口,就帮着下炭,他抱起一袋子,递给下面的秦老师,秦老师接过来立在教室门口。等下完送走胡子茬,秦老师打开宿舍门,看镜子里的自己,脸黑成了包公。他顾不上洗一把,把箱子一一打开,还好文具经历了一路的颠簸没有受损。他望着这些崭新的学习用品,想到孩子们拥有它们时会怎样地高兴,便觉得说不出的欣慰。

正胡思乱想,门口探进一个小脑袋,一双眼滴溜溜乱转。一看正是张小蛋。他鼻尖上挂着鼻涕,小脸蛋冻得青红。说秦老师你来啦?

秦老师把他拉进门,忽然记起还没顾上生火呢,屋子里太冷,忙找柴火。张小蛋一看说,秦老师让我来,我经常给我爷爷架火哩。

秦老师不相信,说你这么小就能把火生起来?

张小蛋咬着嘴唇憨笑,出去找木柴棍儿。宿舍旁一个用砖头垒成的小空间里堆了一些干木柴旧扫帚杆子等,都是平日里积攒下的。

张小蛋一会儿就回来了,他没用木柴,折了一把扫帚杆子,把两个塑料袋绕在竹棍头上,点着了放进炉膛,又添上几根竹棍。盖上炉盖子。眨眼工夫就听到炉膛里在噼噼啪啪响,张小蛋抓一把小炭块扔进去,这才添了两块木头。秦老师专心看着,一会儿炭块引着了,火旺起来,师生俩把手捂在炉桶上烤。秦老师看这张小蛋穿了个大棉袄,鼓囊囊的,还是个女孩子的衣裳。右边袖子被火烧了,露出一大片丝绵,弄得灰糊糊的。他忽然想这破棉衣还能保暖吗?

烤一会儿,张小蛋发青的脸蛋泛起红色,鼻涕像睡醒的虫子,蠕蠕地爬出来,吊在嘴唇上。看看快要溜进嘴里,张小蛋伸袖子一抹,小声说秦老师我姐姐也想念书,我爷爷答应了,说这会儿冬闲家里没活计,叫她来念。我姐想来得很,不知道行吗?说到最后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

秦老师听清了,想也没想说来,叫明早就来,学习用具老师这里免费发。

张小蛋跳了个蹦子,一个笑容在脸上炸开,意识到是在老师跟前,忙低下头,收敛着,但还是忍不住偷偷乐。

说秦老师我走了啊,从棉衣大口袋里掏出个红塑料袋往桌上一放,说我爷爷给我我没舍得吃,给老师留着,说完人已经跑出门去。

秦老师打开塑料袋,是一个鸡腿,一股香味立时窜出来,直往鼻子里钻。

12

星期一早操没上,秦老师喊孩子们一个个来宿舍领文具,一二年级每人二十个本子三十根铅笔,五块橡皮两把小刀,三年级每人多出两瓶墨水两支钢笔。硬皮笔记本和文具盒不分年级人均一个。发完了,他舒一口气,一回头看见多出几个塑料袋,一一打开,都是鸡腿,有的里面还放着两个油炸的饼子。还有个袋子是布的,看样子是手工做的,白布上面绣了花儿,一边是一朵荷花,另一边像一支水仙。袋子里装着两个塑料袋,一个是鸡腿,另一个层层叠叠地紧缠着,打开来是一双鞋,里面衬着一对鞋垫。鞋和垫子都很大,是男人的脚码,分明就是给他送的。他吓了一跳,忙放进抽屉里。

张小蛋的姐姐来了,怯生生的,不知道该坐在一年级当中还是二年级当中,就一个人在最后面站着。他细看,发现是十岁左右模样,一问她说以前把一年级念完,刚到二年级念了两天就回去了,这两年把一年级学的也忘光了。说完,脸蛋红成了一片布。她身上穿一件红棉衣,也很旧了,但要比张小蛋干净一些,头上扎一对辫子,圆圆的面庞透着清秀。

秦老师一看她个头念三年级都显大,但没办法,让她坐到二年级最后一排。他想这孩子得开小灶,抽时间给她把一年级的课程补一补。

中午秦老师数了数,一共十一个鸡腿,也就是说除了张小蛋还有十个孩子也给他送鸡腿了。都是谁呢,他竟一个也没发现。他把鞋垫放进皮鞋里,不大不小刚合适,他看着这纯手工绣的花儿,不忍心把脚伸进去踩踏,想了想抽出来重新包好,收进了箱子里。他蘸着盐吃了个鸡腿,看着剩下的,估计自己三四天才能吃完,就提到一二年级教室里,撕开来给每个学生发了一点。娃娃们拿上肉互相看看,然后大口吃起来,有的望着老师笑,秦老师干脆搬个板凳坐下,说咱们今天开个班会,老师想多了解一下你们的生活,给老师说说吧,你们平常一天吃几顿肉,都是啥肉?

学生们好像愣住了,一会儿工夫明白过来,乱哄哄你争我抢地说起来。

秦老师说这么乱我听不到,你们一个一个来。

大家安静下来,互相瞅着笑,却没人说了。

扭捏了一会儿,张小蛋的小手高高举起,秦老师说,张小蛋把手举端正,哎对了,就这样举起来,伸直了不要像鸡爪子一样蜷着。

张小蛋站起来说,秦老师我们家里半年吃了一回肉,大前天,古尔邦节,我爷爷要宰羊,我奶舍不得,就宰了只鸡,还不是专门给我们吃,我爷爷想叫人给我找个后妈,宰鸡是为了招待媒人。

哗——同学们都笑了,笑得东倒西歪的。

秦老师愣了,瞅着张小蛋。张小蛋扭着小脑袋似乎有些得意。

他姐姐却涨红了脸,一下子趴在桌子上了。

秦老师忙打岔,叫下一个发言。

马莲花站起来说我家一个月吃一顿肉。另一个学生说他家一个月吃三顿肉。

秦老师静静地听着,想到自己家在城里算不上太富裕也就小康水平,但是每一顿饭都有肉,鸡鸭鱼牛羊肉中至少会有一到两种。

孩子们说的是真的吗?

下午他看见小满拉从门口经过,喊住叫进宿舍来,小满拉见到他显得很高兴,说正好有几个汉字不会,想问问你呢。说着写出来,不怎么规范,歪歪扭扭的,秦老师一看是常见字,就给讲解了音和义。

小满拉说他念的经多了,现在要边学阿文边识汉字,识汉字能更好地掌握阿文。

秦老师听着觉得神奇,叫小满拉认识课本上的汉字,想不到他磕磕巴巴地一路全认下来了。秦老师惊讶,问全是你自己学会的?

是啊,小满拉笑着。

秦老师瞅着他,发现这小伙子真是不简单,在没有上过一天学的情况下,念经的同时学会了这么多汉字,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两个人聊了会儿,秦老师问及当地人的生活情况,小满拉说一个月吃一两顿肉算是富人呢,一般人家两三个月沾点膻味儿很正常,只有到了给亡故的人过忌日才宰羊宰鸡。他忽然笑了,说我和阿訇倒是常吃肉,过几天就有人家念苏热嘛,一般给阿訇碗里放个鸡大腿,我是小腿。秦老师默不作声了,在心里想象着乡下人念苏热的情景。他在城里长大,虽然父亲是回族,他在自己的简介里常常也写上回族,但因为母亲是满族,实际生活里很多回族的风俗习惯已经淡漠了。

坐了会儿,小满拉起身说要回了,该是做晌礼的时候了。

送走小满拉,秦老师坐着发了会儿呆,他还是觉得难以相信,这么说来,腰巴庄的人过得真是苦,吃肉对他们来说就是十分地奢侈了,那么孩子们送来的鸡腿,是大人让送的还是孩子自己舍不得吃留给老师的?他忽然心头一热,不管是什么,都说明他这个老师在腰巴庄人心里是重要的。他记起初来那些日子在小满拉处吃的饭,顿顿洋芋面,没有肉,除了一个土豆一根葱,没别的像样蔬菜。小满拉和阿訇是尊贵的人,都吃这样,普通百姓家里自然不会更好。

13

寒假来了,从前孝女从没觉得寒暑假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也就很少留意它。现在她知道了,从元旦过后第九天算起,再过五十一天,整整五十一天,才是开学的日子。那时候秦老师才会来到腰巴庄,现在他回家去了。教学点的门锁了,热闹了一学期的地方,现在安静得像一处荒野。她出门抱柴的时候总忍不住向那个方向张望一眼,她知道除了冬天的风不会看到别的,她还是要看上一眼。看一眼心里的遗憾就多一分,思念就长一寸。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的心里长出了一棵苗,天天长,夜夜长,已经长成了一棵树。这是一棵缺少养分和光照的苗,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在内心里偷偷地念着一个人,这是多么苦啊,夜半梦醒的时候想起来,满口苦涩,然而也是伴着甜蜜的。她痴痴地想,要是自己是莲花妹子,每一天中都能看到他,听到他的声音,那该是多么幸福啊。

腰巴庄的寒冬是安静的,时间静静流淌,她忙着做针线活计,过了这个冬她就十八岁了,又长了一岁。已经有媒人来说亲了,父母征求她的意见,她没有考虑就摇头拒绝了,有一户人家,据说在川道里,条件不错,父母动心了,母亲追着问了她三遍,意思很明显,叫她答应去集上见个面,她被催急了,忽然就发了脾气,正洗锅呢,顺手把一个碗丢在地下,打碎了。母亲吓了一跳,呆了半晌,回过神说算了算了,不愿意就算了。

夜里她梦到了小河,自己又在河边洗衣裳呢,一个身影踩着列石一步一步走过来,走到她身边,停下问你愿意嫁给我吗?她抬起头,看清了面前的脸,一张清瘦的脸上一副反着白光眼镜下,一对文秀的眼灼灼有光,正深情地看着她……孝女哭了,羞涩而幸福地流着泪。泪水一滴一滴滚下,落进身下的河面上。河水安静地流动,泪水落进去,无声无息。她看见了水面上自己的面影,她冲着水里的自己笑笑,又笑,一抬头,身边的人不见了,只剩她一个人孤零零站着,再俯身看,一河水安静地流着,流出了无数无数的寂寞。

冬天的小河结了冰,人们过河不用列石,直接在冰面上行走。孝女把一家人的脏衣裳攒下来,炕上铺的盖的也都没有洗,叫它们脏着。

有一种叫姑姑等的鸟儿从南方飞来了,在初春料峭的风里穿来梭去,叫着姑姑等———姑姑等———不等小河里的冰完全融化,孝女就背了一背篼衣裳去河边洗,母亲拦也拦不住,母亲说水太寒,会伤了身子落下病根儿的。孝女不听。在家里熬了一个冬,对小河的思念积攒了一大堆,比脏衣裳还多呢。

河水确实很冷,手浸进去觉得刺骨。她发现母亲说的对,就不洗了,舀起一盆水,将衣服泡进去,然后坐着看河。

她是在小河边长大的,但是从来没有好好看过河。小河是平凡的,平凡到常常被人忽略,就像孝女这样的山里女子,没有什么可以引人注意的地方。过了河就是大路,从北而来,向南而去,河和路像一对兄弟,相依相伴着从远处走来,又向着远方而去。孝女顺河把目光放开来,很长很远,远到视线模糊,才有些不舍地收回来,顺着公路向前方看,目光同样放得很远很长,直到天地混合,一团模糊。把村庄和世界连起来的有两种方式,路和河流。路是静止的沉默的,河是灵动的喧嚣的,汩汩流淌,一刻不停。河流最终流到了哪里?中途断流还是汇入了大江?孝女忽然产生了这样的疑问。在她单纯有限的认知世界里,这是个难题,她想可能会干旱而死吧,这里常年干旱,旱死一条河并不罕见。可是她依旧希望它是活着的,一路流淌,直到流进大河,然后奔向大海的怀抱。

河水依旧不急不缓地流淌,它的命运将会如何,似乎它自己并不关心,它只是沉浸在安静沉稳的流淌过程里。暮色一寸一寸落下来,一天就这样过去了,从外面走进腰巴庄的人没几个,倒是村里的年轻人背着大包小包不时走出村子,踩着列石过河而去,打工去了。

孝女叹一口气,收起衣服和盆子往回走。一步一步沉重迟缓,将一地的落日余晖全踩碎了,碎成无数的残片。

14

新学期开始了。秦老师骑着辆摩托进了腰巴庄,为了来去方便他只得买摩托,又把手机号换成了联通,这样每天下午放学后就能爬上腰巴庄的北山顶,和外界取得联系,打电话时不用担心中途断线声音模糊。

张小蛋的姐姐没来,张小蛋说他爷爷说开春了,家里太忙,姐姐没有闲时间念书。

下午秦老师摩托后捎着张小蛋去他家里看究竟。

张小蛋家在河对岸,过河后沿着河畔走一段曲里拐弯的土路,向右一拐,在一个低凹的地方坐落着五六户人家。秦老师抬眼四下打量,这里离大路不远,但是距离河那边的村庄和学校稍远,孩子们上学要渡过小河,来来去去的都得从河面上过。他记起张小蛋脚上一双布鞋烂着几个洞,鞋面的外层布早磨光了,露出里面一层层的破布,脚底上粘着泥巴,还有几个学生也老是脚带泥巴到教室里来,以前他还以为孩子们淘气,故意去水坑里玩稀泥了,走过这条河他明白了,孩子腿短脚步小,踩着列石过河,十有八九会掉水里,鞋湿了然后在黄土路上走,可不弄出两脚泥来。

张小蛋的家到了,一个黄土墙围成的院子,进了大门,一间砖房,一间泥土矮房子,秦老师记起在网上看过的照片,记起来它叫箍窑,用泥土一道一道箍出来的。想不到这里也有,他瞅着稀奇,一个老汉打羊圈里出来,秦老师看见他脸膛黑红黑红的,狭窄的前额上挤满了横七竖八的皱纹,裤脚高高挽起,光着脚板。他一看是孙子带来的人,明白了,呵呵笑着说老师来了啊。他舌头好像短了半截,咬字不真,把“师”念成了“xi”的音。

秦老师进屋看见炕上睡着个老奶奶,她睁开眼看见秦老师,挣扎着要爬起来,老汉说你头晕就别起来,这是蛋子的老师。老奶奶冲着秦老师挤出一个难为情的笑。秦老师看见炕上铺着片线毯子,脏兮兮的,看不出原来的花型和色彩。就没敢往炕边上坐,站着说,我是来了解张小兰同学的情况的,你为啥不叫娃念书呢,现在又不收学费,书也是国家免费,本子铅笔等文具我们学校解决,你就让娃来念吧,正是念书的年纪,耽误的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老汉听了没吭声,身子靠住门,慢慢地往下出溜。一直到屁股坐在地上。秦老师只能把目光落低,也看着地。地是黄土铺成的,看样子刚刚扫过,洒过水的痕迹还在,这种洒水的方式他在小满拉那里见过,把清水灌进壶里,再从水壶细长的嘴巴里把水划着圈儿洒出来,在地上划出一个个圆形的圈儿,像一朵朵花儿。秦老师看了一会儿想一定是张小兰洒的,因为能从这形状里看出女孩子特有的优美和细致。

秦老师这一沉默,张老汉沉不住气了,一个手搓着膝盖说,哎我这个孙女子命苦,家里情况老师你也看到了,我儿媳妇走了,儿子一个人在外头游逛,我老两口拉扯两个娃,眼下我老伴儿卧病不起,就我一个人能干活,兰子要是去念书,这个家真就没法儿过了,老师是好心,但我实在没办法啊。说着叹了口气。

秦老师抬头又把家里打量了一圈,发现老汉说的没错,再看炕上的老奶奶,忽然觉得再劝是没用的,就起身告辞。

走出大门,撞上张小兰提着一桶水往进走,水太重,她摇晃着身子脚步踉跄地走着,水不断洒出来,在地上泼洒成一朵朵湿润的花瓣。她看一眼秦老师就猛地低下头,连人带桶子扑进屋去,再没有出来。秦老师心头像被人狠狠揪了一把,忙忙发动摩托离开了。摩托骑得飞快,风像一个个巴掌拍打着脸颊。他第一次觉得做一个小学教师是那么无能为力,有些时候有些情况原来不是你尽了力就能有结果的。张小兰单薄的身影刻在了他的大脑里。

15

到了第二年六月末尾的时候,秦老师把各年级的课程早早结束,进行复习。同时他悄悄地做准备,等期末试考完一放学,他的两年支教生活也要画上句号了。

这天正午特别热,孩子们回家吃午饭了,家远不回的坐在教室里吃干粮,有些围在树阴下叽叽喳喳地闹。秦老师将铺盖全部搭在绳子上晒,将箱子里的书也搬到台阶上晒。山里的阳光分外干爽,有一股淳朴得接近远古的味道。

他蹲在台阶上一本本地整理书籍,有几本伊斯兰知识读本是从小满拉处借来的,就挑出来到寺里还。小满拉没在,阿訇房门也锁着,他就坐在台阶上等。他这是头一次一个人在清真寺里待,高远的蓝天里一枚太阳孤零零地挂着,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南墙根下几棵白杨树的叶子在飒飒作响,树丛里偶尔发出麻雀的喧闹。奇怪的是这些响动反倒叫人觉得寺里更安静了。他望着大殿看,大殿碧绿的拱形圆顶上高高擎起一弯新月。旁边是阿訇朴素的厢房,紧挨着是低矮的水房子。院子当心用砖头简单地堆彻出一个小花园,里面长着一些花,正在开,都是很普通的花,但是所有的一切,在这里都给人不一样的感觉。是什么感觉呢,是肃穆,一种油然而生的厚重感。他记起小满拉说过,几年前阿訇带着他来这里,阿訇给坊上开学,他跟着阿訇学习念经。他家里穷没念过书,他的愿望是有一天念成大满拉,当个有学问的大阿訇。秦老师没有亲眼见到小满拉家的情况,但他断定小满拉从小过得苦,这种苦日子在他身上留下了烙印,他远比同龄人显得懂事、朴素,勤快耐劳。

秦老师胡思乱想了一阵,出去到马拐子的小卖部转了转,铺子里只有马拐子一个人,秦老师和他聊了几句就离开了,他心里莫名地乱,慌慌的,好像有什么东西丢了那样。还不见小满拉来,也不想回学校去,就信步上了北山。

爬上山头,他才发现北山更远处正发暴雨呢,半边天被乌云遮蔽,闪电一波连一波,不知是离得远还是哑雷,没有雷声。他望着那团乌云看了会儿,发现形势很凶猛,眨眼的工夫那些云就扩散开一倍左右,云的茬口黑中带红,而南边的天空里太阳红朗朗的,属于大晴天。他瞅着有些稀奇,天空被阴与晴分割成了两半,一半乌云压境,如有千军万马滚滚而来,另一半却风和日丽,天空碧蓝。这绮丽的自然景象也只有在山里才能看到吧。他用手机拍了一些照片,等变换着角度拍完,再看时大半个天空已经被乌云霸占了。起风了,刮起尘土末子一股一股的,直往人眼睛里扑打。终于连最后一片晴好也被乌云吞噬了。秦老师记起院子里还晒着被褥,慌了,拔腿往山下跑。一路冲进教学点就收东西,这时雨点子已经噼噼啪啪地落开了,一颗颗乱纷纷地砸在地上,浮土里冒起一个个土泡。学生们吃了饭正在返校,被雨一追,一个个嬉笑着跑进来,一看秦老师的书还在台阶上没收完,呼啦啦都挤过来帮忙,人多力量大,很快就把书全都搬到了屋里。

16

暴雨的气势很快就溃散了,雷电还在响着,但已经没有了初来时候的震慑力,像有一把大手把阴云生生地撕扯开了,破裂之处露出湛蓝的天,太阳亮灿灿的笑脸。秦老师望着一堆仓皇搬进来的东西觉得好笑,真是虚惊一场。

他笑着出去敲上课铃。铃子是一个圆形铁环挂在屋檐下,用一根铁棒敲打,发出清亮的当当声,响声沉郁浑厚,余音绵长。随着铃声孩子们纷纷往教室跑,秦老师看见有两个学生没有奔向教室,从大门口冲进来直奔自己来了。是马玉虎和杨万军,俩人跌跌撞撞地扑上来,说老师不好了不好了……他一看他们身上全是水,马玉虎鞋子没了,光脚上沾满泥,瞪圆眼说,河河河里发山水啦,张张张小蛋叫大水冲走啦……

马玉虎磕磕绊绊说完,两个孩子哇地一声都哭了。

秦老师头脑一沉,蒙了,忙说,这没下雨呀,就掉了几个雨点子,哪来的山水,你们别吓唬老师啊。

真真的,北山里发大水,山水全下来了,河道里全是水,我俩本来要去河边看水,看见张小蛋背着书包过河,还没走到河心里水就大了,张小蛋往过来跑,他没有跑过水,就被水卷走了,不信你快看去!杨万军哭喊着说,说完嚎啕大哭。

两人不像开玩笑,秦老师忙拔腿往村口跑,跑着跑着听到了水声。果然是山洪下来了,正在小河里汹涌奔腾。他没命一样冲到河边,从前平静细小的河完全变了脸,河床全被淹没了,水冲上来,水面几乎接近两岸的庄稼地了。浑浊的山洪滔滔地冲突着,响声像上千头巨兽在同时怒吼。秦老师傻眼了,真来山洪了?这么骇人?张小蛋他真被冲走了?河面上茫茫一片全是水,哪里有张小蛋的身影呢?

秦老师在慌乱中强自镇静下来,忙回头往村里跑,眼泪不争气地迷糊了视线。

村里人闻讯很快跑出来,老弱病残的都来了。场面有点乱。老马遇事冷静,忙指挥人手沿河找孩子,一面叫秦老师赶紧上山给中心校打电话报告。秦老师两腿打着颤好不容易爬上山,打完电话下山时,怎么也站不直了,干脆瘫痪一样坐在地上了,痴眼望着山下,现在整条河全在眼底下,像一条黄色的龙,怒气冲冲从北向南奔腾,水势没有减弱的迹象,老远也能听到轰轰的巨响。

两个时辰后,两辆小车来到腰巴庄,这时候河水小多了,但淤泥把河滩全漫了,没法过河,就在对岸停下了。车上的人下来,河心里的水浅下去,露出歪歪斜斜几个列石。几个人踩着列石像笨鸭子一样摇晃着身子渡过河来。

毕竟是教育战线干了半辈子的领导,他们的表现远比秦老师镇静成熟。

余校长叫大家继续找人,叫秦老师站住,把具体情况汇报一下,秦老师丢了魂一样,说还是先把人找到吧,说不定还有活着的希望。

余胖子看看身旁的乡亲都去搜救了,冷笑一声,说嫩娃娃尽给我弄这屁麻达!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毛病害咧你。

他快速给大家统一了口径:一,出事时间是中午吃饭时间,学校已经放学,脱离了责任。二,地点在学校之外,也与学校无关。三,关于小学生安全常识,学校常年紧抓不懈。四,中心校领导第一时间赶赴事故现场组织搜救。说完吩咐同来的一个老师赶紧给县教育局打电话报告。

秦老师呆眼看着河,他的心还在张小蛋身上,盼望出现一个奇迹,河水哗啦啦一响,一个孩子探出头,摸一把脸上的水,瞅着他调皮地笑,正是张小蛋!

余胖子看一眼他的呆相,恨铁不成钢地哼了一声,叫另一个中年老师赶紧去学校,看安全标语还在吗,重新粘贴一下,赶紧办一期黑板报,内容全部是小学生安全常识。

几个人麻利地分头行动。

安排妥当,余胖子松了口气,带着剩下的两个人沿着河边走,边走边看,河水一点一点浅下去,露出满河滩的淤泥和浪渣。好像河道里刚刚经历过一场残酷的战争,这会儿一切结束,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战场。

整整折腾了一个下午,就在大家筋疲力尽的时候,张小蛋找到了,他没有像大家预料的那样,被冲到遥远的下游去,竟然就在小河岸边的庄稼地里,被一棵小榆树的柯杈挂住,身子陷在淤泥里。

乡亲们把孩子清理出来,抬进河对岸的家门,余胖子叫张小蛋爷爷先别顾着哭,他有事情需要交代清楚。一,今天这情况中心校完全可以不来人,因为责任不在学校,中心校所以来人,是出于人道主义。二,孩子既然找到,就应该及早入土为安。三,对于这样天灾造成的灾难,他表示同情和慰问。四,结合学生家庭现状,考虑再三,中心校决定从经费里挤出一笔钱作为慰问,钱不多,一千块,但表达的是一种爱心。

第二天,大晴的天,艳阳高照,地面上的水分快速蒸发,中午时分被淤泥漫过的路面上,泥巴干了,翘起一个个圆形的小泥碗。脚踏过,发出啪啪的碎裂声。

村子里的人都去送张小蛋,孩子们在教室里打闹嬉戏,他们已经忘了昨天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暴雨。

秦老师坐在宿舍里用铅笔画素描,画一张是一个圆圆的脸,再画一张还是个圆圆的脸。他画了一张又一张,画面都是一个男孩的脸。画累了,就停下来,冲画里的孩子笑,调皮地眨眨眼,孩子不笑,脏乎乎的圆脸望着他。

17

七月三号,考试结束,秦老师留了两天,等娃娃把通知书领了,这才打点行装。当初带来的一条褥子一件太空被都变薄了,一条毯子也开始掉绒,枕巾床单经过多次搓洗都变得陈旧了,他决定不带走它们,留下铺在床板上,后面来的老师说不定能用到的。再说城里的家中未必有地方放这套旧铺盖。他将衣物整理装进箱子,笔记本电脑复读机也装上,还有什么呢,打开抽屉看,发现都是些不重要的,除了墨水、红笔、粉笔、作业本等教具,还有什么呢?经常做饭的桌子上方,他订的一片白纸早就被油烟污渍浸透,一片灰黄,那上面他用铅笔勾勒的一个头像早就模糊了。他望着这片纸仔细辨认,依稀看出五官像张小蛋,正裂开嘴巴调皮地笑呢,细小的眼里闪着狡猾的神采……他的视线一团模糊。

秦老师将摩托低价转给了小满拉,他知道自己一回到城里就用不上它了。

小满拉骑着摩托在村里走了一圈儿,老马开着蹦蹦车来了,说你要走了啊,也不早些说一声。恰好我要去集上买化肥,这就顺便送送你这尕娃子,在咱这山沟里熬了两年不容易哇。秦老师将箱子搬进车厢,在老马身边坐了。

蹦蹦车突突地发动起来,还没走出村口,几个女人撵上来,招着手喊嚷停下,捎她们一程,她们也去赶集。老马只得停了,笑呵呵说你们这些懒婆娘啊,就知道成天价往集上疯跑,集上有啥稀罕东西勾你们的魂儿呢,小心把心给跑野了。

一个大嗓门女人哈哈笑着回敬说放心,有你老家伙盯着,就算一天赶三趟集,也不会野了心,就怕你死老汉来来回回开个蹦蹦车把一把老肠子给颠成一锅烂米汤喽。

女人们哗啦啦笑起来,边笑边忙忙往车厢里爬。

老马说下来都下来,一群臭婆娘一个个屁股面盆一样大,别压坏了我的铁牛。

一个女人在车厢里跺了一下脚,说呸,真是越老越死皮了,这铁家伙真要压坏了,我们给你赔个新的!

秦老师有些吃惊的看着这场面。他一直以为老马是个严肃的人,想不到会是这么爱耍笑的性子。

有个媳妇肚子大了,趴了几次都爬不上车厢高高的边沿,气得老马直撅胡子,骂你也敢凑这热闹,不怕把娃娃给颠出来?

小媳妇红了脸,说要去扯几尺布好好给娃缝个小被子的。

秦老师看她还是爬不上去,就下了副驾驶座,让这媳妇坐。他自己则爬到车厢里了。车厢里一共挤了六个女人,还有几个女孩子。刚才女人们叽里呱啦说个不停,女孩子都显得腼腆些,只是含笑听着。他不好意思看大家,慌乱地抓住车厢边沿。车厢里扔了几个蛇皮袋子,女孩子怕弄脏新衣裳,蹲着。女人们才不讲究这一套,图舒服早就一屁股坐在地上。秦老师想了想,像女孩子一样地曲着腿蹲下。

秦老师一到车里,女人们的笑闹停止了。一个个悄然打量着他。大概谁也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这个城里来的大学生,在他的身边,似乎大家有些紧张,有些羞赧,便一个个有些不好意思了。

幸好这状态只持续了一会儿,等到蹦蹦车过了河,爬上岸,拐上了大路,突突地快速跑起来,女人们不甘寂寞,又开始稀里哗啦说笑起来。

秦老师回过头望,看到了那条河,河那岸的腰巴庄,河心里一排熟悉的列石,只有对岸的张小蛋家看不见,被一个山包挡住了。他默默在心里说再见了腰巴庄,再见了我的支教生涯。

蹦蹦车在大路上飞快地奔跑着,村级公路修整,这条路终于要修成沥青的了,路面上到处堆积着石头沙子,蹦蹦车越发颠簸了。有时车轮碾过稍大的石头,车厢就咣当咣当响,直颠得人肚子里的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一样。一阵一阵的黄土被车轮惊起,形成一道土雾在车后飞腾着。女人们受着颠簸,也不说笑了,闭上嘴巴,微微合眼,全心全意对付屁股底下癫狂的晃荡。

秦老师觉得苦不堪言。一不小心后背就蹭到车厢的铁皮上了,撞得生疼。还不好意思叫苦,因为女人们没一个叫苦的。他看见斜对面的角落里一个女孩子低着头,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她的头上搭了块丝巾,前额搭得很低,几乎连眉毛也遮住了,看不清她的脸。在一群活泛的女人中,一个人的安静就显得有些突出。等到远远地望见集市了,路面才平坦下来。蹦蹦车像一匹经过狂奔的马,累了,变得温顺下来,舒缓地向着前方前进。颠簸程度一减下来,女人们就不安稳了,嘁嘁喳喳的说笑声高起来。

一个女人看一眼身后默默无闻的女子,说呦,今儿有人得买喜糖哩,颠了这一路,口里苦死了,就想要个喜糖润润嘴。说着抬肩膀撞一下另一个女人。被撞的立即心领神会,说就是,都瞅对象了,还不高兴呢?笑,孝女你得笑。是大喜事咋还吊着脸哩?

秦老师明白了,她们所说的这个孝女正是搭丝巾的女孩,这女孩没笑,头拧了过去,向着车后了。风吹起了她的丝巾,脸露出来了,她伸出手扯住丝巾,重新搭好,还是搭得很低,几乎将眉眼都遮盖了。

下了蹦蹦车,老马过来拍拍秦老师的肩,高声说,你这尕娃子实在,在我们腰巴庄坐了两年,道谢的话我秃嘴笨舌不会说,我们请你到馆子吃一顿饭,算是答谢你。

秦老师忙摇摇手,说不去,还要按时间赶车呢。

老马说,那我就去中心校了,跟余校长念叨念叨,要他们再给腰巴庄安排一个老师,你这一走我们又没老师了嘛。

秦老师忽然心里一闪,想说你们还要重视一个事情,就是向上面呼吁,在无名河上修一座桥。然而看着老马落满尘土的瘦脸,看看一群乡村妇女,这句话卡在了嗓子门上,被熙熙攘攘的市声淹没了。他知道即便说出来,这群目不识丁的山里人,也没有能力没有机会向上面反映。所以说出来也只能是白说。

秦老师和腰巴庄的乡亲挥手告别后,就坐上了前往县城的班车。在车上,他打开手机,现在有信号,可以上网了。他就和人聊起了天,他将网名改了,换做“我的腰巴庄”。

18

农历八月的一天,孝女在河边洗衣裳,整整一个长夏都没空儿好好洗一洗。这可能是她最后一个秋季在小河边洗衣了,等到一入冬,她就要嫁人了。亲事已经定下了,女婿她见过,是个身体稍胖面相憨厚的青年,一看就是个忠厚实诚人,所以家里父母兄嫂都说很好,一定是个能够托靠一辈子幸福的男人,她也就点了头。然而她还是有些遗憾的,心底里觉得不尽如人意。他的五官长相没有一点书卷气息,与她内心深处期望的类型一点也不相像。她望着河水,她的心思早就不矛盾了,现在变得很平静,一点也看不出不久前经历的骇人浪涛。她知道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曾经的心事肯定会隐退,淡化,像这河水,它一定也会忘记自己在这个夏天卷去了一个那么鲜活的生命。在渺远而真实的未来,她将和每一个乡村女人一样,在漫长平静的日子里度过一生。

责任编辑 赵宏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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