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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季生病

2014-11-15林宕

清明 2014年5期
关键词:春花

林宕

老季生病

林宕

1

初夏的一天下午,老季走在周家角镇的祥凝浜路上,脚步有点软。祥凝浜路以前是条河浜,后来填了河,筑了路。被填了的那条河老季小时候见过,秋生菱角夏长荷,春凫鸭子冬溜孩子,淌水时清澈如镜,结冰时溜光闪亮。这条有时淌水有时结冰的河流在老季的脑幕上蜿蜒向前时,老季的脚步越发软了,脚下还有打滑的感觉,可理智告诉他,他不是走在河上,而是走在路上。他走在路上时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同时感到自己的身体像是哪里出了问题。其实几天前他就感到了问题的苗头,他抽烟无味喝酒呛喉就是身子向他提出的警告,可他无视这警告,他认为只要挺几天就过去了。多年来,他就是这么挺的。一般来说,每当他身体在挺的时候,耳朵也在挺——他老婆春花在他身体不适的时候,总是责备他的挺,说他大小也是个官,在别的官员偶有不适就住院的大气候下,他的硬挺到底是什么意思?老婆要他说出这意思。每当此时,他就会嗫嚅着说,医生能看好的病,不去医院也会自好;医生看不好的病,去了医院也白搭。还说这话伟大领袖毛主席也说过。老婆认为老季回答得不在点子上,这样的回答是老季无视家庭、无视她春花的最好证明。

老季,名旺,字没有。目前,叫他季旺的人很少,几乎没有,官比他大的或同级的人,叫他老季,官比他小的人称他季科——他现在担任着周家角镇旅游公司的经理,套用鲁迅的一个著名句式来说,他是当着经理而被叫做季科的唯一的人。原因何在?一方面,这是因为他担任科长的时间太长了(计有二十年);另外一方面,颇有政治敏感度的小镇人都意识到季科到旅游公司去任职是镇里的权宜之计,他们的政治敏感度还告诉他们:称老季季科比称他季经理更能给老季面子。在小镇上开着最大的电器商行的老板是从副镇长任上辞职下海的,可这位刘姓老板经商多年,人们仍旧称他为刘镇,他从来不主动更正(表明他很乐意别人这么称呼他),组织部门也不来找他。这进一步说明:存在的肯定是合理的,叫出的肯定是必须的。

在路上,老季看到了一位熟人,那人是他初中时的同学,老季就朝马路的对过唤一声:哎,叉包!

老季居然隔马路唤人,又能套用鲁迅的那个著名句式来概括他了:他是当着官而能隔马路大声招呼初中同学的唯一的人。他太平民、太基层了。从这一点上看,老季肯定是与开电器商行的刘镇是有区别的。

叉包穿过马路,走到老季身边,说,季科,那件事你还是要多关照。

叉包说的是他的亲戚要承包旅游公司那条游艇的事。

老季说,操那,你一见我就忘不了那事。

叉包说,操那,我不见你也想着那事。

老季虽然答应了叉包,可这事还有点难办,这事属常务副经理常木福管辖,公司里已经做了分工,常木福管水上,老季管陆上。原本这样的分工也难不了老季,可常木福的堂弟常木明是镇长,这事就难办了。可再难办,老季也答应了叉包,老季要叉包等。叉包说,等得了时间,等不起青春。老季就突然想起了镇长的一次精彩发言,把里面的一句话扔给了叉包,我们虽然要有“等不了”的紧迫感,可也要有“急不得”的心态。叉包就只好咽口唾沫,悻悻地说,操那,你不要最后只让我喝洗脚水。

老季张张嘴,转了话题,说,这么早就下班啦?

可叉包却咬住那个话题不放,听说常木福生病住院啦,何不趁这机会发动政变,把我亲戚的事办了?

老季左右看看,眼露机警的神色说,政变已经不适用于这个时代……发动一下也无妨,不过要等合适的时机,时机没有成熟,不能暴露。这不,我现在就是去医院看望常木福。

老季把在医院门口买的苹果、香蕉放到床边。病房里弥漫着一股84消毒液的味道,还有一些青霉素等药物的味道。这些气味有点呛人,老季咳嗽起来。

常木福说,老季你太客气了。

老季这才想起口袋里还装着一个事先准备好的信封,连忙掏出,把信封往常木福的枕边塞。常木福侧了侧身说,老季你太客气啦。这时候,常木福的老婆金凤立刻把手伸向枕边,拿起那个信封,若无其事、自自然然地塞进自己背着的一只蛇皮纹挎包里。一直站在病床边的金凤长着一张紫红色的胖脸,打扮却很时髦,穿着一件白色蕾丝上衣,两只耳朵上还各挂着一个亮晶晶的耳坠。老季仔细一看,那两个耳坠是精致的白瓷五瓣花。老季让目光迅速离开那白瓷五瓣花,落到金凤身边的建筑安装老板单刚的身上。单刚脸上立刻浮起谄媚的笑,这笑像小火苗一样蓝莹莹的,似乎还飘动着。老季的目光仿佛被烫着了一般,迅速逃离,落到了单刚身边的另一位中年男子的身上。这男子是一位搞视觉艺术的北方人,常在周家角镇的漕港河上放水幕电影,还在镇边的淀山湖里搞过水上灯笼展,放过水上烟火。当然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艺术家的工作不是义务劳动,小镇上的观看者都不能白看,只不过观看的费用由镇旅游公司统一出了。当然,怎么出、出多少都由常木福定,他负责小镇旅游的水上工作。平心而论,这几年,小镇旅游的水上工作还是搞得有声有色的,听说视觉艺术家目前正在跟常木福商谈着要搞周家角镇首届“龙王艺术节”。

建筑安装老板单刚诺诺告退,随后北方艺术家也告退,老季的眼睛再一次落到金凤腰间的蛇皮纹挎包上。这个挎包已经鼓了起来,上面金黄色的纹路像是真的变成了得到皮肉支撑的蛇纹,更显眼、饱满了,在游动,在前进。老季想,如果再来一批人,这个包就不能用了,她还带着别的包吗?

老季说,那我也走了,你好好养病,不要牵挂单位。

常木福说,季科,这几天,公司里的事全靠你担着了。

金凤说,你不要跟我家阿福一样也生病了啊,看你面孔白的。金凤说着伸出右手来,往老季的额头上摸。和本人的胖大不同,金凤的手挺小,“手大抓草,手小抓宝”,老季想,怪不得这女人背着一只鼓囊囊的蛇纹包,只怕她以后会背上更多的蛇纹包。随着金凤右手的挨近,老季闻到了浓郁的香水味道,他想避让开金凤的手和那股香水味,可与其说他别脸的动作是避让,不如说是迎合。

金凤说,哎哟,你额头这么烫!金凤在老季额头上除了摸到了烫,还摸到了汗。她甩了甩自己的手,又开口,老季你的身体肯定不对劲了。

老季说,好像是有点不对劲,主要是前两天熬夜了,一熬夜,我就这样。挺一挺就会好,睡一睡会更好。

金凤说,那快点睡呀。老季说,晚上再睡。

又有一人跨进病房,老季不认识,那人与常木福夫妇分别打招呼后,有点忸怩地看看老季。老季就告退。

老季来到了病房外长长的走廊里。走过常木福病房墙上一个小小的窗子后,他心里一动,转了个身,再次走过那个窗子。他假装很随意,让目光落在了窗子上,可窗子上的玻璃有点毛。他不得不停住脚步,让脑袋靠向窗子。他看到了窗子里的情景:金凤在把鼓囊囊的大信封往腰间的蛇纹包里塞。老季直起腰,觉得自己的窥探很不齿,就在这时,他的喉头一阵难受,他有了想呕吐的感觉。不过,他的头脑很清醒,他感觉到来探望常木福的人中,一部分人是真正来探望常木福的,一部分人是来探望他堂弟常木明的,探望木福的人少,探望木明的人多。

老季蹒跚着脚步走到了走廊的尽头,那里也有一个窗子,一阵风从窗外吹来,老季喉头的那份难受减轻了不少。老季想,金凤也许说得对,他得快点睡下,把自己的身体放平到床铺上。老季的双腿突然一软,结果,老季在这一天不是躺在了床铺上,而是躺在了医院冰凉的地砖上。

2

老季要春花回家,可春花不肯。春花说,我一走,你也会立刻走掉。春花怎么能肯呢?怎么能放过老季自己倒在医院里的这个机会呢?在家里,春花是断断不能把老季送往医院的。春花说,你就安心在这里住几天吧,让医生多观察一下,做一次全面检查。老季翻翻眼睛,欲语又止。春花就继续说,反正你用的也是医保。老季终于说,自病自得知,我哪用住院?你没有听说过吗?有人把没有患精神病的人送进精神病院,没几天,那人真变成精神病人了。

病房里一片白,白墙、白被、白床单,当一个白衣护士进来时,老季看到旅游公司市场部副经理小李子也跨进了病房。小李子左右两手各拿着一只篮,左手里是花篮,右手里是水果篮。花篮姹紫嫣红,水果篮色彩缤纷,两只篮烘托着小李子,他的脸也红彤彤了,简直也像一朵啥花了,更像一只长歪了的红苹果。

春花迎上去,春花不认识小李子,却像遇到了老熟人,脚步快速,脸上堆笑,伸手就接过花篮。

小李子招呼老季,可白衣护士已经把一支体温表塞进老季的舌根下,老季喉头发出了一记含混的声音,算是回应了小李子的招呼。

白衣护士返身往门口走,小李子看着护士的背影,眼神里带着一份警觉。这个小李子别的都好,就是过分胆小了,办啥事都像解放前的地下党。最近市场部要提个经理,小李子给老季连着写了两封信,还不在信里明说,只在信里绕圈子。其实天天见面的,只要碰到了讲一声,向老季表达一下自己想上位的意思就是了。

见护士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小李子立刻从口袋里摸出一只信封,往老季枕边塞,同时还不忘朝病房的门口看一眼。

老季一下子拔掉了口中的体温表,瞪圆了眼睛说,小李,你这是什么意思?老季拿起枕边的信封,伸直了手臂,你拿走。

小李子忸怩着,脸上露出窘迫的表情。

老季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这是真的生病住院了!老季说着咳嗽了一声,连自己也觉得自己刚才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其实,老季的脑袋已经不怎么晕乎了,特别是在挂了葡萄糖后,他的脑袋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可他伸直着手臂,就是想不起来自己接下来该说什么了。当小李子跨步上去托住老季的手臂时,老季才又开口,我告诉你,我不喜欢这样!花和水果你留下吧,信封你拿走。否则,你上次信里提的意见我不会采纳了。

一旁,春花的脸涨得通红,好像老季在说她,在指出她的不是。

小李子说,季科,这是……这不是……他终于接过那只信封,像一只斗败的公鸡一样垂下了头。白衣护士又进来了,小李子快速地把信封塞进裤袋。

小李子和护士走后,老季对春花说,记住,人可以穷,但是心不能穷。

春花说,什么话?

老季说,一直想着钱,心就穷了。

春花的脸本来已经恢复平静,听了老季的话后又涨红了,她说,你是在说我?好,我心穷,你心富,以后我这个心穷的人不再买菜淘米烧饭了,以后就跟着你这个心富的人吃香喝辣吧。

老季知道自己的话又惹上了麻烦,立刻息事宁人,好好,我说错了……其实是你多心了,我是在大而概之地说。

春花却还是不罢休,大而概之?我没有文化,你不要文绉绉地教训我,你直截了当地说我好了!什么心穷!我倒要看看你的心是怎么个富法,你扒开来给我看……有人进病房了,春花立刻闭上嘴。

进来的是一位让老季感觉似曾相识的小伙子,一件皱巴巴的淡黄西服吊在两个肩胛上,一条咖啡色裤子的裤管短了一截,像是女人的七分裤。小伙子左手拎着一只小竹笼,里面是草鸡蛋,右手拎着一个小提篮,提篮小口圆肚,牛皮纸扎口,看不出里面是什么(后来老季才知道里面装着两碗酱汁鹌鹑肉,是小伙子自己捉自己烧的)。

春花已脸露微笑,快步迎向小伙子。老季看着春花,脑幕上却出现了金凤的身影。相比于春花,病房里的金凤是镇定的、坦然的,尽管她背着一只蛇纹包,似乎一切有备而来,可她的样子却是不急不缓、自自然然的。老季的心里突然有点酸涩,他感到自己有点对不住春花。较之脸色紫红、膀大腰圆的金凤,模样俊俏的春花为什么反而会“那样”?人说女人是男人的“学校”,男人又何尝不是女人的“注塑模具”,家有什么样的男人,就出什么样的女人。老季有点自责,可他很快在心里把这自责驱赶掉了,他不是常木福,他不能学常木福——在常木福面前,他一定要保持住自己在某一方面的优势,他不能贪。

春花伸出手,从小伙子手里接过那只小竹笼和那只小提篮——你干吗要接?你这个接的动作简直是愚蠢透顶!此时的老季虽然还感觉浑身绵软,可他真想从病床上跳起来,拉住春花的手。

春花把那两样东西放到床脚跟后,对老季说,我老家麻子婶娘的小儿子,我的小成弟弟。

那么,这位小成弟弟就是老季的“小舅子”了,可对这位“小舅子”老季却没有真切的记忆。小伙子却在唤老季姐夫了。小伙子的样子既有点腼腆又有点莽撞,他一下子站到了老季的床头,搓了搓手说,姐夫,怪我耳聋腿懒,来晚了。小伙子用略微沙哑的嗓音表达着对老季没有来由的歉意。看着这位陌生的“亲戚”,老季想起来自己年前曾被春花拉到她的娘家,在那个名叫田山庄的村子里见过年老的岳父岳母后,又被春花领进了村子最南端的一户人家。春花指着头发花白的老者说,这是阿忠叔叔,他孙女今年刚从旅游学校毕业,想进你们公司当个导游。白发老者一旁一位戴粉红塑料眼镜、穿尼龙面料运动罩衫的小姑娘怯怯地唤老季,老公公。老者说,不,叫舅舅。小姑娘就又叫,舅舅。就是在那一瞬间,老季感悟到,用不了多长时间,春花所在的田山庄将到处布满着他的“小舅子”、“连襟”、“妻妹”,他要坚决遏制这种局面,怎么遏制?他还没有想好。他想,我还只是一个小小的科级干部,如果再“加官进爵”,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到时不要说村里,大概整个镇里都会布满他的亲戚了。

阿忠叔叔要留老季吃晚饭,老季哪里肯依,拉着春花往外走。老季刚迈进岳父家的门槛,阿忠叔叔和他孙女就跟来了。阿忠叔叔左肩扛小箩筐,右手抱扁草笸,他孙女左手拎竹篮,右手提布袋。阿忠叔叔和孙女肩扛手提过来的东西有:练塘茭白、西岑芋艿、淀山湖白鱼、横江蚬肉、青浦塌饼、朱家角酱蹄。老季看看堆放在客堂里的东西,又看看春花,对阿忠叔叔说,这么多东西,哪里吃得掉,你们拿回去吧。老季说的是实话,老季岳父岳母都快八十岁了,胃纳差,根本消化不了多少东西,而老季家就他们夫妇两人,两个双胞胎儿子在外地读大学,夫妇俩也是无法短时间内消化这些东西的。无法消化这些东西难不倒春花,待阿忠叔叔他们走后,春花匀一小部分给了自己父母,其余的,全部带回了家。她把练塘茭白抖落到一只竹匾里,端到阳台上,说是要把它们晒成茭白干。然后,她又搬出一只陶质的方口钵头,把那些横江蚬肉倒进去,用粗盐搅拌。在搅拌时,她还回头对老季说,腌好后,可以吃两个月。说罢,她把半条淀山湖白鱼(另半条已经被她切给了父母)放到了一只瓷盘里,也用手指撮了粗盐,撒到盘里。她说,这鱼留到明天吃,晚上就吃酱蹄。老季不无嘲讽地说,那些芋艿你怎么办?看着春花忙碌,老季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其实,真不该拿阿忠叔叔家的东西,吃人家总归嘴软,老季肯定会把阿忠叔叔孙女的就业当成事了,但办得成办不成却难说,单位进导游的事肯定要班子商量。本来,陆上水上各管各,可最近,常木福却伸长手脚了,只要沾上水的事,都要插一脚。旅游区的地下管网改造会不会产生污水?给旅游区部分陈旧的民居“穿衣戴帽”时要不要安装雨落管?只要沾上水,常木福均要求班子讨论,而且讨论时常常与老季唱反调。最近,常木福更是在一次班子会上提出了一个旨在进一步掣肘老季的动议:以后公司里的工程项目方案、人事进出方案均要让分管旅游的副镇长签字,签字后才能实施。副镇长签字,还不就是他堂弟常木明签字?

麻子婶娘的小儿子、春花的小成弟弟翕动着鼻翼,像是在用力呼吸散发在空气里的药味,他沙哑着喉咙,吭哧吭哧地开口,姐夫,家里没有啥,今年的鹌鹑也都变得门槛很精了,所以,只带了一点点东西来,对不起,勿要嫌弃。小伙子似乎除了表达歉意,说不出啥了。老季看着小伙子厚厚的嘴唇,突然对小伙子充满了好感。老季想问小伙子,为什么今年鹌鹑的门槛都变精了,可没等他开口,小伙子就搓着手说要走了。小伙子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他来病房,好像就是来办两件事,一是来送东西,二是来道歉。

小伙子宽厚的背影刚在病房的门框里消失,又有人进病房了。老季凝凝神,认清是单刚,建筑安装老板单刚。

3

老季给单刚打电话,让他立刻来医院,把他塞在枕头底下的东西拿走。东西者,装在信封里的钱。当老季在枕头底下发现这个信封时,几乎要惊唤一声。老季手拿着信封,想,要死,这姓单的生意人真是鬼,他是什么时候把这信封塞到枕头底下的?又是怎么塞的?老季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他只记得当时单刚就站在他的床头边,垂着两只空手,跟他对话了几句。单刚说,生病其实是件好事。老季说,怎么说?单刚说,生一次病就是给身体放一次毒,所以不生病的人身上的毒素会越积越多。老季说,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单刚说,有的人身上的毒素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生一次病,等于在半道给身体放一次毒,而有的人一直不生病,等于是不给身体放毒,他身体里的毒素只会越积越多,直到他全身都是毒素。老季说,全身都是毒素后会怎么样?单刚的手挥一挥说,那些人全身都是毒了,会怎么样?只能那么样了!说着做了个翘辫子的滑稽动作。老季刚想再问点啥,单刚就告退了,垂着两只空空的手转身向病房的门口走去。其时,老季想,单刚这家伙今天有意思!这个俗人今天的面目焕然一新,都让老季觉得风雅了。哪承想,这家伙还来了这么一手。单刚在来这么一手时,老季的眼睛始终是睁着的,而且春花也在一旁,可是,老季和春花竟然都没有当场发现单刚的这一手。这人真是太鬼了。老季说单刚“太鬼了”,这是带有一点褒义成分的,“太鬼了”是指某些技术的圆熟以及高超,谁说送礼不是技术工种呢?单刚的送礼已经不仅仅停留在技术的层面,简直上升到了艺术的高度,他就在轻松的闲聊中,“挥一挥衣袖”,不着痕迹地留下了信封,却“不带走一片云彩”——这“云彩”是什么?是老季对单刚这种大师级送礼方式的惊讶,这惊讶似乎有着云彩一样绚丽的羽翼,可其本质还是一份不快和急迫。所以,当老季发现枕头底下的信封时,他差不多在第一时间就给单刚打电话了,他的语气正是不快和急迫的。单刚在电话里沉默片刻,说,季科,您真是的,您是神……老季说,再往前跨两步,就是神经病,对不对?单刚呵呵笑一声说,您幽默,季科,我买您的账。不过单刚又说,他有些事要处理,只好让他的妹妹来拿“东西”。

单刚的妹妹来了,一头直发又黑又亮,上身是一件红色的网眼针织衫,里面的衬衫也是红色的,丝绸小领翻在针织衫的外面,下身是蓝色的裹身短裙,一根黄铜拉链从腰际直通到大腿。

老季说,你是单刚妹妹?

姑娘说,嗯呢,妹妹。

姑娘说的却是外地口音,老季的脸上顿时现出狐疑表情,姑娘就补充,是表妹呢,上个月来的这里,在我表哥那里帮衬。姑娘说着把老季递过来的信封放到斜挎在肩上的一只棋盘格纹包里。

姑娘说,谢谢您,那我走了。说着举起了自己既白嫩又小巧的右手,放在腰部上方一点点,轻轻地摇摇。离这么近,告别时还举手摇,姑娘一下子把自己摇得遥远了,可她又真切地站在近前。一个让人觉得既近切又遥远的姑娘往往会让人心旌摇荡一下的,姑娘摇起了自己的手,也摇动了老季的心旌。就在姑娘的背影嵌进门框的同时,老季叫住她说,姑娘,能不能帮我去108室把翟医生叫过来?

老季是想问问翟医生,能不能提前出院。虽然翟医生已经口头告知过他,让他明天出院,可他真想现在就出院,他已经感到神清气爽,走下床来,说不定就能大步流星。他此刻之所以没有自己走到108室去亲口问翟医生,不能说心里没有想跟面前的这位姑娘进一步认识的念头。

姑娘很快回来了,说,翟医生不在。

老季说,谢谢你。老谢侧转身,左手朝床头柜上的一只搪瓷杯子伸过去,杯子却是空的。姑娘就弯下腰,拿起柜子下面的热水瓶。姑娘脸上的神情凝结了一下,她摇摇热水瓶说,我去给你打吧。老季的心头一热。

姑娘打水回来,把热气腾腾的水倒进那只搪瓷杯子里,说,生病一定要多喝水。

老季说,是的。姑娘从哪里来呢?

姑娘说了一个外省地级市的名字。老季说,呀,我在那个地方待过一段时间,那里的老婆饼很好吃。

姑娘挪动一下双腿,有走的意思,见老季起了谈兴,就又站定说,那里的萝卜糕也好吃。

一阵凉风从半开的北窗那里吹来,掀动了拢在一边的窗纱,也把滞留在房间里的一股药味带动了起来。病房是间小病房,就住着老季一个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镇里只要有科级干部住院,医院就安排单人小病房。好在周家角镇除了一家医院外,还有一家镇级卫生院,医疗资源相对丰富。既然医院这么优待镇里的干部,镇里好多干部偶有小恙也乐得到医院里住上一两天,一是权当在外借宿栈房,二是感觉珍视了自己的身体,三是出于另外一个不便说出的原因。

姑娘走到窗边,轻轻关上窗。这是一位好姑娘,老季心里说。

姑娘挪动一下双腿,又有走的意思。老季就欠身作别。老季一欠身,垫在他背后的枕头歪到了一侧。姑娘就上前几步,把那歪在了一边的枕头重新竖起来,扶正。姑娘在帮老季扶枕时,人未近香已到,人既到,一头直发在脸前瀑布一样垂下来,有几根头发触碰到了老季的脸颊。姑娘的胳膊和手也轻轻触碰到了老季的肩膀和后背,但这些触碰是短促的,轻柔到若有若无,却带着香夹着电。老季想从床上起来,可手脚有点酥软,终究没有起来,只是开口问,姑娘不姓单吧?

姑娘说,我跟我父亲姓,向,单名一个红字。

向红站在离床沿几步远的地方,整整左肩上棋盘格纹包的背带,突然转了话题,说,听说你平时对单刚很关照的,谢谢你了。

老季一愣,随即有所醒悟,朝床头一侧的一只乳白色骨牌凳努一下嘴,说,你坐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4

单刚见到老季时,首先表达了自己对老季的感谢,感谢一个月前老季能够开诚布公地对自己提出一些“忠告”,这些“忠告”给单刚的生意“指明了方向”,“甚至对单刚的人生也极有指导意义”。其实,老季并没有对单刚“开诚布公”,他只对单刚的表妹向红“开诚布公”了一下,就是在老季出院前一天,他对坐在那只乳白色骨牌凳上的向红说,单刚的为人是豪爽的,对朋友是仗义疏财的,可作为一名生意人,这还不够,单刚更应该把注意力专注在所承接的工程项目上。老季继而对向红指出了单刚在生意上的不足,比如工期拖拉,比如把承接到的工程项目转包出去,要么不出问题,一出问题就是“天大的娄子”。其实,工程做得好,也是为了自己家人好,像单刚,就是为自己的父母孩子好,为这样一位如花似玉的表妹好(向红嫣然一笑)……最近,周家角古镇区西湖街上的电线要“落地”,好几个施工队伍争着这一“埋线工程”,单刚当然也不想落下任何一个生意上的机会。

开沟埋线不见水,在项目的发包上,老季总可以“一锤定音”了吧?也不尽然。开沟过程中难免会碰到污水管,即使不动污水管,常木福也会放话出来,虽不明着说这埋线工程应该有他的“一瓢羹”,但总挑工程在施工方案上的种种毛病。如果在开沟过程中碰到沟渠河道更不必说了。所以,但凡有“落地”工程,小到工程沿线市民的告知工作,大到施工队伍的确定,老季尽可能地都要征询一下常木福的意见。

可尽管如此,老季还有自己坚持的一面:在自己的分工范围里,只要他认为对的东西,绝不会向常木福妥协。否则,他老季也不是老季了。老季就是这么个人,轮不到他管的事,他只做睁眼瞎,属于他的事,他既要做得好,又要做得“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晒出来,干干净净;收进去,清清爽爽。

单刚在向老季表达了感谢之情后,说还想继续倾听老季的教诲,“一定要继续给他提升自身的机会”。

老季摆摆手,然后又点点头,说,其实讲到底,经营生意就是在经营人心。

单刚抓住老季的左手不放,老季就挥了一下右手,继续说,做生意的本质是什么?就是吃小亏得大便宜。或许现在的人都知道这话,可好多人却误解了这话,认为“吃小亏”就是请客送礼,就是给回扣,其实真正的“吃小亏”是舍得下料、下大功夫做好揽接的活儿,把活儿做得比别人好,而不是偷工减料。

单刚仍旧紧紧地攥着老季的左手,脸上呈现着服帖的表情,这表情让老季言犹未尽,他继续说,世界上许多巨富能长久守住巨额财富的秘密是什么?无他,就是把富日子“过穷”,李嘉诚中午就着咸菜啃馒头的故事听说过没有……

这不健康……单刚终于插嘴,脸上那副服帖的表情稍微起了点变化,可用的还是探讨的口吻。

老季说,我在这里说的是李嘉诚的精神,那种把富日子“过穷”的精神。现在,好多人的口袋稍微往外鼓了那么一点,就放手脚了。虽然不一定非得要“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老季的脑幕上突然浮出了春花的身影,春花在灯光下缝补着自己的一双线袜,她的神情是那么认真和专注。这认真和专注就是一种过“穷日子”的精神。确实,春花就是那么一个善于过“穷日子”的人,她能把“穷日子”过得很顺溜:晚上的剩菜第二天一早热一下端上早餐桌;她也能把“穷日子”过得很丰富:她的袜子计有补过一个洞眼的、补过两个洞眼的、半新的、崭新的等多种——如果她能把“穷日子”关在家里就好了,可她没有,她把“穷日子”过在了外面。那天,老季还是比预定的日子提前一天出了院,结账时,春花发觉院方多算了他们一天的费用,就要求院方重新结算,可院方不依,说医院已经提前一天半把结算单子做好,是你们自己要求提前出院的。春花去找院长,院长也说,是你们自己要求出院的,一般不允许提前出院,已经帮你了。春花就又转回到收费窗口,继续缠,里面的收费员说,你磨破舌头也没有用,我真想不通,一天也没有多少费用,再说费用直接从病人的医保卡里划,不用自摸的。春花立刻接嘴,怎么不用自摸?除了医保卡里划的部分,病家不是要自理10%吗?要不这10%你给我免了。恰在这时,楼上的院长已经醒悟过来,这是镇里的季科要出院。院长匆忙走下楼来,他刚要对窗内的收费员说啥,老季也从卫生间里出来,一把拉住了春花。

想到这,老季的语气低沉了下来,当然,“过穷日子”往往在面子上是不好看的,有时“过穷日子”会很伤人自尊,很伤人自信……老季的话低沉得几乎没有了……到底要不要“过穷日子”也要一分为二地看……

单刚接口说,季科的话太让人深受教育了,我总结一下您的话——我们要过的是一种少花钱、不花钱的“好日子”“体面日子”!您就是这个意思,对不对?您看得起我,以后兄弟给您安排这样的日子!

老季一瞪眼,你这是什么意思?谁要你安排?你不要把我往低级趣味那里想了。

单刚说,好好,我理解错了您的话,我总结错了。

单刚歇口气,见老季不吱声,就继续说,有些“穷日子”我们不要过,可是(单刚放低音量),有些“富日子”我们更不能过。我早就看出来那个吃喝嫖赌全会的北方艺术家不是个好人,他花别人的钱不心疼,这不,出事了吧?终于识穿他坑蒙拐骗的本质了吧?

老季一呆,怎么啦?

单刚也一呆,您不知道?

老季说,知道什么?

单刚说,走走走,我们到那边去。

5

单刚把老季拉到了一间乒乓房里。乒乓房位于镇旅游公司一侧的北大街,以前属于镇工人俱乐部,俱乐部搬走后,这乒乓房就划拨给了旅游公司。一道划拨的,还有北大街后面的明康游泳场,那是淀山湖里的一个湾荡,形状呈倒梨状,有思想下流的人就把那湾荡做了一个不恰当的比喻。这个比喻无疑给游泳场做了一个很好的广告,也给了正在推进游泳场对外开放工作的常木福很大的鼓舞。目前,游泳场还仅供公司内部职工使用。

单刚坐上一张蒙尘的乒乓桌,老季迟疑了一下,也坐上了桌沿。

老季说,说,怎么回事?

单刚说,您真不知道自己公司里的事?这怎么可能?

老季说,公司里有的事就像我背后的痦子,我看不到的。再说,我这段时间在家休息了几天,又去了一趟外地亲眷家,今天才刚刚回来。

单刚就告诉老季,北方艺术家张亿谋(疑似化名)跑掉了,拿着周家角镇首届“龙王艺术节”的启动资金跑的。

老季一时语噎,丹田处一股热气在升腾,升腾到了胸腔。他试图平抑这热气,出院时,医生要他注意休息,凡事不能太激动。医生在他的病历卡上是这么写的:脾胃阴虚,偶感风寒,并伴梅尼埃病。梅尼埃病就是常说的美尼尔氏综合征,这病老季之前就已经得了,西比灵每天晚上服2粒。

老季的情绪平稳下来,说,怎么搞的?

单刚说,不清楚,常经理现在急得满嘴燎泡,黄疸升高。

老季说,我今天还没有见到他,他住院了?

单刚说,他哪有心思住院。

老季笑了。常木福这次真病了,却不住院了。

单刚说常木福正在到处找张亿谋,听说还要派人去一趟张的老家齐齐哈尔。

一只小鸟从乒乓房的天窗里飞进来,落在一根水泥横梁上,转动着脑袋,好奇地打量着老季和单刚。突然,小鸟似是意识到了险情,重新飞向天窗,却慌促地撞在了一根木桁上,又折回来,再次飞向半开着的天窗,终于飞了出去。

小鸟的到来打断了两人的思路,老季的目光从房子斜顶上的天窗上收回,说,走吧。

单刚从乒乓桌上跳下,说,明天是周六,有啥安排?

老季说,买、汰、烧。

单刚说,明天我们一起吃顿饭?

老季摇头,不了。

喝次茶?

不喝。

唱会儿歌?

不唱。

干脆在这里打会儿乒乓?

不打。

在明康游一场泳?

不游。

怎么不游?在明康游泳既不花钱,又是一件健身休闲的“体面事”,我看比较符合您刚才说的那番话的意思。

不游,我不太会游泳。

不会游不要紧,我叫我妹妹向红来教您,她明天正好有空。单刚小女人样摇着老季的手臂,好不好?

6

仿佛是天随人意,说到游泳,天一下子就热了。走到屋外,地面上的热气轰一声往上腾,树叶不动了,狗伸舌头了,鸡耷翅膀了。

进入热夏的另一个标志是,春花搬出了家里的那个蟠桃式瓷缸,里面放着半瓶拧紧了盖子的花露水,一把从老季父亲手上传下来的白色动物骨子淡绿鸵鸟毛的折扇,去年夏天用剩的痱子粉、万精油、仁丹、六一散(很可能已经过期)……春花还抖落开了蚊帐。在帮春花绑扎青竹做成的帐竿时,老季嘀咕,其实点了电蚊香,根本不需要蚊帐了。春花说,张了蚊帐,还需要点电蚊香?

比起别人家,老季家里的夏天味道更浓,这夏天的味道是从蚊帐、鸵鸟毛折扇、痱子粉、六一散等等物件上散发出来的,弥漫着一股美好的清凉,也让夏天有了一股怀旧的气息。

可屋外就没有这股清凉的气息了,老季在外面感受到的只是热。老季在心里说,单刚这家伙真是神,一提议游泳,这天儿就真的适合游泳了。可老季还是不愿游泳,他对单刚说,就打一会儿乒乓吧。

老季先进了乒乓房。紧跟在单刚身后的向红戴着一副雷朋眼镜,上身穿着宽口袖镶珠片衬衫,下身是毛边牛仔短裤,脚上是马蹄跟高跟鞋。向红的额上沁汗,那汗珠子细密晶莹。

单刚开了木格子窗,打开吊扇,嘀咕一声,张主任真是,也不在这里装个空调。单刚说的是旅游公司的办公室主任张亚军。

向红在靠墙壁的一张板凳上拿起两块乒乓板,递一块给老季。老季挥几下板子,双面胶板子一面的胶皮快要松脱了,老季每挥一下,那张胶皮就像鸡翅膀一样扑扇一下。他走到靠墙的板凳边,想换一块板子,见板凳上余下的几块板子都是单面胶的,就干脆撕了手中板子上那块即将脱落的胶皮,走回桌子边。

单刚搬把椅子坐在桌子一边的正中间,充当裁判。他的左手朝身体左侧一伸,对向红说,发球!他脸上的滑稽盖过了严肃。

向红踮着脚把一个球放到足有半米高,可即使在这个缓慢下落的高球面前,老季的球拍竟然还抽空了。跟老季的球艺一样臭的是一旁的裁判的水平。裁判员单刚把一些似是而非的擦边球都判给了老季,这还不算,他还频频出现误判,明明向红赢了,却给老季加了一分。

第一局,21:16,老季胜出。老季的胜出似乎让向红很高兴,她红扑扑的脸上绽放着花一样的笑说,季科,你赢了我说明什么?说明年龄不是问题,关键是体力。

单刚瞪一眼向红,年龄不是问题,关键是球技!

沉吟一下,单刚又说,如果以年龄划分,季科是非洲乒乓球运动员,你是亚洲一流乒乓球运动员,今天,非洲乒乓球运动员胜了亚洲一流乒乓球运动员,值得庆贺!

向红嚷起来,不,三局两胜,还有两局呢。

老季气喘吁吁地把球拍放到桌沿上说,不打了不打了,你来,小单!你来跟小向决一下。

单刚说,好,我们一局一胜制,比世乒赛先进。现在,轮到我跟我妹妹比试了。

向红的脸上热汗涔涔,她衬衫的袖口已经挽到了臂弯那里。她用藕段般洁白的手臂揩一下自己的脸颊,饱满的胸部一起一伏地说,我热,休息一下吧。她看一眼老季,又盯住单刚,喘着气说,你不是说打一会儿乒乓就去游泳吗?我们干脆去游泳吧,这里太热。

单刚为难地看着老季。

向红又说,这里太热,不利于亚洲运动员发挥,只有利于非洲运动员发挥。

老季笑了,他看着向红苹果一样的脸,藕段一样的手臂,玉笋一样的小腿,喉结滚动了一下,欲语又止。

单刚说,那你再陪季科打一局,季科的运动量还没有到。再打一局,我就带你去游泳。

单刚转脸,又有点为难地对老季说,我答应她去游泳的,我们再跟您打一局,就失陪啦。

老季的喉结再一次滚动了一下,看着向红,尴尬地说,要不我也去水里浸浸?可惜没有带泳衣。

单刚和向红脸上的表情立刻鲜活起来。向红说,有的有的。说着她走向放在墙脚跟的一只牛津包。她拎起那包说,我哥往里塞泳衣时,说多塞一条男泳裤吧,万一季科也愿意陪我们去呢?现在想想,我哥真英明。

老季还是有点为难,可惜我不太会游。

单刚说,让向红教,打乒乓她是亚洲运动员,游泳她是欧洲运动员。

见老季还在迟疑,单刚又说,您前段时间身体不好,更要积极锻炼。生命在于什么?生命在于运动!

好吧。老季终于勉为其难地说。

到明康游泳场先要穿过乒乓房东侧的一条“一线弄”,再穿过一间廊房就是泳场的人造沙滩。人造沙滩烫脚,细如面粉的沙子从脚趾缝里渗出来,有一股温柔、熨帖的感觉。

三人分两批返回廊房,换上了泳衣。再走到沙滩上时,老季的目光就有点无所适从了,他既不敢低头看自己(因为泳裤上方的一圈赘肉让他汗颜),又不敢抬头看向红(穿着泳装的向红还没有进水,就已经成了出水芙蓉啦)。他当然也不想把目光放到单刚身上,就干脆闭了眼(此时的阳光恰好很耀眼),朝水边走去。当他的双脚碰到水时,他重新睁开了眼。沙滩的边沿布满了泡沫,在阳光的照耀下,这些泡沫像是缤纷的小花。向红的腿蹚过这些“小花”,一下子扑向了泳场。单刚则不紧不慢地朝水中走去,一边走,一边往自己的胸脯上撩泼清水。

这时候,辰光还只中午靠后一点,所以游泳场里没有别人。事实上,游泳场里最近几乎没有人来,因为公司里的人都知道,公司最近在改造游泳场,准备对外开放。

没有别人更好——老季也扑向水中,不,他是倒在了水里,他的双手犹如狗的爪子一样刨动着,身体像粗壮的鳗鱼那样扭动了几下,就义无反顾地沉了下去。他的双脚干脆快速地往下探去,一下子在水中站定了,水面刚好挤着他的腰眼。他看一眼前方的深水区,颠了一下双脚,又狗刨几下,双脚再次慌促地往下探去,这次竟然没有探到地面。就在他即将呛水的一霎,向红已经从深水区返回来,托住了老季的下巴说,游,大胆游。向红的额上、眉梢上、下巴上沾满了水珠,晶莹闪亮,她的声音也湿漉漉的,晶莹闪亮。老季就真的往前游了。可是,老季还没刨几下,身子又开始下沉了,他的脚尖探向水的深处,可什么也没有探到,慌乱中,他一下子抱住了向红。

单刚在两人的身边旁若无人地游过,在浅水处站起来,甩甩头,走上了沙滩。

向红把老季往前一推,老季就在水中往后滑了一下。他感到自己滑得很轻飘,简直有“翔”的感觉,脚尖再往下探时,就碰到了水下的水泥地面。向红朝他游来,在他的面前站定,把右手伸向老季的下巴,来,再来一次。

老季却扭过头朝岸上看去,恰此时,单刚湿漉漉、亮晶晶的背影闪进了廊房里。

老季问,他哪去?

向红说,你管他呢,他可能内急了,去解决一下吧。

老季就俯下头,脚一颠,往前游。向红先是托着老季的下巴,身体往后退,很快她的脚就够不着地面了,身体就浮起来。她浮着的身体试图往后退着游,可这种游法显然是她不能胜任的,她的手一下子脱离了老季的下巴。老季的身体猛地下沉,向红抢过来托住老季的胳肢窝,并用力推一下老季。老季向后“滑翔”了一段,站定,咳了起来。

向红站到老季身边,老季对向红笑着,好像呛水很令他高兴。他已经停止了咳嗽,眼角上沾着的不知是水珠还是泪珠。

向红说,这样,我们横着游,不要往深水区里游。

向红和老季就一道横着游——其实只有老季游,老季很吃力地狗刨,向红则右手托住老季的下巴,站着后退。他们前进一段停止一阵,停住的时候,他们有时靠得远有时靠得近,近的时候,他们闻得见对方的呼吸。有两次站定时,老季有意识地想后退,想拉开两人间的距离,结果反而更靠近了向红,他的下巴不小心蹭到了向红潮红的、湿漉漉的脸上。

他们来到一片阴凉处,那里,茂密的红柳挡住了阳光,拥裹着他们的水不再温热,变得凉滑——他们好像在酷热时遭遇到了一种凉爽的、同时也是轻柔的亲昵抚摸。

老季回头看看说,单刚呢?可是,一排密密麻麻的红柳把整个滩岸都遮挡住了。

向红说,管他呢。

红柳的影子投射在水面上,像一种均匀的彩釉,水面现出一种靛蓝的色泽。老季又回头看红柳。

老季说,怎么除了我们,没有一个人来游泳呢?

向红说,管它呢。

一种幽谧的氛围笼罩住他们,因了这氛围,他们看对方时,对方在自己的眼里显得更亲昵了,这种亲昵,只有共同守着一个秘密的人才有。老季用双臂拥了一下向红,又松开,说,游吧,我们。

向红就再次用右手托住老季的下巴,慢慢后退。老季游得似乎比先前猛了许多,向红就后退得更快,没退几步就一个趔趄,差点摔到水里。这次竟然是老季拉住了她,她慌促中一把抱住了老季,老季也抱住了向红,两人在一刹那间呈现出了深度依靠的姿势,仿佛周边危机四伏,仿佛周边骇浪滔天。两人的呼吸都粗重起来,抱对方的胳膊都有点下死劲了,少顷,老季想松开手臂,结果他的胳膊肘一拐,右手就伸到下面了。向红的喉头响了一下,低沉而又短促。远处,没有被红柳的阴影挡住的水面上波光闪烁,一条光带突然在水面上走动起来,拐一个弯,蹿向他们。光带掀起了波涛,挟裹着波涛,向他们涌来。他们所处的那一小片水域刹那间被波涛淹没,被光亮照彻。

波涛没有淹没他们身体上方的红柳,而是有力地推拥着它们。红柳开始在这种推拥中舞蹈,它们的舞蹈明亮耀眼。

当红柳的舞蹈停息后,他们的喘息让各自的胸部有力地起伏着,他们身边的波涛和光亮也已经退去,他们重新站在一片幽暗的静谧里。

老季说,单刚怎么还没有来呢?

向红说,管他呢。

老季说,我还行,我还以为这几个月自己差不多不行了。

7

老季拿起电话,又放下,如是者三,终于拨通了单刚的手机。

老季说,你中午前来一下。

单刚说,什么事?

老季似是迟疑了一下,说,西湖街上的电线“落地”的事……

老季放下电话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老季吃了一惊——并不是常木福的进来让他吃惊,他吃惊的是常木福的样子。常的头发蓬乱得像鸟窠,眼睛红肿得像灯珠,嘴唇乌紫得像桑葚。常木福扭脸朝后看看,仿佛担忧身后是否有跟梢者,看罢,他转身掩上门,锁舌“啪嗒”一响。

常木福转过身来,走到了老季面前,说,季科。

老季从椅子上站起来,常经理,怎么啦?晚上没有睡好?

老季突然想起一个月前常木福住院时的情景,那时的他唇色红润,双目有神,神情舒展,现在这个猥琐憔悴的他倒应该代替那时的他到医院去。

常木福在办公桌前一把硬靠背椅上坐下,说,季科。

老季看着常木福嘴唇上的燎泡,好心地说,常经理,我先给你泡杯水?

常木福摆摆手,手一拐,伸进裤兜,突然摸出一张金灿灿的卡片。老季凝神一看,脸上狐疑,正要开口,常木福先说了,张亿谋先是玩失踪,突然又找来,给了这张银行卡,说先把预收的龙王节项目的启动资金退还。

老季看着常木福的乱发,似有所悟,又不明就里,既想开口,又不知说啥。

常木福说,他是前天半夜找……像是感到失言,常木福一下子抿住嘴唇。

老季说,为啥不还到财务上呢?

常木福说,就是,你说他这是行贿吧,他是在还钱;你说是还钱吧,他又不是直接还到财务上。

老季说,那我们立刻把钱转到公司账上。

常木福脸露难色,张亿谋说了,龙王节的项目不是他近期不想做,而是没法做。

没法做?

是的,他是回老家处理债务上的事了。他债务缠身,竟然还把钱还我们了,可见他是个好人,是个基本守信的人。这个基本守信的好人说,之所以还钱,是怕我们不放心。

常木福歇口气,又说,张亿谋之所以不把钱直接打给公司财务,其实有他的道理。如果钱还到单位账上,这笔钱经历的手眼就繁杂了,工程项目毕竟不是儿戏,下一次再把这钱划给张亿谋就基本没戏了。你想想,是不是这样?他想一旦处理好那边的事,就来继续完成龙王节的项目。

老季说,那现在怎么对外解释张亿谋的失踪?

常木福说,我们就说已经联系上张亿谋了,他去老家办事了,一个月后回来,项目推迟。

老季还是不放心,你怎么认为张亿谋能够顺利处理好那边的事?

常木福说,他没把握处理好的话,怎么会那么爽气地先把钱还我们?他应该先用这钱去填那边的窟窿!你想想,以我跟他多年的交往,他不会是个坏人。等等他吧,等等这个好人。

老季不语,似在思考。他眯缝起眼睛,似是试图在波诡云谲的商场上辨认出一副世间真相。

常木福说,季科,你是领导,单位一把手,所以,这事我必须向你汇报。这卡还得先放你这里,原始密码六个一。

老季摆手,不能,不能放我这里。

常木福虽然脸上仍旧是一副疲态,语气却坚定起来,不会有事的,你放大了不该放大的东西。上次镇里邀请市里的大师俞秋羽过来上课,不是说过吗?平凡的人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放大了不该放大的东西,缩小了不该缩小的东西”,放大了一根井绳,你就不敢前进了;缩小了面前的崖口,你就粉身碎骨了。大师还说,谨慎得恰如其分,果敢得恰到好处,正是一位成功人士异于常人的地方。

老季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出声。

常木福说,你放大了今天的事。为张亿谋暂时保存一张卡,难道是天大的事?他一个月后不来,我们就立刻把款子转到单位账户上。

老季说,那还是你保存吧。

常木福说,我也想过自己保存,可不能。因为这卡的户名是我,由你保存,这是一种交叉处理,这种交叉处理恰恰避免了嫌疑。何况,我今天跟你抖搂这事,也算是班子里通了气。

听常木福的口气,他怎么倒像是正经理,他老季却是副的呢?老季咂吧一下嘴唇说,那你要写个字条,就说这卡经班子商量,由你交我暂时保管。

老季进屋时,春花正在客厅的一角腌菜,她的脸从一只凸肚瓷缸的方口上抬起,问,怎么回来了?

老季打一个嗝,说在隔壁的“小阁楼”里吃饭。每当在那边吃饭,老季中午就要回家一次。

春花继续把头埋下来,捏瓷缸里的白菜,两边瘦削的肩胛一耸一耸的,壁角一只春凳上的台扇转出风来,把春花耳朵边的头发不断掀起。

平时,家里的小菜都是春花自己搞,腌渍菜、萝卜干、酱瓜、大头菜……清爽,卫生,有时胃纳差,老季干脆吃中饭时也吃这些东西。所以,老季家的阳台上都是坛坛罐罐,空气中常年有一股酸辣的气息。

老季又打了一个嗝,他闻到一股酒气从自己嘴巴里乘机窜出,带着腐朽的气息。刹那间,他的鼻子有点酸涩。他走到春花身后,双手按住了春花的肩膀,轻轻抚摸起来。春花的肩膀不再耸动,转过脸来,眼神有点异常,像是不认识老季了。

老季弯下腰,双手伸到了春花的胳肢窝间。

春花说,做啥?你发神经啊。她欲挣扎,老季一下子抱紧了她,下巴蹭到了裸露着的后颈处,老季移动着下巴,来回蹭。春花明白了老季的意思,骂老季,花痴啊。声音却轻了好多。

老季抱起春花,往房间里走。春花忸怩着腰肢说,今天喝多了,发酒痴,放我下来。

春花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感受老季的“酒痴”,说实在的,老季今天的“酒痴”让她感到陌生和新奇。老季把春花放在篾席上,然后俯下身来,轻轻地吻春花的额头。他嘴巴里的酒味让春花的身体蜷缩起来。老季用宽厚的手掌重新把春花抚平展,春花似乎还想挣扎,可已经没有力气收拾起自己的身子骨。

老季开始吻春花的颈窝,春花感受到了一种来自老季的轻柔、熨帖。和二十多年前相比,老季婉约了,不直奔主题了,他轻柔了,不手脚毛糙了。如果这时候春花的眼睛睁开,她还会看到老季的目光有点潮湿,表情有点凝重,她会看到老季与其说是处于一种激情中,不如说是处于一种仪式中——当然,她会看到老季这样,但不一定会意识到老季是这样。

老季的脸上突然落下了一滴眼泪,“吧嗒”一声在春花的脸上溅开来。

春花睁开眼,误会了老季,她一下子抱住老季,老季就势倒下。春花喃喃而语,对不起你啦,这么长时间我都想不起来还有这件事。

老季侧转身来,右手揩一下自己的脸,然后让湿漉漉的右手到了它应该到的地方,开始了此刻最应该做的工作。

一缕微风从半开的窗扇外吹来,掀起窗帘的一角。这缕夏天的风不热,竟然让老季感到凉凉的。一股凉凉的、香甜的气息在室内弥漫开来。

8

老季轻轻地拉开桃花心木的壁橱,从自己冬装的口袋里摸出一沓钱,似是迟疑了一下,塞进裤子的屁股兜里,小心系上纽扣。他走到客厅,说,走。

春花已经回到那只方口瓷缸边。事后的她已经梳理好了头发,可脸色依旧嫣红。春花说,有衣裳的,买啥?

老季说,我看你的几件短袖褂子都已经旧了。

春花仰脸看老季,眼神里露出探究的神色,你今天是怎么啦?

老季有些心慌,清咳一下,说,就是想给你去买身衣裳,你实在舍不得买,买一串珍珠项链也好。

春花的眼睛里似是仍旧有着一份深意,她甩甩手上的水渍说,你是不是想离开我啦?

老季慌忙弯下腰,双手按住春花肩头,你瞎想做啥?我今天就是想给你买东西。

春花的双手悬在了瓷缸上方,一动不动,片刻后,双手的十指绞在了一起,这十指似乎在缠打,缠打暂定,春花低下头,一滴眼泪从脸上落下。老季拉起她,抱住。春花却挣脱开来,伸出双手在老季的腰背上捶打起来。春花狠命地打,老季不避不让。

春花的腿刚迈进东方商厦的门坎,就想退出来了。她嘀咕,这里价钿吓死人。

这里价钿果然吓死人,春花一把攥住老季的手,往店堂外面拉。老季的双脚铆牢地面,右手想拍自己屁股上的口兜,却拐个弯,抬起,拍向了衬衣上的口袋,轻声说,你放心。

春花还是死劲拉,急赤着脸嘀咕,到附近小店去看看吧。老季拗不过,只得跟着春花跨出门。

春花说,你兜里有几个钱?说着,就拉着老季往南走。磨磨蹭蹭跟着春花走了几步,老季就在身侧发现了一个工商银行的ATM机。他拽拽春花,你来。

春花一脸狐疑,可还是跟着老季跨进了ATM机前的加厚玻璃门。

老季侧身插上玻璃门上的插销,说,我现在身上有钱。说着,从衬衣的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名片,又从中捻出一张金灿灿的卡片,往ATM机的插口里一插。

摁密码前,老季看着春花说,我今天要给你买不止一身衣裳,多买几身,贵重的。

ATM机的屏幕上闪出数字,春花惊唤一声,又快速噤声。

老季想了想,又开始摁机器上的按钮,机器很快吐出了一沓钱。

春花揪住老季衣襟,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老季说,英雄不问财路。

春花说,是英雄不问出处吧?

老季说,你放心,我一不会偷二不会抢。他把机器吐出的那沓钱攥在手中。

春花的眼睛里依旧有着探究的神色,老季的心突然抽紧,说,你不要把这张卡拿走啊。老季的声音低下来,这里面的钱不全部是我的,还有别人的……

春花抱住了老季,我不拿,哪个男人没有私房钱?男人私房钱越多,女人只会越高兴,反正男人的钱迟早要用在家人身上,反正你的钱以后都是两个在外头读书的孩子的……

走!老季拨拉开玻璃门的插销说,咱就去东方商厦。

从商厦出来,老季拎着三个PVC袋,里面分别装着一条暗藏纤维亮丝的半身裙、一件粉红色小方领真丝衬衫和一件白色蕾丝上衣。本来,老季还想买,可被春花制止了。

两人沿街往南走,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时,看到一群年轻女人正在往本地那家最大的歌厅走。老季向那群年轻女子努努嘴,说,别舍不得,以后我要常给你买衣服,要打扮得跟她们一样。

春花说,我才不想学她们呢,她们是什么货色?

老季也感觉自己说得不妥,正想改口,脸上的神情突然凝住,他在那群正要跨进歌厅的年轻女子中发现了向红。

向红似乎也发现了老季,她向老季转过脸来,又快速转回去,身体很快消失在了歌厅里。

9

在老季的办公室里,区检察院的周同志很客气,竟然主动发香烟给老季。老季摆手,说自己不抽烟的。

周同志就自己点烟,吐一口烟圈,说,常经理说这事你事先一点也不知道,是不是?

老季点头。

在找老季前,周同志先找了常木福。

周同志又对老季说,常经理讲这事是他主动找你商量的,他要你保管银行卡时,你还要求他出具了一张字条?

老季从抽屉里拿出那张字条。周同志很客气,可老季还是紧张,额角上全是汗,他递字条的手有些抖。

镇纪委的副书记傅刚陪同在检察院的人一侧,他站起来,给在座的人续水。在给老季续水时,老季的目光落在傅刚脸上,里面竟有一份救助的神色。

周同志说,是你主动把银行卡交给单位财务的?

老季点头。那天,老季在得知张亿谋在北方已经被控制住,当地的检察院正在联系本地的检察院时,就匆匆地给常木福打了个电话,赶忙把银行卡交给了财务。

老季补了一句,卡里的钱一分不少。

周同志说,不过你已经刷过这卡,尽管事后你把钱补了进去,可刷过与没刷过是不一样的。银行里有记录。

周同志的语气还是很温和,老季背后的汗毛却竖了起来,他想喝水,可一下子没有拿住杯子。周同志似乎察觉到了老季的异样,继续温和地说,常经理说你是个好人,老实人,平时克己奉公,谦虚谨慎。

周同志又把一支烟递给老季,这次老季竟然接了。傅刚给老季点上。

周同志说,你还有什么话要跟我们说?

老季抽一口烟,咳嗽起来,我,我是一个老实人……我生活上有过不检点,辜负了组织的培养。

周围人的脸上霎时产生了错愕的表情,可这表情里明显有一点期待的成分。

老季把只抽了两口的烟放在桌面上的烟缸里,又说,就一次,在游泳场里,我以为是单刚的妹妹,结果……肯定是歌厅的小姐。属于什么性质,我听从组织上认定。我上了单刚这个奸商的当,其实也不怪单刚,怪我自己,放松了世界观的改造,没有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

周同志把手中的烟往烟缸里揿灭,站起身来,好了好了,今天的谈话就到这里。周同志还向老季伸出手来,老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周同志就重新缩回了手。

在一旁负责记录的检察院的吴同志把记录簿递到老季面前,老季慌慌地站起来,他站着在记录簿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10

医院里日光灯的镇流器嗤嗤地叫了几下,病房里就亮了,灯光照亮了白色墙壁上的一圈黄渍。

上午还是阳光灿烂,下午天就阴了。老季躺在病床上,目光涣散,面色苍白。这次,是老季主动要求住院的,他对老婆春花说,我要住院。春花立刻收拾了一下该拿的东西,匆匆忙忙地和老季一道进了医院。

医生给老季量了血压和体温,测了心电图,说没有大问题,就走了。春花在床沿旁坐下。

老季的手绵软无力地握住春花的手说,有一个领导,他贪污公款,生活腐化。

春花说,说这干啥?跟你有什么关系?这领导是哪里的?

老季说,我们这里的。

不管哪里的,出问题的领导都这样。报上都那样登的。

是的,托尔斯泰说过,腐败的官员都是相似的,清廉的官员各不相同。

老季还想说什么,镇党委组织委员张菊花和组织科科长王伟突然走进病房。

张菊花说,季科。

老季说,张部长,王科。

张菊花跟老季是从一个村上出来的,论辈分,还该叫老季叔叔。老季看到她的眼睛里带着同情和怜悯,其实老季此刻用不着这眼神,他在职场上的命运已经在张菊花跨进病房前就确定了。

张菊花和王伟是来宣布镇党委对老季的新任命的。宣布前,王伟看看一旁的春花,张菊花说不要紧,然后,她宣布,经镇党委研究决定,老季重新回到镇文明办,不过不再担任副主任,仍享受主任科员待遇。

宣布毕,张菊花脸上那种公事公办的神情立刻融化开去。她顺口添了一句,常木福由副经理升任为经理。她还抱歉地对老季说,来病房宣布任命,以前也是有的。

见老季没有吱声,她又说,你能继续享受正科待遇,还得感谢镇长常木明,是他提议的。党委会上,书记鲁林一直脸色铁青,一声不吭……

张菊花自知言多,突然噤声。

11

老季对春花说,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讲讲清爽。

春花说,你神经。

其实,老季已经带着春花去过那个东方商厦附近的歌厅了,也见到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对春花说,我不认识他,我也不叫向红。他再来的话,我让他吃耳光。

老季还对春花说,我从来没贪污过单位里的钱,那天在东方商厦用的也是自己的钱。

春花目光潮湿了,说,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不是一个贪污公款、生活腐化的人,否则,你还会在家里?否则,我还会跟着你?

老季就不开口了。

一歇后,老季的嘴唇再次翕动起来,春花的心跳到了喉咙口,不过这一次老季说的是别的话题。他说,天冷了,小东小南带在身边的衣服够穿吗?

老季说的是两个在外地读书的儿子。

春花的心跳平复下来,说,你放心,够的,都带足了。

老季说,他们放寒假回来后,你也要跟他们讲清爽我的事。

责任编辑 刘鹏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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