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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渔话本议论的求新与尚趣

2014-11-14傅承洲

中国文学研究 2014年1期
关键词:李渔小说

傅承洲

(中央民族大学中文系 北京 100081)

小说是一种叙事文体,特别是古代白话小说,起源于说话艺术,主要是叙述故事。但古代小说家并不排斥议论,标志着中国小说成熟的唐传奇就有部分作品在写完故事之后,要发几句议论。如李公佐《谢小娥传》叙述完小娥只身报杀父、杀夫之仇的故事后,作者写到:“复父夫之仇,节也;佣保杂处,不知女人,贞也。女子之行,唯贞与节,能终始全之而已。如小娥,足以儆天下逆道乱常之心,足以观天下贞夫孝妇之节。”元稹《莺莺传》写完莺莺与张生的爱情悲剧后,作者云:“予常于朋会之中,往往及此意者,夫使知者不为,为之者不惑。”唐传奇在篇末发议论尚不多见。话本小说中的议论比唐传奇更为普遍,作者在入话和篇末经常发议论。如《金玉奴棒打薄情郎》开篇是一首诗,接着是简短的议论:“这四句,乃昔人所作《弃妇词》,言妇人之随夫,如花之附于枝;枝若无花,逢春再发;花若离枝,不可复合。劝世上妇人事夫尽道,同甘同苦,从一而终;休得慕富嫌贫,两心三意,自贻后悔。”又如《宣徽院仕女秋千会 清安寺夫妇笑啼缘》也是开篇为诗,随后是议论:“话说人世婚姻前定,难以强求。不该是姻缘的,随你用尽机谋,坏尽心术,到底没收场。及至该是婚姻的,虽是被人扳障,受人离间,却又散的弄出合来,死的弄出活来。”但是,无论是唐传奇还是话本小说,议论都是三言两语,百十来字,叙事才是小说的主要内容。

李渔是一位极富创新意识的作家,他写话本小说,就有多方面的出新。其中之一就是议论与前代话本大不相同。他的话本议论之多,在话本小说乃至白话小说中首屈一指。李渔充分利用话本小说的文体优势,在入话、结尾处大发议论。一篇话本大多有三处大段的议论,一处在开篇诗词之后,一处在头回之后,一处在正话之后。以《无声戏》第一回《丑郎君怕娇偏得艳》为例,开篇一首七律诗,然后是一大段姻缘错配,红颜薄命的议论,下面讲了一个恶人死后被阎王罚做绝标致妇人的故事作头回。紧接着又讲红颜薄命的道理,才进入正话。正话之后,又发了一通劝诫配了丑夫的女人不要求全责备,娶了美妻的男人要敬爱娇妻的议论。三段议论相加,一千三百多字。《寡妇设计赘新郎 众美齐心夺才子》开篇一首【忆秦娥】词,接着是一通风流子弟要才貌双全,“才貌二字虽然并称,毕竟才字在貌字之前”,然后是头回,下面又是一段“若还有才有貌,又能循规蹈矩,不做妨伦背理之事,方才叫做真正风流”的高论,正话之后,又就吕哉生“不为才貌所误”发表议论。三段议论,也有一千二百多字。李渔话本议论多、篇幅长不是个别现象,还可以举出不少例证。

在入话和篇末发议论,符合话本小说体制的要求,李渔话本的议论,并不限于入话和篇末,渗透到话本的方方面面,在正话中也经常发议论,写到一些重要关目,李渔便要跳出来说几句。在《鹤归楼》中,议论随处可见。段玉初、郁子昌不想出仕,却双双连捷,李渔写到:“不想文章的造诣,与棋力酒量一般,低的要高也高不来,高的要低也低不去,乡会两榜,都巍然高列。”官尚宝调换亲事,将亲生女儿配了二甲的郁子昌,将侄女嫁给三甲段玉初,李渔说:“可见天下之事都有个定数存焉,不消逆虑。”郁子昌在外料理军饷,百般劳苦,加上日夜思念娇妻,容貌衰老很快,李渔写到:“当不得这位少年,他生平不爱功名,只图快乐,把美妻当了性命,一时三刻也是丢不下的。又兼那位妻子极能体贴夫心,你要如此,她早已如此;枕边所说的话,被中相与之情,每一想起,就令人销魂欲绝。所以郁子昌的面貌,不满三年,就变做苍然一叟,髭须才出就白起来。”李渔在入话中奉劝世人“要晓得别离二字,虽不是乐,但从别离之下,又深入一层,想到那别无可别、离不能离的苦处,就觉得天涯海角,胜似同堂,枕冷衾寒,反为清福。”这一意图是通过段玉初夫妇的故事表达出来的,郁子昌是一个反例,所以李渔在正话中迫不及待地说出来。《谭楚玉戏里传情 刘藐姑曲终死节》写杨村坞的女旦有“三许三不许”,讲完之后,李渔就有一段议论:“男子见妇人,就如馋人遇酒食,只可使他闻得,不可容他下箸,一下了箸,就不觉兴致索然,再要他垂涎咽唾,就不能够了。”这番议论意在说明杨村坞的女旦为何“三许三不许”。作为一位主体意识非常强烈的作家,李渔在话本创作中随时出面发议论,形成了独特的夹叙夹议的叙事风格。

李渔还借小说中人物之口发议论,在《妒妻守有夫之寡 懦夫还不死之魂》中,费隐公用守寡、改嫁的办法来制服妒妇,曾对懦夫穆子大说过这样一番话:“他起先不容你娶妾,总是不曾做过寡妇,不知绝后之苦,一味要专宠取乐,不顾将来。只说有饭可吃,有衣可穿,过得一世就罢,定要甚么儿子?如今做了寡妇,少不得要自虑将来,得病之际那个延医,临死之时谁人送老?自己的首饰衣服、粮米钱财,付与何人?少不得是一抢而散。想到此处,自然要懊悔起来。”这番议论,既是费隐公给穆子大解释他的治妒之法,又是分析妒妇淳于氏洗心革面的原因,也不妨看做李渔告诫妇人不要嫉妒的逆耳忠言。在前面提及的《鹤归楼》中,段玉初离家之前对新婚妻子十分绝情,李渔通过段、郁对话作出解释:“我和她两个平日甚是绸缪,不得已而相别,若还在临行之际又做些情态出来,使她念念不忘,把颠鸾倒凤之情形诸梦寐,这分明是一剂毒药,要逼她早赴黄泉。万一有个生还之日,要与她重做夫妻也不能够了。不若寻些事故,与她争闹一场,假做无情,悻悻而别,她自然冷了念头,不想从前的好处,那些凄凉日子就容易过了。”虽说是人物语言,实际上代表了李渔的观点。

李渔话本的结构也带有明显的议论文的特点:入话提出论点,正话用事实论证,篇末归纳出结论。《鬼输钱活人还赌债》入话中提出赌博败家的观点:“如今世上的人迷而不悟,只要将好好的人家央他去送。起先要赢别人的钱,不想到输了自家的本;后来要翻自家的本,不想又输与别人的钱。输家失利,赢家也未尝得利,不知弄它何干?”正话便讲王竺生被人诱骗赌博,输掉了父亲辛苦挣下的田地、房产,还气死了亲生父母的故事,作为赌博败家的活生生证据。最后得出结论:“可见赌博一事,是极不好的。不但赢来的钱钞,做不得人家;就是送去了人家,也损于阴德。……奉劝世人,三十六行的生意,桩桩做得,只除了这项钱财,不趁也好。”《丑郎君怕娇偏得艳》开篇诗后,就是一段红颜薄命的议论:“不是因她有了红颜,然后才薄命;只为她应该薄命,所以才罚做红颜。但凡生出个红颜妇人来,就是薄命之坯了,哪里还有好丈夫到她嫁,好福分到她享?”头回讲了一个极恶之人被阎王罚做绝标致的妇人,嫁给一个极丑陋男子的“鬼话”。正话写三个绝代佳人先后阴差阳错地嫁给内才不济、相貌极丑的阙里侯为妻。写完正话,李渔特别强调:“这岂不是美妻该配丑夫的实据?”作者写这一故事的目的,是要“把一桩实事,演做正文,不像以前的话,出于阎王之口,入于判官之耳,死去的病人,还魂说鬼,没有见证的。”也就是说,李渔要用实事作为见证,证明其红颜薄命的高论。最后的结论对开篇的观点稍作休整:“我这回小说也只是论姻缘的大概,不是说天下夫妻个个都如此。只要晓得美妻配丑夫倒是理之常,才子配佳人反是理之变。处常的要相安,处变的要谨慎。”

李渔凡事喜欢求新求奇,光绪《兰溪县志》载:李渔“性极巧,凡窗牖、床榻、服饰、器具、饮食诸制度,悉出新意,人见之莫不喜悦,故倾动一时。”文学创作更是如此,“人惟求旧,物惟求新。新也者,天下事物之美称也。而文章一道,较之他物,尤加倍焉。戛戛乎陈言务去,求新之谓也。”戏曲小说不仅情节要脱前人窠臼,语言也要意取尖新。“同一话也,以尖新出之,则令人眉扬目展,有如闻所未闻。……白有尖新之文,文有尖新之句,句有尖新之字,则列之案头,不观则已,观则欲罢不能;奏之场上,不听则已,听则求归不得。”李渔话本的议论立论大胆,新颖别致,常常发前人所未发,发前人所不敢发。他在《夺锦楼》的入话中说:“这番议论无人敢道,须让我辈胆大者言之,虽系末世之言,即使闻于古人,亦不以为无功而有罪也。”这段话虽是针对《夺锦楼》的议论而言,实际上代表了一部分李渔话本议论的特点。《夺锦楼》议论的惊人之处在于,李渔承认,人人都有嫌贫爱富的势利心肠。他说:“做父母的,那一个不愿儿女荣华,女婿显贵?他改许之意,原是为爱女不过,所以如此,并没有什么歹心。只因前面所许者或贱或贫,后面所许者非富即贵,这点势利心肠,凡是择婿之人,个个都有。但要用在未许之先,不可行在既许之后。”发完这番高论之后,李渔担心自己出格的言论招致世人的非议和指责,还得加以说明和辩解。

这种不合时人看法的议论,在李渔话本中并非个别现象。《连城璧》第十二回《贞女守贞来异谤 朋侪相谑致奇冤》提出齐家比治国更难,“这首诗是说齐家一事,比治国更难。治国的人,遇了是非曲直之事,可以原情而论,据理而推。情理上说不去的,就把刑罚加他,那怕他不服服贴贴?至于齐家的人,遇了是非曲直之事,只好用那调和鼎鼐的手段调剂拢来,使他是者忘其是,非者忘其非,曲者冥其曲,直者冥其直,才能够使一门之内,尽奏雍熙,五伦之中,不生变故。”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古代文人的人生理想,《礼记》云:“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按《礼记》的说法,“家齐而后国治”,治国比齐家更难。李渔却从情理入手,得出了齐家比治国更难的结论,以偏概全的逻辑错误非常明显,而李渔标新立异的倾向昭然若揭。

古代的百姓深受贪官污吏的压榨之苦,他们憎恨贪官,企盼青天大老爷,反映在戏曲小说创作中,则是颂扬为民请命的清官,谴责鱼肉百姓的贪官成为最常见的主题。在李渔的话本中,却说清官比贪官更坏。《美男子避惑反生疑》入话云:“这首诗是劝世上做清官的,也要虚衷舍己,体贴民情,切不可说‘我无愧于天,无怍于人,就审错几桩词讼,百姓也怨不得我’这句话。那些有守无才的官府,个个拿来塞责,不知误了多少人的性命。所以怪不得近来的风俗,偏是贪官起身有人脱靴,清官去后没人尸祝。只因贪官的毛病有药可医、清官的过失无人敢谏的缘故。”李渔谴责官员刚愎自用、草菅人命没错,但将这类官员作为清官的代表而否定所有清官,甚至认为清官比贪官更坏,结论不能成立。李渔之所以如此立论,难逃标新立异的指摘。

乞丐肯定不是什么高尚的职业,老弱病残不论,青壮年不自食其力,靠乞讨为生,显然有好逸恶劳之嫌。李渔在《连城璧》第三回《乞儿行好事 皇帝做媒人》入话中极力赞美乞丐:“世上人做了叫化子,也可谓卑贱垢污不长进到极处了,为甚么还去称赞他?不知讨饭吃的这条道路虽然可耻,也还是英雄失足的退步,好汉落魄的后门,比别的歹事不同。……从来乞丐之中,尽有忠臣义士、文人墨客隐在其中,不可草草看过。至于乱离之后,鼎革之初,乞食的这条路数,竟做了忠臣的牧羊国,义士的采薇山,文人墨客的坑儒漏网之处,凡是有家难奔、无国可归的人,都托足于此。”经历过明清鼎革的李渔,耳闻目睹了太多的明朝遗民、文人墨客有家难奔、无国可归,不少人自杀、出家,做乞丐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选择。在这里,与其说李渔赞美乞丐,不如说在赞美忠臣义士。

李渔读书爱独立思考,不愿盲从旧说,经常发表新见。李渔有一部史学著作,名《笠翁别集》,常有惊人之论。“当其读时,偏喜予夺前人,曲直往事;其所议论,大约合于宋人者少,而相为掎角者众。”《论项羽不渡乌江》云:“羽之不渡乌江,疑为亭长所执。”“汉兵追项羽至乌江,则乌江片土,必非鸡犬不惊之地。亭长何人,能不随众避兵,而尚舣船以待,且为甘言以诱之乎?虽曰非奸,吾不信也。”汉人记载项羽是在乌江自刎而死,李渔怀疑为“亭长所执”。《论晋武帝之得天下》云:“司马昭父子之篡魏,其悖逆不道,三尺黄口皆知之矣。然论者皆谓昭、炎之罪,过于操、丕,予窃以为不然。夫晋之篡魏,非创举也。殷受夏,周受殷,夫有所受之耳。魏得天下于汉,既以臣而弑君矣,能保后代之臣,无一效先王之懿范而蹑其芳轨者乎?是昭之弑君,魏武教之;炎之篡位,曹丕教之。然则昭与炎者,非魏之逆臣,乃魏之肖子也。”史家与时人均谴责司马昭父子篡魏,李渔却说司马氏“非魏之逆臣,乃魏之肖子”。王望如评曰:“昭与炎为魏肖子,此论最奇,亦最确!”陆敬安对李渔的诗文评价甚低,独于其史论另眼相看,《冷庐杂识》卷四:“惟史论二卷,持论较胜。……此等议论,殊有见地,过《一家言》远矣。”读史存疑、不尽信书,几乎成了李渔的一种习惯,这种习惯也带到了话本创作中,在议论中也不盲从他人,时有新论。

李渔写小说,经常用自己的人生经历作素材,写自寓式人物,在这类小说中,作者常常借议论抒发人生感慨,书写文人雅趣。李渔曾经经历过明清鼎革的战乱,居乡避乱。虽然后来为生计所迫,移居城市,却一直怀念、向往乡间生活。在《闻过楼》中,李渔发过这样一番议论:“古语云:‘小乱避城,大乱避乡。’予谓无论治乱,总是居乡的好;无论大乱小乱,总是避乡的好。……予生半百之年,也曾在深山之中做过十年宰相,所以极谙居乡之乐。如今被戎马盗贼赶入市中,为城狐社鼠所制,所以又极谙市廛之苦。你说这十年宰相是哪个与我做的?不亏别人,倒亏了个善杀居民、惯屠城郭的李闯,被他先声所慑,不怕你不走。”李渔居乡避乱,并非避闯贼,而是避清兵,这在他晚年所著《闲情偶寄》中有明确交待,怀念乡居生活则是他的真实想法。《闲情偶寄》卷六载:“追忆明朝失政以后,大清革命之先,予绝意浮名,不干寸禄,山居避乱,反以无事为荣。夏不谒客,亦无客至,匪止头巾不设,并衫履而废之。或裸处乱荷之中,妻孥觅之不得;或偃卧长松之下,猿鹤过而不知。洗砚石于飞泉,试茗奴以积雪;欲食瓜而瓜生户外,思啖果而果落树头,可谓极人世之奇闻,擅有生之至乐者矣。”李渔居乡期间,写了不少诗歌,从中也可以看出他居乡的心情。《伊园十便》有序云:“伊园主人结庐山麓,杜门扫轨,弃世若遗。有客过而问之曰:‘子离群索居,静则静矣,其如取给不便何?’主人对曰:‘余受山水自然之利,享花鸟殷勤之奉,其便实多,未能悉数,子何云之左也?’客请其目,道人信口答之,不觉成韵。”“十便”为耕便、课农便、钓便、灌园便、汲便、浣濯便、樵便、防夜便、吟便、眺便,尽是乡居的好处。

李渔喜爱花草,《闲情偶寄》著有《种植部》,讲述各种花草树木的特点与种植方法。尤其喜爱莲花,“吾夏季以此为命者,非故效颦于茂叔,而袭成说于前人也;以芙蕖之可人,其事不一而足。请备述之。……自荷钱出水之日,便为点缀绿波,及其劲叶既生,则又日高一日,日上日妍,有风既作飘摇之态,无风亦呈袅娜之姿,是我于花之未开,先享无穷逸致矣。迨至菡萏成花,娇娇欲滴,后先相继,自夏徂秋,此时在花为分内之事,在人为应得之资者也。及花之既谢,亦可告无罪于主人矣,乃复蒂下生蓬,蓬中结实,亭亭独立,犹似未开之花,与翠叶并擎,不至白露为霜,而能事不已。此皆言其可目也。可鼻则有荷叶之清香,荷花之异馥,避暑而暑为之退,纳凉而凉逐之生。至其可人之口者,则莲实与藕,皆并列盘餐,而互芬齿颊者也。”李渔爱莲,并非始于晚年,在话本《宜春楼》的入话中,便谈过他的这种雅好:“世间可爱的花卉不知几千百种,独有荷花一件更比诸卉不同:不但多色,又且多姿;不但有香,又且有韵;不但娱神悦目,到后来变作莲藕,又能解渴充饥。……自少至老,没有一日空闲、一时懒惰。开花放蕊的时节,是她当令之秋,那些好处都不消说得,只说她前乎此者与后乎此者。自从出水之际,就能点缀绿波,雅称荷钱之号。未经发蕊之先,便可饮漱清香,无愧碧简之誉。花瓣一落,早露莲房。荷叶虽枯,犹能适用。这些妙处,虽是她的绪余,却也可矜可贵。”不仅对莲花特点的认识一致,甚至连一些语句也相同,数十年李渔爱莲之心不改。

李渔出生在商人之家,明清鼎革之后,移居杭州后卖文为生,实际上是行走在市井之中,先是与书坊、戏班打交道,晚年到金陵,索性自己开书坊刻书、卖书,组家班打抽丰,市井之中尽有文人之营生,他对市井与商人有自己独特的认识。在《萃雅楼》中,他发过这样一段议论:“市廛乃极俗之地,花卉有至雅之名,雅俗二字从来不得相兼,不想被卖花之人趁了这主肥钱,又享了这段清福,所以诗中的意思极赞羡他。生意之可羡者不止这一桩,还有两件贸易与他相似。哪两件?书铺,香铺。这几种贸易合而言之,叫做‘俗中三雅’。……还有一件生意最雅,为什么不列在其中?开古董铺的,叫做‘市廛清客’,冒了文人,岂不在三种之上?只因古董铺中也有古书,也有名花,也有沉檀速降,说此三件,古董就在其中,不肯以高文典册、异卉名香作时物观也。”花铺、书铺、香铺、古董铺,乃“俗中四雅”,此乃李渔人生经验之总结。

李渔前辈作家在话本创作也发议论,但这些议论都是围绕小说的人物与情节而发,很少脱离作品发人生感慨。《醒世恒言》中有一篇小说《徐老仆义愤成家》,写义仆徐阿寄对主子忠心耿耿,帮助孤孀主母挣起天大家事的故事。小说在头回之后有一段简短的议论:“劝谕那世间为仆的,也学这般尽心尽力做家做活,传个美名。莫学那样背恩反噬,尾大不掉的,被人唾弃。”此番议论,完全是就阿寄的行为而发,没有半句脱离主旨。《拍案惊奇》卷之三《刘东山夸技顺城门 十八兄奇踪村酒肆》写刘东山自恃武艺高强,夸口不曾遇到对手,结果被一少年戏弄。小说开篇便是议论:“话说天地间,有一物便有一制,夸不得高,恃不得强。”结尾也有几句议论:“可见人生一世,再不可自恃高强。那自恃的,只是不曾逢着狠主子哩。”都是由刘东山的故事引发的感慨。李渔上述议论,基本游离了话本的情节与主旨,谈论自己的志趣与好尚,彰显其小说的艺术个性。

从宋元说话艺术到明中叶之前的话本小说,受众主要是市民,他们到勾栏瓦舍听艺术讲唱故事,或购买话本小说阅读消遣,最看重的是其中的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情节。随着文人作家参与话本创作,话本文人化程度越来越高,话本读者群也悄然发生变化,一大批文人读者也喜爱上话本。文人读者的阅读趣味与欣赏水平与市民读者不完全相同,文人读者不仅希望读到一个有趣的故事,也乐意接受一些富有见地的观点。李渔的话本创作显然适应了读者群体的变化,在话本中大谈文人雅趣,可以满足文人读者的审美需求。

在小说中发议论是非常危险的,它不像叙事那样具有故事情节,引人入胜,很容易流于说教,让人生厌,或者艰深晦涩,味同嚼蜡。李渔显然已经意识到这一问题,话本的议论写得通俗易懂,妙趣横生。李渔谈到戏曲词采时,提出了“贵浅显”、“重机趣”的主张。他说:“曲文之词采,与诗文之词采非但不同,且要判然相反。何也?诗文之词采贵典雅而贱粗俗,宜蕴藉而忌分明;词曲不然,话则本之街谈巷议,事则取其直说明言。凡读传奇而有令人费解,或初阅不见其佳,深思而后得其意之所在者,便非绝妙好词。”“机趣二字,填词家必不可少。机者,传奇之精神,趣者,传奇之风致,少此二物,则如泥人土马,有生形而无生气。”尤其不能“有道学气”,“非但风流跌宕之曲、花前月下之情当以板腐为戒,即谈忠孝节义与说悲苦哀怨之情,亦当抑圣为狂,寓哭于笑。”李渔认为,话本是“无声戏”,“稗官为传奇蓝本”。戏曲和小说具有相似性。李渔对戏曲词采的要求,同样适合于话本,容易流于艰涩和板腐的话本之议论,尤其要“贵浅显”、“重机趣”。

李渔的主张并非无的放矢,清初话本中的板腐与道学气俯拾即是。《醉醒石》第一回《救穷途名显当官 申冤狱庆流奕世》开篇就是板腐的议论:“《易传》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此言祸福惟人自召,非天之有私厚薄也。然积善莫大于阴,积不善亦莫大于阴。故阴骘之庆最长,阴毒之报最酷。”无非是一番“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说教。更不用说稍后的冬烘先生草亭老人在其话本集《娱目醒心编》中,几乎篇篇都有迂腐的说教。卷十一《诈平民恃官灭法 置美妾借妓营生》,故事基本上是剽窃《石点头》中的《贪婪汉六院卖风流》,开篇的议论却出自他本人之手:“昔管子说得好:‘礼义廉耻,是为四维。’孟氏有言:‘无羞耻之心,非人也。’可见这点廉耻之心,是最要紧的。苟不顾廉耻,但把一生精神智虑都用在铜钱眼子里,必至无所不为,害得人家冰消瓦解,弄得自己身败名裂。”李渔绝非学究式的文人,他写小说是有商业目的的,板腐的议论和说教不会得到市民读者的认可,浅显和机趣才有实现其商业价值的可能。

李渔著书,一向深入浅出,即便是写给文人阅读的《闲情偶寄》,也像与朋友聊天,娓娓道来,如家常口语一般。写给文人与市民同看的话本小说,口语化程度更高,议论也是如此。《奉先楼》入话,李渔劝人吃半斋:“何谓半斋?肉食之中,断了牛、犬二件,其余的猪、羊、鹅、鸭,就不戒也无妨。同是一般性命,为什么单惜牛、犬?……牛、犬二物,是生人养命之原,万姓守家之主。耕田不借牛力,五谷何由下土?守夜不赖犬功,家私尽为盗窃。有此大德于人,不但没有厚报,还拿来当做仇敌,食其肉而寝其皮,这叫做负义忘恩,不但是贪图口腹。所以宰牛屠狗之罪,更有甚于杀人;食其肉者亦不在持刀执梃之下。”不吃牛犬,是李渔的一贯主张,在《闲情偶寄》卷五《饮馔部》中,谈到牛犬时说:“以二物有功于世,方劝人戒之之不暇,尚忍为制酷刑乎?”在入话中,李渔就像面对食牛犬者,苦口婆心地劝诫世人勿食牛犬,即便是市民农夫也不难理解其语言及道理。

李渔话本的议论,并非不用典故,“有时偶涉诗书,亦系耳根听熟之语,舌端调惯之文,虽出诗书,实与街谈巷议无别者。”《合影楼》入话有这样一段议论:“儒书云:‘男女授受不亲’,道书云:‘不见可欲,使心不乱’,这两句话极讲得周密。男子与妇人亲手递一件东西,或是相见一面,他自他,我自我,有何关碍,这等防得森严?要晓得古圣先贤也是有情有欲的人,都曾经历过来,知道一见了面,一沾了手,就要把无意之事认作有心,不容你自家做主,要颠倒错乱起来。”“男女授受不亲”,语出《孟子》,是明清时期统治者极力宣扬的道德准则,实为“耳根听熟之语”,李渔似乎还怕有人不明白,还要详细讲解一番。

议论要有机趣,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作为语言大师,李渔有这种本事,本来平淡无奇的道理,一经李渔阐发,就叫人忍俊不住。《无声戏》第十回《移妻换妾鬼神奇》写一家妻妾争风吃醋的故事,李渔开篇有一段很长的醋论:“人只晓得醋乃妒之别名,不知这两个字也还有些分辨。妒字从才貌起见,是男人、女子通用得的;醋字从色欲起见,是妇人用得着、男子用不着的。虽然这两个名目同是不相容的意思,究竟咀嚼起来,妒是个歪字眼,醋是件好东西。……要晓得争锋争得好,夺宠夺得当,也就如调和饮食一般,醋用得不多不少,那吃的人就但觉其美而不觉其酸了;若还不当争而争,不当夺而夺,只顾自己不管别人,就如性喜吃酸的妇人安排饮食,只向自己的心,不管别人的口,当用盐酱的都用了醋,那吃的人,自然但觉其酸而不觉其美了。……究竟妇人家这种醋意,原是少不得的。当醋不醋,谓之失调;要醋没醋,谓之口淡。怎叫做当醋不醋?譬如那个男子,是姬妾众的,外遇多的,若有个会吃醋的妻子钳束住了,还不至于纵欲亡身;若还见若不见,闻若不闻,一味要做女汉高,豁达大度,就像饮食之中,有油腻而无虀盐,多甘甜而少酸辣,吃了必致伤人,岂不叫做失调?怎叫做要醋没醋?譬如富贵人家,珠翠成行,钗环作队,若有个会吃醋的妻子夹在中间,愈加觉得津津有味。若还听我自去,由我自来,不过像个家鸨母迎商奉客。譬如饮食之中,但知鱼肉之腥膻,不觉珍馐之贵重,滋味甚是平常,岂不叫做口淡?只是这件东西,原是拿来和作料的,不是拿来坏作料的。……陈醋是大吃小的,新醋是小吃大的。做大的醋小,还有几分该当,就酸也酸得有文理。况且她说的话,丈夫未必心服,或者还有几次醋不着的。惟有做小的人,倒转来醋大,那种滋昧,酸到个没理的去处,所以更觉难当。况且丈夫心上,爱的是小,厌的是大。她不醋就罢,一醋就要醋着了。”不等读完全篇醋论,杜浚便情不自禁地批到:“绝妙一篇醋论!”妙就妙在李渔将作为女人嫉妒的醋与作为调味品的醋联系起来,相互为喻,引发出诸多妙论。先说醋与妒的区别,“妒是个歪字眼,醋是件好东西。”再说吃醋要适可而止,“争锋争得好,夺宠夺得当。”最后说陈醋与新醋,陈醋酸得有理,新醋酸得无理。李渔沉醉在他的绝妙醋论之中,思如泉涌,尽情发挥。等到写完小吃大的“新醋”故事之后,才发现故事的主旨与其开篇的醋论不符,于是在结尾回过头来重新更正自己的醋论:“我这回小说,不但说做小的不该醋大,也要使做大的看了,晓得这件东西,不论新陈,总是不吃的妙。……世间的醋,不但不该吃,也尽不必吃。我起先那些吃醋的注解,原是说来解嘲的,不可当了实事做。”原来醋论是给读者“解嘲”的,尽管他不符小说主旨,还是不删不改,置于篇首,供读者欣赏。

李渔追求议论的机趣,不惜脱离故事及其主题,穿插一段有趣的议论。在写完《夏宜楼》的入话之后,突然插入这样一段文字:“我往时讲一句笑话,人人都道可传,如今说来请教看官,且看是与不是:但凡戏耍亵狎之事,都要带些正经,方才可久。尽有戏耍亵狎之中,做出正经事业来者。就如男子与妇人交媾,原不叫做正经,为什么千古相传,做了一件不朽之事?只因在戏耍亵狎里面,生得儿子出来,绵百世之宗祧,存两人之血脉,岂不是戏耍而有益于正,亵狎而无叛于经者乎!”李渔自己也意识到这段议论与小说所写婚恋故事没有关系,就此解释:“因说荷花,偶然及此,幸勿怪其饶舌。”

〔1〕李昉等编.太平广记〔M〕.北京:中华书局,1961.

〔2〕冯梦龙.古今小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3〕凌濛初.拍案惊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4〕李渔.连城璧全集〔M〕.李渔全集(第四卷)〔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

〔5〕李渔.十二楼〔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6〕李渔.无声戏〔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

〔7〕李渔.李渔全集(第十二卷)〔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

〔8〕李渔.闲情偶寄〔M〕.李渔全集(第十一卷)〔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

〔9〕礼记正义(卷六十)〔M〕.十三经注疏(三)〔M〕.北京:中华书局,2009.

〔10〕李渔.笠翁别集〔M〕.李渔全集(第一卷)〔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

〔11〕李渔.笠翁诗集〔M〕.李渔全集(第一卷)〔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

〔12〕冯梦龙.醒世恒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

〔13〕素轩.合锦回文传(第二卷)〔M〕.李渔全集(第四卷)〔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

〔14〕东鲁古狂生.醉醒石〔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

〔15〕草亭老人.娱目醒心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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