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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典故”(上)

2014-09-18孙昌武

古典文学知识 2014年4期
关键词:用典典故鲁迅

孙昌武

“事典”和“语典”

上世纪三十年代,北洋政府统治北京,女师大闹学潮。校长杨荫榆发表《感言》,说到校方与学生的矛盾,其中有“与此曹子勃谿相向”的话;又《晨报》上刊登哲学系教员兼代主任汪懋祖的“意见书”,其中又形容当局与学生的关系是“相煎益急”。当时一批进步教授出面支持学生,带头的鲁迅写了一系列文字抨击当局,其中一篇杂文《咬文嚼字(三) 》,后来收入《华盖集》,里面说:“发见了……(杨的)这一句话,才算得到一点头绪:校长与学生的关系是‘犹之‘妇姑”;接着又说看到(汪的)后一句话,“知道我又错了,原来都是兄弟,而且正在‘相煎益急,像曹操的儿子阿丕和阿植似的”。这是抓住对方作为大学校长或著名教授,而在一般文字里典故使用不当,对镇压学潮的当局及其代表人物旁敲侧击,加以嘲讽。

“勃谿”一语出《庄子·外物》:“室无空虚,则妇姑勃溪。”成玄英疏:“勃谿,争斗也。”依据这个出典,这个词语本是用来形容婆媳互斗的。杨荫榆这样使用,就是把校长与学生的关系说成婆媳了。接着鲁迅又俏皮地加上一句:“婆媳吵架,与西宾(私塾师傅)又何干呢。”这就又照应下文,对帮忙的教授连带扫上一句。“相煎益急”出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文学》:“(曹魏)文帝(曹丕)尝令东阿王(曹植)七步中作诗,不成者行大法。应声便为诗曰:‘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然,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相煎何急”是这个故事的概括,指对亲人迫害或残杀。汪懋祖使用这个词语,又把当局与学生的关系说成是兄弟了。鲁迅在这里称曹丕和曹植为“阿丕和阿植”,以戏谑称呼来强化讽刺效果。杨荫榆或汪懋祖用语比拟不伦,如果公允点说,或许他们写作当时不一定想得那么清楚。而鲁迅捉住用典的不当,以老辣用笔,揭露其观念的陈腐。这是攻其一点伤其全身的笔法,技巧之精彩不能不让人叫绝。

“勃谿”用来指形容内部争斗,这是前人(《庄子》)用过、后人又相沿使用(这种生僻的用语当然要有一定文化素养的人才能使用)的词藻,用在文章里,叫作“语典”;“相煎益急”是从一个故事概括出来的,已形成形态稳固的词语,用在文章里叫作“事典”。“语典”和“事典”统称“典故”。使用典故,即所谓“用典”,是写作的一种技巧。用得好,会提高作品的表现力、感染力,也是艺术水准的标志。

继续拿鲁迅文章做例子:女师大学潮是1924到1925年的事。在这之前的1922年,吴宓等几位教授在南京创办杂志《学衡》,标榜“昌明国学,融化新知”。“学衡”这个词有衡量学术即判定学术是非的意思,编者显然是在高自标帜,表示自己可以衡量、指导学术。在“五四”运动刚刚过后的当时提倡所谓“国学”,这个杂志又不用白话而用古文,立场上显然是和“新文化运动”背道而驰的。杂志创刊号发行后,鲁迅立即予以批判,写了《估学衡》一文,取义“估量”这份称为“学衡”的杂志的分量。这是对《学衡》名称的戏谑,文章后来收在杂文集《热风》里。鲁迅专门“衡量”这本刊物所刊诗文文字上的谬误,从看似用语小节处揭露这些教授们“不通文墨”,根本没有“衡”的资格。其中典故运用是批驳的重要一项。例如刊物里邵祖平的诗《渔丈人行》起首两句是:“楚王无道杀伍奢,覆巢之下无完家。”作者用的事典出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孔融被收,中外惶怖。时融儿大者九岁,小者八岁,二儿故琢钉戏,了无遽容。融谓使者曰:‘冀罪止于身,二儿可得全不?儿徐进曰:‘大人岂见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寻亦收至。”诗的作者为了凑韵,把“无完卵”改成“无完家”,鲁迅说:“这‘无完家虽比‘无完卵新奇,但未免颇有语病。假如‘家就是鸟巢,那便犯了复,而且‘之下二字没有着落,倘说是人家,则掉下来的鸟巢未免太沉重了……押韵至于如此,则翻开《诗韵合璧》的六麻来,写道‘无完蛇‘无完瓜‘无完叉,都无所不可的。”还有一篇萧纯锦作的《中国提倡社会主义之商榷》,其中说:“凡理想学说之发生。皆有其历史上之背影。绝非悬空虚构。造乌托之邦。作无病之呻者也。”鲁迅利用戏仿的笔法批驳说:“查英吉之利的摩耳,并未做Pia of Uto,虽曰之乎者也,欲罢不能,但别寻古典也非难事,又何必当中夹楦呢。于古未闻‘睹史之陀,在今不云‘宁古之塔,奇句如此,真可谓‘有病之呻了。”萧作显然是为了凑足四字句,在“乌托邦”这个音译词中间加了个“之”字,鲁迅接下来“睹史之陀”,“宁古之塔”加以戏仿。“睹史陀”是梵文音译,另译“兜率天”,是佛教所说欲界第四天,弥勒菩萨所在;“宁古塔”是清朝地名,在今黑龙江省牡丹江市附近,是清廷流放罪人的地方。鲁迅批评的上述两例,“无完卵”是“事典”,“乌托邦”可以算是“语典”。姑不论两篇文章内容,仅就用典看,显然犯了大忌,就是一经形成为“典故”,形态就是稳固的,不能随意改动。

不过就事论事,尚有两点可议。

一是所谓“语典”,哪些算哪些不算,要有个限制。后人文章所用词语,大多数会在前人作品里找到“出处”。黄庭坚评论杜甫诗,曾说“老杜诗字字有出处”。历来注杜甫诗最详密的当数清人仇兆鳌的《杜少陵集详注》,注解密密麻麻,几乎每个字都找到出处。如果有“出处”的词语都可算作“语典”,那就太宽泛了,因而不能不有所限制:即一般常用词藻不能算“语典”,“语典”应当是,第一,意义具有一定内涵的;第二,经过长期使用,形态较稳固的;第三,表述精粹、凝练的词语。至于前面三点达到什么程度,很难划定明确的界线。所以“语典”是个模糊概念。在对事物的分类中,所用概念验之实际都会有模糊的地方。

再说“事典”,当然必须是形态稳固的词语,不过可否改动也不是绝对的。例如杜甫《入衡州》诗有句曰:“剧孟七国畏,马卿四赋良。”上句用战国时的游侠剧孟典,据说当时列国相争,他一人之力可敌一国;下句用司马相如典,他写了《子虚》等四篇赋。相如号长卿,把他作四篇赋这件事浓缩在五言句里,杜甫简化司马长卿为“马卿”,有点不伦不类,所以曾受到后人批评。不过杜甫名气大,这么写了,后来有人跟着写。钱起诗《送褚大落第东归》:“稚子只思陶令至,文君不厌马卿贫。”上一句用陶渊明弃官归田典,后一句用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当垆卖酒典。后来写诗用“马卿”称代“司马相如”的颇不乏人。还有,《论语·宪问》上记载孔子说:“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这是称赞管仲的话,“微”是无、没有的意思,是说幸亏有管仲,不然今天还处在野蛮状态呢。而刘宋傅亮作《为宋公修张良庙教》说:“夫盛德不泯,义存祀典。微管之叹,抚事弥深。”用“微管”代称管仲。后人接着这样称呼,如陆游《雨夜书感》诗:“群胡穴中原,令人叹微管。”刘克庄《贺新郎·杜子昕凯歌》词:“不论周郎并幼度,便仲尼复起嗟微管。”如此用典,也就“约定俗成”了。所以“事典”也不是绝对不可改动,灵活运用。鲁迅善于抓人的小辫子,而且揪住不放,是他冷嘲热讽技巧的一例。

“典故”——一种特殊的词藻

刘勰在《文心雕龙》里专立“事类”一题,专门讨论用典,开宗明义就说:

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

这里所谓“事”就是指“事典”。他又说:

明理引乎成辞,征义举乎人事,乃圣贤之鸿谟,经籍之通矩也。

这里“成辞”即“语典”,“人事”即“事典”。下面加以具体论说,追溯到屈(原)、宋(玉)、贾(谊)、马(司马相如),指出写文章使用“典故”由来已久。刘勰自己的这部书是相当漂亮的骈体文,也大量使用典故。例如就在这一篇里,他说明写作“博综在学,取事贵约”,就说:“将赡才力,务在博见,狐腋非一皮能温,鸡跖必数千而饱矣。”这是用了《淮南子·说山训》:“天下无粹白狐而有粹白之裘,掇之众白也;善学者若齐王之食鸡,必食其跖数十而后足。”刘勰这段话里用了两个典故:前者“狐腋”云云是“语典”,不过稍加变化(这是容许的);后者用齐王食鸡事,则是“事典”。

“用典”并非中国古代诗文写作的独创,世界各国做文章也相当普遍地使用典故。例如西方作家多使用希腊神话和《圣经》里的典故,前者如阿基里斯之踵(Achilles heel,致命弱点)、特洛伊木马(the Trojan Horse,使用计谋从内部攻陷)、达摩克利斯之剑(the Sword of Damocles,千钧一发)等等;后者如伊甸园(Garden of Eden,乐园)、巴别塔(Tower of Babel,空中楼阁)、诺亚方舟(Noahs Ark,得救之地)等等。但就典故的丰富多彩、用典技巧的精致娴熟说,西方文学不能和中国文学相比。中国诗文创作的一大特点是善用语言,讲究语言技巧,这也体现在大量使用典故上。

古代诗文多用典故,首先决定于中国文化传统的悠久、丰厚,积累起大量典籍,提供无比丰富的典故“资源”。传世的儒家经典、诸子百家、《左传》、《国语》、《史记》、《汉书》等早期史书乃是后人掇取典故的渊薮。两汉以后典籍更多,除了后来总括为四部书的大量著作,还有佛、道二教在内容、语言和表现手法上都独具特色的“经典”,从而给作者提供更多的典故。而且往往一个典故,使用中又不断衍生出新的含义,让它在使用中可以花样翻新。例如葛洪《神仙传》里写仙人王远和麻姑相会,麻姑说:“接侍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这是神仙的语言,极端夸张地表明了时光悠远和世事剧变,由此形成“沧桑”一语,成为经常被使用的“语典”。后来这个词语又衍生出人生磨难、面貌苍老、朝代更迭等新义。这样,无数含义深刻而又表达精粹的词语构成庞大的典故堆积,成为写作取之不尽的材料。

大量使用典故又与中国文化传统有关系。古人一般认为《周易》爻辞是文王或周公所作,并不足据,但它作为中国最早的典籍之一是可以肯定的。其中已经用典。例如“泰”卦阴爻五的爻辞“帝乙归妹,以祉元吉”。帝乙是殷纣王的父亲,把女儿嫁给周文王,这个女儿就是有莘氏之女、周武王的母亲太姒,这当初是周朝的盛事。这一爻的爻辞就是用“帝乙归妹”这个典故来形容事情吉祥。《周易》用典不只这一处。到先秦诸子、辞赋、《左传》、《国语》、《国策》,用典已经成为重要的修辞手段。中国古代有“好古敏求”的传统,士大夫“学而优则仕”,熟悉典籍是他们的基本功。所谓“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所谓“沉浸郁,含英咀华”(韩愈《进学解》),他们的才学、知识、教养、能力正可以在使用典故中表现出来。

古代诗文多用典故还和汉语、汉字、中国传统的行文体制等属于表现“形式”的种种因素有关系。写作短篇诗文要求文字简洁凝练。特别是诗歌(包含辞赋,还有骈文)创作,又有音节、韵律、对偶等格律限制,利用凝缩一定含义的典故就成为必要的表达手段。典故的基本作用在指代。比如人们耳熟能详的两首唐人七绝的结句:“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王昌龄《从军行》五首之三)“吹之一曲犹未了,愁杀楼兰征戍儿。”(岑参《胡笳歌送颜真卿使赴河陇》)。这两首诗用了“楼兰”一词。楼兰是汉代西域国名,汉武帝通西域,于元封三年(前108)归附汉朝,后来汉朝派傅介子立尉屠耆为王,更名为鄯善。这是中国历史上开疆拓土、张扬声威的著名史迹。两首诗用了同一典故,表达全然不同的两种境界:前一首诗是抒写边关战士战胜强敌的雄心壮志,“楼兰”是指代唐时西北边疆内侵的少数族渠帅;后一首是指代旷远荒凉的边关之地,中原远征战士在荒凉边陲长期羁留,不得还乡。这样,“楼兰”这个词使用在不同场合又能表达不同含意。又例如白居易的《长恨歌》,写唐玄宗和杨贵妃爱情故事,开头说“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上句“倾国”用《诗·大雅·瞻卬》:“哲夫成城,哲妇倾城。”郑玄笺:“城,犹国也。”是说周幽王迷恋褒姒导致亡国。后来《汉书·外戚传上·李夫人》记载:“延年侍上起舞,歌曰:‘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白居易沿用这个典故,用汉武帝指代唐玄宗,是避讳的手法。后来李商隐《马嵬》诗说:“君王若道能倾国,玉辇何由过马嵬!”这是咏史诗,用这个典故说唐玄宗当初如果明白迷恋美女会国破家亡,就不至于经过马嵬逃亡到四川了。也是用史事行讽刺。再如李商隐仕途不顺利,卷入中唐朝廷两大派官僚的“牛李党争”。他年轻时受到牛党令狐绹父子的照料,后来在泾原又和担任节度使的李党王茂元的女儿结婚,结果被指责没有操守,受到两方排斥。他写《安定城楼》诗,安定城即泾原,其中说:“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这里用贾谊和王粲作比:汉代贾谊年少才高,二十多岁上书汉文帝,受到排斥,远贬长沙,活了三十三岁就故去了;三国时的王粲因为北方混战,远走荆州,依附刘表,却没有得到重用。李商隐用这两个“事典”来自述,表白自己抱负远大,所依非人,处境困顿,把愤悱不平之情抒写得既深刻又委婉。这些概括史事的“事典”起到叙事、指代、讽刺等不同作用,把作者的观点表达得既生动又显豁。

晋宋以降,骈体文大兴,诗歌格律精致化。它们在表达上有几个共同要求:一是讲究辞藻,二是使用对偶,三是讲究声韵,再一个就是大量使用“典故”。魏晋以来文学创作的“骈俪化”往往被看作是形式主义、唯美主义的表现。但如果全面地加以考察,这一潮流在艺术技巧上的追求及其利弊,是不可简单地加以否定的。从文学自身发展的角度看,讲究文字修饰,注重修辞技术,包括使典用事,乃是艺术水准演进的要求与表现。至于罔顾内容,流宕忘反,成为流弊,则是另一个问题了。不过应当承认,写作艺术的进步,内容与形式不会是均衡的、直线的。南北朝时期诗文创作在词藻、对偶、声韵和典故运用等艺术技巧方面取得的成就,正给唐宋高水准的诗文创作提供了艺术上的资源与借鉴。

这样,使典用事乃是中国写作传统的艺术技巧,多用、善用典故乃是古代诗文的特点和优长。典故用得合宜、巧妙,会使作品更凝练精致,含蕴丰富,增强作品的表现力,予人特殊的美感。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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