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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飘来的事物

2014-09-18朱强

美文 2014年13期
关键词:雾霾故乡

朱强

朱 强

1989年5月生土木工程学士文学硕士作品见《人民文学》《花城》《天涯》《青年文学》《散文》等刊物获首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提名奖』现居南昌

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就说过类似的话:退休以后,时间将漫长起来,那时候,索性就把城里的老房子租赁出去,然后再到山里觅一亩三分地,归园田居,安享晚年。因为山里空气清新,水土都是养人的,房前屋后,再种上一点点南瓜青菜,生活自给自足,比起那些用农药化肥伺候起来的瓜豆菜蔬,吃起来不知要美味多少。可是自从有了雾霾,渐渐地我妈当初心里构筑起来的那一番番理想,就越来越近乎飘渺了。记不清曾经哪位美人说过,这天底下的水总归是相通的,天空是相通的,男人女人的心也是相通的,大风起兮云飞扬,远方的城里起了雾霾,用不了多久,便四处飘散,世界就像个巨大的连通器,所有的事物都是水,它们被存在于空中“飘”的力量,带往一个个陌生之地。

以前,我在家中后屋里做功课,师院苗圃里的玉兰花香,常常会不经意地浮荡过来,纸和笔管里的油墨也渗透着玉兰花的香味,没完没了地扰乱着我的心智,每每使我心不在焉。可是,这种被风推送过来的香气,却让我以为做功课是种莫大的享受。人被无形之物奋力地抬升到某个高度,笔将自行地在纸上沙沙书写,可是近年我从外地回到家中,晚饭以后和往常一样坐露台上看星星,看闪闪飞机。嗅觉里,隐隐间却觉得有类似与氨气的味道从地上缓缓升起。完全阻碍了空中玉兰花香气的发作。我的好奇心迫使我努力地探明究竟:没想就在我家的南边,一去三五里正好有一条大河,河堤上有排黝黑的孔道,夜深人静,常常会有些冒着白烟的沸水从涵洞中汩汩而出。刺鼻的气味一圈又一圈地在空气中扩大着。然后它们就就借着风的力量,借着“飘”的力量,借着夜的力量,触碰到了我的鼻子,同时也就触碰到我爸妈还有我爷爷的鼻子,我妈披衣出户,一遍又一遍地在坪上洒水,把屋子的抽风机马力旋到最大,我爷爷就拿一个大大的蒲扇,试图把这些污秽的气味驱赶到十里远的地方,我明知道他们在白费力气,那些黝黑的排污口距离我家的位置尽管还有老长一段距离,可是,我与它们却被巨大的连通器给串联了起来。鼻子无处可藏,憎恶无处可藏。尤其在狂风骤雨的春夜,夜半醒来,因为这种难闻的气味,好梦即使不曾破灭,翻来覆去,却再怎么也睡不着了。

也许后来是我妈很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每一个人的世界,都与外面的世界息息相通的,外面的世界一旦污秽了,里面的世界随即也就被糟蹋了,每座城市的天空,都连接着外面深而广的天空。彼此之间,水与空气密切来往,各种事物在风与云气以及现代交通工具的作用下,随时都可能被渗透、影响。因为这些道理在她陈旧的心里逐渐地明朗了起来,因此,她也就彻彻底底地打消了原来的念头,逐渐明白了城与乡在今天,的确是没有了多少差异。

窗子外面,草多半已经枯了,京津两地的两个朋友因为绕道去赣州转机,我生长于兹,顺便地想尽一尽地主之谊,高速像一种嗅觉极度敏感的猫,循着各种隐蔽的线索,轻巧地就寻觅到我的故乡。天地玄黄,雾霾给远山近树都拉起了一道道厚实的帘子。雾和雾霾当然是有区别,记得十几年前的冬天,早晨起来,大雾弥天,往日的楼房大树都被什么人给搬走了,上下一片皆白,常常给人制造出一种置身无限空间里的错觉。那一种白,是纯粹的白,土生土长;白得柔软、贴心,像雪片糕上的一层白粉,绵密、湿润而轻盈。太阳烧红了它的身体,我们陆陆续续地走到操场上开始做伸展运动,做体转运动,做跳跃运动,雾由蓬松的,绵软的,白茫茫的,转眼就变得透明了,天地被雾气清洗以后,格外的明洁亮丽。而雾霾总归是消不去的,像搪瓷杯上日久积存的一层水垢,灰蒙蒙的,十分粗粝,吸一口,人的胸口足足要闷上半个小时。车子过了收费站,很快就进入市区,许多新楼都已经盖好了,直指云霄,满脸光鲜气派;街道树也开始茂盛起来,绿意袭人。坐在前排的朋友,掏出手机,一门心思的就开始转发起微信。

她说,京城雾霾起兮,牛马不辨,新闻报道讲,现在终于有了好转。

天津的朋友话都堵在嘴里,因为啊,帝都的雾霾都被我们天津给分享掉了。

我心里当然明白:雾霾继续地还会被分享到东西南北的各个方向,然后又和东西南北各个地方的雾霾们汇集,形成更大的、新的雾霾,江流入海似地霸占天下。

雾霾凭借着“飘”的力量,与空中的清风、云气、流岚为伍,与花香酒香、脂粉的香为伍,周游列国,因为我向来发达的嗅觉器官,这些来去飘移的事物,也导致我在各种交错的空间中频频生出错觉。那时候,我坐在屋子里做功课,玉兰花的香气就开始在屋子里舞蹈、旋转,使我屡屡地误以为我家就在苗圃的中央。正如我端端正正和朋友坐在绍武老师的珍宝堂里,仿佛一屁股就坐在了上海、北京的中央。

珍宝堂里,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珍宝啊,四面墙壁,几个大玻璃柜子,仅仅是一些不大值钱的奇石字画。门前是条大街。熙来攘往,远近都是些居家过日子的蚁民。买菜买衣服买混沌与沙河粉的,携老带幼,东张西望。他们的脚步,可能向着赣州公园里去,向着公共厕所里去,向着百货商场与卫府里菜场里去。他们被那些金碧辉煌、香气馥郁的门洞用力拉拢,我老师的店面对他们来说,当然是没有多少吸引力的,就说牌匾上那个繁体的“寳”字,便让很多人摸不着头脑了,更无论会有多少兴趣。

当然,我老师从来没有奢望过路人甲乙丙对他的珍宝堂抱什么兴趣;要说依靠门店上的那一点点买卖,一年到头能赚到几两银子?他只是习惯了,喜欢搞一个大桌子,桌子上清清净净摆一个大茶盘。坐在主人的位置上,面朝马路,自斟自饮。他与外面世界所建立起来的种种关系,此前基本上是和谐而愉快的。妇孺老少,走路、骑自行车与遛狗的,充当起了他眼里的街景,只要他往那里一坐,就好像在门外搭了一个戏台子,他每天就一边饮茶,一边看着门外走马灯似的这些人物,卤豆腐、烤玉米的香气不绝如缕地飘散过来,打通着他身上的一团团死穴。

黄老师还是十年前的那一口大胡子,迎风飘展,坐在主人的位置上,壶都已经洗干净了,水也都已经煮好了,接下来就是添茶叶、蓄水,一切都驾轻就熟,然后他从左到右地给我们每个人斟满一杯。光艳艳的,墙上柜子里摆满了奇石字画。我们聊天的话题就从奇石字画开始。没过多久,话题就风筝一样地扯远了。黄老师说,原来这个地方还是很安静的,路两边不远都有交叉的大路。中间的这一段仿佛就被掏空了的。路的两侧,假如再种上梨树,到春天,推开店门,梨花院落溶溶月。坐在屋子里喝茶,风月将给人制造着无限的遐想。

可是,自从去年,在路的北面,立了一座牌坊,牌坊以北,乌七八糟的仿古街断断续续地也都修好了。从南边来的,从北边来的,从东边来的,从西边来的人与车辆就开始蚂蚁般地多了起来,他们通常攒三聚五地到仿古街来观光,也大发感慨,无事生非,喝酒、吃烧烤,制造无数的废气与喧嚣,满足着身体里与日俱增的复古癖好,没过多久,这里就被弄得闹气哄哄,鸡毛满地。以往那些遛狗的、亲嘴的、骑自行车的、在大腿上摸啊摸的,原本也都清闲自在,相安无事,都像生活在自己家里,院子里,现在也都磕头碰脑,挤挤挨挨,顾左右而言他,心不在焉,脏腑里都生出了好多的怨气。

当然我的老师胸膛里也积了许多的怨气,原本外面的各种事物,都像花香一般地飘过来,水一样地流淌过来,节奏都是舒缓而明净的,浪漫的,它们一点一滴地麻醉着人的中枢神经。让人做梦到唐朝去,到宋朝去,因为仿古街像雾霾一样地盘聚过来,从通都大邑渗透到各方的小城小镇,穷山僻壤,于是乎,事情说变就变了。就像雾和雾霾当然是有区别的,雾霾像搪瓷杯上日久积存的一层水垢,灰蒙蒙的,十分的粗粝,而雾却是土生土长的。风吹不动。雷打不动。吸一口,肺都是绿意盈盈的,被湿润了。

记得在雾霾还没有以前,到了冬天,这个城市上上下下,也只有雾。就像仿古街没有以前,城市上上下下也只有古的街——衣冠简朴,古风郁郁。阁楼花窗,庭院深深。可是,自从各种舶来品在街头巷尾风靡以后,这个城市许许多多土生土长的东西相继地就销声匿迹了。以前我家饭桌上的那个防蝇罩都是纯手工的,市场上有卖,十分便宜,我舅公将曝晒好了的竹篾用竹刀破开,拉成细条的形状,质地柔滑,好几米长,舅母盘腿坐在地上,一圈圈地编织起来,最后形成一个个漂亮的圆拱,收尾的地方,串一枚铜钱,盛开的,像一朵秋天的菊花。后来这种带着太阳香味的手工制品——渐渐地就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塑料以及蕾丝的,机械的,花花绿绿的,饭桌上,再也没有土壤的香气以及太阳的香气了。

茶喝过了,闲话都都已经像子弹似地消耗光了,老师将午饭安排在太子楼。太子楼在民国时就有了。最初,这楼我是从《泰晤士报》的一个摄影记者哈里森·福尔曼(Harrison Forman )那里捕捉到的,1942年秋天,大记者哈里森·福尔曼在家里做了一个大大的梦,当时整个中国,都是他梦游之所。他忽而从南边飘到北边,忽而从北边飘到南边,也不知他到底从哪个角隅梦游到这座暮色苍黄的城市。手里抱着粗而长的镜头,要为这一座优美的城市痛痛快快来一组肖像。有一个姓蒋的,矮个、脸面黧黑的男子,三番五次地出现在他的镜头里,太子楼同样没能躲过他的镜头,因为这一桩机会,这也一度让70年后的我死而复生,突然有种被历史现场拽进去的感觉。可到底不曾想过将会在这个冬天,猝不及防地给拽进去,并且在靠北的某个房间里与朋友们放浪形骸,言笑晏晏,推杯送盏,大快朵颐。黄老师和我的远方的朋友相继都已经坐下来,我也就端端正正地坐下来,菜都是地地道道的,蹄筋啦,荷包肉啦,鱼饼啦,肉丸汤啦,夹一筷子送进嘴里,肩膀上的某根神经顿时就弹立起来,倏然间我想起了十几年前早操时候吸进嘴里的雾气,土生土长的雾气,白茫茫的,大片大片地洇进肺里,整个身体就被湿润了,绿莹莹的,满满的地气。

这几个菜,都算得上是正宗的,蹄筋都只取后蹄的踺子,口感淡嫩不腻,油都是山里的茶油,荷包肉更是要用水塘里的荷叶,用三伏这一天的太阳晒干,然后再用重阳这一天的月光照拂,这般做出来的,才有味道,有嚼头,舌尖触碰到这样的美味,倏然间,就觉得自己果真又回到了故乡,回到了故乡的唐代或者宋代,肌肤丰满的、水润的。这些年来,故乡可怜兮兮地总是被外面“飘”来的事物蚕食鲸吞着,被挤榨得越来越是枯槁、瘦削了。以前在这个小小的城郭里,还保持着许许多多的穷规矩,大年三十,我妈总是反反复复地叮嘱我,给我煎草药水,要我痛痛快快地洗个澡,换一身新衣裳,大清早我和我爸提着鞭炮,去山里给列祖列宗们磕头,见到亲戚们,还要自觉鞠躬问新年好,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我妈不断地总有告诫,白露这天的水你不能碰,立春要乖乖地躲在家里,吃了清明这一天做的艾饺,疯狗就会避而远之。可是这一些年来,规矩都在我表弟、堂弟、外甥、侄子那里一一给打破了,很多的观念都在渐渐地褪色,很多的人身在外地,胡不归?还乡太累,假如真的衣锦还乡,通常习惯性的动作,都是住星级酒店,吃自助餐,到消毒柜里取枚雪白的盘子,见到有自己喜欢的,就往盘子里盛,中式的,西式的,熏的,烤的,油炸的,用酱拌的,良久。尊体便装得满满了,肚子像一个大杂烩,走出来,晕头转向,反认故乡是他乡,五味杂陈,东西南北不辨。

对于那些“飘”来的事物,我们总是心存犹豫,一方面是好奇心推搡,一方面心想四通八达以后还有什么秘密可言,规矩可言?尤其是城墙拆了以后,城市也是往来相通。假如我妈知道了环境与环境之间总是借助于“飘”而相互影响的,她也就觉得实在是没有必要归隐了,包括一百年前,两百年,五百年前的袁枚、黑塞和陶渊明也觉得实在是没有必要归隐了。躲到乡村又能怎么样呢,山里有山有水,有野果子,有泉水阴翳,可是雾霾就像天上的风雨雷电,污秽的空气也像那天上的风雨雷电,上天入地,有哪里去不了呢?当初我妈想到山里觅一亩三分地——图的就是山里的那一份清静自在。可是山里的那一份清静自在如今被外面飘来的事物干扰了,我妈当年构筑起来的理想自然是一一地破灭了。假如她从更高的角度上看,现在哪里又能算得上是真正的故乡?上世纪80年代,我外婆带着我的大舅舅、二舅舅从广西的大外公家探亲回来,火车坐了两天两夜,屁股都坐疼了,坐麻了,好不容易带回了几个布兜的南宁特产,绿豆糕啦,芒果干啦,罗汉果啦。包括现在我三姨娘还是改不了曾经的这个习惯,她外地出差,上火车登机之前总是要捡些地方的糕饼蜜饯。其实这一些东西,在我家楼下的超市里,一件不差都可以买到,现实的世界被串通好了,雾霾被看不见的天路运输过来,外面的世界从高速运输过来,可是理想的故乡呢,却都是用来隐蔽的,外面的光进不去,风进不去,雾霾也进不去,它们在黑暗中发着光,充满了各种异香和神秘。

菜一个一个地上齐了,酒也一圈一圈地敬过来。我坐在面窗的位置,吃一口菜,然后就看一眼窗子外面的城墙,河对岸的矮山,矮山在新的规划里——据说也将夷为平地,玻璃转盘把每一道菜逐一地推送到我的面前。我也就不容客气地把筷子伸过去,夹一口,接着又找准对象,努力敬酒,用力地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直等到吃得满嘴流油,红光满面。总之往死里吃,仿佛狠下决心,非把流失的故乡以吃的形式挽留回来。后来,所有的酒都浇灌完了,桌子上杯盘狼藉,老师建议我带着朋友去周围走走。到城墙上去。到浮桥上去。到灶儿巷去。到南市街去。到新赣南路去。到属于故乡的地方去。可是我心里明白,最终我们都要回去,回到不是故乡的地方,继续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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