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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写他们

2014-09-18王必胜

美文 2014年13期
关键词:散文小说

王必胜

笔名毕胜叶于硕士研究生毕业报纸副刊编辑编有十多年的散文随笔年选图书有散文文学评论获得文学杂志奖曾任多种文学图书出版奖评委出版有《邓拓评传》《缪斯情结》等

一、电脑引发的

电脑的普及,无疑解放了我等吃文字饭的诸位。尽管用电脑办公十多年了,眼睛为之降低了度数,还冒着辐射的侵害,而这个电辐射、光污染的家伙,还是给我等坐办公室的极大方便。至少,查资料、写东西十分得便。而且用上了这五笔字型,字随意到,敲击快慢之间,文字跳跃闪动,声音噼里啪啦,有动感,有声响,也有光影。这可人恼人的家伙,还是方便也好玩的。

可问题是,习惯了,熟练了,长短文字都是这电脑代劳,懒于握笔,而那十分心爱的书写,或者手书,却成了往日的记忆,变得陌生而珍贵了。

这就是现代文明付出的代价吗?

是的,我们在孩童时期,有老师和家长逼迫,谁没有过描红,没有灯下练字习书,或者,在课堂上欣赏个别老师的板书,再者,稍长之后谋生他乡,用急促而眷念的心情,铺纸展笔,寄写家书的经历?那是一种温馨的回忆,一种难得的心情!

所以,那些书法或者叫手迹的东西,今天变成了一种收藏。收藏可能就是缺失,对我们这等爱好写写画画的人,多少有点惆怅而失落的!

枯坐电脑前,生发这多感触,几近常事。于今,我偶然翻出近17年前(可怕的17年啊),因编辑一本散文选集,与众多作家朋友的信函交往,更加深了这番感触。

二、编书成全

事情还得从头说来。

上世纪1992年冬或是1993年初,家乡人老简和老秦,司职长江文艺出版社,他们来北京组稿,提及到要搞一个什么选题,即使不赚钱也要出的书。他们态度坚定,大家各方想法子。于是,就有了我和同样算是乡党,当时任职《文艺报》的潘凯雄的合作,就是后来也还算有点意思的一本《小说名家散文百题》的图书。我敢说,这样的选题是一个独创。那时,新时期文学历经80年代红火,90年代的稍嫌冷寂,而散文好像别有不同,热闹的小说家和不甘的小说家们,加入了这个阵营,成集团阵势。也可以说,自那之后小说家散文渐渐兴起,而且,有着十分看好的前景。在这本书后记中,我写了有关情况——

编小说家散文之类的选本和专集,也不是鲜见的题目。好多这类的东西,问世后并不走俏。闲聊之余,我们说及到让每位入选者写上五六百字的“散文感言”或“散文观”之类文字,以纲带目,兴许能区别于同类选编而见出新意来。

想法归想法,付诸实施不是件容易的事。首先入选者名单,是很慎重的。书名冠之以小说名家,这“名”一定要严,要有标准。一是要活跃于新时期以来文坛的小说高手,同时又有为人称道的散文新作。

为使选本有权威性,葆其特色,我们请作家自荐作品。入选的50多位名家之作,除个别老先生因年事已高不便做打扰外,余者均为作家们自荐。不少作家手头工作和创作任务繁忙,却十分热情不吝赐文,尤其是那精粹的短文“散文感言”,作家们不嫌琐碎,鼎力相助,使我们深感友情的可贵。当然,这些来自创作实践的夫子之道 对读者和文学也是十分难得的。

编选工作仅是微薄之劳。记得把编书的信息告诉一些作家师友,都爽快支持。王蒙先生在出访国外前的空隙,第一个将“散文感言”写就。在海口,韩少功兄的文稿,放在摩托车后方被当作钱物遭窃,数日后又重新复印,并据记忆重写一篇“散文观”送给我们;还有汪曾祺老的手稿刚完即复印寄赐;刘庆邦兄自谦散文写得不好,专门为本书写一篇,都令我们感动。——―众多的亦师亦友的作家们,寄来文章的同时,亲笔写来信件。

时光荏苒,但现在想起来也记忆如昨。当年,编选之事在拟定选题后,略微确定了一个名单。名为小说家百篇是个概数,以我们感受到的有特色的小说名家,以其小说在当下活跃走红为标准,当然,私心是以青壮年和我们熟悉的为主。于是,就地北天南,先后反复,最后选了55位。

从我保存的一份有点乱散的初定名单看,是以老者领衔,以地区比如北京、上海等划分,名单定好后再传到出版社,由他们打印一个约稿信件,盖上公章,再从北京寄发。一来二去,到了三月八日我和凯雄分头寄出约稿函。

十多年后,拣出这些信件,有五位作家已作古,他们是冰心、巴金、孙犁、陆文夫、高晓声,看他们的文字,不免唏嘘,也让我有赶快写下这些文字的念头。

三、在海口,韩少功丢文稿

没想到,这诸多来信中,最早的一封是来自遥远的海南的韩少功兄。

他写道:

必胜:

近好。

回北京一路可顺利?寄来五百字以内的散文观,你看能不能用。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认识你很高兴,对你木讷之下深藏着明敏和幽默有很深印象。还盼以后在什么好玩的地方重聚。

颂顺适。

少功 93,3,6

另:你为贵报约写散文一类的事,我找了找,寄上一篇未曾公开发表的,不知是否合用。不用掷还,不必客气。

少功的字是用海南省作家协会的三百字稿纸写的。这在当时是很常见的单位公用稿纸。字写得秀气流利,还有点行书味。坦率地说,从书法角度看,不敢说很有特色,当然,这十多年后,他,包括这篇文章所涉及的诸位,可能潜心或不经意地成为书法高手,也未可知,在这里,仅以当年的书信文字解读和诠释。若有不妥或不恭,包涵了。

信写得很家常,看出他是个很细心的人。少功对我的几句评价,也没客套,令我感动。更主要的是,这寥寥百十字,却是这一组书信的开篇。

与韩少功兄相交,是在海南后的一个笔会上。那是1993年2月21日,当时从安徽到海南的作家潘军,在海口经商有了点实力后,以他们公司的名义举办了一个“蓝星笔会”,其阵营较为庞大,约20多人,记得领衔的是汪曾祺老及他的夫人施老师,还有文坛上甚为活跃的诸才子们,以北京南京武汉广州方面的为多。那天我从上海飞到海口时,作家刘恒到机场去接我时穿一白衬衫,而我从北边来,一身厚实的皮夹克,极为反差,至今记忆如昨。有何志云,他和我同住一屋,这两位仁兄,在北京就熟悉,海口几日多有相处。还有南京的苏童、叶兆言、范小青、赵本夫、俞黑子、范小天、王干、傅晓红,北京除刘恒、何志云外,还有王朔、陈晓明,上海有格非,海南的有韩少功、蒋子丹等,广州有张欣、范汉生、田瑛等,武汉的方方前半程参加,后去了另一个会上提前离开,吉林宗仁发,天津的闻树国,安徽的沈敏特,海口的除韩、蒋外,还有一些人。真正是天南海北,群贤毕至。为写这篇文字,想查找当时参加笔会的人名单,可没有原始的记录,只凭印象,大约还有几位。

那几天,作为东道主,潘军用他能够想到的办法,让这些来自各地的作家们,坐镇海南谈文学,把这个蓝星笔会弄得像模像样。对这个会议,印象是面对市场经济的冲击,作家们感叹这变化之快,有点出乎意外,会上,就文化的商品性与市场化也多有涉及,记得开了两个半天的会,在一个圆桌似的会上,大家都认真,说三道四,有大言滔滔,有随意即兴的,对当时商品经济和市场化的社会现实,有着较为敏锐的感悟,会议好像没有太集中的主题,也没有形成什么统一的结论,有点神仙会的味道,其本意是主办者想借此活动,让大家聚会海南。无论怎样的初衷,这有点民间味道的笔会,在当时以较大的阵营和规模,形成了影响。日后几天到三亚发生的小插曲,更是让这次笔会增加了谈资,让人难忘。当然,也有通常的旅游采风。只是去了三亚,天涯海角边上沐浴椰风蕉雨,文学也变得可爱。汪曾祺老先生那时酒量很在状态,酒后多有妙语,他几次同范小青、张欣等女士比试酒量,虽有夫人在旁管束也无妨,常常是兴味盎然,酒意阑珊。最可记忆的是,在三亚一个好像叫唐朝,还是唐都的酒店,凌晨时分,在睡意沉醉之时,同住一屋的叶兆言、格非,突然被闯进的蒙面者喷了迷药,眼睁睁地看着被抢走了两块手表,所幸人没有什么伤害。这样一个正规酒店却被人拧开门锁盗窃,闻所未闻,虽然获赔了,但凌晨惊魂,让笔会结尾时有了高潮。

在这次笔会上,也是地主的韩少功,几天的会都参加,记得还邀请大家去他家做客。那时候,他从湖南到海口,住在海南师院。可能以前在什么会上,我们见过,却没有深入交往。但在海口一见如故,在他家我向他索稿。他答应要挑出文章在我回程时带走。过后,在宾馆的会上,他说好拿来文章的复印件,可是,不小心放在摩托车后面弄丢了,他说是在上楼的一会工夫,被小偷当宝贝顺走。

这样,本来当面给我的文章,被小偷拦劫后,改由他邮寄,就有了这封信件。因祸得福是也。让我感动的是,他重新把那感言文字回忆下来(按当时我们的统一要求,每个作家提供六百字的散文观),随信寄来了三百字的“散文观”。可惜的是,当时排版印刷都是手工,一些原稿送到车间拣字后了无踪影了。

少功写的“感言”,还有个题目《不敢随便动笔》。文字不长,照录如下:

散文是最自由的文体,是最迫近日常生活和最不讲究法则的文体,也就是说,是技术帮不上多少忙的文体。散文是心灵的裸露和袒示。一个心灵贫乏和狭隘的作家,有时候能借助技术把自己矫饰成小说、电视剧、诗歌、戏曲等等,但这一写散文就深深发怵,一写散文就常常露馅。如同某些姿色不够的优伶,只愿意上妆后登台。靠油彩博得爱慕,而不愿意卸妆后在乱糟糟的后台会客。

造作的散文,无非就是下台以后仍不卸妆,仍在装腔作势,把剧中角色的优雅或怪诞一直演到后台甚至演到亲戚朋友的家中。

这样看来,散文最平常也最不容易写好。成败与否完全取决于心灵本身是否具有魅力。

我本庸才,因此从来都不敢随便动笔写散文。

韩少功提供了两篇作品:《作揖的好处》《然后》。这两篇散文风格各异,前者以说理为主,从五个方面来论及作揖这个当时被热议的一种礼仪的“好处”,行文犀利明快,简捷思辨。后一篇是怀念莫应丰的文字。“然后”,是他的同事作家莫应丰在弥留之际“冒出的一句疑问”。而这个“然后”的疑问,包含了什么,对此,少功追问:“然后什么?逝者如川,然而有后,万物皆有盈虚,唯时间永无穷尽,……岁月茫茫,众多然后哪堪清理,他在搜寻什么?在疑问什么?”从莫应丰与命运的抗争,到他不幸染上重病,到最后的归去,他感叹:“命运也是如此仁慈,竟在他生命的最后的一程,仍赐给他勇气和纯真的理想,给了他男子汉的证明。使他一生的句点,不是风烛残年,不是脑满肠肥和耳聩目昏,而是起跑线上的雄姿英发,爆出最后的辉煌。”少功对莫应丰的“然后”,进行了解读,也是对亡友的怀念与纪念。逝者已去,生者怀念,有深深的纠结和诘问。对莫的怀念,虽是人生的几个片断,一个耿直而纯真的小说家,跃然而出。这就是少功散文的力道。

散文可说是韩少功的副业,他认真,“不随便动笔”,却成绩卓然,仅列举篇名就可知他的收获,计有:《面对神秘而空阔的世界》(浙江文艺出版社1986年);《夜行者梦语》(上海知识出版社1993年);《圣战与游戏》(牛津大学出版社1994年);《心想》(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年);《灵魂的声音》(吉林人民出版社1996年);《世界》(湖南文艺出版社1996年);《韩少功散文》(两卷集)(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7年);《完美的假定》(昆仑出版社2003年);《阅读的年轮》(九州出版社2004年)等。

少功的散文作品,我以为,当年的《灵魂的声音》《完美的假定》以及晚近的《山南水北》几部,较突出地反映其散文特色。他多是以思想性见长,从日常生活、平常故事写人生,有人文精神的贯注,信手拈来却含英蕴华。他的语言讲究,精致而不干涩,典雅而不浮华,有张力,多智性,重文气。不太引经据典,也不掉书袋。可以说,韩式散文已有某种特定的范式,换言之,大众情怀,人文视角,理性思辨,构成了其散文底色。散文于今,乱花迷眼之中,多有诟病,无论如何,期待散文的知性和理性,识见和文气,是当下散文界的共识。而这恰恰在少功的作品中相当充分。这多年来,如果将小说家散文排行,他的创作,不仅是蔚为大观,也是名列前位的。

之后,与少功兄也是在某个会议上打照面,见面很少,但他这些年每有动静,还是很关注的。他小说创作中继续着先锋的锐气与寻根的厚实,两条路数并立而行,常有佳作,并时不时有较大声浪。90年代初他较早翻译的米兰·昆德拉,成为一时话题;日后的长篇小说《马桥词典》,更是有争鸣与争议,以及他到湖南汩罗乡下有如梭罗式的田园耕读生活,都曾在我的视野中捕捉。近十年来,每年我们的都编一套年度优秀散文随笔,他的作品也常在选中,偶或与他打个招呼,或者也先斩后奏,以为是熟人就没多介意,自作主张他也不计较,默默中感受到他的美意。

只是这年头电脑挤兑了笔,人也懒了,好多美好,只是在回味和怀想中重复。

四、“随意说”的方方

第二封信是武汉的方方。时间是三月十六日。

方方算是以小说《大篷车上》登上文坛的,上世纪80年代初,文学激情澎湃,风光无限。小说有读者,也有电影人青睐。方方的这篇小说也借电影走红。她还写有《十八岁进行曲》等小说,大概是号准了那一时期社会奋进的心态,抒写了青年一代进取心理,很有读者和观众。尔后,方方多篇写实小说问世,及至80年代末,《风景》《祖父在父亲心中》等小说,奠定了她写实小说家的地位。卓尔不群,锐利峻切的风格,沉重的历史情怀和对人情感的穿透力,她的小说成为新写实的佼佼者,她并不特别拘泥于某种地域文化,却有强烈的精神力度。方方散文也有一种刚性和率真,在柔软中显示坚硬,直抒胸臆的畅快淋漓,如行云流水。

关于散文的感受,方方写道:

我非常喜欢“随意”这两个字。我觉得无论是作文还是做人,这都是一种境界。我做文章素来主张随意,尤其是散文,心到意到笔到,这是起码的。那种刻意作文,每文必想文眼所在,思想意义所在,以及上升到什么高度等等,一定是很累的。写的人累,读的人亦累……人们现在已经越来越广义地去理解和认识散文了,不再只是读到华丽的词字和句子才说那是。这正是散文越来越随意的结果。随意便展示出了个性,而个性的作品总是容易受人青睐的……

很久前有人问我你在什么状态下写小说,我说:“怎么舒服怎么写。”这就是一种随意,对写散文,我仍得这么说。

方方自荐的散文以“都市闲笔”为总题,有“跳舞”“看电影”“看病”“刍言”“书病”五章。这组随笔中,她写平常生活事相,以明快并略带幽默的语言,对都市的现代生活现象,从自我的感觉和参与中,进行言说。跳舞曾为当时的全民运动,如何呢,尽管有种种好处,但她却并不坚持,从有兴趣到愿意为看客,因为,与其大汗涔涔,不如安静地一旁欣赏别人。同样,电影场上的秩序乱,再好的影片也是一种作践;看病与生病,买书与读书,这诸多矛盾的统一体,其中况味,她是步步地解读,并让“闲笔”关乎心情、性格、人生的态度,当然,也有人间烟火味,闲而不枯。

方方的散文不多,但精致,她多是随笔类,在谈天说地中描绘生活世相,在关注现代人生的生活状态同时,注重人的精神需求。

如同方方“随意说”,她在给我的信中也随意地写上:

王必胜:

你好。海南一别,不觉又去了半个多月,(所托告诉池莉寄散文事已对池莉讲过),听说你们在海南玩得很开心,惊险事不断出现,显示了资本主义笔会的诡谲。我们这边的“社会主义”笔会,实在是祥和,安定,形势一派大好,可见“资”和“社”的分野随处可见也。一笑。

寄上散文一组。约七千字。创作谈谈得随意,其实,随意最好,有话则说,无话刚不说这当是写散文的最佳境界。(我这里是胡扯了)。

附作品。祝好。篇幅若长了可拿下看电影一文。

方方 三月十六日

信中,方方说的托池莉散文事,也是请她代约池莉自荐散文稿子。她是个认真的人,我顺便一说她还很当个事。她说的惊险事不断,就是叶兆言、格非俩在酒店里的被不明不白的迷醉后遭劫之事。那个奇怪的惊魂之晨,一时传向四方,而方方前半节参加了在海口的笔会,好像她还去贵阳还是一个什么地方参加另外会议,提前离开,她没有亲历那个惊险场面,所以,她在信中不忘逗一下我们。那一时候,思想界有所谓的“姓社”“姓资”的讨论,关乎大节,可于她只是随意一用,恰当而幽默,可见放松随意,不拘形迹的顽真,这是方方的性格。

与方方多有接触,是因为湖北老乡又是武汉大学校友,最早好像是1983年前后,在武汉参加一个作协的创作会议,就认识了。因湖北的好多朋友,像於可训、秦文仲,还有作协的一帮人,都与方方合得来。1994年秋,武汉举办了全国的书市,她那时已主政《今日名流》杂志,也是热火朝天的时期。书市上,他们为宣传展示杂志的成绩和期待更多的读者,拉起了大展位,她事无巨细,跑前忙后。在当时办刊物,并没有什么经济效益,不像后来“办杂志向钱看”是各类杂志的目标。但她把杂志办得风生水起,影响一时。争睹名流,抓住了人们崇实的心理,一时报摊上争购脱销,成为那时特有的文化风景。作家办杂志,说来最早也始于海南的韩少功,他同蒋子丹办的《海南纪实》,打人文选题牌、新闻政治类的延伸旗号,常有不少的文章引起轰动,杂志声誉不胫而走。或许从人物纪实的角度,方方看到了潜在空间,接手并改版了这份刊物。在武汉这个中部地带,办活一份人物杂志,并没有多大的人文优势,也不是真空的地带。后来,种种原因,杂志无疾而终。但方主编和她的杂志,其思路和创意,让人敬服,在出版界和文坛也留下了佳话。

为此,她在另一信中说:

王必胜:

你好!许久没联系,近来可忙?

我近年在办杂志,忙得什么也没写,现在总算告一段落,想继续我的“写作生涯”。办杂志一年,也还有趣,尤其见到杂志出来,众人称道,心里也十分高兴,辛苦一场,其实也就为这份高兴。并忍不住让诸朋友共分享之。特地寄上二册给你,请多提意见的同时,亦帮出点点子。北京地势高,视野辽远些,比之武汉,新思想新见识要多得多。

另外,若能介绍几个贵报笔头的厉害的记者给我刊,那不是帮我们大忙了。就档次来说,在我刊发作品是不会辱没贵报记者的。一笑。

祝春安。

方方 3,12

我猜想这信是在1995年左右写的。几年里,她无不集中精力,尽可能地利用各方的信息。那时杂志发行量不断上升,而且,与《海南纪实》一南一北,互为竞争,有得一拼。杂志事务渐渐走向正常。作为主编,她向朋友们传递了这份喜悦。她也希望扩大作者面,以为我的同事中有这类写手和高人,可惜的是,我没能帮上什么,当时忘记了有没有向她推荐了谁,后来也没有再过问,直至杂志停办承蒙她仍惠寄,却一点也没有帮上什么,总有点不安。

方方的信,写来也是率性随意的,亲切还不时幽默一下。她的字,笔力硬朗劲道,不讲究,很率性。字如其人,文见性情,然也。

以后与方方也是断断续续联系,好像她不太参加文学的活动,哪怕是武汉或湖北的文学事情,很少见到她,不知是杂志之事,耽搁了她想补回所谓的“写作生涯”,也不知是否她的习性如此。有几年的全国作代会,似乎都看不到她。或者,她在这些会议上多是低调行事。

大概是四五年前,北京有个中外文学论坛之类的,好像是东亚诸国韩日什么女作家论坛吧,那天,得知有外地朋友来,大家说聚聚,在我们单位附近的一个小餐馆午餐,一拨文友,方方她们来了,起先也不知谁能来,放弃高级宴请,就吃点廉价的川菜,一杯薄酒,还跑这远的路,或许是为了友情,这味道我想是最醇绵的。

以后与她间或有电子邮件联系,出任湖北省作协主席后,方方并不成为文坛的忙人,去年她还在德国写作两个多月。在多年的隐伏之后,她以作品来说话,《水在时间之下》《万箭穿心》等等,她的作品数量和锐气并没有减少,尤其是那根深蒂固的书卷气。最近与她相见是2009年秋天,她从德国回来,在《北京文学》颁她的一个授奖会上,匆匆交谈,还是那样子,不像有的人几年没见面无论是形体外貌还是做派,都沧桑许多,变味许多。方方好像没有。当时,我开了个玩笑说,你还是那样的没有见长大呀!不知她是否乐意我这个随意一说。我以为她是那个老样子,纯真而豁达,没有多少客套。可能是写作让一个人永远有自己的状态。但,那也是要有修炼的。

五、朱苏进:南京不曾忘你

必胜文兄:

信悉。彬彬老弟也谈到了你们海南行的佳趣,并带来了你的旨意。

我恰在编选自己的散文集(天知道何时才能出来),抽出两篇自以为可读之文,寄上呈阅。“散文感言”也可用篇末的“自语”代替,兄以为可否?

前嘱为副刊撰稿事,不敢有忘,待忙过了这几日,调整心绪,再用心写来。

南京不曾忘你,盼你也别忘了南京各位兄弟,闲时下来走走,大家欢聚。

握手。

苏进 3,17

这是南京军区的小说家朱苏进的信,在应邀作家的回信中,他是第三位。当时,我和潘凯雄分头联系,也各自收到作家们的回复。

苏进兄也是洒脱的就用一张白纸写来,他的字坦率地说,不太恭维,想来,多少名家高手写小说如风如火,可字吗,也并不不经意了。如果往好里说,他这有点朴拙的字,稍显男性雄劲却没有太多的体式。也就百十来字,他却写满两大张,着力于把这种潇洒的感觉抒发而出,率性而为,重气势,有如武士列阵,其气象可见一斑。

与苏进算也是早认识,部队的小说家好像与地方有着天然友情,一是因为部队的刊物、出版社,间或有一些文学会议,再是军区有创作室也常活动,所以,与部队活跃的作家们,多在这样的场合有联系。苏进的小说《凝眸》《炮群》《射天狼》《醉太平》等等,他长枪短炮的,在文坛上动静很大,那时候,说军旅小说,说军人作家,他怎是了得。

于是,一些重要的文学活动有他。记得1988年,我们部门在苏州开一个文学笔会。与会人员有北京南京上海武汉四川的老中青各方,人数达三四十。北京小说家有王蒙先生,他好像还担任文化部长是以作家身份与会,有李国文、从维熙、张洁、谌容、苏晓康诸先生,江苏的陆文夫,石言,朱苏进等等,评论家有高尔泰、吴泰昌、陈美兰、雷达、陈思和、王晓明,我们部门有蓝翎、范荣康、缪俊杰等。会议上大家相当放松,话题广泛。那一时期,说文学,人们多敞开着谈,也有得说。那时的会,也多是目标单一纯粹,尽管是在开放发达的苏南,也没有专门的采风,记得只是文夫先生带我们去了一次虎丘而已。会议很纯粹,也不请官员,没有什么仪式的。

会议时值中秋,吃了苏州的风味餐,去了陆文夫先生小巷深处的家,其他记得下来的也不多。会中,我们在苏州的商场上闲逛,难得有这样的雅兴。苏州的毛衣当时是领时装之风气的,特别是四平针毛衣。当时,男人的时髦可能就是这样子打扮。几位同行的都在为自己采购,可是,朱苏进却是在女装那边挑选,他买了一件我至今记得是天蓝色的女外套上装,让男人们都把欣赏投给他。想不到朱军人,还有这等细心,真是为他这样好丈夫的角色佩服,记得我也学他了做了一回好样子。不久后我们见面,还说及当时一同购物的事。他笔下多是描绘军人的英武和场面的粗犷,而那份心细真像一个新好男人。其实与他谈话他表达慢条斯理,行事文雅,与他多年的军旅生涯,与他军人家庭出生有关。

后来,好像是1994年左右吧,在北京南口镇一个坦克基地,解放军文艺社的一个文学活动中,我们晚上打扑克,多是特熟悉的一帮人,打一种那时流行的拱猪,追逐逼赶,可粗野可狂放,打法灵活,一对众,或众对一,或分为两派,记得我们是六人两组,胜负输赢还有点小惩罚,而老被动挨打,脸面是挂不住的。牌风沉稳、精于计算的他,每有不俗表现。只是,我那次也手气不差,几番下来,有的人顶不住了,不免认真起来,而苏进兄好像总是文气和气的,总是那样子的笑笑,也不忘夸奖一下我等。

他在散文感言中写道:

散文确是于随心所欲中最见个性的文体,你有多大的心眼,必有多大的散文,把你所写的散文摞到一块,就会看到一个浸在某种气浪中的自己。有时不免吃惊,原来我也曾精彩过。

散文写的全是自己,以及自己的意识迸到外界反弹回来的自己,所以写散文的时候,感到自己在胀开了,感到自己比预料到的要丰富得多,多得不得不散失掉一些,就像依靠一声吟哦散失掉一些心气儿。

当一个人默然独立时,他已经是一个散文化的人了,掏出他此刻心境意念,块块皆散文。这对于别人也许不重要,也许不堪观诵,但对于他自己而言,正是由于这些东西才将自己与他人区别开来了。我相信,一个人如果长年没有黯然独立的机会,肯定会把自己搞丢的。一个作家如果不时常有些散文式的笔墨,那也会冷漠掉自己,苦忙于营造。散文是自语的,用自己的口说给自己的耳听的。所幸者,是万千人儿都爱听到别人的自语。我想,自语者可别失误于此,而将自语打扮得不是自语了,为诱惑众多的耳朵而说话。或者,还没说呢,先想着锲刻在石头上。

朱苏进认为,“一个作家如果不时常有些散文式的笔墨,那也会冷漠掉自己。”可见他把散文当作作家警醒的创作。也说“散文是自语,用自己的口说给自己的耳听的。”他自荐的散文,一是《我就是酒》,一是《天圆地方》。他从酒和围棋中体会人生,多以谈论杂感式。 “掏出他此刻心境意念,块块皆散文。”他这样说而行动也于此。

他信中说及的彬彬老弟,是指当时从博士毕业后到他麾下——军区创作室搞评论的王彬彬,他文字犀利快捷,也好论辩,后来他一直在南京大学任教。在海口会上,托他带话给朱苏进要散文。信中苏进特别说到“南京不曾忘你”,令人心生暖热,在这半是工作半是私人的信件中(如他信中说,我约他为我所负责的版面写文章,算是公事),他的这句客气话也算暖心之言。不曾忘记,抑或相忘于江湖,友情虽是君子之交,却超越时空,重于金钱功利的,因为我们有过虽不多却堪可回忆的聚会。

这之后,苏进的小说写得不多,散文创作也少了,后来,他索性在小说之外寻找了新天地。这些年,他创作了《鸦片战争》《康熙王朝》《朱元璋》等诸多主流大片和《我的兄弟叫顺溜》畅销电视剧,成果斐然,为小说家“弄电”的佼佼者。也许小说家们,尤其是功底深厚,独秉风格的小说家加盟,提升了影视文化的品位,而朱苏进的劳绩公认是数得上的。我祝愿他。

六、较真的何士光

何士光远在贵州,也算是较早的回信者。他的手书工整干净,如同文章的誊抄稿,一丝不苟,令人敬服他对文字的尊重。即便有两处笔误,他也改正如初,规范得好像当年手工拣字时送到排字车间发稿,必须要“齐、清、定”一样,这样清爽,洁净,秀气,现在恐怕得绝版了。这是他的个性还是行文习惯使然?他在信中写道:

必胜先生:

惠书收到。遵嘱寄上你们要的材料。近年来写了一些散文,但大抵都很长。像《收获》上的《黔灵留梦记》和《钟山》上的《夏天的途程》,都万字左右,太长了。《日子续篇》本是散文,连同《日子》,也都是散文。但发表出来的时候,被当作小说了。两篇都为新华文摘和小说月报等转载。最近我编《何士光散文集》时,又才改回来。寄上的这一篇有六千多字,所以就选这一篇吧,是最短的,供参考好了。问凯雄好。

春祺。

何士光 三月十七

其实说来,同他,是这数十来位小说家中,除了几位老者外,最不熟悉的。但他的散文却很有味道,为我们所关注。如他所荐的《日子》,我是把它当作散文来读的。他的小说名头大,是新时期早期写农村的几位高手之一。《乡场上》评为全国短篇小说奖,一时洛阳纸贵。他的小说虽不多,却精致,有味。他尝试着在小说与散文之间的联系,让散文的节奏进入小说,有散文化的小说实验。在这次信中,他说自己的散文发表时被当成小说,而初衷却是当散文写的。这样的被认同,或者说被误读,当时也不乏其例。记得是《上海文学》吧,曾也有类似的“拉郞配”,好像是朱苏进的,还是散文家周涛的什么散文,也当作小说发过,发表后被有些书当散文收入。所以,有所谓散文化生活流的小说,其实就是在散淡的生活场景和闲雅的文字书写中,人物事件并不集中,情感和笔调都浓郁黏稠,或因强烈的主观抒情气息,被认定为散文,也是未可知的。在《日子续篇》中,何士光的感情表达就是这样子的,氤氲着一股淡淡的情致,写他的母亲、家人、故乡、亲情、人伦,于社会人生的变化与不变中,承续而聚合。包括此前的有名的散文《日子》,发表时就成了小说,而作者在给我的信中是有所不愿的,这一点深得我意。于是,就以散文收入。

关于散文,他写道:

《金刚经》里说,世界非世界。这是说,世界是不停地变动着的,没有一刻停息;对于不断变动着的事物,你怎么能够描绘它呢?所以这个世界是无法描绘的;于是你描绘的世界又不是这个世界,仅仅是你描绘的世界而已。经里又继续说,众生无自性。这是说,你的存在,不过是一个不断变动着的身躯的存在。和着一串不断变动着的念头存在,这之中,哪一个又是你呢?我们通常所说的自我,又会在哪里呢?所以不难看出来,在这种情况下要来写我的散文观其实是靠不住的。

他在阐发写作者面对客体,而主体的重要性时,好像说得玄虚,好像以辩证的角度说世事人生,说万物变动不居的道理。是的,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之河。万物恒定,以心为是。也其实是站在什么角度来做什么样表述的问题,这可能与他潜心于修道问庄,近黄老之术有关。那种净心静气地去深入,悟出人生与人世的种种得失,都有可能。重要的是,何士光的《日子》,以及续篇,是在不动声色的感怀中,感悟世道人心,如禅如佛,坐看云起时,一花一世界。

以后没有见到老何有如当年《乡场上》的磅礴之声,传说,他在研究宗教佛学什么,只是那种精神上的苦修,是一种执著一种定力。九十年代中后,再很少读到何士光的小说,甚至散文,或许是我的孤陋寡闻,前几年,偶见他写的一篇贵阳旅游胜景的散文,看过后,仍觉有当年闲散文字的余韵。

不知老何爱不爱练习书法,可能,修道者也善修书,他如果像多数写家们似的,练习这些,定有体式,或者,他这多年后已成气候,也说不定。

七、率真的刘兆林

必胜兄:

遵嘱寄上散文两篇:《祝君欢笑》《感谢跳舞》。前者太短,后者又长了点,无奈是两种写法和笔调,一并寄上难为你吧。

我已转业,到辽宁省作协任专职副主席,地址电话如名片。

我的散文观附后。

新到地方工作不如部队熟悉,望多支持我。有机会再聚,匆此,握手。

兆林 3月20日

刘兆林的字是属于流畅、好看一类,以我之体会,他早年练过字的,或者常是手不离笔画画写写,有点心得,也就光鲜而流利。看得出,他是个对文字包括书写都很有感悟的人,所以,书法于他我觉得是可以有所成就的,不知他以后有没有坚持这个路子,从这十多年前的字体看,他有这个趋势,即便这样子,在作家中他的字当算不错的。

信,他写得简单,我也记不清他之前有没有信件于我。他是在军队中我们较早熟悉的朋友,我还为他那本有影响的长篇小说《绿色青春期》写过小文。我们也有两三次的近距离的接触,这多年没间断,每隔些时还有见面的,对他我可以说,神交早,也算熟的。

20多年了,1987年五一吧,我们一行在张家界盘桓三四天,先是从岳阳坐船在洞庭湖上一夜水路,小小的游船,就我们一行20多人,又逢枯水时节,走走停停,好像还搁浅过,到得常德上岸,已是两天之后了。可就是这漫长的行旅,一帮人玩闹,有了亲近。那次多是军旅人士,小说家有叶楠、王中才,散文家有周涛,评论家有韩瑞亭、黄国柱、叶鹏等,另有非军界的《人民日报·海外版》的解波大姐,《中青年报》的董月玲,《中国文化报》的王晋军,天津作协的王菲等等。兆林的文名当时正值上升期,他的《雪国热闹镇》《呵,索伦谷河枪声》什么的,两获全国中篇小说奖,开始有了“粉丝”,在那次船家小妹就把他当知心大哥和师长,据说悄悄地拿出私房日记求教于他,可见他的魅力。弄得一行人中,有十分嫉妒者,还与他争当辅导。一路上的兆林,情绪很好,说笑唱跳,都很有精力。这以后,他创作了长篇小说《绿色青春期》,90年代初还在东北牡丹江某部队开了作品讨论会。那时候,他在沈阳军区专业创作。许是1991年夏天吧,我们单位在辽宁的兴城海边主办一个副刊写作学习班。我请他去讲课。我们同住一房,听他讲了自己好多的故事,包括那次船上的辅导等等。他是个性情中人,那夜,在夏虫鸣声中,听闻海风海味,他兴致也好,讲了好多敞心掏肝的话,虽在那时还是军人的身份,但他率直,也有委婉,不只是行武人士的干脆,也有文人的倾情激昂,当然还有一种表达和倾诉的快意。我是佩服的,作为一个文学家,有了敢爱敢恨,也经历过许多如意和坎坷的人生,有过底层拼搏的经历,才会创造出那些有血肉有气味的人物,写出那么多真性情的文字。

比之其小说多是以军旅生涯和军人形象为主,他的散文多了人生的亲情表达,和人情世故的摹写。关于散文,兆林以《散文贵在真》为题写道:

散文的最大优点在散,因散才不拘小节放浪形骸自由自在,成为最随心所欲任意潇洒的文体。世间万物,人生百味皆能入其内。其长可似黄河滔滔一泻千里,洋洋数万言,短可如小溪,清流婉转百米许,言简意赅,天马行空,嬉笑怒骂,直抒胸臆,委婉含蓄,轻吟低唱,风花雪月;生死离别,大风飞扬,吃喝玩乐,指点江山,拼搏奋斗——皆成文章。

散文贵在真,叙真情,写真事,每篇表达一片诚情实意。一个真字,就将那满篇无拘无束的散凝聚住了,即所谓形散神不散。这个真字很重要。我主张,不仅情真,所叙人和事都是真的才更为散文特点,这样才更显出与小说的真情之不同来。

散文人人可为。一封书信,一篇日记,一则广告写得真真意切活泼生动时皆为散文。散文最随和,所以朋友最多……

散文是兆林小说创作之余的收获,从90年代起他的散文丰收。他先后有《临窗听雪》等数部问世。他散文较突出的为两类:一是亲情的,写父辈,写家人,怀念与感恩;一是行旅散文,写见闻,客观为风物,主观写人物。曾读到一篇写他们一次西藏行的散文,单调的行程中,他自荐主持娱乐大家,调动众人的兴致,有了行程中的美好记忆。这类题材在散文中几近泛滥,流水账式的记录破坏了人们阅读的胃口,而挖掘情感,再现人物,以情趣串起,这样纪游文字,兆林懂得如何趋利避害,追求“利益最大值”。这对于一个细心爱琢磨的兆林,得心应手。

他自荐的两篇,《祝君欢笑》《感谢跳舞》,有如他自说的贵在真,真实场景,真情写来,让人读后忍俊不禁。跳舞加深了夫妻关系,跳舞中见出夫妻的性格,这种文章,他是否向夫人一个信号,或者送上一个定心丸式的礼物。因那是二十年前的文章,这种读解不一定在理。无论何种初衷,一个性情中的舞者,一个性情的作家,至少在散文中,跃然而出。

也许这种纯真的感性思路,或者,他要自然而真实地表达,他前年创作的长篇小说《不悔录》与此思路有关,也成了有意义话题。他把文化机关许多的美丽与丑陋、善良与不良等等,较为自然的描绘了,有些情节,甚至地名人名,与他所处的现实相疑似。从当下知识者的各种行状、做派,描绘这个群体的是是非非。关键是他还是描写场景中的一员,不能不想到他的初衷。就切入写实,真实地表现,抒写他心中的诸多“不悔”这一点上,他也许达到了。只是他不避真假,不分虚实轻重,和盘托出,他获得了一些效果,可是,也有一定的风险。因为,生活的真实与艺术的真实,谁人也无法厘清,有时候,近距离容易成为难点,或者是盲点。或者说,作为一个性情率真又激情充溢的写作者,他有这样的表达的夙愿,其他就不一定在乎了。成也性情,损也性情,这可能就是艺术与生活的悖论。这话有点远了,但作为朋友,想到了就说,但愿他姑妄听之。

八、池莉:希望稿费不太低

王必胜:

你好!你的信到武汉时,我在北京,我是最近回汉的。

你要散文我当然应该给你,问题是寄你还是寄长江文艺出版社某人?另外我的散文不多,给你的同时也另外地方出书,你认为还需要吧?方便来个电话。

祝好!

池莉 93,3,25

两天后,她在另一信中说:

“怪我的草率,没细读信,现在明白你让我将散文寄你。

选两篇《钱这个东西》《最怕一种人》给你。另写一页《我的散文观》,没600字,我说不了那么长的关于散文的话,望谅。

希望书能早日出来。

希望稿费不太低。

好!

池莉 1993,3,27

短短两天,池莉来了两封信,她办事认真。

与她是在1988年全国小说评奖时认识的,那次评奖也是个巧合,名为全国小说评奖,是由《小说选刊》杂志和我们文艺部举办。此前几届由中国作协主办,后来不知何故没有坚持,以前承办者都是《小说选刊》杂志社,当时主编李国文与我们头儿商量,就定了下来。出于什么愿望,哪来的经费,这多年后记不太准了,只记得,我们先后外出找贵州、河南的两家企业支援,也很容易的就搞定了。后来获奖名单出来后,是一年之后了,世事突变,那年头空气也紧张,这个要管那个要看的,好烦人,有点自讨苦吃,不过,把这件事坚持了下来,还得到了认可,也算做了个善事。现在小说评奖排序,好像那次的评奖还是算数的。那次也推出了一些作家,现在多是文坛中坚。

池莉的小说《烦恼人生》获中篇奖。之前,何镇邦先生将她在《上海文学》发的这篇小说写了一篇评论,在1987年12月由我们发表了。可能也算较早注意她的创作的文章之一。至少在这部小说是这样的。镇邦老兄是个热情如火的人,尤其是他认为值得的作品和人,他那劲头比当事人还冲。那次池莉来领奖,在北京和平饭店发奖会上见她。当时,她还算是新人,至少在获奖方面,会上她多受关注。她人未到,就有不少人在期待。之后,她在文坛上迅速闻名,《不谈爱情》《小姐,你早》《生活秀》《来来往往》等小说影响甚广,媒体评论说她的小说,“关注最广大人群的生存本相和生活状态颇受喜爱”。

也是在1994年的武汉全国的书市上,长江文艺出版社把几位作家的书,和我所编的这本《小说家散文百题》,弄了一个台面,与池莉还有舒婷、斯妤、张洁的“女作家爱心系列丛书”一起,签名售书。她们的书是珠海出版社出的,出版社的老总成平女士也曾是武汉军区的小说家,她也到场。而我纯粹是一个陪衬,当时与长江社熟悉,可能觉得这本散文选本的创意也可,发行也还过得去,就借书市也借我回汉之机,拿出来热闹一下,与池莉她们散文丛书一同搞活动。记得,活动本身无论是主办者还是作家本人,也没有当回事,我,好像还有舒婷、斯妤一起,由池莉带着从汉口到武昌,也就做点样子,轻松开心玩玩。这事虽说几不搭界,可作为散文的交谊,是从那次开始的。

池莉在散文观中写道:

我现在最喜欢是孩子,爱一切幼小的东西。

小东西们由于懂道理天真未泯而无比可爱。

散文就是应该是这么一个可爱的小东西。它自由,真实,活泼、散漫,甚至固执,偏激,刻薄,哭笑随意,喜怒随意,只要心里有脸上也就有。

在我们面前,大大小小的名著已经够多了。名著固然好,但成熟深刻得令人生疑。

上帝在创造人类始祖亚当的时候,在他完美的身躯上留下了一个缺点:肚脐眼,假如没有这个缺点,亚当是神不是人。散文便做肚脐眼如何?

这段话写得俏皮,生动,池莉把散文当做可爱的小孩子,是从“小”和“纯”来要求散文艺术的。她自荐的“散文二题”,一是说钱,一是说人。她能够认同的人,不虚假,通达,可爱。她以为,“钱带给人的不仅仅是物质享受,精神享受更重要”,“金银的本质不过是一种金属”;人呢,她说最怕的是一种“不通之人”,这类人也许是生意人,也许是读了点书的半拉子文人,也许是常见的那种自负而爱聒噪的人。她生动描绘了这类人种种做派,令人捧腹。这种不通之人,在文学中的形象,也许不为多见,可她却专文刺之,是小说家识人的功力。在以后的散文创作中,她也是着力于人的精神状态的开掘,一如她的汉味小说,平实,烟火味,或者,关注的是普通人生存状态。后来,她出版有长篇散文《熬成滴水成珠》,以“如是我闻”和“我闻如是”两部分,分别记录生活和阅读、写作感受。有痛苦、沉吟、欢欣,从容,也及焦虑、寻觅等等,写得透彻而明丽,生活的历练,人生的沉浮,如同水已然结晶为露珠,她用“熬”字来表述,是一种智性的表白和沉实的总结。作为一位女性作家,敏锐而炽烈的情感文字,是至为重要的。

有意思的是,拣出池莉在一年半后给我的另一信中,她谈到当时流行的一本书:

必胜:

你好。早想给你写几句,因为去上海有事做便放下了。

你让何启治给我的书《廊桥遗梦》早已收到并于收到当晚连夜读完,非常难为情地告诉你,我那晚眼泪流得满世界,眼睛肿了,一周不敢见人,许多年许多年没有因为读小说而流泪了,也许这种感觉太可笑太幼稚太初级阶段,但我仍然衷心地感谢你让我有了这本书。

是的,我因此而想到我们从生活到文学创作,将人局限在多么狭窄的空间啊,事实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情感,交往与想念是非常宽广乃至拥有无限的空间的。好了,谈到书与人,话总刹不住,可谁有时间看长信呢?日后见面再聊。

我想哪天给你写一个也是读《廊桥遗梦》的小文,可以吗?期待再推荐好书。

池莉 94,11,18

信中说到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新书《廊桥遗梦》,小说仅数万字,描写的是《美国地理》杂志摄影家罗伯特·金凯偶遇农场主妇后的情感纠葛,最早翻译国内后,引起了极大反响,后来这个故事改编为电影也在国内热播过。当时,忘记了是因为我在《南方周末》上写一小文,还是在电话中说及这热销的书,她没有读到此书,正好就请我的学长、该社副老总何启治寄了一本给她。没想到,她有那种激动,激发了关于“从生活到文学”的感受,并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情感,交往与相信是非常宽广乃至拥有无限的空间”的。一位中国小说名家,为一本翻译小说流泪,有同行知音,如果大洋彼岸作者有知,该是多么有意义的一段文坛佳话!信中说的读后感,没有见她以后写来,也不知她写没写了在别处发表。

“谁有时间看长信呢?”是的,物欲滔滔,低俗流行,有多少人静心于文学,又倾心真挚的交流?

池莉的手书,我以为她用笔连贯浑成,也挺规正。其笔法如毛笔字中的断笔没有笔锋。那一时期,不少作家爱用蘸水笔。像刘恒,80年代他写东西就用蘸水笔。没有电脑时代的作家们,书写工具是多么的丰富而有情调啊。

池莉行事为人细腻热情。她自认为喜爱独行,在接受采访时她说:“我天生就喜欢写作,本来就是要当作家,至于其他职务和名声,都是身外之物。严格地说,我觉得自己从来都是江湖之外的江湖人。最初我是独往独来,现在还是独往独来。”

她是爱开玩笑的,于是,在那个年月,商品经济打开人的眼界,她借机不忘调侃,希望稿费不太低,明知收进这个选本没有多少银两可言,但她也得戏言一下,如此这般,这就是池莉,熟悉了就会玩笑一下。

九、 周大新:不愧对“文学姑娘”

必胜兄:

近好。南方之行顺利吧?今遵嘱寄上两篇散文,你从中挑一篇,若都不宜用,也不要为难,扔掉作罢,都是复印件。问全家好。

有信请仍寄南阳那边,我不久即回去。

顺颂

文安!

大新 3,25

周大新当时还在济南军区创作室,他笔法清秀,直接说事,因与他相当熟悉,也常有书信往来,他在信中只是说了我所要文章的事。那些时,他常回南阳,因家中的事情所累,常住那边。他有些小说也是在这期间写的。记得我有事就把信寄给他夫人小杨的单位南阳地区人事局。

周大新的小说创作始于上世纪70年代中期,1987年左右引起文坛注意,小说《汉家女》获得全国短篇奖,小说《香魂塘畔的香油坊》为导演谢飞改编成电影《香魂女》,得过柏林的一个奖。我与他相识于济南他的作品讨论会。那次是冯牧先生领衔,后来,他早年的小说集《走廊》出版,我还写了个序言。他前期小说主要写家乡南阳盆地的故事,写部队的基层军人,兵味和乡土气息浓郁,以及对女性特别是女军人的刻画细腻,引起关注。他写得扎实而用力,是文坛的苦吟派,一步一步写来,年年都上台阶,最终长篇小说《湖光山色》获得新一届的茅盾文学奖。

散文于他时有收获,先后出版了多部集子。最新一部是《历览多少事与人》,从题名中也知其着眼于人世代谢、往来古今,思考深入。他为人谦和,也是敏感的,小说家的敏感,散文家的博取细腻,成全了他散文的亲和与精细。对散文,他说要:给人一点实在——

散文有许多种,但不管哪种散文,都给人一点实实在在的东西。你要抒情,就抒一点也能令别人心动的真情,别假情硬抒,让人看了心里别扭甚至恶心。

你要讲哲理,就讲一点新鲜的,让人看了豁然顿悟,受点启发,虽重复他人已经讲过的或大家已经明了的东西。

你写的是一篇游记,就要给人介绍一点别人眼睛在同一景点很难发现的东西,别变成旅游指南,导游是导游小姐们的事情。

你发表的是一封信,就让人看看写信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性情的人,别藏藏掖掖只露出正人君子的模样。

你介绍一个人,就介绍这个人身上独特的不同于他人的地方,让咱们确实开开眼界。

你就一件事发表看法,那就说出你的真心话,别让人一看就是违心话和套话,让人替你难受。

散文是我们记述所见所闻所思所想的最随意最方便的一种样式,什么时候写什么怎样写都行,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仍然要来假的空的东西,那真真是有点愧对这位最随和的文学姑娘了。

周大新自荐的散文两篇:《最后一季豌豆》《平衡》。前者描绘从童年往事的追忆、怀想,到人的纯真和朴实。后一篇是说人生世事的“平衡规律”无时无处不在,连老百姓都懂的道理,在每天“有喜剧、悲剧交替上演”,人生有福祸相生相克的。不以物喜,也不以己悲,千百年来,这样一个简单的思想,现代人往往并不能正常善待。不切实际的要求和拼杀,是福是祸,很难说清?周大新的散文随感,把这样的题旨,纳入他的思考。在对散文的解读中,他也以平实和真实,作为生命。

也许,他能够以平常心去对待生活的曲折,应对难事甚至不幸。这些年,他经历了家庭的坎坷,却能在创作中保持状态,且屡有出彩。在我认识的24年里,他工作和创作是顺利的,从军区到总部,从外地到北京,各类作品先后得奖,还有立功嘉奖,然而,生活中多有不如意,甚至打击,但他都顽强地挺过,坚韧地走过。平常的心态,执著的文心,是他创作的基石和支撑。每每看到我书柜里他那20多本文集,长短小说、散文等,我叹服他的勤奋和定力。

想起了当年,也是八九十年代之交,长江文艺社还在办的《当代作家》文学双月刊,托我约周大新的小说,他很快就写了两个短篇《干涸》等,讲述农村现代化后土地被征,土地流失,泉水干枯,生态无序,农民们的心态与生活的变化,他深思现代化在农村发展中的代价。时在90年代初,他是较早以文学的感受来触摸现代化与农村关系,以及传统的变异与现代文明的悖论。作为农民的儿子,他的文学基因来源于大地和底层。关注土地,倾情于大地,则使他的文学有了基石,日后的《湖光山色》获得茅盾文学奖并不偶然。

这种文学的经世观,在他说散文,以一句别愧对文学姑娘的提醒,让人难忘。这个滋润人心灵,给人精神上的提升和慰藉的文学,也是一个有生命的物体。在散文家周大新的心中,真实,实在,是其生命力。因此,他反复告示:别“假情硬抒”,别“藏藏掖掖”,别说“违心话和套话”。这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面对如今的文学,尤其是纪实的怀人的散文,这种反省是多么的需要!

可又有多少人能听得进去?

十、没入列的徐怀中

徐怀中的小说80年代如雷贯耳,无论是《西线轶事》,还是更早创作(1954年)日后开禁的《我们播种爱情》,以及一些军旅小说,他在军事文学中的地位无可忽视。特别是他主政的军艺文学系,培养了不少青年作家。我们编小说散文集当然得有他的。不料,他在信中,十分客气地陈述了没有像样的散文:

必胜同志:

来信收悉。我最近心电图有点问题,政协会议没开完就来三一医院住下来了,作作检查,想无大问题。谢谢你邀我参加散文百题行列。我没有写过什么像样的散文,近十年连小说也没有写了,就不能勉强充数了,甚觉惭愧,只有请你原谅。想你一定会把这本选集组织得很好,我等待读到这本书。

一切顺利。

徐怀中 三月二十八日

他的字就是在一张没有天头地尾白纸上写的,信手拈来,像一张复印纸,是出于节约,还是素来如此习惯?当时,他是否还在位上,没有查证,但他信中说了是在开政协会,肯定还没有完全退下来,而节省到用这无头无题的纸,亲自寄来,这样子纯文人的做法,看出老先生的自律。一个有点头脸的名人,一个有着高位的(他是总政文化部长,少将)领导,他不光是谦虚地说及自己的作品,也很自律地用这种简单方式,当时来看,我以为较正常的,可如今,看多了附庸风雅的官员文字,为求发表,动辄加密送达,弄权济私,其实,也纯系个人文字,早点晚点又何妨?这未必是当事人之意,好多吹喇叭、抬轿子者也是惹事者。这徐老先生的为人为文之道,高古之风,何能为继?呜呼,如今,这文坛报界陈腐之气,媚上之风,官场陋习,何以能除?

话说远了。再看徐怀中的信件。他自谦没有像样的散文,对我们“组织”的这本书很有兴趣,其实,我们邀请他加盟,是因为他的小说影响力。他的小说在描绘人性,有着刻骨铭心的真实和深邃,他写散文也是注重韵味和情致。只是,因身体原因,他多年没有创作,他自说有十多年连小说也没有写,一代小说名家困扰于病魔,当时,很为他身体担忧,还向一些部队的朋友打听。

而他的字,写得少见清朗,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也很见力度。即使是硬笔书写也是见出章法的,还是在一张没有格子的纸上。细细端详,如列兵出阵,整饬如仪,倘若用毛笔在宣纸上,他的字会是很有格式、功夫的书法作品。这是我见到作家的字中,相当有书法味道的信件。

多年后,也曾在某个活动中见到怀中先生,他那端庄的军人风度,仍然一如既往,是那些晚辈军人文友们所学不来的。今年初,凌行正先生的长篇小说《九号干休所》在北京座谈,有幸再见到他。听他讲话,还是文质彬彬,思路清晰,精神不错。年过八旬的他,那天冒冬寒,在不太宽的会场上一直坐有三小时,不容易。每每这样的场合,记者或号称事忙的人,都会提前离开,而他却安坐如山,仔细听会上发言,直到会议结束。无论是身子还是态度,让人佩服。因他的谦虚和坚辞,没有入列的徐怀中先生,更让我们尊重。

十一、“活趣说”的蒋子龙

必胜兄:

近安,遵嘱写一散文观和散文两篇,随兄处理。

匆此,好。

蒋子龙 93,4,6

蒋子龙的来信更是简单的了,简单是因为熟悉,与他相熟追溯到20年前,那时,沈阳的林建法在他耕耘《当代作家评论》之余,有很多的构想,比如,较早的成立杂志董事会,搞一些大的文化经济联姻类专题研讨。蒋子龙写过工业题材,且名头大,一篇《乔厂长上任记》,只要是说到早期的改革文学都会提及,于是,老蒋兄就在这样的场合出场领衔。90年代初,几次大连的采风或者笔会,或者与企业家联谊,多次是老蒋兄出马,说文学谈经济说地方财政等,他都在行,也会引起会议的兴奋点。记得也是在大连有一次活动,建法兄命名为东北亚文化考察,名头有点吓人,当时,挂着建法煞有介事地配制的那个出席证,出入于这里那里,我和老蒋都窃笑,建法真会宏大思维。因老蒋是团长,还到市里参加了一个会见,也热闹了一番。还有数次,因为他的时间安排,活动也为之改期,所以,他当为这类活动的高僧大法,直到前年辽宁省作协的一个工业题材的会议,被当做老工业基地上的一次文学呼唤,自然不能少他,那也是建法在帮助张罗的。就像一个宴会上,有主菜大菜的,老蒋每每是这样角色。

我们部门在1993年初,与广东省作协文学基金会在肇庆开了企业文化的研讨会,我也效法建法,把蒋子龙等请去,一大帮热心于改革题材和企业文化的作家们座谈了两天,还搞了个纪要见报。后来,在北京有几次简陋的会议上,他当天从天津赶个来回,拨冗参加,有时候,很感激他的理解,也会体味他的辛苦和无奈,没有办法,有了名就可能是尊神,也由不得了自己了。这样,也免不了受朋友所托,代为请约。子龙兄也会给个面子,也有找个借口推掉,都很正常的。不要说太久远,就是这两年内,沈阳、长春、广东、河北,也不下五六次与他同行,还有北京的个别会议,也有聚晤,当为再熟悉不过老朋友了。

半年前一个深秋,在沧州他老家一个古老的枣园里,还看他在枣树下临风把笔,写下“老树成神”几个大字。他的沧桑与闲定,也有成神如佛的修道。

所以,因为熟识,每有我向他问学,要文章,他会支持的。就在那次约稿前,他的另一信中写道:

必胜兄:

春节好。实在对不起,这篇小稿拖欠得太久了。真要坐下来想给贵报写稿,不知为什么就正襟危坐,灵气全无,太笨了。只好硬挤出这么个东西,出于守诺还情不得不寄出。兄倘不满意再扔回来就是了。我另想点子,一定要还朋友的账。

问夫人好,并祝阖安!

蒋子龙 93,2,8

记不得是哪篇文章,他如此的用力,费神。可能那种感觉是那一时期众多作家朋友们的共性,真不好意思,难为他们了。

在关于散文的感言中,他说:

当心里萌生出一种对自己的激情,对自己有了感觉,是写虚构小说或其他文体所无法表达的一种情感,便写散文。

如同一个人自斟自饮,读者则欣赏作者的那份自然,那份真挚,那份狂放。

因此散文必须要有真情,真心,真思,真感,最忌假、玩、空。

……

散文以真诚给人们的精神投以阳光,所以在假货充斥的现代社会,格外受欢迎。

唯真诚才是心灵的卫士,是散文的生命。

散文凭借真诚感知生命的诗意,让自己的艺术的琴弦充满智慧和饱满的感情。

散文的美是融合了心灵的真实和生活的真实而创造出来的,不能指望一个的虚伪的灵魂,一个没有真情的人会创造出真实的美,写出感人的散文。

散文是作者心灵的告白,可直接表露自己的思想感情,表达个人的感受,表达个人独有的感受,因而也是值得珍视的。看散文如同欣赏一个 人的精神收藏品。

有了真情,再把它提升到文学的层面,表达得美,这美就是活的,充满生命力。否则,只有美,没有真,再精致也只是艺术品,没有活趣。

正是这份真情,使散文虽很少大红大紫,却也从未被冷漠过,香若幽兰。

真实,鲜活,或者说要有“活趣”,蒋子龙把散文看做一个充满活力的鲜美事物,有香如兰。他自荐的散文是《天都情》和《中国的狗热》两篇短文,可见出其情趣,也是合他这种思路的。在向黄山天都峰的路上,他跨过了自然的绝妙与人情的极致。在这里,他信步百尺云梯,上天都峰,看到了无数恋人的连心锁高悬绝壁之上,感叹了人的情感表达绝妙神奇。而中国养“狗热”引出的问题,已成为一种社会公德拷问。他在一贬一褒中,完成对当下旅游和休闲习俗的一种描绘。这是子龙的散文特色:一、注重人的情感的挖掘,看山看水而得乎情;二、从日常事理观察出普遍意义,小事中寻大理,以小见大。三、注重当下,特别搜集时下的诸多资料,旁征博引,娓娓而谈。

也是在小说家散文刚红火的那一时期,80年代中后期吧,沈阳出版社的一套作家自选的丛书,名家荟萃,就有蒋子龙的散文集。之后,散文随笔他多高产。他的说理,叙事,注重事例,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小事情大道理,也多关乎世道人心,特别是国计民生。这可能是他的散文随笔为众多的新闻报刊所喜欢的原因,有段时间他可是各类报纸上的文学明星。

那么子龙兄的字呢,也属自成有体的那类,有纵浪大化、凭虚御风的飘逸。他的信,或是在一张信纸上,也就十数个字,占满天地,神完气足,或者用正规的宣纸书写,还是竖写的,看出其在书法研习的努力。前说那次沧州采风,偌大的枣林下,主办者准备了笔墨,他似乎早有腹稿,一挥而就,“老树成神”几个大字,翩然在阳光绿树下,再反复几张,一时游龙走凤飘逸不羁,树丛中掌声笑声一片。我端详几许,直想说,与这十多年前给我的钢笔字法是有了气势啊!

很愿意与他同行,无论是会议,还是会议外的休闲,听他说东说西也是享受,他发言讲话时,爱用二指禅表达,左右手食指伸出合拢,特有的习惯动作,引你入胜。更重要的是,即使是闲谈中,他以一股特有的神情,专注于你的回应和表述,其实,你也就知道,他是在琢磨什么,说不定下次的散文或者随笔,就有了你所熟悉的某一个细节。

十多年来,老蒋兄的散文之余,也完成了多年构想,一个名为《农民帝国》的大部头长篇小说,前年问世,一如他以往近时段的人物和近距离的生活,他注定固守着这强烈的为人生的艺术。

无论如何,他的书,他这人,即便是字,诚如他言,是有活趣的。

十二、可爱的汪老头

收到汪曾祺先生的信,是我们从海口笔会回来不久。一个多月前,在海口我向他约大作收入“小说家散文”中,他说回去找找,汪夫人施松卿老师还邀我有时间去家里取。后来,因事急就去了个电话,还另给他寄上出版社的邀请信,汪老回复说:

王必胜:

信悉。小说家散文选,我拟报选两篇。一、城隍、土地、灶王爷;二、花。第一篇刊在《中国文化》(刘梦溪主编)1991年8月第4期上。希望你能找到这期刊物,复印一下(我这里只有一本,还准备作其他选本之用)。第二篇尚未发表,稿在《收获》,将用在今年的第四期。大概八月才能出来。你如等不到八月,请来信,我将复印一份寄上(我这里还有一份底稿),或打电话7623874。

“感言”寄上,恰600字。

即问安适。

汪曾祺 4月7日

我写此文也是迟到的悼文,他过世已多年。最近,他80诞辰纪念,搞得十分热闹,足见他好人缘。那年他的追悼会,恰好我出差了,沈阳的林建法兄专来参加,我只好托请致意。想起来,海南笔会上每天与他处,但人多事杂,要不会议上,要不宴席中,或者行色匆匆的,没有多聊,但长者之风山高水长,虽匆匆数日,却亲聆馨咳,也算有幸。后来回京后一直想找时间去汪老家拜访。

1994年12月中旬,林建法从沈阳来住在作家许谋清那儿,说一起去看汪曾祺老。到了南城的一个旧楼里,出电梯七拐八弯的,汪老家里几乎是被书和杂物占据,许谋清带来一大包老北京下酒菜,不一会,还有老作家林斤澜带来温州的散文家程绍国,大家就随意地开席了。晚餐,施老师准备了一个火锅,一起涮捞,很是热闹。建法和谋清与汪、林二老早就熟悉,许谋清也爱说点笑话,还有林斤澜先生也是爱开玩笑的,而建法的思维也跳跃,大家以话下酒,好像汪老说得不太多。饭后,汪老在午休前,翻了翻杂物堆,不知从哪找出新出散文集签名分送我们。一年后的夏天,他搬了家,也是建法来北京,相约去看汪老新家,那是虎坊桥一带单位宿舍,汪老的书和杂物少了,而较乱的是画好的和没完成的书法绘画。铺在地上桌上,我们可以随意地挑看,未料汪老也没有说什么,想起有人说过在他家,从纸篓里都能找到一张好画的,确也如此。画作多是花鸟山水,有葡萄,有海棠,有紫荆种种。我看中一幅,梨花压枝的,建法说,汪老题个字吧,于是他就手题了“满宫明月梨花白”并加上我的名字。同去的还有潘凯雄,他俩要了什么字画不记得了,好像有一幅是紫葡萄吧。如今我的“汪梨花”,画面上大朵绽放的洁白梨花,舒展奔放,也清纯如许,常年开放在陋室过道上,每每睹之,无不感怀,哲人已去,丹青有情,呜呼。

汪老很细心,在信中把我所请托的事,交待的清清楚楚。现在看来,我是多么地大大咧咧,也许,我是把一封普通的公式化的信函发给他。他却不厌其烦地告诉我文章出处、刊期,还说,如不可将如何解决。在我担心《收获》杂志当期到后有些晚了时,他又在4月26日回信寄来《花》的复印稿,再次告诉了他家电话号码,“有事请联系”,客气得好像他是在找我办事一样。

汪老是一位贤明通达的人,多个时候,看他的头有可能是偏着,或叼着烟,或者,紧盯着你,默然无语,但是,他心里总有数,要不,在海南他以近70高龄并不成为酒和烟的奴隶。他话不多,即便你是刚认识的,都不问及你的来处,你的出身,你的周遭,甚至你的喜好。好像,你既然相信了他或者你既然是他的朋友的朋友,那你也就是可信赖的了。我不知林建法这位“文坛大侠”(我们相熟悉多年,少说是二十七八年的朋友),如何与汪老这么熟悉的,按说他在北京朋友关系的轨迹我是略知一二,可是,他如此亲炙于汪老,如此地执礼于他,让我在感动之余也不太明白。林建法是一个义气、仗义的人,也是一个挑剔的人,他在北京的朋友很多,但只要每次来京,必定首选去汪家,或者,汪老那里有点事,他都可能从沈阳来,从外地赶来。而言语中,多是汪老的如何如何,什么什么正事闲事,他都清楚。真不明何因?当然,汪夫人是建法他们福建老乡,这又算得什么呢!唯一最可能的答案是,这是一个文坛可爱的老头,一个让你不断有新的可爱之处的老头。

还是看汪老关于散文的一席话吧,他说:

近几年(也就是二三年吧),散文忽然悄悄兴起。散文有读者。在商品经济的冲击下,在流行歌曲通俗小说电视连续剧泛滥的时候,也还有一些人愿意一个人坐下来,泡一杯茶,看两篇散文,这是为什么?原因可能是:一,生活颠簸,心情浮躁,人们需要一点安静,一点有较高文化意味的休息;二,在粗俗文化的扰攘之中,想寻找一种比较精美的艺术享受,散文可以提供这样的享受,包括对语言的享受。这些年,把语言看成艺术,并从中得到愉快的人逐渐多起来,这是我们这个民族文化素养正在提高的征兆。

散文天地中有一个现象值得玩味,即散文写得较多,也较好的是两种人。一是女作家,一是老头子。女作家的感情、感觉比较细,这是她们写散文的优势。有人说散文是老人的文体,有一定道理。老年人,感慨深远,老人读的书也较多,文章有较高的文化气息,多数老人的散文可归入“学者散文”,老年人文笔也都比较干净,不卖弄,少做作。但是往往比较枯瘦,不滋润,少才华,这是老人文章一病。

小说家的散文有什么特点?我看没有什么特点。一定要说,是有人物。小说是写人的,小说家在写散文的时候,也总是想到人。即使是写游记,写习俗,乃至草木虫鱼,也都是此中有人,呼之欲出。

他分析了散文兴起的原因,说小说家的散文“没有什么特点”,写散文的时候,“有人物”“想到人”,仅此而已。这或许因为是在我们的要求下才完成了这所谓“感言”吧。实在难为他,一个散文大手笔,让他写这些,类似小说大家钱钟书先生名言,吃了鸡蛋未必就得要问鸡是如何下蛋的。

汪老的字画,一时为圈内的抢手货。他被当做当代文人画的代表之一。一是他的文名影响。他以《大淖纪事》《受戒》等小说,在新时期文学初期,别开了题材的新生面,对人物心理隐秘的进入,对人性的多方的开掘,有别样风景。他的散文,回忆往事,记述人物,注重情致和性灵,也简洁精短,有如明清的小品。再是他的书画,别有情趣,画面简约,留白疏朗,写意着墨不求技法铺陈,情意活脱而出。他的字,清丽、圆润,随意中见法度,不夸饰雕琢,也不张狂。在给我的书信中,一张白纸上,没有涂抹,清爽如许。

有人说,他是当代文坛最后一个士大夫,一个张扬人道主义的作家。斯言诚也。

十三、“另类”的叶楠

必胜:

我寄给你三篇散文。是我去年今年写的我认为最好看。篇名为:《酿造欢乐的酒浆》《神鸟敛合了翅膀》《生与死浇铸的雕像》。另遵嘱写了一篇所谓散文观,篇名:《晶莹的露珠》。请选用。

敬礼。

叶楠 22,03,1993

这是我收到的仅有的两位用电脑打的信件(另一位是陈建功),这之前也曾收到叶楠先生的信,刚开始看他用电脑写信,有点怪怪的,那时,是1993年初还是1992年底,电脑写作属凤毛麟角,我等年轻点的用得也不多,他就这样子的超前,时间顺序是按西式先日再月再年的。佩服之余,好像不大习惯。心想,这种格式化的写法,有点批发的味道,除了名字外,都是硬邦邦的电脑字,难道这么几句都不愿意手写,是为了节约还是有意的炫技,想不明白。这两个疑问,在叶楠老,好像都不可,那么,又做何解呢?只是想到一个兴趣广泛或者好奇心强烈的人,才有如此之举吧,“日日新,苟日新”是也。或者,他本来就是为了这刚学步的技术操作练习,才会这样子的,或者什么都不为,就是为了看起来整齐而清楚,也方便。无论为什么,他算较早用电脑写作的老作家之一。那么早,电脑创作,电脑写信,一个完全的现代科技拥趸,比年轻人还年轻人,他老先生可是花甲之年的人啊!

话说他也与汪曾祺老一样,叶老先生已过世有年。记得,2003年春,他重病住在海军医院,我去探望,他一头的管子,双眼紧闭,人没有了一点意识,当时,正好见到作家杨匡满也在,我们心痛,只有默默地祝福。不料三天后,他终于没有能挺过来,令人悲痛。想起了这位和善可亲的老先生,他常常是打个电话来,有事没事,交流一下,说点故事,再寒暄,问问他所关心或可能我所知道的事,他把我当成合得来的朋友。

与他多次一道外出,最长的时间是在北京南苑机场评全军文艺奖,一住五六天,最早的也是1987年的张家界之行。叶楠是海军创作室主任,也因为他的电影《甲午风云》《巴山夜雨》等等的影响,在几次活动中,他被推在前台,可他却不习惯这样子,一句口头话是,那样子的不行。他的和气可爱,厚道得甚至有点的如佛如僧的淡定,不是装的,不像有些人老说我的脑子有点老年痴呆症啊,我的学问不好,书读得不多啊云云,故作低调,迹近噱头,恰恰让人侧目。平时,他话不太多,有点酒量,有点烟瘾,也有点小脾性。他也是个故事和笑话的能手。特别是当下文人圈的什么,他讲来很风趣,也很善意,往往是在大家不经意间,他最后说一些大家共同熟悉的人和事,掌故逸事皆成趣谈,活跃一下气氛。他常常一身合体装束,是少有的注重形象的老先生。作为军人,我们相交这久,从未看他穿过一次军装。更多时候,他是牛仔装,俨然不像是一个上了点年纪的老军人。

他给我的电脑文稿,打在一个长条两边带孔眼的专用打字纸上,两三千字都有长长的半米多,有时他的信也用这样的针孔纸,白纸面洇有浅蓝色的底字,并不清楚,却是那时的一道风景。

其实,他的字写得很是有笔有型的,现从他的签名两字看,有艺术字体的潇洒。柔软的飘逸,有如他散文风格。在散文“感言”中,他以“晶莹的露珠”比喻:

春天的清晨,高山流水草甸的柔嫩小草的叶片上,挂着颗颗露珠,它们的透明,玲珑,晶莹,世上最好的珍珠也无法与之比美……

露珠是那么小,只可以用细碎来形容它们,然而,在它们小小的球体里,含有蓝天,白云,朝霞,皑皑雪巅,莽莽丛林,高飞翔的鹰……乃至整个宇宙。

它们吸溶世界上所有色彩和光,又折射向这个世界,那折射出的色彩和光,要更加明丽动人。

即使是它们被微风或者晨鸟的翅膀,拂碎了,那散碎的更小的水珠,也还奇妙地保持无丝毫误差的正球体,也还向这个世界闪射着它们的光辉。

它不是刻意制造的,像盆景,哪怕是最精美的盆景。它是得之于自然,它虽幼小,形体是完整的,容量是配套的,色彩是丰富的。

这就是文学体裁中的散文。

他以诗的语言,为散文画像。

自然,丰富,完整,这是他心中的散文境界。他对散文情有所钟,有多部散文出版,《浪花集》《苍老的蓝》,虽写海军生活的为数不少,但不少篇写大自然的风物,彰显生命的哲理,写天地自然中弱小事物的坚韧,有柔美细腻之风。“晶莹的露珠”,是他对散文的定义,对事物的观察,叶楠不嫌其细小,有别于男人、军人的豪放,唯此,细腻的语感,优美的文和情致,在军队散文家中别见风采。

十四、“武夫”邓刚

必胜兄:

您好!遵旨将散文和600字的散文观寄你,不知合格否?

我的信址是大连转山小区(以下门牌及电话省略——引者)有事请写这个地址。切切!祝你好并代问凯雄兄好!

邓刚匆匆上 1993,4,6

收到邓刚的信是4月了,这位以《迷人的海》闻名的小说家,其塑造的“海碰子”形象,丰富了新时期文学人物画廊。他的字龙飞凤舞,不拘法度,形象有点粗憨,却也试图有些形体。那时候,听说他到大连公安局挂职,还说他能徒手抓坏人,也曾到俄罗斯闯荡搞边贸,这一个武行道深的人,潜伏文坛,居然了得,但他也是个很细致的人,信中不忘详细地告诉你联系方式,也很周到,不忘了代问与我的合作者潘凯雄。

与邓刚见面是在大连的金石滩。那是在九十年代初吧,那边开发得热热闹闹,海边采风也吸引四方八面。一日,在大连作家徐铎的领地——金石滩午餐,好像有几拨人马,坐在一起,就有了与邓刚相会,那次他也是陪朋友来采风的,饭桌上,因大家都有点熟,没有太多拘束,他就有发挥,话虽不太多,爱逗点嘴。他是快嘴大哥,特别是与女同志交锋,妙语联珠,好像有定论。再有印象就只听他说,在公安那边干活,而绝口不说自己写作的事。好像当桌上有好多的海味上餐,也有人就问了他写海的事,他眯缝着眼,一笑而过。这以后,他的文字,也就幽默加逗嘴,也有些小说笔法来臧否日常人物,于是,邓氏幽默文字,一纸风行。记得,我的同事刘梦岚女士,还专门约他加盟个专栏,谈天说地,抡着侃的。只是后来,这边原因没有坚持了下来。他从小说而散文随笔,从生活而文学再生活的,有段时间,他得心应手,文思泉涌,有了不少的非散文非小品非随笔的东西。忽然,有一日,我收到他的邮件,是他的一本新书。可能是在这本小说家散文百题出版后,他从样书的前言,那是我们以编者身份写的序言,提及了散文随笔于小说家的意义,或者,是在某个场合看到了我论及小说家散文随笔热的文章(好像是在沈阳《当代作家评论》杂志上发的),他视为同好,竟然有了一信,说得兴奋,喜形于言:

必胜先生:

由于常出门,联系断断续续,望原谅。近来出一本书,正是你说的随笔热,很好看,特别是中学生踊跃,在大学、中学校签名售书,竟出手一万册。大喜!在一家刊物发了个消息,邮购平均一天10本,可见书写得有意思有意味,还是大有读者。现送几家小书摊上准备与庸俗书一战!

祝夏安!

邓刚 94,6,18

好一段见情见性的文字,一如他的说话风格。他为自己的一本书有销量有反响而大喜,以此为例,认为“有意思有意味的书,还是大有读者的”。他的书,具体名字我记不准了,抱歉的是,因搬迁一时也找不到了,当时在快餐化、娱乐化的流行文化影响下,文学图书萎靡,他的一本书有此利好,无疑是个可与朋友分享的大喜之事。且还有他那誓与庸俗书一战的行动,好一个东方唐·吉诃德同志形象。

赤膊而战的邓刚兄,没有什么太多曲里拐弯,皮里阳秋的,这是个率性的硬汉子,不能不让人喜爱。去年秋天,《人民文学》杂志组织大家在河南汤阴采风。多年后的见面,看他那身紧绷的仔裤夹克衫,一句老兄还好,好像是断了的线又接上了头,颇为高兴。可能是他人高马大、鹤立鸡群的,有意脱离会儿大家,独自参观什么的,言语虽少却一旦与雷抒雁、徐坤等人说闹一下,也是很好玩的。这一路两三天,他一身夹克牛仔裤,不管紧瘦与否,却也衬出了人高马大威武状。兴许是沾了岳将军之故吧,在岳王庙里,武穆精忠持守,其书法辞章也精到,文武之功,日月同晖,世人敬仰。邓刚也是一个人独赏,但当见到岳飞庙门楣上写有“乃文乃武”匾额,写有“第一功名不爱钱,人生自古谁无死”的对联时,似乎有点感觉,就让我以此为背景给他照相。这也罢了,我当时也给他看了数码照片的效果,没承想,我们9月5日分手,回去也就两天,他就来了邮件,急要他的相片,有点故意套我的意思:“必胜小兄如面:分手后才知相见的时光是多么的难得,但愿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多说些话。还有一事,别忘了给我发照片呀,切切!祝秋爽!邓刚9,7。”4天后,他又发伊妹儿催我:“必胜小兄:至今没见到有照片发过来,看起来国家级报刊实在是太忙了,但我还是希望你在百忙中能将照片发过来,能有你亲自拍摄的照片,我会珍视的。切切!9,11。”几番来去,他叫我大兄小兄的,还找话激将,实在是可爱之极。我想,也就短短两三天,他这样子在意,不全是因为我的拍照。那岳将军乃文乃武之美誉,让他感佩,生怕这张沾光的照片而不得。当然,还有他看似一介武夫,粗粗拉拉的,却是很细心的人。率真而细心,好像朋友们也有这样的评价。

这种率直,也在关于散文的感言中:

散文比小说的年龄大,比一切其他式样的文学资格老。它所以受到那样多的敬重和冷落。几起几伏,散文从不景气,升腾到从垂青的高峰,我认为这是散文的表现手法变革所致。

……

由于人们的生活节奏加快,由于科学技术越来越高超,电视摄像等手段已使人们视野开阔,几乎整个世界的景物历历在目。所以现代读者决不耐烦看过去那些静止描写景物的文字。坦率地说,一代代一本本教科书上始终牢牢地印着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使我感到惊讶。那古董一样古气沉沉的文章,在当代鲜活的生命面前奉为范本,我个人不太以为然,当然,我决不敢否定朱自清的艺术价值。可是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艺术特色和审美要求。一个时代的艺术巅峰与另一个朝代的艺术巅峰不可相论优劣,过多地借鉴并不是件科学的事。

散文涌起了新势头是散文小说化所致。散文融进人物意识,故事意识和更多情绪意识,符合当代读者的口味。小说家散文是散文形式变革的无意之中的功臣,我这样认为。

这寥寥数语,是从散文的形式变革与读者口味的吻合,来看散文热的。文章合为时而著,他以为当下散文需要三大意识:“人物、故事、情绪。”也是一家之说,最直接的是,他对《荷塘月色》一类古气悠然的文字,长期占据教科书不以为然。生猛的海味,是邓刚生活的营养,而在行文,交友等诸多方面,这等做派,不失为一种让人记怀的滋味,于写作于人生,也会有所补益。

十五、“技工”陈建功

必胜兄:

您好!

惠书收悉,蒙兄不弃,有意收编小文入“散文选”,弟至为铭感。现寄呈《从实招来》一册,其中划圈者,为可选作品,兄可拨冗一读,有喜欢的,劳烦复印选入可也。兄所要之“感言”,一并寄上,请收。

匆匆颂

春安

建功 谨呈 1993,4,8

陈建功的信是由电脑代笔。他以一种既定格式,打完了内容,再手写名字,以示庄重。当电脑刚兴,我收到这类信件时,新鲜之余不免有疑问,为何不全用电脑打得了,还要弄个名字手写的干吗?后来猜想可能为了庄重礼貌起见,或者以免假冒吧!不过,现如今,如若信件往来,不知还有何人这样打字署名的,不知建功兄他们这些先行者,是否还会这等坚持?

我以为,建功兄也许还会这样子的。有几次看他在会议上,即使是坐主席台主持会,也是电脑办会,发言稿从电脑调出,颇为潇洒。大概是2002年秋,时在广东中山市古镇,我们参观了当地的一个新大建筑,同行的有邵燕祥、缪俊杰、周明等,看到那些电光影高科技炫彩之后,大家说到电脑说到手机电子之类,有人玩得利索,有人却颇为不屑,也有顽固的抵触者。对此,建功兄用了一个很古典也很暧昧的词:“奇巧淫技。”还很痛快地一笑说,当年慈禧就这样子的烘冬顽固。作为一个技术的迷恋者,建功在作家中是最早驾驶汽车的,依他那时年龄,有这样的心态技术,玩技巧,是很酷的。据说当年他曾做过矿工下过井,我猜想,他不会是干纯粹的力气活,搬弄个技术,修理什么,他会在行的。

再看他这信,如印刷品一样规正,台头和过行都规范地印在一张单位的便笺上。我奇怪的是,他把字打印在这小的信笺,如此格式规范,行距间距整齐,没两下子是不能的。

我曾想,依建功的性子和能力,是属于会玩爱玩一类,别看他平时斯文谦和,其实,隐藏有暴发的力量,是学什么会什么,干什么就能什么的。比如,吃喝玩乐的,都会有个样的。他是有情趣的人,一个有“奇巧”却不“淫技”的人。

他的信写得随意,不失夫子气,文雅,文气,也是一种风格。当年的文人们谦谦之风,尚有存乎,这是一种心境,一种续承,更要有一定的学养。

他签名“建功”二字,写得稍嫌散淡,看不出他字的味道和师承。他属于在书写方面,不太讲究的人。或者电脑高科技之后,他就省于书写,像众多的名家一样,写得流畅自如,保持自己的风格。

建功送我的书名为《从实招来》,是一本小开本的丛书之一本,收入了他的一些散文。我按他所画,挑选了“涮庐闲话”“老饕絮语”两篇。他以幽默的语调,描绘了一个美食家的感受,在北方的涮菜习俗中,在宴席中大快朵颐之后,既有物质的满足,也有精神的快意,享受过程十分美丽。建功用一种自我调侃和文白夹杂的语句,把散文的一种情趣性做足了,也写吃饭点菜的细节,主要是北方的涮锅文化,见情见性。那一时期,他的散文口语化,日常生活景象,与时下的现代化生活驳杂万象相交融,令人称道。他曾在北京晚报开有专栏,写平凡人物、平民百姓、都市万象、家长里短,几近开创报纸精短散文之先河。他散文不求宏大,不考究主题,不高头讲章状,也不拿腔作势,却有烟火气,市井味,读来活色生香。所以,他对散文也是用语直率:

写散文要比写小说舒坦得多。写小说你得找出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让他们出来替你重新铸造一个世界。写散文你不必劳这份神,提起笔,你就撒了欢儿地写吧。你怎么活的就怎么写。你怎么想的就怎么写。你就是一个世界。

正因为这,写散文也难。

你能保证你的世界就那么招人?于是,不知哪位发明了一种叫风格的说法,熬得散文家个个开始跟他们的文章较劲儿。也是,不较这劲儿,你就平庸,谁甘于平庸,谁?

于是,个个把那千把两千个汉字掂量来掂量去,僧推月下门,僧敲月下门,个个把那谋篇布局琢磨来琢磨去,起承转合此呼彼应删繁就简领异标新。

就不怕较劲较大了,反倒矫情?矫情多了,不做下了毛病。

谁也不说你做下了毛病。谁都说这是你的风格。

你的名气越大,就越不是毛病,而是风格。

于是,风格就成了许多人的“皇帝的新衣”。

为了不闹笑话,我想,我最好还是离这害人精远点儿。好好地,只想着痛痛快快地把自己那一嗓子吼出来就成了。

真的,甭惦记她。她不是该着咱惦记的。

( 1993,4,6)

建功似乎真是被风格这种虚套的东西弄得有点不快:“你怎么活的就怎么写,撒欢了去写……着痛痛快快地把自己那一嗓子吼出来就成了。”建功的一番感受,或许是夫子自况,或许小说家言,这个有点激烈的评说,对散文这个人言言殊的文体,自是一种诠释。也是过来人的彻悟。

十六、“变法”的李存葆

必胜兄:

近好。遵嘱将稿子寄上,请审。

我写画家这两篇东西,文白相杂,专业术语颇多,时常出错,《十月》刊《琐记》时,印错了七、八个字,有时一字之错,很惹人见笑。三校样时,望兄能仔细给把一下关,看一遍, 拜托了。

匆匆,不赘。

即颂

编安

李存葆 1993,5,8

收到存葆兄的大札,当时是何感想,记不得了,如今再读,颇有意外。他真是认真的人。或者,他被那些不细致的事弄得有点紧张、警惕了。为写此文,我重读了收入的李存葆散文,好像也还有错植的,真是不好意思,当时的文稿交去后,也没有再回校,我们也同作者一样看的是成书,大概出版社以为这是一本综合集子,作者们不能一一再校,也许他们过于自信了。这引起的错失,只能是迟到致歉,包括向入选的各位作家朋友。

李存葆的文名,起于中篇小说《高山下的花环》,同名电影出来后影响广大,他享受着铺天盖地的美誉。他后来也有多篇散文问世。而收入的两篇,开始了他日后写这类书画家,写艺术人物的创作。大概是六、七年前,他出版了散文集《大河遗梦》,我当时写有一篇文章,论述他是“从历史的视角和文化层面,探究人自身发展进程中的重大问题。诸如环境保护与生存发展,爱的迷失与情感危机等”。我说到:“李存葆的情感取向是古典浪漫式的,在一些作品中,他对远逝的古典人文精神的一种缅怀,一种追寻。他的几篇文章的题目,直接用‘殇‘遗梦‘绝唱等命名,体现了他对逝去的追思和缅怀。”

存葆兄当时也是在济南军区专业创作。后来到北京解放军艺术学院任职。与他交往最头疼的是他一口山东话,因为他的话,我错把山东方言当做全国之最,没有什么方言比这还不好懂的。他这话,如果一点也听不明白,索性也罢了,就像外语,问题是还有那么一些也可猜测的。有时候,真不知他说的是什么,就好奇他讲哪里方言,后来明白了他是山东五莲人,也因他这口方言,我等才知有这个县名。有意思的是,我的一位前同事也是此地人氏,却一口普通话,很流畅,真不知这李老兄,还走南闯北,有部队里的语言熏陶,这等顽冥如何是了。

虽然与他还算有些接触,他后来进京后又当上作协副主席,见他的时候多看他在台上。但是,同属烟民有嗜共焉,有时候,同好之下有较多轻松的机会——抽烟。他的烟瘾大,但还能克制的,有时难耐之际,叼着着烟也过过干瘾,一副小顽皮的模样。这时就看出李大将军的可爱之点。烟卷,他好像对自己的家乡产品,如坚守方言式的顽固,早先是“将军牌”的,近年是“八喜牌”的,这可能有口味适宜之故,但何常不是一种执拗?他大概从90年代后,就少有小说问世,在80年代辉煌的小说家群体中,他可能是少数没有新作的。可是,他执著于长篇散文,一时称之为文化类散文,也有骄人的实绩。我有时惊异于他,这种长而大的散文有些式微了,可他却逆势而上,并不为时风所左右,是如今为数不多的写这类文字的大员。当然,他的长篇散文,虽也关乎宏大题旨,关乎历史人文,有事件有背景,但往往广收活化史料,注重史迹的寻考,读来不枯燥,不冗赘。我在那篇文章中说:“他更多的是从自己的亲历考索中,运用一些田野考察笔记来求证他的发现,他的论题。他对一些历史的兴趣,无异于史学家和考古专业的缜密和严整。只不过,他让故事和史实活起来,这就有别于其他类的文化大散文,读来更为亲切,更体现出特有的人文特色来。”像《祖槐》数万余字考完了华夏文化祖始自山西一脉衍生绵延的历史;像《沂蒙匪事》这样的题材,这样的采访等,见出其选题的重大。当然,其史实和文献的意义不可忽视。

从虚构的小说到纪实的散文,史料文献的收集活化,存葆兄在担当一项艰难的事。80年代后期,报告文学热潮兴起,他曾写过《沂蒙九章》,开始了他在散文纪实方面的尝试,日后重点是散文,所谓前说的大散文。当然,写这类散文,文化味、史实性,以及文献性,还有书卷气,都是一个艰难的挑战,而他,却在我们可能疑虑和期待中,完成得有效也合格。或者说,他的这类考据,辨析,质证,综合,有创意也用心良苦,这些对作家的知识储备和观察力等,是一个有风险的考验,而行伍出身,写小说出道的他,却给了我们较多的惊喜。有时,觉得他散文的笔力强劲,尤其是对中国传统人文精神的承继上,他表现了相当的自觉。有些语言的表现力,是他过去小说的一种新变。所以,有人说李存葆的散文,展示了一个勤奋者所能达到的高度,也改变了他的叙述语言平面单向的不足。

对散文,李存葆以“散文的随意与法度”为题说:

感谢充满灵性的祖宗创造了散文这种文体,让代代骚人墨客有了一方任思绪恣意飞驰的空间。但是,不要认为喜了怒了恨了惆怅了都可以,在散文中宣泄而不用担心被散文拒之门外。我从未感到散文是在灯下放一支轻曲,煮一杯咖啡之后,就可随意去做的事。

……

散文的随意不是信笔涂鸦,大匠运斤,大巧若拙的随意,只有那些天赋很高、艺术功力很厚的散文大家才能获得,这种随意无技巧之技巧,是一种朴素到极处也美到了极处的境界。

散文姓散是指它题材的广阔性和表现手法的多样性。愈是散,愈有奥妙无穷的法度。有了法度才会有艺术个性的自由……

散文是含情量很高,易写难工的文体,因此,许多大家在熬白了双鬓后又去专做散文了。

不能随意而为之,不是在灯下的一支轻曲,散中有法度,如此这般,是在千帆看尽,曾经沧海后的一种彻悟,这样,才有荐葆对文化艺术的大家们的书写,才有他对历史的探究和考察,才有那洋洋大端的文字。

十七、 性情梁晓声

必胜兄:

遵嘱寄上散文三则,请任选一篇,或皆录之也请便。

另,我和李国文共荐中国海洋石油总公司副总经理陈秉骞同志一二篇,也请考虑一下,陈是50年代大学生,近在各报刊发散文颇多,我读过,还评过,实在是挺好的。

另,身任副部级干部,工作之余仍能习文,且文章华好,可谓不易矣。应予推崇之也……

晓声 匆匆 4,6 忙草

必胜兄:

遵嘱寄上散文断想。

我在忙着改电视剧,不多叙。

祝好。

晓声 4,14

梁晓声先后两封信,信中顺便推荐了他和国文老共同的朋友的散文,看出他的热心,也看出他没有搞清我们约稿信的内容。这也难怪,他是个忙人,或许他沉浸在朋友文字的美好阅读中。在我收到的信中,少有他这样子不管不顾的。

我后来去信,一定又报告了我们编书的范围,他会理解的。他随和,细腻且有情份,是处事简单没多客套的人。

那是在1996年5月上海之行吧,时间我之所以肯定,是因为我们在机场见面时,他仅穿着一件衬衫,拎着个纸袋子,晃来晃去的,一看那里面没有什么内容,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了。我们住上海西藏路附近的宾馆,参加海军作者的一个电影脚本讨论会,与他住一屋,那时这样的安排也多见,也自然。我吃惊他这点行头,就能出差,就算是夏天衣着简单,不是还有两天,还是到大上海啊?一个印有单位字样的纸袋,装书还是采买也罢,他却当做行李袋子,这样简陋而随便,恐难在文化人圈里另有他人,何况他还是一位走红的作家。晚上睡觉时,他拿出一个套圈套在脖子上,说是颈椎不好,无可救药,如此这般,可能缓解。那一夜,在有点闷热的气候下,梁兄也是这样子的一头套圈,直面于枕,看他那样真有毅力。其实,我也多年因腰椎而颈椎,弄得脚麻手麻的,也有病友介绍这法那方,都嫌麻烦,可能也没有他那样严重,就没有这大手笔式的举动。早餐上还是在会上,他老兄也是戴着的,真佩服他的认真和淡然。想想这样子一个脖套子,我等之人也总有点不习惯,也不雅吧,而名人梁晓声则不然,他回归本原回到本真,是率性为之。多年过去,不知他这个顽疾如何了。但那个纸袋子行头,那个颈椎套圈中的梁兄,可爱的印象实在难忘。

那些时,有机会与他相见,有几次是由李国文老师牵线,有外地的作家来京聚会,还有几次是一个什么小会,总见到他,还有叶楠,感觉到他们三人常在一起出现。记得,叶楠老说到有什么事,爱说去问晓声,一口鼻音很重的河南普通话,慢条斯理的却是坚决的,叫起晓声来,很亲切,在他的心中,梁晓声什么都知道的,都会想办法的。

不知晓声是否如叶楠老说的那样什么都有办法,但是在文学创作上他是多面手。他的小说自80年代初、新时期开始,以众多知青小说而文名远播,他在电影、电视,以及纪实文学创作中,也是多面出击,他的散文虽写过往生活,有亲情的如父爱母爱,以现实性和思想性见长。他的随笔杂感,直面现实触及时弊,有时对体制上的弊端,人文精神的缺失,都给以坚决针砭,而且,也为一些民生问题呐喊,为底层人的状态鼓呼。他对文人的虚假,沉湎自我自恋,有严厉而坚执地批评。为此,他的直率,也让有些人不快。他在《人生真相》《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和《梁晓声语录》等中,论及思想、爱情、友谊,对生活中假恶丑,以及人性的偏失,进行发言。有时不顾情面,好像一个文学愤青的激昂,而自己大快胸臆,活脱出一个坦率不做作的梁晓声。我想,他从《今夜有暴风雪》《那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到《泯灭》再到散文、随笔,他的文学轨迹由青春的祭奠,到现实的呼唤,再对于民生的关注,时有呼啸奋进。他是一个激情的理想主义者,一个激昂不失赤诚、本真的人。

不知是否因为他多在沉思和思考之故,晓声是一个不太爱说笑的人,有时,不苟言笑,矜持得有点木讷,这或可为保持着对社会人世一种有利的观察方式吧。

让我惊异的是,他两三年前,还不用手机,也不用电脑。在现代化技术汹汹之势下,他有老僧入定的淡然,保有原始状态的写作和交往,在文人中,特别是中青年小说家中不多见。可是,他却开了博客,我不知他是如何把文字传上博客的。即使我等用电脑多年,也不习惯这博客方式。以这样一个现代信息的平台,与社会交往,这不是作家们都能做到的,无疑,可看到了他的另一面。

他的手书,是较为规范的那种。新时期以来出道的小说家们,虽也有书写较为劲道有样的,但不客气地说,多半是没有太多手书练习而急速成名后,在写字方面先天不足,尤其是年轻一点的。当然,时间也许会助他们成功。梁晓声不是这样,他的字是有格有体的,硬朗而流丽也练达,自成体格,一张那个时期商店常见的信纸上,他写来是好看有样的。十多年前,文人们雅集,还不太时兴会前会后写字画画,可是,那么多的作家朋友,书法上也算精进有为,像梁兄这样子的,直接可以在书法上独当一面的,我想,经过这多少年的研习,其书艺会更为可观。

关于散文,梁晓声认为:

文如其人——于小说未必,于散文定然。散文是最近性情的一种文体。散文最是一面镜子,最能映出为文者的形状……于狭义言之,散文常能代表文学的一种“质”,于广义而言,散文常能代表文化的一种“魂”——一个时期刊发着怎样的散文,印证一个时代的糜朴之痕……

我个人喜魂清质朴的散文……可惜这样的散文如今不多……散文尤其需要为文者有文人的性情,心智和灵魂——目前,中国之文人普遍缺的是这个。结果我们在散文的海中却难觅散文了……

性情、心智和灵魂,这是个高标格的要求,梁兄言简意赅,直点穴位。

十八 “三刘” 再说

“三刘”,是三位刘姓小说家,即刘恒、刘震云、刘庆邦是也。

“三刘”之说,是16年前我在一篇文章《“三刘”小说》(发表于《作家》1993年)中,对当时正走红的他们以此名之。“小说”者,稍稍说说之谓,或理解为说三人的小说。他们三位同在北京,在写实一路,小说风格有些相近,其出道时间也大致相同,我就此打包捆绑,好像还得到了认可。

其实,散文方面,“三刘”好像不着意经营,或者说不太突出。“三刘”的散文,一如他们的小说,在文气文风上,各不相同。刘恒的锐利,震云的俏皮,庆邦的温润。收入本书中的分别是,刘恒的《立誓做个严父》《火炕》;刘震云的《轮船》《童年读书》;刘庆邦的《儿子是什么》。

他们散文有相同的题旨,描写的是亲情和家事,也有过往的经历和记忆。这是散文的传统路子。不同的是,刘恒的语言实沉而锐利,有板有眼的,不乏小幽默;刘震云的简洁叙述,刘庆邦的温婉表达。他们不约而同地展示了亲情,尤其是儿子的描述。有意思的是,刘恒的散文《火炕》开篇,说到约他作文的就是刘震云,他在任职的《农民日报》开了专栏,约请各个名家写稿。

我在当年的《“三刘”小说》中,已谈及了与他们的交往。几乎也是差不多的时间,也是在他们即将走红的当儿,与三人渐渐熟识起来。遗憾的是,当年“三刘”为编散文选给我的信,仅存刘震云的一封。

为了统一,我从刘恒和刘庆邦其他的信件中,找出两信,展示三位小说家的字迹书法,也说及到他们的文学或文学的往事。

刘恒的信是在1991年2月写的,早于这批作家的书信,这是一封控诉而愤怒的文字,起因是副刊转载某报一篇文章,不点名批判他的电影《菊豆》,获得国际提名奖,说“那里面有通奸,有谋害,有少年儿童的精神分裂,有中国形形色色的愚昧与落后,有放在任何年代都可以存在的时空……床上动作,谋夫通奸,把诸如女人小脚之类视为家珍,奉献到国际上任人玩味与品评,是对中华民族的丑化与污蔑”……虽未指明,也可看出是说刘恒由小说《伏羲》改编、张艺谋导演的《菊豆》。大帽子,上纲上线,这架势,刘恒兄如何承当得了。他当时就住在报社大院宿舍,常到我那儿,不由分说,刘兄激愤难平,写有三大张纸,连同剪报,趁我不在,留我办公室:“请向有关人士口头表达《伏》作者之不满,并同时表达他作为一个顺民的无奈。”刘恒说。当然,毕竟那是文艺高压期,阴云如磐,毕竟我也无能为力,“我也不想与该作者论短长,因我有更有意义的事需要做”。他也自嘲:“你我就当此事是个玩笑吧。”还在信尾“摘录影片俗语”——一句外国电影尽人知晓的口号,说是“与君同乐”,气愤之余也相当无奈。

实话说,多次看他这封信,我犹豫再三,这里还是隐其内容,不是为他讳,如今这位文坛大腕,贵为中国作协副主席的名家,这信的内容,极有保存意义,那就留着以后再找合适方式披露吧!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那些“狗血淋头”(刘恒信中的语句)的批判,随着政治清明,已成为荒唐的过往,而如今的他,成为好多主流电影,如《张思德》《云水谣》《集结号》《铁人》等,还有话剧歌剧的原创者,好评如潮,在主流评奖中屡有斩获。如果说,那个批判风波,对于他有什么影响的话,只是,激励了他,也有如司马大师的隐忍韧性,十年生聚,终有所获,是他自谓的“更有意义的事”的成就。

后来,我们见面也偶有提及,但却没有影响他的创作。两年后,他应我之约自荐了两文,于5月29日专写有千五百余字的《难见辣笔》一文,感叹散文的境遇,也是对文学现状的思考,这里摘录如下,可窥其刘氏风味之一斑:

……

不出老例,一样东西万一时髦,便勾得众人纷纷凑过去。几年来的文坛,先是虚构的文字发虚,让看客们读着倍感虚妄,索性弃之不顾。随后是纪实的文字不实,无论甜言蜜语,更无论慷慨陈词,都散发着可疑的铜臭气……曾经浩浩荡荡的文坛,遭了时代和大众的白眼,几乎溃不成军,横竖是打不起精神来了,文学的冬天除了冷,还是冷,却独独热了散文……

米饭上来先不吃,先要数米粒,研究它是怎么来的,哪儿来的,不弄的大家饿着肚子吵起来,决不罢休!所谓散文,是摆定了的东西,因而也是熟透了的东西,吃就是了。一个人坐下来写散文且自我感觉不错的人,没有读过散文,我不信。既然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喋喋不休地说些“形散神不散”之类的话,有什么用!真能救命的,只有笔,只有笔力,还有便是天数了——这是一切文章和一切文人永难逃脱的宿命。

散文热起来,是因为真切,能测出一星半点深藏腹底的念头,昏话和淡话听多了也说多了,谁都乏味……此外,这文体适合锻炼文字,使文人们易于彼此较量……

散文少见辣笔,常想是为什么?想不出。有人恨不见屈原,恨不见鲁迅,以此归咎于当代文人无骨。殊不知,他们并非无骨,他们只是太好面子……

有意思的是,五六年前吧,他的《张思德》影片走红,我们单位的政工部门力邀主创人员来大院为职工放映,开映前请他上台讲了话,陪他去会场的我,看他那镇定的目光,却不免心里琢磨:回到了这个熟悉的地方,他不会不记起那十多年的一件刻骨铭心的往事,听他讲话看他电影的人中,有几人会知道眼前的这位作家,曾经被当做 “罪人”遭到讨伐?世事如棋,今是昨非。我欣然,也惑然。

再看他的书写。刘恒是我见过的作家中,以最原始的工具写作的,一是他当年用的是人们不太用的蘸水笔,写一下,再点一下墨,这恐怕已绝迹的东西,是他当年的最爱;二是在一个普通的大32开的日记本上,简陋的书写工具,他驰骋纵横,笔走龙蛇,成为一代小说或影视的高手。多年后,他还是不用电脑。用这类墨水笔,他的字粗大圆实,多是没有笔锋断尾的笔,这不经意间也形成了风格。

现存的刘震云来信,是1993年5月4日的,他写道:

必胜兄:

遵嘱将三篇散文和一篇谈散文的文字寄上,不知合您的要求否,如不符,请扔掉就是。

即祝安好。

震云 5,4

与刘恒不同,刘震云的字写得较大众化,当然还算是流畅俊逸的。他早就以电脑写作,电脑用得十分熟练,算是“唯新派”。他是较早有车的作家,汽车档次与时俱进,先吉普又轿车。那时,他好像还是开富康车,我们同去开一个会还是有个什么活动,他说顺路来接我,自愿当回司机。在我附近一个商店对面,他以惯用的客气来迎接你,真像是一个司机似地让你不知自己是何身份。这就是刘震云,会调动气氛,让谦恭变成客气。你反而觉得就这样子也好。他也是个“复古派”,爱好看起来像是唐装又不像是唐装的衣服,在我少见的几次见面中,他这身打扮也有点俏皮的。最近一次是2006年,全国作家代表大会在人民大会堂开幕,快开始前,大厅里见到铁凝和他先后走来,我抓拍了几张他们的合影,与刚当主席的铁凝优雅而鲜亮的衣着不同,他的一身黑衣,而且是老年对襟式的,活像一个五四青年装束,配上一头长发,稍土点却也很酷。这是我们最近的一次会面。想起来,他已经少有散文随笔的文字问世,在影视方面,他不时地会调动影视迷们的情绪,而文学的事,好像倒成了他的副业。所以,他多年前的这篇关于散文的感言《我对散文有点发怵》,就很珍贵的了。他说:

我不会写散文。我对散文有些发怵。因为相对其他文字来讲,散文与人最直接,人与散文最坦白,最真诚,要心甘情愿地给它献上一束红玫瑰。而这对于东方人,恰恰是最困难的。我也见过许多束玫瑰,这些玫瑰的枝叶大部分枯萎变形、养分不足,且下边一般不带泥土和滋养它的粪便。玫瑰与捧着玫瑰的人,都像影子,而不是实实在在可以触摸的东西。别人是这样,我想当我面对粪便和玫瑰时,我肯定不会比别人好到哪里去。所以,我对它敬而远之。

“三刘“中的刘庆邦,年岁稍长些,而字迹却秀气,清丽,年轻人的笔体。倒也是因了字如其人之说。他的温和派的书写,有如他的为人,不急火,不张狂。与他交往,包括读他小说的感受,我在那篇《三刘小说》一文中写有。这多年,与他还时有见面,一个深刻的印象是,刘庆邦温和中有坚毅,委婉中有执拗、坚持。每见他,无论是什么会上,即便庄重北京的大会堂里,还是出差到外地,发达的南方东莞,老工业地带的沈阳,他从来就是一个军用挎包走天下,随身跟,在大会上有人可能是电脑一摆,而他却多是绿军包上肩,很见个性的。大概从我认识20多年始,这习惯依然,真不知他老兄这个坚持,是什么理由。有时我想,真是难为他啊。且不说,这个包现在还从哪里能找到,也不说这也装不了多少东西,还有长年如此,洗涤什么,多不容易。即是有好多条理由说它好用好带什么,但按常理常情,似乎不可思议。如此地不弃不离,像对待恋人,也就是他刘庆邦。有时看他这一细节,真想约他写一篇文章,那将是很有意思的。

他的性格是柔软的坚硬,比如,玩扑克,有两次会议后他召集大家,我不太爱这些,天性愚钝,被拉上架,可后来愚钝竟能小赢,他却很当真,虽不是输不起,也不是要面子,是他的执着,和对一件事的认真。这样子的性格,是没有什么可以让他改变自己的。

有了这韧性,他的创作日益精进成熟,90年代以来,成为短篇小说的高手,似有共识。当年,我们约他的散文时,他说没有像样的,出于友情,出于他对文学的态度,专门赶写了两篇。这在书的后记中我有提及。对散文,他认为,是作者交出的心灵,所以,他说《逃不过的散文》:

作者写小说,可以写得云山雾罩,扑朔迷离。人们看完一篇小说,可能连作者的影子也抓不到。散文就不同了,作者交出一篇散文,同时把作者心灵的缰绳也交了出去。人们看罢一篇散文,等于顺便把作者也牵出来遛了一遭。换个比方,作者是一只兔子,各种文体是一道道网,兔子逃过了小说,逃过了报告文学,逃过了……可一到散文这道网前,就逃不脱了。

……

我不大写散文,是因为对散文这种文体太看重。不得不写一篇,也写得诚惶诚恐,生怕对这种重大的文体有半点不恭。

十九、周到的铁凝

写下这小题,有点拿不准,现在,已任职近四年的中国作协主席铁凝,我这样定义她的信函,合适吗?如不妥也算聊备一说吧!

周到,是周全而到位。从铁凝给我的信中,看出她的这种礼数。她在收到我的约稿信后,也算较早,大约半个多月就回信了,一笔流利而见棱见角的字,排列得齐整,尤其是她的签名,有点艺术讲究的。她写道:

王必胜同志:

春天好!几封来信均收到。前些时赵立山从北京回来,他转达了你的问候和约稿之事。

遵嘱,寄上两篇散文,“我的散文观”我选用了散文集的一篇自序,因为这自序实际谈的也就是我的散文观。三篇东西一并寄你,请收。

欢迎有机会来石家庄作客。

祝愉快

铁凝 93,3,26

其实,我的这篇记忆文字,以时间为序,按当年来信早晚排列。而铁凝是个例外,我这里拿铁主席殿后,纯粹是一个写作技巧。

说她的周到,从信的抬头就可以看出,称我全名并同志,这称谓在这批写信的年轻人中,再无他人。像何士光先生也是不太熟没交往过的,他也以常见的先生之称。而铁凝有一两次的见面,为礼数起见,以此称谓,表示了必要的客气和尊重,甚至有点严肃的。在文坛圈内,作家们即使是贤士淑女,也多性情中人,这样客气和讲究,多是在不太熟悉的朋友间。而铁凝的注重礼数周全严谨,约略可见。

她在信中,提到的赵立山也是小说家,当时在《河北文学》当编辑,他们同事也较熟,常来北京公干。立山是个热情张扬的人,每到北京,抽空就来我这里,为了这本书,我请他几次带口信给铁凝,约稿问候。

铁凝自荐了散文《你在大雾里得意忘形》《沉淀的艺术和我的沉淀》。前一篇散文中,她描绘了一个人置身于大雾的感受。触景生情,灵感突发,放松心情,展示本我:“只有在大雾之中你才能够在看不见一切的同时,清晰无比地看见你的本身。”雾里人生感受,自是一番滋味,最为难得。这是文章的支点,也见出构思的奇妙,她的语言委婉清丽,一如她小说的文风。

铁凝的散文最早结集的是《草戒指》《女人的白夜》。她以温婉的笔触,写世事人生,尤以女人的人生片断,最见光彩。代表作有《河之女》。一个关于河中的石头的故事,写得曲尽其妙,也以出人意表的感悟,诗化了大自然中的情怀。河水,石头,人物,风习民俗交织相映,景象物象与情思相得益彰。所以,她在散文的感言中,以“心灵的牧场”来表述:

……

世上的各种文体,同植物和动物之间、陆生动物和水生动物之间一样,都存在着交叉状态,但这种交叉的状态并不意味着彼此可以相互替代。比如小说和诗,是可以使人的心灵不安的,是可以使人的精神亢奋的,是可以使人大哭大笑或啼笑皆非的,是可以使人要死或者要活的。散文则不然,散文实在是对人类情感一种安然的滋润。

散文是心灵的一片牧场,心灵就是这牧场上的牛羊。当牛羊走上牧场的时候,才可能出现因辽阔、丰沃和芳香而生的自在。

散文需要自在……

安然自在,心灵牧场,散文的精神性为其主要,这是文学的归宿。以此为旨归的文学,是具有滋润人心的力量。

我说她的周到,还因为另一件事,在她一年后给我的信中,她写道:

王必胜:

你好!

寄来的新闻出版报收到,多谢你对《无雨之城》的褒奖。

遵嘱,给长江文艺出版社写了几个字,不知会用否,请转交。有事随时联系。

夏天好。

铁凝 94,7,4

信中所说的新闻出版报的文章,是我评论她的长篇小说《无雨之城》的小文。我是从通俗化和严肃性的角度来论及的。那段时间,受《大连日报》的读书版之邀,为他们开有“京华书影”的专栏,每半月荐一书。我写了这部小说的评介,后也给新闻出版报的朋友发表了,这就是她信中说的,对《无雨之城》的褒奖的事。我以严肃与通俗的话题说到,小说有通俗文学的故事框架,严肃文学的内涵。“它是在二重人格的精神层面上,描绘当代人的政治仕途与情感隐私的尴尬和两难之状,直逼人生最为隐秘的情感之角,也在反思在物欲、媚俗的时弊中,健全的人格之于现代人的重要。”这部小说在铁凝作品中有着不同的意义,让我们看到一个纯情的严肃作家,通俗化的路子,或者加入了那一时期小说寻找新质文化的反思中。以后她写的另一部长篇《大浴女》,也可视为同一路数。

信中,她说的写字一事,是为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的题字。当年,我的学长秦文仲是一个编辑室的头儿,他多次托我,说社里好像是个什么纪念日,要请铁凝写个祝词或者随便一句话。我曾建议他们在北京找个书法家倒也省事,可铁凝在外地,怕不太方便,私心想还不如书法家写个字得了。可是他们坚持,非要铁凝的不可,至今,我也没有弄明白是何因。记得还很少有找作家,尤其是青年作家题词什么的。可见他们对铁凝的重视。我已忘记了是当面还是信件请托铁凝了。不料,她很快就写了,让我十分感动。抱歉的是已忘记了她所写的内容。也忘了收到后如何转交长江社的,有否给她回音?事过多年,这题词什么的也不知何在?真有点不敢想象。也没有多大的奢望。因为具体办事的秦兄,是个好人,他在单位里还有很多的关口,出版社的几经变化,书后来再版也没有与我们打个招呼,可见一斑。再说,十多年过去,物是人非,世事茫茫,觉得对不起写字的主人。但,铁凝的周全,让我在出版社那边,有了交代,在当时是很愉快的。

与铁凝的熟悉,是她的另一部长篇小说《玫瑰门》研讨会。那是在1989年2月,那次会议我写了一个较长的报道,以评述的方式说会议谈作品。当是较早的关于这部小说的新闻述评文字,后来又约发了有关的评论文章。记得铁凝为此还来过电话说及,想是她办事很周到。

后来,间或是在北京还是石家庄的会上,偶有见面,几年前她的新作《棉花垛》出版后也在北京开过研讨会。那是她上任主席前的最后研讨。位置更高了,时间更紧张了,只有更为勤勉而严谨了。听到较多的是,艺术上她勤奋精进,摇曳多彩,变法创新,而为人上她是通达周到的。这也是一个作家而主席的必要修炼吧。

二十、结语

写了这些,遗憾两字油然而生。是的,我没把收入书中的55位作家悉数写到,不是因为篇幅,是现存的信件中不少作家阙如,有几位老人,像冰心,巴金,孙犁老们,年事高不便直接打扰,还有的信件是寄往我的合作者潘凯雄那儿,也还有因保管不善没有找到,种种原因,就只留下一个遗憾了。那些没有写到的作家,如王蒙、王安忆、王中才、李国文、从维熙、史铁生、叶兆言、冯骥才、刘心武、贾平凹、莫言、苏童、余华、陆文夫、张贤亮、张承志、张炜、张抗抗、高晓声、格非、迟子建、陈世旭、苗长水、金河、赵玫、阿成等,或许以后有了机会再续下去。

之所以把他们关于散文的文字,基本抄录,觉得这些文字有相当的分量,也给研究者们留下一些资料。这长不过六百,短仅二三百的文字,就是一篇篇精短小文,集中了小说家们对散文的领悟。谈文体,说语言,论意境等等,或零星感受,或细微梳理,各不相同,甚或矛盾,却出自内心发于肺腑。随意为之,皆成文章。洋洋数十家,倾情于一种文体,甘苦寸心,见性见情,纵观文坛,历览散文花园,实为难得,恐也绝无仅有。

因而,读他们,兴味盎然;写他们,言不尽意。“可待此情成追忆”。惟感佩而感谢。感谢散文,感谢小说家们的书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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