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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大餐里的死苍蝇

2014-09-15李凤能

文史杂志 2014年5期
关键词:五绝顾况五言

李凤能

2014年6月2日晚,CCTV—4“中文国际”播出《文明之旅》特别奉献《纪连海:状元那些事儿》。该期节目,可谓错谬连连。本以为“特别奉献”是一顿文化大餐,可里边却含有一只只死苍蝇,实在败人胃口。下面摘录纪先生的一段讲话,略作分析,俾众周知。

纪连海:中国的科举考试呢,是这个隋朝有的。当时呢,考得比较简单,政治的、国家的、皇上的法律诏令,这是一部分;然后呢,这个策论,(刘芳菲:策论)黄河怎么治理啊?黄河要发水,你打算、黄河从河南花园口决口了,你打算怎么治理,你得写出,滔滔不绝,花多少钱,怎么治理,很多东西。等到了这个唐朝,唐玄宗时期,就加了那诗,考诗,考那个五律、七律、五绝、七绝。所以那个时期呢,(刘芳菲:啊,唐诗)唐诗大放光彩了。为什么唐诗繁荣?为什么人家杜甫杜老先生,天天研究那字,语不惊人死不休?你像那个白居易,到长安考试,先得拜师。当年的丞相是谁?顾况,大诗人顾况。先拜帖子:顾先生,我那个安徽人,然后我这是今年来参加这个考试,那个还希望您照顾。你叫什么呢?(刘芳菲:叫白居易)我白居易,字乐天。哎哟,长安米贵,白居不易呀。然后白居易很生气,拿起事先准备的一张纸,诗,本来是想恭恭敬敬地送给顾先生,求顾先生,您看我这诗写得咋样?一生气,拿那纸攒吧攒巴往那儿一扔,走了。顾况顾老先生还挺牛,把那捡起来,叫使唤人捡起来,一看,读: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赶紧把他给我追回来,有这一首诗,你就行了。(刘芳菲:敲门砖)这是敲门砖。(刘芳菲:这个,看来那个时候进京赶考的人,真的是什么人都有)对。(刘芳菲:藏龙卧虎。这是您说到了唐玄宗时期开始考唐诗了,再往后呢)宋朝就添了长短句,叫宋词。宋词,宋词唐诗都是,所以你看,宋词就繁荣了。再往后到了明清,明清就八股了,就把中国文人的思想给禁锢起来了。你就研究吧,就读九本书……(上述内容录自该节目字幕,标点为本文作者所加)

这段讲话,好几处都违背史实,可谓乱弹琴。

首先,是篡改唐朝科举考试的内容,说“等到了这个唐朝,唐玄宗时期,就加了那诗,考诗,考那个五律、七律、五绝、七绝”。事实并非如此。

“隋废九品中正,设进士、明经二科取士。唐承隋制,并增设明法、明字、明算诸科,而以进士、明经二科为主。进士科重文辞,明经科重经术。唐高宗武则天以后,进士科最为社会所重,参加进士科考试被认为是致身通显的重要途径。进士科以考诗赋为主,此外还考时务策等。诗赋的题目和用韵都有一定的规定。诗多用五言六韵(近代变为五言八韵),有一定的程式,一般称为试帖诗。”(王力主编《古代汉语·古汉语通论(二十)·科举》,中华书局1962年)请看,是“进士科以考诗赋为主”,“诗多用五言六韵”,不是“考那个五律、七律、五绝、七绝”啊!

唐代考诗,限制较宋代要宽松。一般规定虽是五言六韵,但也有仅成二韵就交了卷的。清王士祯《池北偶谈》载:“祖咏试《终南山望余雪》诗,云:‘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 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四句即纳卷,或诘之,咏云:‘意尽。’阎济美试《天津桥望洛城残雪》诗,只作得廿字,云:‘新霁洛城端,千家积雪寒。未收清禁色,偏向上阳残。’主司览之,称赏再三,遂唱过。”二人虽然把试帖诗作成了“五绝”,其中一人还获得通过,可那是士子未按考试要求之作,而不是考试的规定。故纪先生说的“考那个……五绝”充其量算是瞎猫碰上了个把死老鼠;至于说考“七律”、“七绝”,则未有所闻。纪先生既然言之凿凿,可否举一二例以佐证?

撇开“以诗赋取士”的唐代进士科考赋的问题不谈,单就考诗而言,它的形式究竟是怎样的呢?这里举钱起的《省试湘灵鼓瑟》为例,以见一斑:

善鼓云和瑟,尝闻帝子灵。

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

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

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

流水传湘浦,悲风过洞庭。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诗为钱起天宝十载(公元751 年)参加进士考试所作,“湘灵鼓瑟”是试诗的命题,“灵、听、冥、馨、庭、青”即所用“六韵”。显然,它不是五律、七律、五绝、七绝,而只能归入排律。读者如想进一步了解唐代考场诗的情况,不妨查阅清人张尹所辑《唐人试帖诗钞》。

其次,是无端加给顾况“丞相”的头衔。

顾况(约730—806后)字逋翁,苏州海盐(今属浙江)人。他于至德二载(公元757年)登进士第。韩滉为润州刺史﹑镇海军节度使时(公元 781年——786年),曾召他为幕府判官。贞元三年(公元787年),顾况才为李泌荐引,得以入朝担任著作佐郎。两年之后,李泌去世,他很快就被贬出京。被贬的原因,或说是“傲毁朝列”(李肇《唐国史补》),或说是“不能慕顺﹐为众所排”(皇甫湜《顾况诗集序》),总之是得罪的人多,为达官贵人所不容,不得不卷起铺盖走路,去做饶州司户参军了。其后,他又任过永嘉监盐官等职,晚年则隐居茅山,自号华阳山人。

白居易拜谒顾况一事,或是真的。唐张固《幽闲鼓吹》云:“白尚书应举,初至京,以诗谒著作顾况。顾睹姓名,熟视白公,曰:‘米价方贵,居亦弗易。’乃披卷,首篇曰:‘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即嗟赏曰:‘道得个语,居即易矣。’因为之延誉,声名大振。”(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宋尤袤《全唐诗话》等亦载此事,虽文字有出入,但情节基本相同 )但张固对顾况的官称只是“著作”,若顾况当时果任丞相一职,则文中必称“顾丞相”(白居易因做过刑部尚书,即被称为“白尚书”),而绝不是“著作顾况”。

顾况虽然有些名气,但所任官职却低。终其一生,他的最高职务,是担任了两年左右的著作佐郎,哪里是“当年的丞相”?

按“丞相是秦及西汉前期的宰相官称,有时分置左右,以右为上,宦官担任的称中丞相,称相国则稍尊。”(左言东《中国古代官制》,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以下引文未注明出处者,亦引自该书)隋唐时期,中央机构是以三省六部为主体的,三省是中书省(唐曾改称过西台、凤阁、紫微省)、门下省(唐曾改称过东台、鸾台、黄门省)、尚书省(唐曾改称过中台、文昌台),唐朝的六部是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隶属尚书省管辖。“中书、门下、尚书三省之外,还有三省,即秘书、殿中、内侍。秘书省:唐隶于中书之下,领著作、太史二局。中唐以后,太史局改为司天台,成为独立官署。”

隋及唐初,中书、门下、尚书三省的长官都叫宰相,但朝廷却不肯轻易授人,往往给级别稍低一些的官员加上“参预朝政”、“参掌机事”、“参知政事”的头衔使其行使宰相职权以方便掌控。唐高宗以后,则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或“同中书门下三品”(中唐以后改为二品)为宰相的固定加衔。

虽说唐朝的宰相可由级别低一点的文官来担任,但顾况依然不够格。“秘书省所属的著作局,置郎、佐郎等员,掌撰写碑志、祝文、祭文等。”因而他只是中书省下辖秘书省所属著作局的一个佐贰(副职)之官,平日负责的工作都无关紧要,而朝廷的重要政策、机密诏令之类,多是由带“知制诰”衔的翰林学士起草的,称“内制”, 如用他官来做这项工作,亦须在本官外加“知制诰”衔;至于普通的例行诏敕,则由中书省的中书舍人来撰拟,称“外制”。任著作佐郎连“内制”“外制”都够不着,怎能与当“丞相”同日而语?

再次,是无中生有,硬说宋朝的科举考试要考宋词。

宋代科举基本上沿袭唐制,也以进士科为主,此外还设明经、明法、九经、五经、开元礼(后改为开宝礼)三史、三礼、三传、学究等科。进士科以外各科,常合称为“诸科”。

宋代,进士科考诗赋、策论、帖经、墨义。“凡进士,试诗、赋、论各一首,策五道,帖《论语》十帖,对《春秋》或《礼记》墨义十条。”(《宋史·选举志一》)宋初,诗赋考试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宋李觏在《上叶学士书》里说:“当今取人,一出于辞赋,曰论曰策,姑以备数。”神宗朝,王安石作了宰相之后,着手实行改革,科举考试内容也随之变化,熙宁八年(公元1075年),神宗下令废除了进士科考诗赋、帖经、墨义,专以经义、论、策取士。规定考试为四场:一场考大经(《易官义》《诗经》《书经》《周礼》《礼记》),二场考兼经(《论语》《孟子》),三场考论,最后一场考策。殿试仅考策。王安石变法失败之后,进士科考诗赋又被恢复,但有时也考经义。

宋代考进士虽有“以声韵为务”的倾向,但也仅限于诗和赋两种形式。宋代考诗依然考五言六韵诗,宋孙奕《示儿篇》引黄山谷与洪驹父云:“更须留意作五言六韵诗,若能此物,取青紫如拾芥耳。”宋代之所以还考五言六韵诗,是其程式相对固定,便于操作。清毛奇龄在《唐人试帖序》里对此作了如下探究:“惟唐制试士,改汉魏散诗而限以比语,有破题,有承题,有领比,有预比,有腹比,有后比,而后结以收之。六韵之首尾,即起结也。其中四韵,即四比也。”这或许就是五言六韵诗久考不衰的原因吧。宋代考赋是考律赋,而且也限韵。诗赋而外,从未见考过长短句。长短句也不如纪先生所说“叫宋词”,而是词的别称。说宋词是长短句,是;说长短句叫宋词,非。因为长短句是属概念,宋词是种概念,也就是说,长短句包含宋词在内的所有的词,而宋词系后人所称,指两宋时期的词。

词,是从隋唐燕乐独立出来的歌辞,当初本是与曲相配的。后来与诗并列,成为韵文的一体。“词曲本不相离,惟词以文言,曲以声言耳。”(清刘熙载《艺概》)由于它具有“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回要妙,以喻其致”(清张惠言《词选·序》)的特点,加之“出身微贱”,故从未被列为科举考试的内容。唐朝如是,宋朝如是,元明清亦复如是。我们很能找出些昔人应试的诗、赋、文章选集,可是,自唐迄清,未见过应试的词选哪怕是应试的词作或是考词的试题。纪先生所言“宋朝就添了长短句,叫宋词”的科举考试内容乃子虚乌有。

还有,纪先生把唐诗宋词的繁荣归结为科举考试所促成,也是十分牵强和武断的。照他的说法,唐代考唐诗,“唐诗大放光彩了”;宋代考宋词,“宋词就繁荣了”。那么,汉代没有考汉赋,汉赋怎么大放光彩了?元代没有考元曲,元曲怎么也繁荣了?明清考八股文不考小说,八股文怎么没大放光彩而小说倒是繁荣了?从前文提及的清毛奇龄对考五言六韵诗的阐释来看,它早在唐代就被弄得近乎“八股”了,这种形式是较为僵化的,很不利于感情的表达和诗人的发挥。因此,我以为这种考试不仅不能促使唐诗宋词发扬光大,反倒会对其繁荣昌盛形成一定的阻碍。

中华文化博大精深,研究者须沉下心来,认认真真下些切实工夫,万不可做那表面文章。国学固须弘扬,但急功近利的做法却往往欲速不达,事与愿违。我们需要的是理性的回归,而不是浮躁的炒作。当今,学者、名人积极参与中华文化知识的普及和传播当是件大好事,但也应息下哗众取宠之心,取实事求是的态度才是。古语说得好:“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论语·为政》)登台讲学,当量力而为,切莫贪图一时嘴上畅快而忘了肚里墨水。其失却个人面子事小,而谬种流传,贻害大众,则过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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