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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深植根于生命沃土

2014-09-10剑夫

湖南文学 2014年1期
关键词:散文生命

剑夫

一鸣不把创作看作一般的事业,更不是消遣或“玩”;在他,创作是一种生存方式,是生命的组成部分。从与散文结下生死之缘那一天起,他就以自己整个的心灵去苦苦地感受、默默地追寻,每一篇作品的产生都是一次痛苦而快乐的蜕变。

一鸣的处女作是《当代小说》独具慧眼在该刊一九八六年第十二期发表的《串杨叶》(曾获一九八五年全省大学生文学创作评选一等奖散文类第一名)。该作以一个孩子独语的方式,淡淡地叙说“我”童年的痛苦、忧伤,“我”在苦难岁月里的不应有的早熟。文章不事事件的铺排,自然景物也都经了主观情绪的投射,“而妹妹的身影却已远了,只看见枣红的夹袄一起一落的,树上的叶儿平静地落在她身上,偶尔,有几个叫做“长尾巴郎子”的鸟叫几声,飞走了,我的眼泪流下来了,于是,我喊着她的名字追上她,仿佛怕她一下子不见了。妹妹吃惊地回过头,鼓凸着小腮儿看着我的脸,看看我一满串杨叶,再看看自己那小半串,又看看我,“哇”地一声便哭了,她不允许我比她快的。这时我便抓起她瘦瘦而凉凉的小手,打几下我的脸,然后一直帮她串得满满的……”作者全力表现的是特殊环境和氛围中“我”的情感和心态。特别是文章的结尾“于是我唤醒妹妹,背起她,把杨叶一串串搭在狗脖子上,向柴门走去。这时,星星已经亮起来了”。在整篇散文忧郁沉重的底色上,凸显出对于未来充满希望的亮色———一鸣一开始就注意在广阔的时代背景下将笔触锲进人的内心世界。一鸣认为,“散文要表达作者对于自然、社会和人类自身的独特感受和深刻体验”。在这里,“表达”肯定的是作者在创作中的主体性地位,“作者”是处在特殊历史语境中的个人,而“独特的感受和深刻的体验”则是其散文的审美特质,是作者对处在特殊历史语境中自我的审视,而透过文本反映的则是那个时代。这成为一鸣散文重要的审美特征。

亲情、爱情和友情,是人的生命里须臾不可缺少的情感。没有这样的情感体验,人生也就不成其为人生,活着无异于行尸走肉。文学创作,说到底是发现、挖掘、复原人类感性和理性(理性也是一种特殊的情感状态)的手段,是人的心灵映照和精神镜像,是人的生命的一种实现方式。一鸣将自己的情感体验作为审美对象,视野牢牢投向内心感情世界,以生花妙笔尽情抒写。《婚期》,先是描述刚刚“经历了一次挫折,心灰意冷,生活无绪,沉浸在希望破灭之后突然的空洞之中”的“我”,“独自品尝着命运赋予我的生活,凉意上头,泪流满面。外面的夜温柔而危险,平静中蕴藏着峭厉和艰难”,继而进一步展开情感叙事,“而微笑的你,总在这时来抚慰我。你细嫩的手指清风般抚弄着我的头发,你白皙的面孔静静对着我的脸颊。就这样对视着,对视着,你夜色般的眼睛痴然张开,爱情如注,慢慢慢慢地将我淹没”。当“我”决心与“你”结婚时,“我预感到有一种改变我的生活历程,乃至注定要改变我生命的东西已在冥冥之中向我降临了!于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神圣感骤然占据了我的心灵。”面对“你真愿意和我生活在一起吗?”的提问,“我”看着“像一朵柔弱的花摇曳在我的目光里”的“你”,“突然,一种温暖和幸福的感觉使我不能自制,我想把你拉到怀中”,并发出了透彻心肺的心语:“是的,这个娇小的女人将要成为我的妻子,她将和我挽着手走完一生。痛苦,欢乐,失败,成功,将交替着在我们身边盛开凋落,没有什么可以再使我心灰意冷!当生命的黄昏来临的时候,我们将搀扶着来到我们年轻时相恋的地方,彼此默默地回忆着过去,让天边的晚霞把我们的白发涂染,我们以深情的目光把爱情的时光一寸寸点燃!然后,我们会紧紧拥抱着快乐地死去,我们对自己的一生将了无遗憾!”感人至深地表现了一个真纯热烈的爱情故事。《上学路上》,则描述了父亲、“我”、儿子三代人上学的心路历程。在该文的收尾处,一鸣富有张力地做了感性的铺叙:“此时此刻,一连串场景向我脑海连翩飞来:风雪。老树。飘摇的小泥屋。年迈的老奶奶深陷的眼睛正透过陈旧粗陋的木格子窗,久久地向蜿蜒的小路张望,两行孤独的脚印绵延远方……秋风阵阵,落叶飘零,窗纸上摇动着枯树斜斜的影子,在暗红的油灯光里,妈妈给我系上褂子最上面的一个扣,又把竹筐帮我背上,擦一把眼泪,我不回头……妻子俊美的眼睛,忧愁的眼睛,含泪的眼睛,惊喜的眼睛,像带露的花朵绽放,如满天的繁星涌流……”至情至性,化作可感的意象,层层叠叠展现出来。《产房门前》,起笔不凡,“这注定是我一生中别有意味的时刻:在做了二十七年儿子之后,我站到了产房的门前”。以“我”的出生与儿子的出世两相对照,获得了对生命的顿悟:“从那时候,到这时候,已是二十七年。二十七年后的今天,我站到了产房门前。人生,除去繁琐纷杂的附着物,原本是如此的简简洁洁。”《岳父的眼神》,则以岳父的眼神为线索,描绘了勤劳、宽厚、果决、至孝、爱子、怜女的岳父形象,表达了无尽的亲情。“不知怎的,这几天总懊悔岳父活着的时候没有好好陪陪他。很惭愧,那时候太年轻,总想着日子长着呢,谁知道天上人间,只一瞬尔!”拳拳真情,淡语出之,尤见心痛。而《雅洁的情怀》本是一鸣为他老师的散文集作的一篇序言,文中不乏理性的判断和论辩的辞采,但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则是浓浓的师生情:“在那些阳光浓烈、草长燕飞的中午,那些落叶簌簌、暮云四合的黄昏,那些大雪静飘、万木沉沉的夜晚,我常常透过教室的木格子窗,痴痴地望着他房间的方向。他出出进进的身影,他房间窗子透出的昏黄的灯光,对我有着怎样的魅力吸引和渴望意义!”尊师情怀可见一斑。“谁会想到,他对喜爱文学又不惧数学的我,会长久地将慈爱、嘉许的目光停在我的脸上。毕业时,他把我招到房间,给我倒上一杯茶。那杯茶的馨香,在我嘴角,二十多年,一直到今,从未散去。”爱生之情亦可由此得之。散文创作是需要作家具备精神诗性的。这种精神诗性以人作为情感个体而存在,以人的生命本真和丰饶的内心世界为基础,它是散文最具心灵性的表达,是散文中最鲜亮、最炽热和最感性的元素。正是因了精神诗性的存在,散文作品才会喷薄出感人的热力和美丽的光华。富于精神诗性,恰是一鸣散文的重要精神特质。endprint

有没有思想的重量,是一篇散文是否具备独特内涵和真正价值,是否能给读者以强烈心灵震撼的关键所在。而思想的重量首先来自对人的生命的探询、感悟和理解。生命是人最本质、最独特、最活跃的表现形态,没有生命也就谈不上人的一切思想和情感。文学是人学,散文必须具有生命意识和人文关怀。人的生命又总是体现出一种部分与整体的共构关系,因此,散文既要关注个体的生命状态,又要具有整体观照的眼光和胸怀;既是对个体生命本相的认知和体认,又是对人类生命本质的体会和表达。一鸣的散文之所以具有深度,盖在于他不仅长于描写别人不易觉察的日常生活细节,而且善于从中展示对于个体生命进而对人类生命的把握。《野地漫步听黄昏》(《散文》一九八八年第九期),是一鸣的代表作。该文先后入选《山东作家散文集(1949—1989)》、《山东散文选(1978—2008)》和《山东新文学大系(1917—1999》等重要选本,在散文界享有广泛的影响。该文自觉地潜入生命本体、博大宇宙空间,深探人类的本质精神。自然的玄妙莫测,社会的庞杂喧腾,生命力的爆发、躁动、涌流、撞击,“我”对这部“交响乐”的体会、感悟和拉开一段审美距离的形而上思考,使这篇散文闪射出动人的光彩。散文创作说到底就是对人类世界整体把握的过程,可以说一鸣已把准了散文艺术的本质,并使之内化为散文创作的美学取向。

一鸣是以鲁北作为取材“基地”的。这里是他的故乡,他对这里的一草一木怀着很深的感情。他写出这块热土上的山水、人物,世事变迁,风俗移易;写这块热土深重地冲击着自己的东西。写得亲、写得痛,保持着生活原生态的鲜活,摆脱了概念和条文的干涸。但更重要的还在于,他在时时以一颗现代人的心去感应、去融化生活和客体。《礼拜》一文反思那个时代(动乱年代),渗透在对“铺子娘”、“老八路”(一系列农民形象)这帮虔诚教徒面临苦难的灵魂的深入剖视里。当时农民的生活那么穷、心那么苦,他们在唱“我也不愁,我也不难过……”道出了中国农民的文化心理和精神特征,折射出那个时代的畸形。《磕头》关于社会人生、传统心理、生命意识的观照与思考多向交错呈现:磕头原是庄严的礼节,如今在金钱的冲击下变成了一种交易(作者也并不取简单的赞赏态度);而作为文化积淀的民俗不可逆转的演变、一个时代的必然结束,又与“桑爷”的被冷落,“猛一仰头,饮下一口呛出眼泪的老烧”,在呼啸而来的新事物面前无能为力的生命喟叹、悲凉融为一起,构成一幅真实生动的立体艺术图画。《听听那街声》,可谓“声音的交响”。早晨“生产队的钟声、小学的钟声、木门的咣铛声、栅栏的吱钮声、男人高高的咳嗽声、沉闷的吐痰声、女人的说笑声、相互的吆喝声、应答声、套车的轰隆声、老牛沉稳的哞哞声、驴子撒欢的咴啊咴啊的叫声”;中午街上“换豆腐的空洞而又硬实的梆子声、要饭的砸击牛骨头的声”;黄昏西湾边“瞎子师徒所拉的二胡悠扬的曲子声、碾房里碾米的人们扑扑的脚步声、不知谁家传出的一阵阵的啜泣声”;躺在炕上听“妈妈一声又一声的叹息声、街上传来隆隆的牛车声、穿越我家屋顶的呼呼风声、谁家树枝断了的咔嚓声”,传达了一个特定时代的个体和群体生命的生长。散文是最讲求真实的,但散文的真实并非表象实录,而是人生深层次的真实———主体精神、个性的灌注,将现实的生活转化为艺术的生活。这也使得他的散文里不但吹奏着乡土、民族的曲调,而且充满了时代、年轻的音响。

多年来,一鸣孜孜不倦地倾心于他的艺术追求,另一突出现象:他重新审视散文与诗的美学结合,兼取二者之长构建自己的艺术世界。过去我们曾过分强调“把散文当做诗一样来写”(杨朔语),结果不少散文作品以诗的假定性想象取代散文的个性化具体情思;以诗的大幅度生活情绪化取代散文对生活特征的准确感受;以泛化的“诗意升华”取代散文所要求的差异性与精微性,实际散文本体的审美因素被淹没了。一鸣显然在汲取这一教训,但又不因噎废食,一方面他努力吸收诗的创造氛围、锤炼语言等与散文有益的成分;另一方面又注意在深广的背景中容纳进更多的事物的进程和典型细节,尤其是把目光集中在感受的细腻真切、错综复杂上。读《婚期》《青龙街纪事》等篇什,读者往往在浓浓的诗的感染里,更为作者对整体结构大开大合的“枝干”上那些嫩芽般的事物的细小变化、人物微妙心态的深入刻画(细深到一般人感觉不到的程度,但又不失之于琐细),而感叹不已。同时,时间的极度扩展,空间的竭力凝缩,大大充实丰富了他散文的容量:常常兼备历史的纵横感和生命体验的独到与深邃。

技法贫乏是散文创作的弱症,一鸣肯下苦功磨练多样“把式”。他的散文有的结构不须雕琢,语言不加修饰,只不动声色的讲述一个故事,让读者于平淡中细品不平淡意蕴,流动着古典的写意风味;有的作品则精思巧制,不惜调动时空交叉、魔幻变形、通感等现代手法来加强艺术效果。他的散文语言是乡土口语和现代修辞的统一体,适量采撷鲁北方言,活泼清新,增添了乡土作品的气息;而奇异搭配(或曰不和谐修饰)等现代修辞的巧用,又使文字奇绝洒脱,突出书卷特色。一鸣特别擅长在多种修辞综合运用的基础上驾驭通感和叠字:

一叶典型的鲁北小屋在茫茫夜色里。一轮月亮出出没没,喧哗而起伏。远处黄河沉沉涌动的声音隐隐传来,而那紫红色的窗棂里正明亮着礼拜的歌声。

青龙街兀自蜿蜒如蛇,两个摇曳的身影在月光里渐渐消融。两旁的老屋既高又陡,鼠灰色的影子沉沉下投。屋顶上明明暗暗冻结着神秘的亮光。一颗瘦硬的小草直直立在塔形的脊尖,一动也不动。土坯墙上飘忽着一高一低的影子,满街筒子遂听得步履空洞的回声。已是腐烂的柴垛散发出潮湿清冽的的气味。谁家门楼下的小鸟悄悄嘀咕了一句什么,而柔美的歌声正渐渐升起于状若风琴的小屋,浑然于无边的月色中,照临他们。

(《礼拜》)

通感和叠字、双声、叠韵、拟声的使用,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的合作发力,使一鸣的散文“语境”,焕发出神奇的魔力,带来了浓醇的诗意美和韵律美。

一辆地板车叮铃叮铃斜过田野,碾动鲁北的黄昏。小黑驴沉思般低头前行。天边的太阳紫红地照耀着它们。endprint

回过神来,看暮霭中的太阳仍紫红地悬挂在天涯,四射的晚霞如钟声散开,仿佛给人以启示。(《野地漫步听黄昏》)

一鸣充分利用语言各要素对审美客体形状、色彩、动作等方面的形象描绘,组合为意象凝重的画面,将散文涂抹得精致瑰丽,可感可及,产生了如闻其声,如触其物,如临其境的艺术效果。

好一片哭的交响!似乎,首先是一个孩子哭起来,这声哭像是一个嘹亮的领唱,紧接着三个、十个、三十个孩子加入哭的混响。这边的粗壮沉雄,像长号共鸣;那边的却清脆高亢,如横笛疾声;有的是大吼一声转而归于沉寂,有的则汩汩而哭匀速而行;时或是一高一低像两人对唱,时或是众婴齐声欢呼雷动;如一石击水,涟漪圈圈向外蔓去,久而不断;如山泉潺潺,更行更远,犹有回声;如重锤敲鼓,其声嗡嗡然、訇訇然、悠悠然;如秋塘蛙鸣,此起彼伏,连绵不绝。(《我给儿子取名字》)

语体选词口语化与书面化、日常化与陌生化、客观化与主观化和谐调配,文言、口语、方言混合运用,长句、短句、整句、散句错落使用,使一鸣散文呈现出摇曳多姿、个性鲜明的语体风格。

夏天像一只白白的大绵羊,慵懒温顺地卧在山下的阳光里。

棵棵树干仿佛包着满身的绿汁,轻轻一掐,就会淌出绿来。

绿草长疯了,盖过石子,盖过小兔,盖过小羊,还要盖过那边坐着的情侣。

各式各样的鸟儿扑闪扑闪地飞来飞去,玲珑娇小的圆如子弹,体形巨大的翅大如扇。那鸟声,有的圆润如雨滴,有的苍老如枯木,有的细小如针,有的壮如吠犬。

(《走向远山》)

那只鸽子……她的眼睛是太小太圆太精致了,湿湿润润,温温热热地痴痴凝视着你;眨眨眼皮,眼珠儿骨骨碌碌地又瞟一眼你;向别处望一望,扭回头来扫一下你;啄啄银灰色的羽毛,假寐一会儿,接着又瞪住你,仿佛带着点陌生,含着些羞怯,又有那么一股子自信的味儿,禁不住让我想起我的爱妻。(《鸽子,鸽子》)

随手翻阅一鸣的散文,比喻和拟人的手法,比比皆是,具有出奇的艺术效果。

另外,无论是叙事的选择,还是结构的营构,一鸣都用心切磋,精心琢磨,上心打造,创造出不同凡响的品味。

然而,这一切对一鸣仅仅还是开始,尽管他的散文已经形成了独特的风格,产生了较大的影响,他仍在一边向前求索、一边回顾审视。我们相信,这株萌发于生命沃土的绿树定会高耸参天,不仅因为它已深深扎根,而且还有阳光照耀,雨露滋润……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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