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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吉的舞蹈

2014-09-03曹建川

山花 2014年12期
关键词:高老庄吉吉老师

曹建川

吉吉就像讨厌命运一样讨厌自己的名字,但这名字跟定了她,就是讨厌也没有办法。

吉吉姓吉,因为她老爹姓吉,她不想姓吉也没有办法。姓吉也就罢了,这不是谁的错,但整两个重叠字就是她老爹的不是了。吉吉,人们一叫就是“JJ”,真是要多难听就多难听。

吉吉准备去修改名字,吉老爷子就翻脸,说我种了你,给你一个名字还有错?吉吉便没有强行去修改。一经使用,哗啦一下到眼前就三十好几年。

吉吉讨厌这名字,因为后来她觉得命运也不好,一路走来尽是磕磕绊绊没有顺当过。现在三十好几再去改,能改掉别人潜意识里的“JJ”吗,不太可能。所以,吉吉不去改了,只是恨。

吉吉恨的理由很多。上学,成绩总在中下游。考学,只考了个艺体类大专。就业,就是一个音乐老师。似乎都不如意,也从来没有如意过。

不如意的吉吉婚姻也成问题。谈恋爱时,一谈就过性生活,中学阶段就偷偷摸摸给肚子做了好几次手术。还有一次是药流。结婚嘛就结婚,可结那些婚到头来都不是滋味。她觉得自己很惨败。

于是,吉吉就频繁地使用离婚的方式来矫正婚姻的方向。第一任丈夫是一个工人,味道寡了,离了。第二任丈夫是个外科大夫,忍受不了,离了。第三任丈夫是个处长,但是个退休后丧妻的处长,要说有味道是另一种味道,还是离了。

目前,吉吉就孤身一人。三任丈夫都没有给她播下孩子。其实,那些丈夫们想种也种不了,因为中学时期妇产大夫就已经给她子宫判了死刑,做做爱可以,生孩子是不能了。

吉吉,似乎有些悲催。但吉吉就把所有责任推在这个名字上。也许,这样,她好受些。

吉吉出生在沙漠小镇高老庄。高老庄在沙漠里,不长庄稼不长草,只长石油。所以,高老庄的人都有一身矿工气概。别以为高老庄是西游记里虚构的地名。这是真的,就在吉吉的眼皮底下和脚底下。

虽然很多东西令吉吉怀恨,但有一点她还是比较顺意的,就是自己的长相。对于女人来说,长相的重要超过智商。又有长相又有智商,那是极品,多少年都不出一个的。离得最近的双料女人就是林徽因了。但林徽因早早地把徐志摩都折腾挂了。这就应了老祖宗那句话,红颜祸水啊。也就是说,吉吉虽然智商不夺冠,但长相在高老庄还是摘金的。按现在的网络语,吉吉是高老庄的“庄花”。

不过吉吉这朵花只停留在14岁零3个月的节点上。那时,上初中的吉吉就被一个校篮球队的高中生硬给摘掉了。为此,初中班的毛头小伙子气不过,下晚自习后猫在树荫里,一阵砖头雨盖去,篮球队长自此再没有打过篮球,因为脑袋遭受了重创,投篮严重偏差。篮球队长对吉吉也产生了偏差。

14岁是个高危的年龄。走过14岁的人都知道,那个时间节点很危险。胡子、雄毛、荷尔蒙、花骨朵,都是那时节开放的。开放的好就好,开放的不好呢,就成了吉吉。吉吉没有检讨过这些,她从来没有怀恨过自己。自己恨自己是很不容易的。其实人要是没有严重的自耻都不会恨自己,也不能光指责吉吉。

吉吉基本上在学生时代就完成了名誉的定格。高老庄确实不大,况且她又是“庄花”。毕业分回高老庄,吉吉做了小学的音乐老师。做老师应该还是不错的,比分到矿上倒夜班的女人强多了。但吉吉不这样认为,她觉得去倒夜班的女人只适合倒夜班,而她就不应该只是给一群鸡蛋大小的孩子教哆唻咪。她觉得自己应该去机关当文秘,身边都是领导们的笑脸。但是,她又过早地定格了自己一生的荣誉。机关是很在乎荣誉的地方。

那就只有认了呗。每一步都是自己迈脚走出来的。虽然没上天,但也不至于栽在地上。吉吉还是没有完全认栽。她吉吉能认栽吗,不可能的。既然上天给了自己美丽的容颜,就必须让容颜绽放出异彩。吉吉坚信如此,不然似乎对不起上天。

所以,她打发掉第一任丈夫后,不到半年就跟医院一名外科大夫结婚了。大夫都上过生理学和人体结构学,摸过死人也摸过活人,不在乎荣誉名声这样的鸟玩意。也有可能对生死有了客观而冷静的认识吧,大夫对“现在”很着迷。他把着迷表现在性趣上,每天必做两次功课,早晚各一次。而且每次都具有极强的战斗力,一个多小时马不下鞍。性趣特别浓厚时,还给吉吉戴上眼罩,手脚用尼龙绳捆了,绑在床头上。大夫自己呢,也很搞笑地武装起来,戴着僵尸面具,手持皮鞭,抽一下,来一下。吉吉忍受不了这样的运动,搞得走路都迈不开腿,哪还有心思教鸡蛋娃们音乐呢。不到三个月就分床,不到六个月就拜拜。

第三任是个处长,但是个退休处长。刚一退休,老婆就离世了。离世不到一年,吉吉就跟老处长结婚。吉吉想,老人嘛,不至于让自己承受不了。这是真话。但老人有老人的技法。可能处长在任时声色犬马过多,一退休啊下面也就退休了。退休了的处长不会善罢甘休,一个美人坯子只看不能用啊,于是就用吃饭抽烟作报告的嘴。吉吉每天都被苍老的舌头盖一身痰迹,从头到尾,连脚丫缝里也有。吉吉只忍受了三个月浓重的痰味。

说起来,吉吉跟第一任丈夫时间最长,有八年时间。

吉吉分到学校教音乐,那是她的特长。吉吉既能唱歌,还善舞蹈。唱歌跳舞这样的活计对一个姿色超群的女人来说不是技能,只是本能。吉吉嗓子好,身材也好,脸蛋也好,屁股也好。哪里都好,基本挑不出毛病。挑不出毛病这样的评价太过含蓄了,应该说她就是“美”的评价体系。

长得好,这不怪谁。长得不好,想怪谁都可以。吉吉的美艳让男人都怪自己。怪自己心虚胆小。有些男人见一般的女人腰杆还硬拽,要是见了美得过分的女人就虚脱,腰子都往后缩。学校铁塔般的体育老师见了吉吉不会踢球,腿软。教几何代数的数学老师见了吉吉就丧失空间感和逻辑能力。教语文的老师见了吉吉都不会诗词歌赋。只有历史老师稳得住,他大学学的是考古,实习时亲自挖过古墓,知晓千年万年再美的女人都只剩下白骨,所以他比其他男人要淡定许多,勇气可嘉。

历史老师姓巨,巨大的巨,干瘦,高个,戴一副黑边眼镜,头发缭乱,走路上半身僵直,下半身飘忽。巨老师敲开吉吉的单身宿舍,声音跟中央四台的任志宏很相像,悠远而厚重,一听就知道哪里又在挖先人的坟,掀祖先的棺材盖子了。巨老师说,吉吉老师,你的美虽然最终会香消玉殒,但有我的呵护,你的美会穿越历史长空。吉吉从来没有听到这样的爱情表白,眼睛都直了。

吉吉就跟巨老师交往起来。每当巨老师那僵直的身影晃荡进吉吉的宿舍时,体育老师、数学老师、语文老师都恨不得扇自己的嘴巴。悔恨之余还恶狠狠地说,好×都被狗×了啊,这世道公平嘛,老天啊!

其实,巨老师也只是一个过渡。按理说巨老师还是有很多机会让自己的历史之根植入吉吉老师的音乐之体的,但巨老师没有把握住转瞬即逝的机会。第一次,刚搂抱住吉吉那标准体系的身体,他就流了。第二次,能搂住身体了,但刚亲了一下嘴唇,下面就不争气了,还是流了。第三次,巨老师既能搂抱身体也能亲嘴了,但刚撩开吉吉的短裙,下面就一塌糊涂了。吉吉很坚决地说,事不过三,你怎么进来的就怎么出去吧。巨老师能穿越历史时空,但还是把握不了现实啊。

巨老师再不进吉吉的单身宿舍了。体育老师、数学老师、语文老师追问原因。巨老师说,我等只是凡夫俗子,尤物只应天上有啊。这话相当含蓄内敛,但体育老师、数学老师、语文老师似乎都听明白了。他们都不敢去骚扰尤物,怕自己也会落下巨老师的历史悔恨。仅仅是害怕步巨老师的后尘就偃旗息鼓那也太玄幻,应该还另有原因。

一段时间高老庄治安出现了问题,主要是高老庄大兴土木,外来的民工就一两万,而高老庄才五六万人。民工也是人,是人就有需求,按理说解决需求问题也不难,大街小巷都有发廊按摩店,两三百块人民币就解决了,便宜的百八十块就够了。可是民工的钱不好挣,哪一张毛票不是汗珠摔八瓣来的啊。这是一个矛盾。于是,深更半夜下夜班的女工就成了民工解决矛盾的对象。一两个月里就有两三个女工被矛盾掉了。派出所心系学校这样的高危群落,特地到学校给女生上防卫课。学生老师都去听。有位女老师听完问吉吉,你要是遭遇了怎么办。吉吉淡淡一说,躺下,把裤子脱掉。

那位女老师惊呆了眼珠子,这是什么样的防卫理论啊。但吉吉说,这是最好的方式,因为反抗会遭受更加严重的伤害。似乎也有道理。但那个女老师认为这太他娘的恐怖了。瞬间,吉吉的恐怖理论就传遍整个学校,速度比风还快。那些本想要斗胆一试的老师都傻眼了,他们谁也不敢让这样的尤物躺在自己的身边。也许,身体是安全了,但其他的就很不安全。

一句话就阻隔了汹涌澎湃的荷尔蒙。吉吉老师似乎真的安全了。

那时,高老庄酒吧遍地开放,人们不习惯进舞厅跳舞了,都只是去酒吧。酒吧在高老庄绚丽无比,步行街不到200米长就有30家酒吧。吉吉课余生活就喜欢泡酒吧。吉吉喜欢喝酒,什么酒都能对付,而且特喜欢酒吧那种情调,激情而浪漫,悠闲又惬意。吉吉挨个喝遍了几十家酒吧,最后就扎根在“白玫瑰”。白玫瑰老板给吉吉VIP待遇,因为有吉吉固定在此,每晚酒吧都爆满。

爆满的都是那些坚持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的年轻男人。

这些男人什么身份都有。但去了白玫瑰就只有一个身份,好奇而又跃跃欲试。男人都这样,有学问没学问、有文化没文化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都是男人。男人们进了白玫瑰,胆大的就直愣愣地拎着酒瓶子找吉吉赏脸。吉吉很给男人们面子,叫喝就喝,不管白酒、啤酒,还是红酒。要是吉吉分辨出某个家伙是暴发户,就说只喝五粮液,或者只喝x0。暴发户不在乎这点碎银子,但酒吧老板很在乎。若是当晚暴发户爆发多了,老板送吉吉出店门时会心照不宣地给塞上三五百元做小费。吉吉也不问,也不谢,装包,走人。

暴发户不可能是高老庄本地人,他们都是外来搞建设的老板。有些老板有文化,比如潘石屹,比如张朝阳、马云,但高老庄的老板都跟文化不搭界,他们只能跟钱紧密关联。但这些老板也不可小看,他们常常在高老庄上下通吃,高老庄本地人解决不了的事,他们只一个电话,轻松得如拂掉一片落叶。他们还说,权力的巨手经常抚摸我金钱的小裤衩,我们都是亲戚。愈是这样说,吉吉愈是不为所动。

但有个建筑老板慕名专程而来。专程就代表意志坚定,目标明确,行动果断。老板也舍得下银子,一个人包了白玫瑰的专场。那是一个中年男人,普通话还夹带着家乡的土豆味道。老板痛痛快快,开门见山,说,开个价吧。吉吉是第一次面对专场,偌大的两三层歌厅就像莫高窟的洞窟,泛着陈年的烟尘味道。吉吉很不舒服,感觉自己就是莫高窟里的一尊泥塑。吉吉眼皮都没有抬,在鼻孔里嗤了一下。老板似乎早有心理准备,闪电战或持久战的方案都预备好了的,见机行事。老板一点不在乎吉吉表现在鼻孔里的不屑一顾,于是自己报了价。老板认为那个价挺有诱惑力了。但吉吉还是嗤了一声。老板再报个价,还是嗤。老板知道遇上对手了,该端出持久战方案了。老板说,别以为你的x是镶金带银的,老子还没有用钱解决不了的问题。吉吉一听就笑了,那笑声毛骨悚然。吉吉拉过老板粗大关节的手掌,说,你啊,洗干净你手指甲缝里的垢泥再来谈。这是一句相当有杀伤力的话。老板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心想没有垢泥啊,但脑子一转,似乎明白了什么,腰子就虚晃了。听说,那老板当夜找了8个小姐,还有一个新疆异域风情的妹子,一夜吃了8粒伟哥。还不解气。还说,给老子等着。

自此,高老庄的老板们都知道钱在不相信钱的人面前,连手纸都不如。钱能解决富的问题,但解决不了贵。只富不贵,那是割了卵的羯羊,表面上看一身膘,其实没用。

说白了,吉吉是只喜欢快乐,不卖,这是原则。这么多年来,她真没有为几张红脸毛主席卖过。这一点真值得表扬。但吉吉是喜欢享受快乐的,包括身体上刺激起来的快乐。这一点不用说,她在14岁就使用了。所以,白玫瑰里的小伙子们,只要找她喝酒她就喝,酒量还出奇地大,往往都是小伙子们招架不住先缴械投降。从某种理论推断,主要是小伙子们都心怀鬼胎。鬼胎这东西怀不得,一怀自己准先败露马脚,稳定不了气场。但有个小伙子就不,是从一线下来的,直白白的工人。这就是吉吉第一任丈夫,小郎,郎剑。趣解一下,就是带剑的狼。

吉吉被带剑的狼捕获了。

郎剑技校毕业,专门培养工人的学校,所以他只能是个小工人身份。但郎剑魁梧且英俊,还善言辞,能逗女人欢笑。他早听说白玫瑰里“庄花”的传说,这次下基地专门来见识一下。一见,郎剑就定格了,他要摘掉这朵庄花,不管扎不扎手,他是摘定了。抱着这个决心和意志,郎剑就给吉吉很好的印象。因为十有八九的男孩子都畏畏缩缩,只有他不,有股子毅然决然的杀气。吉吉的心怦然了一下。喝酒喝、说笑说、拉手拉。最后,郎剑说,上帝派我来到人间就是专门来寻找你的。吉吉笑了。这话受用。吉吉说,你是佩剑的狼,小女子我专为狼而生。

于是,吉吉跟带剑的狼结婚了。

于是,白玫瑰的生意一落千丈。

结婚是件很快乐的事。结婚又是件很麻烦的事。虽然很麻烦,但人人都还在结婚。要是不结婚,那比结婚的麻烦更麻烦。

谁都是抱着从一而终、白头到老的伟大理想才去结婚的。但从一未终到不了白头也不是谁的罪过。吉吉跟第一任丈夫郎剑的聚散也不是罪过的问题。刨根问底,罪过在于婚姻的本身。婚姻这东西有时候害人。现在的80后90后,见面三天就结婚的有,结婚三天就离的也有。好在一切都在解放,婚姻这根绳索也就疲软了。至于说离婚会上瘾的问题还是有待探究的,也就是说离一次就不怕离两次,离两次就更不怕离三次。依此类推。吉吉的意见是,就事论事。

吉吉跟郎剑处了八年。八年,中国人民打了一个抗战,能打两次解放。但八年确实还不能稳定一桩婚姻。七年之痒,八年之痛。痒他们忍受住了,但没有忍受住痛。看来痛还是比痒难熬。痒不能痒死人,痛是能痛死人的。

离婚办证那天,两人去民政局,开了一辆帕萨特。吉吉记得结婚领证那天,两人骑了辆破红旗。八年时间还是有变化的。在领证那时,两人恨不能在自行车上来一下,现在呢,坐在一个密闭的贴了反光膜的车里,两人的呼吸都各是各的。八年里改变的很多,比如郎剑沉默似铁了,似乎铁都生了锈。吉吉呢,虽然饱满的地方依旧饱满,曲线的地方依然曲线,但眼角爬上了鱼尾纹,肚腹上的皮也有些松弛,乳房也开始害羞似地往腰间垂。这些话都不好意思说,但事实确实如此。还有,吉吉的眼神也不再秋波明净,蒙上了薄薄的惆怅。反正,该变化的都已经马不回头地变化了。

要是日子就这么过,也可以凑合,好多家庭不都是这样凑合到地老天荒的嘛。吉吉不想凑合。觉得凑合的生活跟死了没什么两样。既然死了就要埋。人死了要埋,是对鬼魂的尊重;爱情死了也要埋,这是对婚姻的尊重。吉吉这样说服自己。吉吉也这样说服了带剑的狼。不过现在这只狼已经不带剑了。没有外人,隐私点儿就说做爱吧,刚结婚时是一天七次,后来是七天一次,再后来是七个月来一次。做爱就是爱情的表现。爱都不做了情就是枯水期了。

想想当初要跟郎剑结婚,吉老爷子是给一千个理由也不同意的。吉老爷子是过来人,过来人就是经过炼狱和地狱的人,什么鸟事都通达透彻。那小子要文凭没文凭,要知识没知识,要干部不是干部,要钱没有钱,这些硬通的东西都没有,吉老爷子痛快才有鬼。但小女子吉吉说,他是带剑的狼,人好。吉老爷子说,人好顶个鸟用。吉老爷子火冒三丈,把郎剑初次上门拎的两瓶酒鬼酒从三楼扔了下去,还说,我不管你是带剑的狼还是带刀的狗,你要敢给我丫头灌迷魂汤娶了她,你上我吉老爷子的门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老爷子行伍出身,打过越战,说出的话就是斩断的钉子截断的铁。果然,带剑的狼一结婚就没有了老丈人,八年都没有上过丈人的门。

没有其他很严重的原因,比如庄花将红杏结到围墙外了,傍了粗腰做了二奶三奶的啊,都没有。吉吉有自己的红线,结婚前可以夜夜小婚,但结婚后就立地成为别人的老婆,这条红线不能越,越了就没有意思了。是郎剑的原因吗,也不是,小伙子熬成中年人,自从摘了庄花就没有再左顾右盼过,庄花都在床上了也用不着吃着床上再想着闺房。难道郎剑被富婆养了,没有。搞赌输掉了裤腰带,也没有。工作混不下去,也不是,他还当了大班班长,虽不带级别但也管理着十多只脑袋。那是为什么呢。这只曾经带剑的狼说,似乎什么都不为。都做得很好,挑不出毛病,就连吉吉不生孩子他认为也不算什么毛病,那就真没有什么毛病。

但,两人就这么结束了。结束了一个叫“婚姻”名字的东西。

吉吉紧接着的后两次婚姻,她如今想起来都莫名其妙。其妙不能名,那就不名了。上面已经交代过,就那么点儿情节。多了也没有。

三十好几的美丽庄花,吉吉,彻底对婚姻失去了兴趣,就是给她几个刘德华也没有兴趣。她对什么有兴趣呢。她开始养动物,海陆空都养。进她的房间就感觉进了动物世界。海派动物有两条大金龙鱼,每条八十公分长,游动起来像欧洲中世纪戴礼帽杵文明杖的绅士;有几十条花里胡哨的叫不上名字的鱼;还有两只龟,不是小王八,而是脸盆大小的龟,龟背都可以托起一个娃娃;有四只鸭子,黑得发亮的毛,黑得无一丝杂陈,都有点儿像“黑鸭子组合”那么可爱。陆派呢,先是一条大狼狗,黑背品种,是武警部队淘汰下来的,舌头软面条一样耷拉在嘴巴外,能盖住一张小一点儿的成人脸;有两只拳头大小的缠脚的烦人鬼,也是狗,真不知道狗为什么长成那样,好似狗跟耗子乱伦的产品;有一对猫,一公一母,花色条纹都一样,像双胞胎,因为单身的猫叫起春来吓死个人,于是性别先搭配好。空派呢,有一群鸽子,笼子架设在阳台上,四五十只都有;有一对八哥,在竹笼子里跳来跳去,自己不说话专门模仿吉吉,见面就说你好,宝贝儿。仔细一看,满屋子葱茏的植物里还有活生生的花翅膀蝴蝶,见人就扇动翅膀,没有人就老老实实安歇在杜鹃花上,跟标本似的老实。

哎,很费力气才介绍得完吉吉的海陆空,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收编、养活并调教好它们的。这比养一群儿女费事多了啊。但吉吉觉得一点都不难,她反而觉得那些海陆空比人好,因为人有思想,而且是复杂的思想,而它们虽然也有思想,但单纯,单纯得纤尘不染,就跟它们刚出生时一个样。吉吉从来不邀请别人到她家,有人主动想去,她也会很不给面子地拒绝。至于这些海陆空的世界,是人们从她网上博客空间里见到的。要不是有博客这玩意,鬼也不知道她在自己家开办了动物世界。

吉吉除了正常给鸡蛋娃们教哆唻咪,所有激情都投放在动物世界了。也就是这说起来有些可笑的动物世界拯救了离异三次的她。没有这些动物,她可能根本缓不过神来。吉吉算是使用了武功秘籍中借力打力的套路。

但是,后来这个动物世界还是被满门抄斩。抄斩的刽子手不是别人,也正是动物们自己。一场罕见的似同人类非典一样的禽流感随空气远道而来。在外经常做自由飞翔的鸽子首先中招。鸽子携带了病原体死在阳台上。猫吃了鸽子肉。狗们也吃了鸽子肉。吃了肉的都没有跑脱。更厉害的是禽流感病菌在空气里滋生繁衍,自然也传给了鸽子们的近亲八哥和黑鸭子。八哥和鸭子也就稀里糊涂地殉了葬。乌龟和那些鱼呢。它们也要呼吸带病菌的空气啊。所以,最后连一只蝴蝶都没有剩下。动物世界灭门了。

吉吉从不流泪,但这次哭了三天三夜,哭得泪腺都抗议了,到最后没有一滴眼泪,只是干号。干号嗓子也抗议,嗓子红肿连水都喝不下去。哭到位了,不哭了,然后收拾死尸,用帕萨特来来回回几次拉到戈壁深处,掘一个大坑,埋了。吉吉还给立了一块碑,黑色大理石的,花了三千多块,用魏碑体刻了五个庄重严肃的大字——

亲爱的宝贝

碑立了,字刻了,她还给烧了好多阴钱,逢十逢五还去悼念。有人笑她也得了禽流感,疯了。吉吉从不理睬别人的言论。她自己知道是在悼念一段记忆,一段光阴,一段相濡以沫的情感。

埋葬了动物世界,还得回归到人类世界来。吉吉本来就是人,她没办法跟人类世界交割得没一点关系。除非她也是动物。这里的“动物”是狭义的动物。

吉吉突然思考起自己的生活来。一旦人对自己进行审视,就会发生变化。很多成功人士都是通过不断地审视自己行走过的轨迹后瞬间顿悟,从而绝地而后生。以前三十几年的岁月,她都没有来得及审视自己。这种疏忽是要命的。要命的就是吉吉突然感觉到紧张。对未来的紧张。其实女人过了三十这道坎,就完全成熟了,像秋天里熟透的红苹果,再推延季节啊就只有脱水干瘪自然垂落了。男人可以推后到四十再成熟。四十岁的男人就是一坛老窖,醇厚绵长。男女要是都推延到五十岁啊,说什么都完蛋了。张爱玲说过成名要早。人啊,就连做爱都要趁早,老了就只能看看脸扯扯蛋。道理就这么个道理。很多人都无师自通的。

吉吉认为活人的第一要务就是要活出感觉。感觉很重要。没有感觉什么都不重要。吉吉觉得自己这三十年啊都被糟蹋了。三十年啊,十个伊拉克都打完了。自己呢,除了满身疲惫,几乎什么也没有留下,都他妈的付诸东流了,连个旋涡都没有。吉吉觉得该重新敲奏鼓锣再开张,这是必须的。

吉吉首先选择清洗一下自己。

教师空闲时间是有的,暑假寒假很长的空白,够她消解。清洗身体很容易,清洗思绪或者灵魂很难。最好的清洗方式就是用一种陌生的气息勾兑自己的呼吸。比如当下流行行走,就是把家装在旅行包里,四处云游。城市太嘈杂,家也太郁闷,走出家脱离城市,走进陌生而又熟悉的大自然,就是最好的清洗。

吉吉将头发束成马尾,戴了鸭舌帽和太阳镜,穿了牛仔裤和旅游鞋,背了双肩包,带着身份证和一张银行卡,就走出了高老庄。

她走出沙漠,翻过祁连山,进入青藏。在青藏高原她翻天路,越昆仑,去了拉萨,去了灵芝,去了墨脱。再进云南,穿越雅鲁藏布江大峡谷,最后在丽江停留下来。丽江是全球人清洗疲惫的驿站。在那里,她租下老城一间民房,自己生火做饭,然后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坐看流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用不着想。脑子空旷,身体自由。没有什么比这舒坦奇妙。经过一个多月的发呆,吉吉焕发了新的神采,依然漂亮的脸和依然线条流畅的身躯,新的气色流淌在眉目之间。她彻底抛弃了沙漠里的高老庄。好像高老庄也抛弃了她,互不关联。

不关联只是暂时的。吉吉最终还得回到高老庄。虽然,在丽江时她遭受过诱惑,但她拒绝了。那是一个来自澳洲的长发画家,在丽江有自己的画室。画家的眼睛是贼亮的,他发现了吉吉的美。应他的邀请,吉吉跟他泡过几次吧,还去他半山腰的画室喝过煮咖啡。画家再进一步表达自己的情感时,吉吉礼貌地拒绝了。吉吉说,曾经沧海,已经立地成佛了。画家很莫名其妙,人都得有爱,有爱就需要做啊。吉吉说,我已经不需要爱,也不需要做了。吉吉离开画家的画室,她的鼻孔缠绕了好几天浓郁咖啡的气息。

吉吉回到高老庄。高老庄还是高老庄的样子。但,吉吉似乎不是以前的吉吉了。这是人和土地的区别。

吉吉为什么要回来呢。这不该是一个疑问句。

对于吉吉来说,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吉吉还没有孤身一掷浪迹江湖的打算。从来没有过。吉吉只想这么走一圈清洗一下心灵。要说彻底跟高老庄斩断联系,她似乎还没有那个准备。也许,沙漠小镇圈闭了她的思想和激情,也许人的命运就这样,上帝把你降生在哪里,也就安排好了你会埋葬在哪里。这叫宿命。

吉吉在学校虽然遭女老师的妒忌,但也不憎恨。吉吉是一个不会让人憎恨的人。因为,总体来说她是单纯的,也是纯粹的。女老师嫉妒自然有道理,人和人天生有差别,谁叫上帝偏心眼把她做成极品了呢。但转念一想,上帝也很公平,给你一口糖,也会喂你一口黄连。按正规的生活定理来讲,吉吉只能是生活中的失败者。不,是惨败。像她这个年纪的女人,都有老公有儿女,家室完整,乐融天伦。而她,长驱直入走进生活又被反刍出来,还得重新消化。女老师这么一对比,一把捏,也就不羡慕嫉妒恨了。对于那些曾经的男老师,全都成了孩子的父亲,一下也底气十足了,也能自如地跟吉吉开一串似淡非淡的玩笑,再暧昧地凑过去低声一句:晚上泡吧去?吉吉笑着闪着媚眼斩钉截铁:NO!

吉吉不接受男同事玩笑似的暧昧,因为她忙碌起来了。原因是高老庄各大小单位迎接一个什么巨大的会议组织大合唱,既唱红歌也唱党歌。唱歌不难,难的是排练指挥。各单位都到学校挖音乐老师,吉吉最抢手,因为她漂亮,唱歌的男人们在她的指挥和引唱下就像打了鸡血,精神抖擞斗志昂扬,声如洪钟排山倒海,气场特足。吉吉被一家单位订下了,还有单位也非得请她。推又推不过,只得岔开时间,这家单位上午,那家单位下午,还有单位只有排在晚上。小费也颇丰,按小时计费,一小时就三五百元。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都很重要。

最关键的是,音乐老师吉吉得到广泛而深刻持久的认可,既有她的声音,她指挥时专业的神色,还有手臂高扬时凸显的胸和婀娜的腰,以及丰满的臀线和修长笔直的腿,都让工人师傅们气冲霄汉。虽然很多年前吉吉就以庄花的名誉声噪高老庄,但毕竟亲自目睹过芳容或请她吃过酒的人还是少数,她只是高老庄的一段传说。如今时过境迁,庄花依然绽放在眼前,能不浮想联翩吗?不可能不。

吉吉的抢手还表现在单位领导对她出奇的尊敬和友好。上午排练完了,那家单位领导从日理万机中抽出时间,与她共进午餐。下午一家单位排练完了,单位领导也如法炮制,跟她共享晚餐。晚上呢,更要隆重些,因为晚上时间很漫长,晚上又没有白天的烦躁和阳光,很安静的,什么东西都有可能在晚上发生。晚上排练完了,领导叫办公室主任早安排好了地方,再叫上一些文艺分子簇拥着吉吉老师,宵夜。排练一个多月时间,一个多月里吉吉都是这VIP待遇。当然,其他音乐老师待遇也不差,只是没有吉吉这么隆重罢了。

有次夜宵时间过于漫长,在啤酒红酒洋酒轮番折腾下都到深夜1点了。吉吉想走,明天还有明天的事呢。但是领导似乎正在兴头上,没有一丝撤退的意思。领导目前也都是歌唱家水平,所以阎维文郁钧剑是没有市场了。领导们嗓子高、底气足,字正腔圆,余音绕梁。领导唱完了叫吉吉老师指点。吉吉老师哪敢指点,只好献上一首以表敬意。就这样轮番上演,把嗓子都唱出抗议了。于是领导就说,不唱了不唱了,啊,要保护吉吉老师的嗓子啊,是不是。随行的高呼领导英明。吉吉以为散场子能回家了,可领导话题一转说,不唱歌那就跳跳舞吧,啊,跳舞有益身体健康,是不是啊。随行的又是此起彼伏山呼万岁。

吉吉想,疯掉了,真是疯掉了。面有难色,但霓虹下很难分辨出来。自己又是主角,不能主动扫兴的,扫兴是很不应该的不是?于是,开始跳舞。吉吉本是跳华尔兹的,对于跳这种自由步是小菜。这是指技法。但这种舞也不是那么好跳的,水不浅。领导是个大肚皮,基本上站起身看不见自己的鞋,这令比较专业的吉吉很不好配合。领导的手先是轻轻揽住她的细腰,后来不由自主地滑落在臀部,再后来臀部受到双手的压力,向前贴去。吉吉站在舞池中央一动不动,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领导。她用凝固的姿势表达自己的情绪。领导哈哈一笑说,别盯我啊,小姑娘,你的眼睛很漂亮的,啊,我害怕的,啊。

自此,再有这样的宵夜,吉吉坚决拒绝。都什么鸟啊。吉吉心想。

好在那场举世瞩目的大会终于胜利召开了,大合唱比赛也很快结束了。吉吉调教的几家单位都不错,名次摘金夺银。吉吉想,终于过去了。拿着厚厚一沓子红脸毛主席,她在羊肉摊上请了学校几个老师,又给校领导买了两条软云。毕竟近来耽误了一些课是同事给替补的,还有校长也没有为难她。这都是应该的。

日子似乎开始有条有理。这是吉吉坚持的结果。没有坚持,有可能还会混乱。吉吉想,江山本不乱,是人在乱,只要自己坚持住内心的平静,一切都会顺理成章。

这时吉老爷子已经老了。吉吉偶尔也会去看望一眼。没有什么心可谈,就是看一眼。或者老娘做一顿记忆中的饭菜,自己狼吞虎咽一番。吉老爷子本是有话要说的,但吉吉不给机会。吉吉知道老爷子要说什么。该说的早在青春期都唠叨完了,再说还有什么鸟用呢?吉吉跟母亲也不太言语。母亲是学校的老师,年轻时也是美人一枚,所以才有吉吉庄花的结果;知识分子是极要面子的,但那点微薄的面子吉吉早给她抛洒光了。家里本还有一个弟弟,但那小子从小就是走黑社会的料,天天一头血水回家,或者天天也让别人一头血水回家。参加工作前待着业呢,他一砖头把别人给拍死了,逃了。网上撒网追逃都没有捞出来,也不知道英灵是否还在人世。

家门不幸啊。吉老爷子想起这些都无语。但近来发觉吉吉有些变化。吉老爷子想折腾了几十年了,这点变化才姗姗来迟。迟到也毕竟到了,比永远不到的要好啊。比如这次回家,吉吉给老爷子买了件羽绒服,给母亲买了一件羊绒短大衣。吉吉还买了2瓶酒鬼酒。吉老爷子一看见酒鬼就来气。气归气,吃饭时还是撬开盖子斟了二两。不回忆历史,只看现在,老爷子这么想。喝!二两酒鬼下肚,吉老爷子眼睛就有些花。一个打过越战的人,枕过尸体喝过人血,没掉一滴眼泪,这钢珠子似的眼泪却掉进自己的酒杯里。

吉吉说,你还让我回来吗,若要,就别这样。吉老爷子没有回话,仰脖子将漂着自己老泪的酒一口吞了进去。咕唧。

自此,吉吉隔三岔五回去看看。后来,隔三岔五也挤不出时间了,吉吉忙着声乐再造。吉吉发现很多电视台在搞选秀节目,她的心怦然一动,那些家伙把歌唱成什么样了啊,还进前20前10的。吉吉对着镜子一发音,突然觉得自己还行。吉吉看中了毕福剑的“星光大道”,她觉得自己有理由让毕姥爷折服,进个周冠军应该没有问题。欲望这东西真不好,欲望就是蠕虫,只要欲望一跳跃,蠕虫就加倍繁衍。都三十好几了,吉吉为什么突然对毕姥爷的节目产生了兴趣了呢?谁也说不清。吉吉也说不清。说不清的东西往往是很麻烦的。

好在吉吉有底子,唱歌有底子,胚子老了底子也还在。吉吉开始心无旁骛地练歌、练舞。什么歌都唱,民族的,流行的,特别拿手的还是民族。高音也可以,跟凤凰传奇比低不了多少。练舞呢,不可能展示华尔兹,就专门练藏舞。藏族离高老庄比较近,跳藏舞是说得过去的。就这样,吉吉沉醉在面见毕姥爷的冲动中。冲动是压力也是动力,在压力和动力的双力作用下,吉吉焕发了欲望的春天。

吉吉进京赶考了。

吉吉很快又从北京回到了高老庄。

吉吉没有对任何人诉说过。私下里说,吉吉连毕姥爷的面都没有见上,更不要说还要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说几句自己的感言了。她找到中央电视台,先是老地方,火车西站出去军博附近,进不了门。再去找大裤衩新电视台,更进不了门。有人问她干什么。她说了。别人指点了一下,得先海选。海选得交钱,交完钱再海选。一帮子要么光头要么长发的小屁孩,听了她一句就坚决制止了她。她连发愣的时间都没有,就被扫地出了门。吉吉在西站的天桥上坐了一天一夜,呆呆的。然后买票进站,回高老庄。

这一打击是巨大的。吉吉没有想到星光大道那条道是那么拥挤和悠长,自己洒落在北京的大街小巷,就跟一粒灰尘一样,跟深冬里一片落叶一样,跟雪地上被踩烂的雪水一样。似乎还跟一个外地人随口吐出的一口隔夜痰一样。她的“庄花”感觉被体无完肤地粉碎,再粉碎,直到一点儿渣都不剩。

吉吉回到高老庄,彻彻底底地变了。心细的人看得出来,一般人看不明白。看得出来的当然是吉吉父母。不过父母是不会追问的。看不出来的人很多,包括身边的老师们。他们依然看见的还是吉吉,那个在夜梦里折磨过自己的吉吉,那个偶尔还可以暧昧地开几句玩笑的吉吉。

吉吉不再养动物,不再云游清洗心灵,也不再滋生艺术的种子,就那么止水般地存在着。存在于高老庄。好在鸡蛋娃们还是照常喜欢吉吉老师的课。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抓娃娃也有之。吉吉说,哆唻咪。鸡蛋娃们啜着小燕子似的嘴巴,也哆唻咪。鸡蛋娃们还期待再教两句什么,吉吉老师说,下课。

夜里,吉吉把浴缸里放满温水,放了浓厚的浴沫。浴沫翻涌起来,跟洁白的棉花糖一样。吉吉小时候就喜欢这样的棉花糖。吉吉将身子投放进棉花糖里。她每晚都这样清洗。在棉花糖里,她有时能回到童年,回到嚼口香糖的青春,回到烟消云散的爱情里。不过更多的时候她什么也没有想,过去了的似乎随着流水远去,都不再真实。不真实的东西就不去想。手从脖子而下,胸还依然饱满,虽然不再结实得像青苹果;小腹依旧平坦,平坦里起伏着悠缓的线条,这是没有生产的原因;臀部依然圆润,可能是自小练舞蹈的原因,两臀比较分离,腿根部能塞进两只手,这样的臀部很好穿牛仔裤,不穿牛仔裤就浪费了;腿也结实、修长,淡淡的几根腿毛,不惊不诧,像乖顺的孩子;脚趾甲从不染色,每一根脚趾都精雕细刻般顺眼。吉吉用手走过自己每一片肌肤。浴缸的水也魔幻。吉吉每晚都情不自禁地泡上几小时,然后睡觉。

有人敲门。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她的门从来没有被敲过。吉吉从来不带朋友到家,包括父母也从没来过。吉吉不理。但那敲门声执着而坚毅。吉吉问谁。房门外回答我。这等于没有问也没有回答。还是不开。还是执着而坚毅地敲。吉吉怕惹得周邻不痛快,还是开了。

进来两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像中南海的保镖,每一丝神色都一丝不苟,坚定而执着,并不像打劫的。吉吉放心了。吉吉不太友好地说,我认识你们吗?西装革履说,你不用认识我们,你认识我们大哥。吉吉往西装革履身后瞟了一眼,并没有第三人。西装革履接着说,大哥在楼下车里等你。吉吉走到窗边往下看了看,果真有一辆黑色的车,还打着火。吉吉说,我认识你们大哥吗?西装革履说,也许。吉吉有些恼,说,告诉你大哥,我不认识他!西装革履依然执着而坚毅地说,大哥请你下去。吉吉的心乱跳起来,表面上依然不动声色,说,回去告诉你大哥,NO!西装革履语气加重了,说,愿意不愿意你都得去一趟的。

听那语气,吉吉想今晚不去是不行了,转念又一想,高老庄就巴掌大一个小镇,自己平时也没有得罪过谁,更没有跟道上的人来往过,不至于谁绑架自己吧。去就去,难道还把我吃了不成。再说看这保镖似的两个家伙,要是自己不下去还真不成。说不定还有可能动手。吉吉很爱惜自己的,她的名言就是“躺下,脱掉裤子”。所以,她只能选择下楼。

单元门口一辆黑色硕大的车,是悍马。吉吉也是开车的人,对这大块头车有记忆。在沙漠小镇高老庄谁还有悍马呢。吉吉还没有想得明白,西装革履“哗啦”打开车门,把她推了上去。悍马吼着粗嗓子出了小区。

悍马在夜幕里跑了十来分钟就停下了。车内的灯打开,坐着一个同样西装革履的50来岁的男人。这个男人不是别人,就是曾经在白玫瑰被吉吉羞辱过的那个建筑老板。吉吉假若还记得的话,吉吉应该这样说的,“洗干净你手指甲缝里的垢泥再来谈”。吉吉早不记得了。但建筑老板从来没有忘记。这时,老板把双手伸到吉吉面前,说,你看看,我的手指甲里还有没有垢泥。吉吉心想这人怎么这样说话呢,很突兀的嘛。吉吉看了看伸过来的手,虽然指关节粗大,也还算干净,没有老茧,没有指甲,也没有垢泥,但戴了四个大戒指,黄灿灿的,包着碧绿的宝石。吉吉不由自主地反胃了一下。

那男人说,我会说到做到,我也希望你说到做到。

吉吉说,我说了什么啊。

刚说完,车里的灯就关了。一片黑暗。

十一

后来的事谁也不知道。只有吉吉知道。但吉吉不说就谁也不知道。那是秘密。

吉吉还依然是吉吉的样子,没有一点改变。要说一点改变都没有也不是实话,心细的老师们还是发现了蛛丝马迹。因为,他们看见吉吉越来越有韵味了,那是历尽青春骚乱和人生起伏跌宕后的淡定,似乎也还有点典雅。男老师们不敢拿她跟自己的老婆对比,对比是要死人的。女老师就更不敢拿她跟自己对比,对比也是要死人的。于是他们就说,吉吉简直就是妖精,人怎么能这样生长的呢。简直想不通嘛。

吉吉知道,那晚她对那悍马的主人也就是曾经那个老板说了一句什么话。她记得车在沙漠里绕了绕,绕得她都头晕了。吉吉在黑暗里说,你们绑架吗?老板说,不是绑架,是兑现承诺。吉吉说,那只是你的承诺,跟我没有关系。老板说,我的钱能收购半个高老庄。吉吉情不自禁地嗤了一声。老板又说,我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拿下你。吉吉还是嗤了一声。老板说,我真没有见过钱拿不下的女人。吉吉在黑暗里说,会有的,比如我。老板喉头紧促了,说,为什么。吉吉一字一句地说,为什么啊,我告诉你吧,有些垢泥是永远洗不干净的。老板在黑暗里狠狠地甩过去一巴掌。

车灯亮了。吉吉的鼻孔里蹿出一条蠕动的红蚯蚓,缓慢地,缓慢地在流动。老板气急败坏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再气急败坏地看着吉吉。那蠕动的红蚯蚓,坚定地从吉吉的鼻孔里流窜出来,加快了速度,滴滴答答染红了吉吉白色的牛仔裤。吉吉不擦,似乎也不疼痛,轻描淡写地盯着老板说,你可以强奸我,但你拿不下我,永远都不会拿下!

吉吉教的哆唻咪鸡蛋娃们依然喜欢。吉吉说,哆唻咪。鸡蛋娃们啜着小燕子似的嘴巴,也哆唻咪。鸡蛋娃们还期待再教两句什么,吉吉老师说,下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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