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蠕动的虫子

2014-09-03

山花 2014年12期
关键词:煤老板强子虫子

我第一次喝酒,和虫子有关。

虫子是我高中同学,个子瘦高,走路的姿态特别,虫子样一耸一耸的,所以我叫他虫子。

高二快念完的那个夏天,我开始恋爱,而虫子失恋。虫子什么都不说,只是一脸的痛苦。当时我沉浸在初恋里,顾不上体谅他的痛苦,得意地告诉他,她名字中有个梅字,我买了块绣有梅花的手绢送给她作定情礼物,她回赠了我一个热乎乎的吻。

我对虫子说这些的时候一直在笑,幸福中冒着傻气的憨笑。虫子很剧烈地耸动着肩,好像一只虫子抖动着细细的躯体,要把一块粘到身上的黏糊糊的垃圾抖掉一样。样子真的很可笑。

虫子突然冲我嚷:哥们儿,有种去校门口喝酒吗?

喝就喝,怕谁?

其实我很怕。大概两三天前,晚上熄灯之后,一位同学用一盒大前门诱惑虫子讲搞对象的细节。虫子嘴严,只说了些许过程,只字不提那个女同学的名字。我们兴奋的聊天声把生活老师招来了。敲门声响起的同时,我们才想起窗户还关着,宿舍内烟雾弥漫。情急之下,虫子随手拿起床头的书在蜡烛上点燃了。那是虫子最喜欢的《哲学故事》。老师进来的那一刻,恰好看到只穿一条裤衩的虫子慌里慌张地在书上踩火的狼狈样。宿舍里烟雾弥漫。老师相信了我们在讨论哲学的谎言。老师走后,我们咬着被子大笑,虫子则翻着狼藉的《哲学故事》,不停地耸着肩。开窗放烟的同时,他随手把烧毁了一小半的书扔到了窗外。虫子把书扔出去后又感到不安,下楼去找,却没找到。

我之所以敢应虫子的叫嚷,是不相信素来严谨的虫子真敢公然在学校门口喝酒。虫子真的从被子里摸出一瓶白酒,夹在胳肢窝下。

我没喝过酒,怕醉了回不来。咱就在这里喝吧。我对虫子说着,尽力让自己的脸色正常。

逑,没种了吧?胡子老长了还娘娘腔。是爷们儿咱就找个战场来完成这个成人仪式。懂吗,这是成人仪式!虫子拍了拍腋下,很严肃地强调着。

成人仪式这个说法显然对我起了作用。我觉得,该是个男人了。我毫不犹豫地跟着虫子走到校门口。校门口的路灯亮着,可门房的灯黑了。看门的大爷一定睡了,这叫我一阵暗喜。

第一口酒先点燃了我的嗓子,然后五脏六腑火辣辣地起哄。我的眼泪被呛了出来,弯下腰,捂着肚子,大口地往外喘气,想以此灭掉身体里燃烧的火。虫子笑了一声,非常轻,像哼一样。他拍了拍我肩,然后对着瓶子“咕咚”“咕咚”灌了两口下去,很美地“啊”了一声,吧唧一下嘴,舒服地长出一口气,手背从左往右地抹了把嘴角,又把瓶子递给我。他的样子显然让我有些羞愧。我狠了狠心,憋住气,闭着眼,学着他的样子咕咚了两口,然后瞪着眼、闭着嘴,强行把肺腑间那股翻腾的势头压了下去。虫子赞许地看了看我,要过瓶子,轻松地喝了一口。

我问虫子,为什么选择今天搞这样一个成人仪式?

虫子对着天上的星星长叹一声,说,我爱过了,你开始爱了,我们该长大了,该是个爷们儿了。

虫子的这番话,让我一下子感觉自己真的强大起来,又要过酒瓶子咕咚了两口。

看门的大爷发现了我们,一脸怒气地冲了出来。当看到虫子服色发白,看到我直接对着瓶子灌酒的动作,看到喝下去小半瓶的白酒时,怔了怔,说,小子,悠着点,别伤了胃!

大爷意外的态度让我们感动,同时也让这个“战场”失去了价值。我跟着虫子摇摇晃晃地朝学校背后的菜园子走去。我们摸黑一人扳了一棵白菜,又大摇大摆地返回。这次我们选择了教室门口。对面是女生宿舍楼,而我们正对的窗户是那个让我得到初吻的女生的宿舍。

你敢生吃白菜吗?

你敢吗?

敢!

我也敢!

我们咔嚓咔嚓地咬了几口,却有了意外的发现。

昏黄的灯光下,虫子的白菜里有几条虫子在蠕动。

虫子捏住一条肉嘟嘟的虫子,像扔一粒花生米一样坚定、悠然、准确地扔进了嘴里。我听到了他嘴里的声音,好像一颗露珠从一片叶子掉到另一片相邻的叶子上的声音一样。他又捏住一条虫子,举到我面前。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学着他的样子朝嘴里丢,却丢到了领子里。虫子看着我狼狈地抖衣服、脱衣服,又抖衣服,放肆地笑。这激怒了我。我从他的白菜里捏住两条虫子放进了嘴里,夸张地咀嚼。虫子止住笑,待了一会儿,然后张大了嘴朝白菜咬去。剩下的几条虫子被他这一口咬去了,白菜上干干净净。虫子突然放声大笑,怪异的笑,眼泪都出来了。

大概我们的笑声吵醒了谁,感觉对面女生宿舍的窗户有窗帘在动。我仔细看去,却没发现什么。虫子也在盯着对面看,他看的地方和我关注的是一个地方,只是那扇窗和其他窗一样,没任何异常。

我有些遗憾,缺少观众的成人仪式毕竟不够完美。

打算回宿舍的时候,虫子一脸严肃地对我说,咱俩一起喝酒,生吃白菜,活吃虫子,成人仪式圆满完成,以后就是共患难的铁哥们……

我问他,虫子什么味道,恶心吗?

虫子说,我只知道我肚子里的虫子和你肚子里的是一母所生!

这句话是一味良药,我因为恶心而有些痉挛的胃舒服了很多。

虫子真的很伟大!

后来我在小树林里把这个仪式说给我的初恋时,她笑得直掉眼泪。大概这个仪式让她感动,那天她很动情,我轻易地完成了另外一个仪式,是我早就渴望尝试的男人和女人的仪式。

高中毕业后我再没见过虫子,一直到20年后。

那天我和往常一样,同几位女士玩麻将,杠上开花搞了个白板,正在得意,手机响了。那是一曲心太软的旋律。

“哈喽,YOU是不是老黑?”

“喔耶,难道你是小白?”

“NO,NO,我不是小白,是白菜心里的……”

“虫子!”我脑子里立刻冒出那个一耸一耸的肩。

一小时后,我和虫子在一个临街酒吧里见面了。真巧,酒吧里弥漫着的曲子也是心太软。虫子变化不大,还是虫子样细条。虫子说我比以前还黑了,我说我整天在山上找矿,不黑才怪。

虫子告诉我,他刚从欧洲回国。

虫子说,他在大学拿到了法律硕士,然后出国发展,几年前成立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算是小有成就。夫人和孩子都是咱中国人,这次没回来。

我说,我复习一年后考上了地质学院,毕业后一直在地质队,现在熬了个不大不小、不重不轻的小干部。老婆孩子都是地质队的后代。

那次成人仪式后,虫子就钻到了功课里,成绩一路上升,考上了大学。而我被一个又一个拥抱和香吻缠绵得魂不守舍,第一次高考和要与我报考同一所大学的她双双落榜。从此,我和虫子再没见过面。

彼此说了这20年的经历后,虫子便怂恿我开矿。

他说,实话告诉你,我在国外赚了钱,想在祖国办点事。我们从小就知道,我国地大物博,资源丰富,要是不开矿,都对不起启蒙教育,也对不起你现在的职业。

我认真地告诉他,开矿利润可能大,风险肯定大,我能帮的就是搞清楚有没有矿,开采价值如何,手续上的事我可帮不上忙,那和我所在的单位没关系。

虫子说,别给我扯,你只管用你的关系帮我打听一个你认为有价值的矿,所有开销不用你管,投资也是我的,事成后给你股份。

虫子从包里拿出一沓还未拆封的百元人民币丢给我,接着说,你先了解情况,瞄个富矿,摸清办理程序和具体承办人。别太大,总体下来投入两三千万能开始获利就OK了。

虫子有两三千万,这叫我很吃惊,但只是吃惊。我碌碌无为的生活早就让我对钱的概念模糊了,或者说,我拒绝想象和了解如何赚钱。长年累月地在穷山沟里跑,老琢磨钱的问题是件很痛苦的事情。但对面坐的是虫子,我不得不从钱的角度认真对待他的事情。

我继续阐述我的观点:“我可不想开什么矿,我生活得很安逸,跑野外时多挣点野外津贴,在家时纠集一帮男男女女打打麻将,工资够花,老婆知足,儿子快乐。你一定要开,我肯定帮你,但得提醒你,地底下的情况谁也不敢拍着胸脯打保票,实际开采出来的矿可能大于技术所求的储量和品位,也很可能小于,难以想象的小于;再者,开矿没有不死人的,死个人至少赔20万,这还不包括其他费用;还有……”

“得、得、得,赔了是我的,赚了有你一份。”虫子端起酒杯和我面前的杯子碰了一下,一饮而尽。他喝酒的动作一点没变,和高中时一样。

这年头真是疯了,是个有钱的主就想开矿。

在虫子之前,已经有好几个同学和朋友找我打听过开矿的事。我本来是个被人遗忘的角落,同学聚会的时候一直坐听众席,听那些在政府部门、在与人民生活息息相关的单位工作的人或者见多识广的个体经营者以成功者的姿态高谈阔论。同学们也会偶然注意到我的存在,随机问我些工作的情况,但多数时候不等我说完,话题又很快转移。找矿,的确离大家的生活太远了。

似乎一夜之间,我的手机热闹起来,不是叫我喝茶、吃饭,就是唱歌、蹦迪,每次的话题都是围绕着找矿和开矿。我帮一个同学了解到一处有开采价值的小矿,那同学立即联系好了资金,要我帮着办理有关手续,并以丰厚报酬相许。这个许诺的确有吸引力,眼看着同学们都是车来车往,不停地换房子,而我还是挤公交,那种心理失衡的滋味的确不好受。可是这笔钱最终没拿到手,因为我只能了解到矿的储量,而在办理探矿权或采矿权上却无能为力。那次之后,再有同学聚会时,我又回到了听众席。

这次虫子找我办开矿的事,这样直接地撒手交给我,对我来说确有难度,但又不失为件幸事。我惊奇地发现,内心的欲望并没死去,只是一直潜藏在某个隐蔽的角落,让我暂时忘记了它。虫子搅醒了这个欲望,好像用一棵草轻易地拨醒了一只虫子。

我们单位这些年找到的有开采价值的大小矿,上交政府后都很快拍卖了,当前正在找的几个矿点没个三五年是难以摸清的。省内的几个兄弟单位情况和我们差不多,找到的矿都上交了,却因为没有足够的资本以及其他的某些复杂原因,没办到一个矿权。

“有机会办到矿权,我们自己还开呢,哪舍得给别人!”同行们几乎众口一词。

正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北边的一个同行打来电话说,一个煤老板要出让矿权。

这简直是根救命稻草。如果没有这个电话,我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虫子。只是没想到,这个电话成了我经历另一场残酷的成人仪式的开始。

可在当时,我只想拼命抓住这根稻草。放下电话,我便直接赶到车站坐上了北去的列车。

同行陪着我在一个酒店和煤老板谈判。煤老板手头竟然有三个半矿权,两个铁矿,一个铜矿,还有个正在办理的金矿。这叫我欣喜若狂,相信眼前这个胖乎乎的暴发户就是我的救命菩萨,相信他满口黄牙的嘴里说出的土话就是金口玉言,胜似天籁之音。

煤老板是个村干部。他很实诚地告诉我,刨过各种成本,牛头山的铁矿要赚300万,凤凰谷的铁矿要赚500万,南沟的铜矿要赚800万,不还价。

如果我接受了这个价格,等于给自己找矿专家这块牌子上抹黑。煤老板见面之始也这样恭敬地称呼我。

我试探地问,老板,您这样有钱,干吗不自己开呢?

同行曾给我说过,这个煤老板凭着本村地皮上的两个煤矿,挖出了上亿元的财富。

煤老板说,我懂煤矿,不懂金属矿,不想再冒风险了,开矿老死人啊。

他说他的一个煤矿年前出了事故,死了好多人,没捂住,被关了。另一个煤矿还在生产,一天可以赚两三万。他说他下过一次井后再没下去过:“井下太危险,老感觉脊梁骨发冷,像到了阴曹地府一样。还有那煤,眼看着乌亮亮的煤我们却不敢挖,技术不过关,怕挖过了出人命,算账也划不来,多挖的煤补不上多投入的防护成本。不挖吧,眼看着被糟践的煤心疼。咱村里最难听的话是说谁断了子孙路,那可是千古骂名。你说,那么多煤丢在坑里,是不是在断子孙路呢?所以呀,我再不开新矿了,也没别的本事,就用钱倒腾着赚钱。

“对了,我喜欢把矿卖给你们这些懂矿的人,用公家的话说,不浪费资源。老百姓出钱我也卖,我只管赚钱,骂名叫他们背吧。”

煤老板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交错着自得和诚恳。

我不失时机地插话进来,我们一定支持您做善事,把您这个矿开好,但我们搞地质的人穷,没有那么多钱,您老人家不在乎百八十万的,抹点下来,我们一定记住您老的恩德。

其实,煤老板并不老,比我大不了几岁。我得让这棵稻草赶紧成长为一根栋梁,起码是根椽子。

“那不成,我以后不打算开矿了。你以为我这个泥腿子还能再这样光鲜地折腾几年?啥时候我这个矿再出点事,我靠啥生活?再说了,我还打算用这笔钱做善事呢。实话给你说,这三个矿所在的村子都很穷,我卖掉一个矿权就要为当地投入100万建个学校,你算算,我还能赚几个子儿?”

煤老板告诉我,建学校是为了让后代记住他的好,而不是记住他夺了子孙的饭碗。

这一刻,我甚至有些羞愧以地质队的名义和他谈转让矿权的事。但我不想就此败下阵来,这起码关系到我的尊严。我给同行递个眼色,他借口出去方便,给我打了个电话。我很响地对着手机说话,整个内容是谈一个矿,语气由理性到喜悦,甚至假装说了半个数字,然后装作警觉地说等一下,一脸歉意地对煤老板说声对不起,便继续把手机压在耳朵上哼哼喏喏地快速出了包间。

我根据三个矿的所在位置,迅速给三个兄弟单位的同行打了电话。我得确定哪个更有开采价值。同行从安全门走出来,看着我“哧哧”地笑。

同行说,这个老板其实挺实在的。

我说,是实在,比起那些屠夫穿上西装革履后就不承认自己是杀猪的,实在多了!

同行说,你骂他是屠夫呀,那我们成什么了?

我说,还不知道谁是屠夫呢。

我们乱侃的当口,信息反馈了回来。我发现手里的稻草将要变成栋梁了。真的被我说准了,我这个挨宰者将可以不动声色地反咬一口。

回到包间后,我很认真地要求煤老板降低价格。煤老板却固执地守着阵地。

我已经没必要进攻了,但还想验证一下我的猜测。

老板,您这三个矿价格不一样,是按什么定的。我是指老板要多赚的钱。

“那有啥定的,一个是矿权的价格和我在办矿权上花的钱,二是矿种和位置的远近。你看,铜矿比铁矿值钱,凤凰谷比牛头山远,要是金矿批下来了,我要赚1200万才够本呢。”煤老板所说的远近,是以他家为坐标的。这三个矿分别位于三个市。

我感觉心脏在“噗嗤”“噗嗤”地笑。同行的信息告诉我,牛头山的铁矿比凤凰谷的有开采价值,开采成本也低,铜矿的地层最复杂,预期开采成本最高。

我对煤老板说,我和领导商量一下吧。

回到宾馆房间,我急不可待地拨了虫子的电话。虫子在那头哈哈大笑,然后说让我等着,他明天就赶过来签合同。

我们筹备开矿的同时,煤老板投资建设的“恩泽小学”也动工了。奠基那天,地方各级领导和名流来了不少,几十辆小轿车让山民们着实开了眼。典礼很热闹,也很隆重,周围几个村子的老老少少黑压压地挤满了山坡。

领导们一个接一个地讲话,内容不外乎在好政策下好老板富裕了,富起来的老板没忘记办好事,体现了新一代农民的高素质,等等。煤老板是最后一个讲话的,他说得很动情。他说自己是农民的儿子,是个种了很多年地的农民,知道农民的苦,知道孩子的苦。他说现在好了,好政策让自己富了,有钱了,但不能忘本,不能忘记子孙,再穷不能穷教育,自己下定决心建几所学校,让山村的娃娃从我这里享受到党的好政策……

一个老头耳背,拽着孙子不停地问,他说啥?他说啥?

孙子扯着嗓门喊:他从党那里要来了钱,给我们盖学校来了!

典礼结束后,嘉宾们随着煤老板和虫子来到了我们铁矿筹备驻地简单视察了一下。虫子耸着肩说,我一定向煤老板学习,恩泽后代。煤老板则直接搂着虫子的肩对大家说,我这兄弟开窑口的时候,各位领导别忘记捧捧场。大家频频点头,阳光下满是明媚的微笑。偏僻的小山村迎来了历史上最灿烂的一天。

第二天,虫子拿着一沓名片和煤老板写的几个纸条去了县城和市里。三天后虫子回来了,脸色疲惫而苍白。他妈的,花了好几万,搞定了,睡觉。说完这句话,虫子倒头便睡。

半个月后,我们的铁矿开窑口了,几十辆小轿车再次让山民们开了眼,偏僻的小山村又迎来了热闹风光的一天。这一天我认识了很多官员,也认识了虫子的几个同学。那几个从省城赶来的同学很为虫子争光,他们代北京几位在要害部门供职的同学献了花篮,并被主持人煞有介事地一一在典礼上高声公布出来,国字开头的单位名称顷刻间让应邀参加典礼的人对虫子刮目相看。主持人是虫子的大学同学,省高院的法官,他抑扬顿挫的男中音把每个字清晰地送进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耳膜。典礼结束后,趾高气扬而来的嘉宾们,都同虫子谦和客气地告别。

这场颇有内涵的开窑典礼,相当于一个意味浓厚、杀伤力极强的广告,很快在地方各部门传播开来,并且越传越神乎。典礼后没几天,我的一个在当地市委当秘书的大学同学打来电话,问我是不是和一个留洋归来的同学在牛头山合作开矿。他说,听说他是中央某位首长的儿子,你能不能帮我引见一下。我问他有啥事。他哼唧了半天,才说年底市委组织部领导班子要调整,想请虫子通过北京方面的影响把自己调整进去。我这才明白,传言也有可爱的一面。这些比红头文件还管用的传言,让我们的铁矿在后来的日子里省去了许多麻烦。

牛头山的民风朴实得超出我的想象。村民们报名时都是三三两两地结伴而来,手里都拎大大小小的袋子,里面不是各色时令蔬菜、瓜果,就是小米、豆子等土产。大家一拨又一拨地过来,却没人带头走进没有院墙的院子,他们停留在院子下的小坡上,你推我搡的。虫子发现了这些,搞不懂他们在干什么,就把我叫了出来。

我站在坡上喊了一嗓子:挤在那里干吗,再推就没名额了,足月的娃都要流产了!

乡亲们轰然大笑,乐呵呵地蜂拥而上,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我和虫子的脚下,才按照我的指示,挤进了贴有“报名处”三个大字的办公室。

虫子看着脚下一堆土特产,问我,咋办?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这就是咱中国的老百姓,没见过吧?

我担心这只没有农村生活经验的虫子没听明白,就补充了一句,你要是打算付钱给他们,就是对他们的侮辱,他们会记恨的。

虫子有点激动,习惯性地耸了耸肩,说,他们真可爱,以后不能亏待他们!

我拍拍虫子的肩,鼓励他说,你以后就是他们的救世主了!

开矿不是挖窑,得有个懂行的人守在山上。这个矿能不能赚到钱,我还没底,不敢贸然丢掉工作,丢掉虽然平淡却还舒适的生活。我找到了曾经在牛头山工作过的一位地质前辈,请他给我们当技术负责人。老人家不想来,说在野外跑了一辈子,该享清福了。听说我们的月薪不算低,便推荐他的侄子。他侄子也是学地质的,年龄和我差不多,毕业后在一个国有特大型矿山干了十几年,两年前因资源面临枯竭大幅裁员,买断工龄回来了。

“他们和咱搞地质的一样,在山里待久了,人也笨了,啥都做不成,打工被克扣工资,做生意从来没赚过,几万块的保命钱快赔完了。去你们那里,肯定是如鱼得水,鱼也活泛,水也活泛。”前辈强行留下我吃饭,在餐桌上不停地和我唠。

老人的侄子叫强子。我在前辈家和强子通了电话,简单聊了几句就认定,他的确是个行家。我们在电话里说定,他先到他叔叔家,三天后我来接他。老人家所在位置正好是我们铁矿和强子家的中间。

三天后,司机把强子接到了矿上。强子到哪儿都拎着一把地质锤,随时敲敲打打,从破裂的石头中寻找蛛丝马迹,研究着牛头山上的地质现象。他这个习惯和我在矿区时一样,地质锤和我所用的是一个牌子,这一切叫我感觉很亲切。

强子虽然长得五大三粗,腰却挺不直,好像时刻在躲避头顶上的障碍物一样。后来他告诉我,那是常年在洞子里行走留下的病根。从他的身上我依稀辨别出他年轻时的生猛,是很招女生喜欢的类型。

强子在采矿上的确有一套经验。他的施工方案中如何追着矿脉掘进、如何采取安全防护措施、什么时间段需要准备好什么设备和支护材料等一系列措施周到而明了。我和虫子很高兴,抽空拉着强子到县城住了一晚,一起喝酒、洗桑拿、按摩、K歌,慰劳强子这一段时间的辛苦。

按摩和K歌的时候,虫子都提出找几个小姐来。我立刻赞同,强子却扭扭捏捏唠叨了一大堆不合时宜的话。第一次我们以为强子和我们还不大熟,不好意思多花这点风月钱。K歌的时候我们没管他的再次扭捏,叫了三个小姐进来。我和虫子各自抱着小姐又摸又逗,强子始终正襟危坐,除了喝酒唱歌,连小姐的手都没拉一下,搞得本来蠢蠢欲动的小姐都没兴趣了,和他一样正襟危坐着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跟个良家妇女似的。那一刻我甚至猜想,这家伙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在歌厅没玩多大一会儿我们就起身回宾馆。在走之前,我们一口气喝光了剩下的半打啤酒。强子的沉闷和无动于衷让我和虫子兴致大减。我跟着虫子进了他的房间,强子也跟了进来。有话没话地聊了几分钟。

虫子说,睡觉。

我便跟着说,嗯,睡觉。

强子也跟着说,睡觉。

可是我们都没动。我从强子的脸上看出了他的尴尬和歉意。

我说,强子,没事,去睡吧。

强子搓了搓手,说,兄弟,我真的做不来这事,我知道这事算个屁事,可我做不来。

我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虫子也盯着强子被酒精烧红的脸。

强子低下了头,盯着地板,好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沉默了一会儿,强子抬头看了虫子一眼,又转头盯着我。我没吭声,等着他开口。当然,他也可以不开口。可是他还是开口了。

他说,我这几年没找到事做,全靠老婆养着,老婆从来没抱怨过。我有个同事也买断工龄,去年和老婆离婚了。他老婆天天唠叨他,说他没本事,把他说得猪狗不如,要闹离婚。他不离,他老婆就天天摔摔打打的。后来他听说老婆早有了相好,就质问她,她竟然一点也不惭愧地承认了。他抽了老婆一耳光,就离开了家。为了活命,他在一个县城干起了收破烂的营生。今年春节前,他的人力三轮下坡的时候车闸失灵,撞到了围墙上,三轮车报废了,他的一条腿也瘸了。

强子说到这里眼泪流了下来。虫子扯过一块纸巾递给他。我点燃了一支烟吸起来。强子不抽烟,刚到矿上的时候他就说过,以前抽得很厉害,后来戒了。

强子擦了把眼泪,接着说,和同事比比,我真为有这样的老婆庆幸,她通情达理,人也不难看,对我那么好,你们说,我忍心做对不起她的事吗?

我心里想,强子真是个义气男人。我和虫子交换了一下眼色,他的眼睛告诉我,他也被感动了。

虫子突然打断强子的话。

虫子说,强子,别说了,我为有你这个好兄弟感到荣幸。

虫子又对我说,黑子,咱哥仨拜把子吧?

我连说好好好。按年龄,强子老大、我老二、虫子老三。

听到我俩这样说,强子很吃惊,也很局促,不愿意接受。虫子接了三杯纯净水,给我和强子各递一杯,然后双手端起水杯说,咱以水代酒,碰了杯就是兄弟,以后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虫子的豪气让我意外。在强子的真诚告白面前,这位从海外回来没多久的假洋人马上露出了拜把子称兄道弟的国人本色。

强子还是不答应,唯唯诺诺地说,这不合适,不合适。虫子坚持站着,双手端杯郑重地站在强子面前。如果强子不同意,他一定会永远保持这个虔诚的姿势。

强子不得不同意。我们碰杯后,一口气把水灌了下去。

强子喝下去的水从眼睛里流了出来,他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说,两三年了,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痛快,这样被人尊重过。

强子说着,竟然从随身挎着的帆布包里拿出了红皮的地质大学毕业证。他说,三年了,我要用它找工作,却被他们当作笑柄,矿山老板说,有这证的人只会给他们添乱,增加成本,别的老板说,这证对他们等于废纸一张,他们说,没这证我还会考虑,有这证反而不敢用了,出力的活你们觉得亏,管理上你们又不懂,跑业务更死板。后来我就做生意,可咱哪能算计得了这个呀,老本都快赔完了。要不是老婆一直鼓励我,宽容我的愚笨,我还不知道成什么样子呢。幸亏遇到你们,哥几个放心,我一定把本事全拿出来,让你们知道,大哥这证不是白拿的,不是吃干饭的!

我注意到强子说的是“我老婆”,而不是“你嫂子”;说的是“哥几个”,而不是“你们”。有这样一个“大哥”在,我可以高枕无忧地坐享其成了。

果然,回到矿山后,强子更加努力地干起活来,除了睡觉就是工作,开口就是矿,这措施那措施的。我和虫子很信任他,他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那段时间我们被强子鼓舞着,信心越来越足,“哥们儿”关系越来越铁。虽然我多数时间回单位待着,但强子几乎每天都要给我一个电话,谈他的新想法,得到我的支持后,他才正式给虫子提出。他层出不穷的想法让我不得不折服:这家伙是台马力强大、目标性很强的推土机!

几个月后,我们见矿了。铁矿的品位比我们的预期高出两个点。接到这个消息后,我兴奋得一晚上没睡着,第二天就买了两箱酒带到矿上犒劳“将士”们。那天强子是最兴奋的,不停地喝酒,不停地笑,孩子一样。我和虫子被他感染着,不停地碰杯,灌酒,很快就醉不可支了。那时已经很晚了,大概晚上十一点多吧,强子突然想起了什么,把食指竖在嘴边,做了个“嘘”的动作。他给家里拨通了电话,第一句话就是,老婆,我们见矿了,见矿了!然后就流出了眼泪,然后就克制不住地大声哭起来。电话那头显然听出他喝醉了,问了他句什么话。强子边哭边说,我和我的哥们儿喝酒,虫子和黑子,我的铁哥们儿,我的好兄弟。一直到最后挂断电话,他除了哭,就是反反复复地哽咽出那三个字,见矿了!见矿了!

那天我们三个人喝得一塌糊涂,又说又笑又哭又唱地闹了一晚上。

源源不断的矿石很快让我们见到了效益。我很兴奋,做了几次东请同学们吃饭,虫子也有两次到场。从听众席移到主座,虽然只隔着几把椅子,那感觉的确不一样。我终于挖出了自己的“金矿”。同学们都围着矿、围着地质队说来说去,充满了谦虚和友谊。我始终没说这矿是如何搞到手的,虫子也从来不提。

我终于品尝到了一夜暴富的感觉。带着老婆孩子逛商场,以前不敢多看几眼的女士服装,甩出一二十张百元大票就拎了回来。孩子想吃什么,我们就去餐馆吃,家里很少开火做饭。老婆那阵子开始折腾自己的身体,不是在脸上拉皮、美容,就是健身减肥。其实,她已经很好看了,身材也绝对不胖。上了三十的女人大概都这样,唯恐容颜一夜老去,唯恐自己比别人胖,哪怕这个女人已经骨瘦如柴。而富婆一类的女人,大概还有个心理,就是担心对有钱的老公失去吸引力。

我没过多地在意这些。我是个对女人挑剔的人,却对老婆从来不挑剔。唯有老婆能陪我一辈子,只要开心,她爱怎么玩怎么玩,别出事就成。除了照顾好老婆的心理和生理需求外,我也不停地扩大照顾好自己的范围,常常K歌、蹦迪、泡女人,手机上的私密电话簿开始启用,没多久就增加了七八个女人的电话号码。

最小的女人是师范学校的一个女学生,刚16岁,胸部还没完全发育,土豆一样硬实。她给了我青春的活力和新鲜的刺激,我断断续续给了她一些钱,足够她完成学业。女生告诉我,很多同学都有相好的,因此生活得很轻松,也有同学命不好,找到的相好有些变态,常常折磨得她们难以忍受。她紧紧贴着我说,遇到你是我的幸运,你比那些人善良多了。

最大的女人比我大三岁,是一个中学的音乐教师。她老公是个不走运的包工头,搞了不少工程,却没赚多少钱,一年到头要账的时间比干活的时间还多。我们是在一次K歌时认识的,她的一曲美声《燕子》打动了我。我当天晚上送她回家,直接送进了卧室。她是个丰满的女人,气质很好,内心却很苦。她老公掉在金钱的旋涡里不能自拔,她则陷入艺术的泥沼,守着艺术却从来没机会迈上理想的舞台,难以实现自己认定的艺术价值。而教师的特殊身份,又让她在日常生活中不能过于招摇,时刻要装出一副人类灵魂工程师的样子。矛盾和矛盾中的矛盾使她和老公的关系日益紧张,婚姻滑到了微妙而危险的境地。我很喜欢她的呻吟声,非常有乐感。

这些事我一直做得很隐蔽,很少为了哪个女人在外过夜。老婆从来没怀疑过我什么,因为我每次回来不是一身酒气,就是一身烟味。这是我回家之前必做的伪装。老婆除了提醒我注意身体,无微不至地关心我之外,很少问别的。钱,可以让我有大把的时间去享受,更可以在撒谎的时候理直气壮。甚至,连撒谎也派不上用场。

不断进账的金钱和奢靡的生活紧紧抓住了我,我乐此不疲。我开始萌生了不上班的打算,好几次借口生病没去野外作业。

一年后,虫子和强子吵翻了。铁矿让我们赚了不少钱,可越来越深的矿井需要更多的安全措施,开采成本越来越大。强子要按照规范安全生产,把该挖的矿全挖出来,坑道支护成本增加不少;虫子坚持只挖富矿脉,在安全投入上适可而止,这样可以降低成本提高效益。他打算用赚到的钱开选厂精选矿石,增加附加值和利润。强子火了,说虫子在断子孙路,是个从国外回来的农民。虫子骂强子是个书呆子,说地大怎么培养出你这么个村夫。强子一怒之下卷起铺盖回家了。

我在矿上住了两天,虫子对我说,去把那呆子接回来吧,没他还真不行。

我问他,选厂不办了?

强子说,不办太亏本,等呆子回来了咱们再商量商量。

虫子似乎不想叫我进他家,电话里和他说好后,他早早就在住处的大院门口等着了。一个人拎着铺盖卷,很孤独。

回矿山的路上,强子很少说话,穿过车窗投到强子脸上的阳光不停地变换着明暗。我说了很多有趣而无聊的笑话和黄色段子,强子最多哼一声。看到矿山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山坡上金黄一片,矿上几排原本简陋的平房竟有几分富丽堂皇。阳光已照不到山脚下的村庄,那里一片静穆。村头的恩泽小学正好放学了,穿着白底蓝条校服的学生们鱼贯出了校门各自走在回家的路上,给村庄的静穆添了些生动。那些校服是虫子赞助的,他给村里交了5万块钱的“慈善”费,其中包括他坚持的这几千块钱校服费。

强子让司机停了车。我陪着他在前面走,车在后面缓慢地跟着。空气很新鲜,可我感觉到了强子喘不过气来似的沉重的呼吸。

强子终于开口说话了,一说就停不下来。他说,我是为他好,为矿山好,可他就是不理解。我儿子马上要高考了,问我报什么专业,我说学什么都好,就是别学地质和采矿,学出来也是个呆子村夫。你说我图啥呢?我要是同意虫子的方案,我的工资不少拿,奖金还会增加不少。断不断子孙路,背不背骂名和我有什么关系?在你们这里才干了一年,我都有换个大房子的想法了,我现在还住着40多平方米的房子呢。你嫂子也快到退休年龄了,她们当医生的一退休,工资不会少,可其他收入没了,那是一大块呀。这次回去她也骂我是农民。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发火,以前我在社会上到处碰壁时,她都没责怪过我。

我打断强子的话,说,其实我想去你家看看的,也见见嫂子,可是你却早早等在门口。嫂子一定是个很善良的人!

强子看了我一眼,眼睛里有了些亮光。他肯定了我的说法。对,她是很善良。我常常想,自己上辈子一定吃了不少苦,才修来了她这个好女人。她是在大地方生活过的人,上海,够大吧,上海人,够小气吧。可是你嫂子一点不小气,为人处事大方,心甘情愿跟我过小日子。

分到矿上第二年,我在坑下负了伤,大腿划拉开一个大口子。拉到医院都半夜了,正好你嫂子值班。她用剪刀把我裤腿剪开,要给我处理伤口。伤口离那地方太近了,我紧紧捂着不让她动。你嫂子狠狠地瞪着我,瞪了好大一会儿。那时候她还不是你嫂子。我忍受不了她的眼睛,明亮、清澈、责怪、怜惜。我只能屈服,手屈服了,心也屈服了。我们就从那时候认识的。

你嫂子听说你来接我,早早把我的东西准备好,赶我到门口等你,让我赶紧回矿上,免得耽误什么事。我说我黑子兄弟来了,咋也得叫人家进门喘口气,喝口水。你嫂子责怪我说,你都好多天没去矿上了,肯定有一大堆事等着你呢,啥时候清闲下来,专门把你的好兄弟请家来,我好好款待!

真是个好嫂子!我不得不佩服强子老婆的善解人意。的确,强子一走,虫子好像少了脊梁骨,干什么都拿不准,而我又不能长时间在矿上住。就在前一天,矿工们凭着直觉掘进,速度过快,开采面过大,一大块石头掉下来,险些出人命。

我说,下次再有机会,我一定去拜访这个好嫂子!

强子说,行,把虫子也叫上,我请你们喝酒,你嫂子能做几样地道的上海菜,非常棒!

我注意到强子这次说的是“你嫂子”,而不是“我老婆”了。我们在山路上边说边走,好几次肩膀都碰在了一起。

强子突然停下来,拉住我的手说,兄弟,就按虫子的意思办吧,我知道现在矿上的钱只能办一件事,我以后多下几次坑,随时注意开采和地层情况,但遇到有隐患的地方一定要采取措施,不想花大钱,也得花小钱用土办法。你得支持我!

强子的眼光叫我吃惊,那种抛却一切的光芒让我想起了虫子曾经将我的一句话:哥们儿,有种去校门口喝酒吗?

我握紧了强子的手,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正如虫子所料,选厂投产后,我们的利润提高了不少,加上市场铁价的一路上扬,我拿到的分红成倍地增长。虫子给矿工们加了工资,幅度不大,大家却都很高兴,尤其是当地的村民来上班时,常常带些自家的新鲜蔬菜或鸡蛋什么的送给虫子和我。强子的月薪和矿工们一样,也涨了点,虫子取消了他的奖金,却给他额外加了年薪。年薪比他买断工龄的钱高出一倍还多。强子很满足,他已经让老婆看好了一套120平方米的房子,只待这个年底顺利完成任务,拿到年薪后去办手续。

随着矿井的不断加深,巷道情况越来越复杂,强子每天都要到井下检查开采情况和安全情况,一下去就是多半天。其间虫子回了两次欧洲,他说,下次再去就把夫人和孩子接回到祖国的怀抱,享受日新月异的美好成果。说这话时,虫子只盯着我看。

我终于对自己的工作失去了耐心。采矿一年的分红相当于十年的工资,并且明显有继续增加的趋势。按照我掌握的资料,就目前的开采速度,这个铁矿至少可以再开10年,其中至少6年是满负荷运转的旺期。60年的工资,我6年就拿到了,还假惺惺地在单位混什么劲呢?

我想到了那个煤老板所说的那些实在、善良而英明的话。我打算再搞个矿。虫子拍拍我的肩说,兄弟,你这才是要完成真正意义上的成人仪式了,放开手干吧,再拿到一个好矿,就辞了工作。还是那句话,赔了是我的,赚了有你一份。

那不行,以为我赔不起是吧,别小看人好不好!

虫子哈哈一笑,对对对,我都忘记了,你小子也是个敢大口灌酒、生吃白菜、活吃虫子的主!

这一刻,我又想起了中学的那个夜晚,想起了她。她,就是给我第一个吻的女生。一次酒后,虫子无意中向我打听她。我说我都几乎忘记她了,听说高中毕业后去上海她姑姑家住了一年,后来考上了医学院,后来就不知道了。估计现在是大上海某医院的资深美女大夫了吧,我这样随便玩笑着说。虫子说,那可是你的初恋,你就没想过她?

想有什么用,那么远了。

快到年底的时候,我竟然抓住了一个铜矿。这个铜矿是另一家地质队搞的,当时已完成野外工作,正在编写报告。矿不大,但富,最适合小型开采。

给我报信的同行末了专门交代了一句,我们队上也想办这个矿权呢,目前正在活动,你可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那一刻我很感动,知道这消息走漏了对他意味着什么。我把一个鼓囊囊的信封放在他面前的同时,认真地告诉他,兄弟,不想在地质队混了给我说一声,咱一起干。这个矿一办下来,我一定辞职。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虫子沙哑的声音传来,快回来!出事了!

这个事故本不该发生的,强子十几天前就发现了这个隐患。因为在办公室说服不了我们投入十几万元搞安全防护,强子拉着我俩下了矿井。之前我进过两次矿井,但进到主巷500米处时就不想再进去了。潮湿、阴冷、残留的火药味、头顶滴滴答答的水珠,都叫我后怕。我想起了煤老板的话,阴曹地府!

这次我们进平巷,下竖井,拐来拐去走了40多分钟。我暗暗佩服强子的胆量和意志,他可是整天待在这种地方的!有时候生产紧张或处理小事故时,一钻下去就是20多小时。为了节约时间,我们有一段没走正路,顺着矿工利用岩石的自然间隙开凿出的“溜井”溜了下去。那“溜井”足有四十度倾角,十多米长。强子随手拿起井边一块纸板,往屁股底下一垫,像小孩溜滑梯一样身子微朝后仰,先溜了下去。虫子觉得很好玩,第二个溜了下去,兴奋地大呼小叫着。受虫子的感染,我也暂时忘记了刚才在办公室争执时的不快,坐上纸板后还用手猛力朝后推了一下,像坐雪橇车一样。溜到中间时,我明显感觉速度太快,难以控制了,心一慌,赶紧用右手握着的地质锤朝石壁上使劲地蹭,以减缓速度。一块突出的石头被地质锤碰了出去,朝刚溜到井底,正在起身的虫子头上飞去。

坑道里光线很暗,我相信除了我再没人能看见那块半个鸡蛋大的石块。强子捕捉到了石头离开石壁那一刻的声音,也听到了我突然异常的声调。他一把将还没站直的虫子甩到边上。几乎同时,那块石头“啪”地击打到虫子刚才起身时对面坚硬的石壁上,一个反弹,生生地击中了来不及跳开的强子的左脚弯。强子痛苦地叫了一声。我们赶紧查看强子的伤口,幸好只是破了层皮,没造成实质性的伤害。虫子拍了拍强子的肩,说,大哥,你救了我一命。然后捣了我一拳说,你小子差点害了我!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幸好没事。

隐患是在井下的一个十字路口,强子说这个地方在主巷道600米处的下面,中间厚度不到10米,由于运矿的拖拉机和平车每次进出都要经过上面,岩层已出现异常。强子用强光手电朝顶部照了照,仔细看去的确有一些头发丝般细的裂纹。那是自然裂纹还是被压的?虫子这样问。我也想这样问。

这个位置太重要了。强子说,这里出了问题,会引起连锁反应,整个矿都可能废掉,所以我每次经过这里都仔细观察,昨天发现了这些新出的裂纹。必须用最先进的办法赶紧治理,其他的钱可以省,这里绝对不能省!

强子的语气不容反驳。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我。可我心里盘算的是正在打算了结的几个矿权的事,一旦确定下来就要尽快搞到手。快年底了,过个春节,什么变化都有可能发生。那时候要丢掉的恐怕是将来的上千万元利润,而不是十几万。

虫子也看着我。我知道他在征求我的意见。我寻找到合适的词汇,从容地表达我的想法:从地质学角度判断,这里必须治理,但我不认为有强子说的那么紧迫,可以采取一些必要措施先撑着,等过了春节再按强子的办法彻底治理,那时候咱的一些欠账都要回来了,资金不紧张了,什么事情都不耽误。

虫子明白我说的事情是指什么。强子也明白。

强子没像上次一样坚持,他已经学会了如何做一个聪明人。但我看到了他眼睛里深深的疑惑和痛苦。后来强子让人用四根小圆木把几块拼起来的板子撑在这个路口顶部,只能用四根,并且不能太粗,否则,这里就无法通过运矿的单斗车了。如果没有四周的石头,这个撑面就像一个丑陋的亭子。

强子每次经过这里都要仔细观察,这次也不例外。他正在定神看的时候,两个刚到矿上的小伙子一人推一辆满载矿石的平车经过这里。之前是个下坡,小伙子们没有经验,前面的把持不准,一下撞到柱子上,后面的慌了神,撒了车把就躲到另一边的巷道里,装满矿石的车朝着同一根柱子撞去。柱子开始倾斜。与此同时,一辆载满矿石的拖拉机在支撑面上方主巷道的同一个位置熄火,几个路过的工人帮着推车发动。这些巧合的撞击和增加的重量引发了事故。先是柱子滑倒,紧接着是塌顶。塌顶又引发了一系列的坍塌,几十个人被堵在了里面。

我赶到矿上的时候,矿山救护队和武警官兵已经开始营救。虫子呆坐在一根没用上的粗圆木上。

“你说,我干吗要开矿……”虫子只对我说了这一句话,便哽咽起来。

五天后,营救工作结束。死了五个,重伤十个。其中包括那两个刚来的年轻小伙子,他们还没结婚,还没拿到试用期的第一个月的400元工资。两个小伙子刚来时对我说,老乡们说你们善良,我们才来的,这里三个月试用期的工资等于老家两亩地一年的收成。另外两个是当地村民,他俩借钱加贷款合伙买了拖拉机从洞子里往外拉矿,说是一年就能还清账。我和虫子把他两家的菜地当作自己的菜地,每次路过都要摘个西红柿、黄瓜什么的。他们和他们的家人看到或听说后,总是荣幸地笑。选厂投产后,低洼处的菜地被黑水侵蚀得面积越来越小,村民们却很通情达理,拿点象征性的赔偿就不再要求什么。他们说这点菜值不了几个钱,还是挖矿赚钱快。我们便放弃了治理污水的打算,村民们帮着修了渠沟,把污水引到了山溪中。

强子死得最体面。他抱着一根圆木,右手还攥着地质锤,落下来的板子正好盖在他身上,胸部凹下去好大一块,嘴角有一丝血迹,其他地方没有多少伤痕。几具尸体抬出洞口时,我们最先认出了他,虽然有被单盖着,但仍可以看到他魁梧的身材。

我和虫子不是最先走到他身边的。一个披头散发的瘦弱女人摇晃着冲了过去,掀起被单后,用手绢轻轻擦去了强子嘴角的血迹和脸上薄薄的一层灰尘,然后才抱着强子大声哭起来。我模糊地看到擦拭到手绢上的血迹竟如绣上去的梅花。我觉得我的神经出了问题,一定快崩溃了。

那是强子的爱人,也就是我们的嫂子。她已经在这里守了两天,刚来时我们照了个面。知道她的身份后,我安排在矿上做饭的村长老婆好好照顾她,然后就没再注意过她。我和虫子都处于极度悲伤和绝望中,还要不断应付各种让我们手足无措的事。

好在我们手续齐全,加上虫子在司法界的同学朋友出来说话,有关方面就势顺水推舟,判罚上轻了许多。

按照规定办吧,亡者一人20万,伤者医疗费全包,在补偿上不能过分。虫子从混乱中清醒过来,作了这个决定。

大概这个事情让他受了刺激。他忏悔似的对我说:早听你的话就好了,干吗开矿呢?其实,我也不是真的想开矿,只是看着你守着地质队却这么没出息,我难受。知道同学们怎么说你吗?他们说你纯洁得像棵白菜,愚钝得像个锤子。我虽然在国外,但我知道国内资源的价值,也知道你的价值,从那次我们喝酒、吃虫子就知道,你小子不是个窝囊人。我本意打算这个矿做到一定程度就交给你,我早就想到你会辞职,然后我还去国外做我的律师,同时坐享这里的利益,我相信你的实在,相信你的魄力。

虫子停顿了一下,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才憋着嗓子继续说了下去:你还记得梅子吗?中学那天我找你喝酒,就是知道她和你好上了,而在前一天,她和我分手了……

虫子,你他妈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说了这么一句。

专家查看后,认为这个矿还有继续开的希望。我们决定重新振作起来。我把这几年的分红全拿了出来,虫子把选厂抵押给了煤老板,抵押期三年。

出事的第二天煤老板赶了过来,看到我俩几乎崩溃的样子,多余的话没说,就帮着打理乱七八糟的事情。这方面他的确有经验,要不是他,我和虫子肯定会倒下去。等到我俩清醒些,煤老板很实在地要以高价买我们的选厂。

他只要选厂,并可以先预付一百吨的矿石款。他算准了,只要矿还能开,我们肯定需要大量资金。虫子没答应卖,说这等于卖身,但可以抵押。煤老板没有坚持,他立即把价格压到最低,并提出抵押日期应该从矿山恢复正常生产算起,矿石按低于市场价10%的价格卖给他,精粉由他自行销售。这等于我们修了路,建了收费站,他却成了收费站的主人,而我们这些路的主人,走路还要给他缴钱。

虫子断然拒绝了煤老板。他说,资本主义国家都没你这样盘剥人的。销售精粉本身就有很大的利润空间,你还要我10%的矿石钱,简直是趁火打劫。如果你的确想帮我们一把,同时也获取应得利益,那就别提10%这个数字了,我会欢迎并感谢你的!

虫子这套外交辞令让我觉得有点可笑。可是我毕竟笑不出来,看来他真的被煤老板激怒了。我也很愤怒,可是我不知道除了抵押选厂外,还有没有别的途径筹集这么一大笔资金。虫子早就给我说过,他的本全压这里了!

煤老板依然坚持他的提议。他用的是“提议”这个词。他说,我的提议可以帮你度过眼前的困难,你是得少赚三年的钱,但这是你必须付出的代价。我早就说过,开矿不能断子孙路,要落骂名的,要遭报应的。没想到你们开起矿来,和我一样。吃亏长记性,这对你们也是好事!

虫子着急了,“嚯”地站了起来,指着煤老板说,我没钱可以找银行贷,可以找朋友借,凭什么非要听你的摆布!

煤老板掏出烟给我们一人甩了一根。我和虫子都没接,眼看着烟卷从桌子上滚到地下。煤老板摇了摇头,自顾自地点燃,深吸了一口,才慢悠悠地说,我管不了你的朋友,要想到银行贷就难了,他们评估来评估去,起码得几个月,再看看这个矿现在的样子,他们敢不敢贷给你还难说呢!

煤老板的话让我们有些沉闷,有点透不过气的感觉。我和虫子走出平房,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梳理一下思路。

门外站满了人。有几个是穿制服的警察,多数是当地百姓和伤亡矿工的家属,我甚至还发现了站在最远处的主管矿业的副县长。副县长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们一眼,继续和身边的几个官员说着什么。几个穿着白底蓝条校服的学生齐刷刷地跪在了我们面前,他们都是伤亡者的子女,身后是他们的家长和乡亲。那两个开拖拉机的矿工的老婆也在,她们的眼睛里有不满,有慌乱,有愧疚,有痛苦,有悲伤,也有无奈。

看见我们出来了,村长挤了过来,摸着一个不停抽泣的孩子的头说,作孽呀,他们死啦,一蹬腿啥都不知道啦,老婆孩子可怜了,以后咋活呀!还有这俩从河南赶来的老哥哥,娃还没拉回去呢,这几天的日子都过不下去啦,你们可怜可怜,能不能赶紧把钱给他们发了?

村长话一落,几个妇女忍不住号哭起来,边哭边数落亡者的无情和冤枉,哭腔扯得人心直颤。跪着的孩子也由低声抽泣变成了放声大哭。虫子落泪了,边抹眼泪边把几个孩子往起拉,可孩子们都沉着屁股不肯起来。

我回头朝房间看去,煤老板也看着我,满是横肉的脸上堆着笑。我盯着虫子看,虫子也看着我。他知道我想问什么,摇了摇头。这一刻,我和虫子明白了,站在这里的人都和煤老板有关。他要捏住我们的鼻子,并且已经实实在在地捏住了我们的鼻子。我们就像案板上的肉,没有任何选择,也得不到任何帮助,甚至虫子脑子里的所有法律条文也毫无用处。

煤老板如愿以偿。他早就先准备了上百万现金放在车里,也早就拟好了合同。

我们的资金虽然还有缺口,但基本上可以东山再起了。至于以后怎么和煤老板周旋,我们还没想好,目前也不容我们去想未来的事。这些悲伤的村民是我们的债主,我们无法面对他们的悲伤。

死伤者的抚恤金和医疗费都领走了,唯独强子的没人来领。我和虫子决定亲自送上门去,20万元的赔偿加10万元的年薪,我又添了两万进去,虫子添了3万。35万,我感觉自己的负罪感可以减去一些。

强子的家局促而简陋。

他老婆说,新房子已经看好了,本来要在春节时买回来的,现在没用了。

虫子说,买回来吧,钱不够我们再给你添,强子走了,他的家还在……

强子老婆苦笑一下,在赔偿协议上签了字:周梅。

这两个字让我突然想起了那块绣有梅花的手绢,虫子也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一个遥远的影子从这个女人脸上的细纹里缓缓浮了出来。

梅子?

梅子!

我和虫子几乎同时喊出了声。

梅子点点头,眼泪“哗”地流了出来。

我怎么也无法把这个瘦削而疲惫的女人和曾经圆润可爱的梅子联系起来。

梅子告诉我们,高考落榜后,她觉得没脸见同学们,就去了上海姑姑家,复习一年后考上了当地的医学院。梅子在南方待不习惯,毕业后主动要求分配到北方离家很远的一个矿山医院,在那里她认识了强子。上次强子和虫子吵翻后回家给梅子发牢骚,不想回矿山了。梅子早就听强子说过是我和虫子在开矿,便说服强子不要小家子气,歇几天再回去。当时有一家国营矿山要聘请强子去当安全监理,梅子把这个事给瞒了下来。知道我要来接强子后,就连吓带哄地把还没想通的强子赶回了矿山。

“我知道开矿不是简单的事,想让强子多帮帮你们,可是没想到……”

梅子看了看虫子交给她的存有35万元的银行卡,又把它递给虫子说,我知道你们现在最需要钱,这钱你们就用着,算是强子的股份吧。

虫子肩膀一耸一耸地哭出声来:“我不要,我不想开矿了……”

梅子又把银行卡递到我面前。上面那一溜卡号模模糊糊的,好像几条被拦腰截断的虫子,蠕动着、扭曲着痛苦的身子,圈成一个又一个嘴巴,似乎这样就能呼吸到更多的新鲜空气,能重新复活。

“我也不想开矿,我本来就不想开矿……”我的眼泪好呛人,酒一样辛辣,越流越多。

梅子叹了口气,随手从茶几下拿出一个小包裹递给虫子。

虫子疑惑地打开包裹。

最里面一层是块陈旧的手绢,上面绣着一朵梅花。

虫子的手有些颤抖,神情凝重,肩膀又开始耸动起来。

我伸出手去,轻轻地揭开了那块似曾相识的手绢。

那是一本已经泛黄的、被火烧过的、狼藉不堪的《哲学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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