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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电(短篇小说)

2014-08-15余一鸣

文艺论坛 2014年11期
关键词:小刀春花扬州

○ 余一鸣

和生满师那一天,老板兼师傅高扬州对陈和生说,什么我都教给你了,只有这手艺中最重要的一手我还留着,等今晚吃罢谢师宴我传你。和生嘴里应着,心里嘀咕,我整天盯着他那手上的活儿,该学的都上手了,还能漏下了什么?可和生不敢大意,师傅是科班出身,况且出自扬州名门,从修脚这门专业看,相当于读大学读的是北大清华。陈和生当初选择来这家“高足”足疗店,是冲着它兼收学徒。在外面报名足疗培训班,两星期速成班的学费也要交两千多,高扬州不收学费,只要求徒弟学完后在他店里干满一年。高杨州说,都说教会了徒弟饿死师傅,我不怕饿死,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徒弟走到哪我的手艺就传到哪,替扬州脚艺挣面子,替我老高挣面子。我怕只怕徒弟学艺不精,留你一年,是为了让你在我眼皮下学中干,干中学,能长进还不耽误挣钱。师傅说的比唱的好听,要不他怎么能开这么大一爿店铺。谢师宴和生把店里几个师傅都喊上了,幸亏高扬州不让大家敞开喝,说饭后还得回店里上班和生暗地里松了口气,省了他不少酒钱。回到店里,和生取了师傅的茶杯泡上茶,恭恭敬敬递到师傅手上,不走师傅用牙签剔着牙缝,说,你看我,把最重要一件事忘了。师傅进了他自己的房间,取出一个仿皮的工具袋,一打开,整齐地插着一水儿崭新的修脚刀具。这是行内规矩,学徒满师师傅送一套工具,也算是传了衣钵。和生接过弯腰谢了师傅,还是不走。师傅说,和生,有话你说,傻站着干吗。和生不能说,万一师傅那绝活只肯传给他一人他一咋呼不就都要跟着学?和生凑上前低声说,师傅你说过吃完谢师宴要,要那什么。高扬州这回明白了,高扬州说,你看我这记性,白天说的话天没黑就忘了,幸亏你记着。师傅必须告诉你行内这最重要的一着,就是,不能用修脚刀去挑客人的脚筋。和生还没听明白,高扬州就忍不住狂笑了,屋子里几个师傅也跟着笑弯了腰。高扬州说,陈和生你小子真是个认真的人,简直就是共产党人,毛主席说共产党人最讲认真。原来师傅是开玩笑,据说各个行业的师傅都在徒弟结业时逗个趣,铁匠师傅教导千万别将手送进火里烤,木匠师傅教导斧子不能砍自己的胳膊,剃头匠师傅教导剃刀不能割人的喉咙,修脚师傅呢,就教导徒弟不能用刀挑客人的脚筋,也就是抹人的脚脖子。

是笑话也不是笑话,几年后和生还常记起师傅这句话,他没当成笑话来回忆。

和生是个讲认真的人,和生有了自己的刀具,很珍惜。其实也就几十块一套的家什,和生一件件拿出来端详,眼熟,碳黑的熟铁材料,沉甸甸的。和生在街角落里捡了一截麻绳,拆开,揉软了撕成细缕,搓成了牙签棒细的细绳,一道道缠在刀柄上,就像那模样了。像什么?像他老爸的劁猪刀。他爸是乡村远近闻名的小刀手。和生的老家把杀猪的称为“刀斧匠”,把劁猪的称为“小刀手”,明显是瞧不起后者,连“匠”都排不上。这不奇怪,老家的小刀手走村串巷劁猪,顺手都牵一条大公猪,替有需要的母猪配种,这是小刀手的另外一项收入。因为这头大公猪,小刀手每到一村必然成为人们围观对象。而大公猪的作为是村人最热衷的现场直播,好事是骚猪公做下了,名声倒落在主人身上,冤。因此小刀手都是半路出家,没有人家愿意让孩子去拜师学徒,姑娘们不肯嫁干这行的。和生老爸是和生老妈死后才入行,顾不了别的,至少能顾上嘴。每天下午老爸回来都不空手,少不了几截小母猪的花花肠子和几粒小公猪的蛋蛋,书本上称为卵巢和蛋丸,辣椒一炒,那个香,和生能扒下几碗饭。老爸喝着小酒,说滋阴壮阳哪。和生那时还听不懂,直到和春花有了那事,才明白底子就是那时打下的。春花说,你爸那时真有眼光,利在当下,功在子孙。和生说,什么“裆”不“裆”的,是说长辈呢。春花解释不清,不解释。老爸那劁猪刀和这修脚刀都是小刀,修脚刀绑上麻绳,和生就看着亲切,劁猪刀也是缠麻绳的,只是油渍斑斑,那都是猪崽们的油脂。老爸不让和生接自己的班,也不让他碰劁猪刀。想不到山不转水转,和生没当小刀手,还是要靠摆弄小刀谋生,这要传回老家,修脚这职业其实也不比劁猪好听。

和生在高扬州店里干五年了,活儿好的技师要么自立门户,要么另栖高枝。都说树挪死人挪活,和生也想挪动,他干活认真,熟客认他的人多,他一走客人就会跟他走。高老板自然怕他走,给他涨提成,给他单独租了间屋住,都没灭了他想走的念头。和生能留在“高足”,是因为春花,潘春花闯进“高足”打乱了和生的计划,让他一时没了主意。

天黑下来,城里看不见天,也无所谓天黑,满街的灯把窗外的大街照得通明。现在是“高足”最清净的时刻,该吃晚饭了,客人走得差不多,店里的人都涌到后厅去了。去早去迟都是领一盒快餐,大伙儿围着一块吃图的是热闹,像是蹲在老家的村口说东道西。和生图清净,喜欢等他们吃完了再吃。和生坐在方凳上,手里握着那截树桩,那是他从老家带来的,没事的时候,和生喜欢削这截树桩子,当然是用报废的修脚刀,树是榆树,硬,开始时和生是胡乱用刀,不知不觉那截树桩有了模样,是女人的一只脚,大伙打趣,这是哪个女人的脚,让你捧过就忘不了,还得雕一个天天守着?高老板说,和生是在练刀功,修脚时拿捏得准全靠手上轻重。和生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和生面对的是足疗椅,足疗椅的后面是大开窗,大开窗的对面是一个巨大的广告屏,一个女人,把自己的腿斜刺里劈过来,脚上是一双款式新颖的品牌鞋。那脚上的鞋经常变,不变的是那张明净的脸,同样明净的目光,总是投向和生的窗口。一个优秀的修脚师傅对脚都有自己的审美观,他们捧过的脚太多,见多识广,聚谈时可以开一个美足讨论大会。和生无数次想象广告上那藏在鞋里的脚是怎样的美丽,这常常使他在树桩上下刀犹豫不决。

春花今天又不上班了?高扬州问他。

你问我我问谁?和生没好气地回答。

饭后就是上客的高峰,高老板担心人手不够。和生起身去后厅吃饭。春花又是三天没在店里露面,和生心头哪里图得来清静。

“高足”的店面在这所城市的同业中算不大不小,高档的足疗店开在桑拿会所星级宾馆中,低档的开在居民小区,多是连家店。“高足”临街有门面,门面不大,但高扬州把二楼的三室一厅租下了,有讲究的客人不愿挤在门面大厅,就穿过后厅,上台阶进二楼的包间高扬州鬼精,二楼的房租比门面便宜许多,赚钱不少,收费名目称包间费。店中人手不多,六七个女的,男技师就只有和生一个,高扬州最多算半个,忙不过来他才顶上。倒不是摆老板架子,得先保障和生,和生多做一个多拿一分提成,五五开,反正高杨州不做也拿一半,高扬州是个明白人。常有鬼头鬼脑的单独男人进门就问,有包间吗?高扬州说有,将客人引向后厅等客人上楼梯的脚步声没了,传来门合上的声音,女技师们就推推搡搡,如果真的没人肯上去,只能是和生上了。见了和生,有人失望,抬腿就走。有人明知上当,也硬着头皮做个修刮捏的短活儿才走。也不怪这类客人走眼,好多足疗店都打“擦边球”,按摩时捎点黄带点色。高扬州不允,招人时言明规矩,一旦发现就卷铺盖走人。不是高扬州不爱赚钱,也不是他以共产党人的标准自我要求,是高扬州有自知之明。一个外来户,没有后台绝对搞不定这种事。搞定了派出所还有治安大队,搞定了所长还有警员,搞定了警员还有协警,菩萨小鬼都要烧香,那钱脏处来脏处去也算没肥外人田,但若碰上下手狠的,赔钱不说,还赔了足疗店干净名誉。

那是某个早春的黄昏,太阳下去了,其实太阳不下去,也照不到这爿足疗店,阳光都给街对面的高楼挡住了。不过,没有太阳和见不到太阳是两回事,就像纸鞭炮和电光鞭炮是两回事一样,纸鞭炮有火药味。阳光也有阳光的味道那味道能够在高楼的缝隙,曲里拐弯窜进见不到阳光的足疗店,和生能嗅到。那天和生正在埋头给王总修脚,王总是不是“总”或者是个什么样的“总”并不重要,满大街的人都是这“总”那“总”,政府官员在休闲场所也不称“长”而称“总”,可见这称呼人见人爱,高扬州把所有的客人都称为某总,如同把所有女客人都称”美女”,乐得皆大欢喜。足疗店里足疗人人会做,按摩人人能按,修脚刮脚捏脚也人人都会,但最后这店里就只有和生一人做了,和生活好,熟客只挑和生做。玻璃拉门拉开,寒风一下子袭了进来,和生做活专注,没抬头。来了客人平时会有技师上前招呼的,那天没有,手上都有活。和生说,请把门关上。来人关了门,立着,像没进来这个人一样安静。和生看过去一眼,看见了一双穿人字拖的脚,老天,和生还穿着棉鞋,棉鞋里是加厚袜子。那双脚赤裸着,大脚趾歪在一边,冻得乌青,另外四个脚趾挤在一起,像是抱团取暖的小动物。那脚背弓起,如一只曲蠖,或者说如一只蓄势的脱兔。这是真正的美人足。只可惜这美人此刻饥寒交加,她需要温暖,需要一桶热水滋养,尤其需要刮掉趾甲上那些艳丽的蔻丹。在和生的眼里,这些指甲油对这双脚简直是糟蹋,是施暴。像一个天生丽质少女的脸,描了熊猫眼,涂了厚厚的脂粉。和生心疼了,只为多看了这一眼。有了第一眼就有了第二眼,和生顺着脚脖上向上看,是一个很普通的姑娘,微胖型,只是衣着有点少,拖着一只拉杆箱,应该是刚从南边来。这年头在大街上只要是女的就被称为美女,一个女人只要有一处特别美丽就更应算是美女,何况这女人最美丽的是脚。和生说,美女,您要做足疗吗。那姑娘点头又摇头,说我找你家老板。韩姨就朝后厅喊,高老板,有美女来找你。韩姨在女技师中年纪大一点,爱管个事。高扬州和闲客在打牌,叼个烟蒂走过来,说,你,是你找我?姑娘说,老板好,您这里缺人手不?高扬州说,不缺人手,缺人才。你要是技术好,过得了我们技术总监这一关,我就留下你。高扬州手朝和生一指,说,留不留你说了算,来客了先让她露一手。和生明白了这个总监是指他,高扬州是拿他打趣,和生干脆默认了,正缺根鸡毛做令箭。和生想留下这个美女,不对,是想留下这双美足。

这姑娘运气不错,来的下一位客人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做足疗最怕两种客人,一种是退休的老年男人,脚是老寒脚,骨头是干柴骨,水要烫,力要足,少点火候都不答应。另一种是中年女人,时间多,少做一分钟都说你偷懒,你一边做还得被她考试,这穴位管哪那穴位管哪,恨不得要你能在足底看出她的妇科病。最好对付的是三四十岁的男人,家里家外正是顶天立地的时候,说是来做足疗,躺下几分钟就睡着了,一觉醒来,精神抖擞,不管你怎样偷工减料都夸你活做得好。这姑娘应该学过,程序手法都没出岔,但显然生疏了,至少近两年没干了,和生早从她的拇指和食指就看出来,骨节处没有茧子,别说硬疙瘩了。客人没睡觉,但双眼被墙上挂壁式电视机里的韩剧吸牢了,姑娘帮他穿上袜子他才意识到足疗做完了。和生说,您对技师的活满意不满意?他连说几个好,不知道是夸韩剧还是夸这姑娘。

这姑娘就是潘春花,和生第一回当技术总监,就徇私舞弊把她留下了,谁让她有那样一双极致的美人足呢,由不得和生不留她。

现在的姑娘光看打扮,你分不出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都是从电影电视上学来的,同一师傅教出来的徒弟,追一样的风,赶一样的潮。但是一旦开口说话,乡下姑娘还是多少带着一点土渣味。好在大伙都是农村人,不见外,韩姨一会儿就帮她安顿好了行李。正好王总兴致好,掏出一张红票子请客,韩姨接过喜滋滋出门了。客人请客多是惬意了,开心了,但是韩姨这种持过家的女人从来都替人着想,客人花五十块做足疗,倒掏了一百块请客,背后还是会觉得肉疼,不能宰客人,否则就没了下回。韩姨花二十几块钱买了一堆烤红薯,把找回的钱还交回王总手中。红薯物美价廉,撕开红皮,金黄的肉中升腾出缕缕热汽,大家都争着抢着挑。韩姨照顾潘春花新来乍到,递一个给她,这姑娘摆摆手,说,我不吃,我们老家红薯都是喂猪。大伙听了这话,有人停了嘴里的咀嚼,有人停了手里的争抢,突然安静了。怎么说话呢?和生的老家是丘陵地带,也盛产红薯,也确实多得用来喂猪。但这世道并不是真话都能说,至少说真话得看什么场合。潘春花还在振振有词,说,我说的是真的。好在王总打破了尴尬,说,这孩子说话实在,有一说一,我喜欢。

和生觉得老天实在公平,给了她一双美丽的脚,就让她脑中少了一根筋。

高扬州是个守规矩的生意人,第二天就让春花去体检,然后带上身份证去街道和派出所盖章,领回一张暂住证。高扬州回来后,朝和生大声嚷嚷,怪不得把春花留下,原来是你老乡。和生说,师傅你嘴上能不能积点德?高扬州扬了扬手中的身份证,说,你看看这,人家小姑娘不至于弄张假身份证哄人,派出所都认,你敢不认。潘春花接了自己的证件,说,家乡哥你甩都甩不脱,我遇上贵人了。春花说的是家乡话,一种难懂的方言,外人想学也学不地道。和生不由得不信,再询问她家的乡镇,竟是同一个乡,只隔一条大河。高扬州说,你看看,黑话都搭上了,春花就归你带了。“高足”的手法属扬州功夫,外来的技师进了“高足”,就得学一点扬州派的基本手法,免得讲究类型的客人挑剔。春花脑子快,不由分说就改口喊和生“师傅”,和生只得认了。师徒间说话成了店里的一道风景,普通话说着说着就改成了方言,比外语还外语,有的客人就把这俩人当成了俩口子。

和生打算离开“高足”,去一家高档桑拿,同样的活儿,在那里赚的钱至少多出一倍,去那里消费的人都是认着下刀子狠才去,才有面子。和生把这意思跟高扬州说了,人往高处走,高扬州不好意思硬留,想不到,潘春花一来,把和生走的事耽搁下了。

既然认了师傅,做师傅的有了指导徒弟的义务。别人都是徒弟帮师傅做足疗,做推拿,师傅一边享受一边指点,这里轻了,这里重了,这里穴位掐轻了,这里穴位掐偏了。和生这师傅做足疗时反过来,师傅帮徒弟做。和生捧着春花的脚像是捧着珍贵的瓷器。那眼神,那用力的轻重春花是傻瓜也能看出他对自己这双脚的痴迷让和生这样的师傅做足疗,而且是尽心尽情无微不至的手法,该是人生莫大的享受。可春花顾不上享受的幸福,并不是春花的心思放在揣摩和学习师傅的技法上,春花没那么好学。春花觉得这个老乡哥有几分迂,而且闷骚,春花的脚心被捏得心花怒放,春心也随之荡漾。自从春花来了后,那些别有用心的男客人都交给她了,这些男人离开足疗店时都一脸正经,在春花“下次再来”的绵延长腔中匆匆而去。高扬州弄不懂是春花给客人上了思想道德课,还是春花坏了店里的规矩,客人有求必应。调查摸底的任务交给了和生,徒弟有错的话师傅有责。上午客人少的时候,和生瞅个空问春花,为什么那些男人碰到你就老实了?门一关,你们男人谁肯老实春花朝师傅眯眼一笑。那你用什么招法对付春花说,金刚罩。春花脱下外套,拍拍胸口,说师傅你能把手伸进来算你狠,几位女技师都起哄,伸,伸进去,不摸白不摸。和生壮胆捏住那小圆领,捏到一圈缝在领圈里的钢丝,紧紧贴住春花的肌肤,手指还真无隙可插。和生说,如果男人下大力气,恶向胆边生,不定一把也能扯下来。春花说,你试试就明白了。和生闭了眼下力一扯,把春花扯弯了腰,衣服却没松动。和生还真不信,再用力,那圆领就扯开了,露出两坨白花花的肉,幸亏还穿着胸罩。女技师们又一次起哄,继续,一摸到底。和生落荒而逃。这一天夜班下工后,春花说有几个穴位掐不准,要向师傅讨教。推拿床都在包间,春花仰躺在推拿床上,手牵着和生的手,朝高处走朝低处游,和生把持不住,高低软硬都做在了一处。

春花说,白天那圆领开放,根本不是师傅的手劲大,是春花悄悄解了背后的暗扣,不是试师傅多大的力量,是试试师傅有多大的胆子。

韩姨看出了俩人间的眉眼,提醒和生,春花这姑娘不简单,怕是南边北上的娘子军。和生也觉得可疑,旁敲侧击地探听。春花说,你别转弯抹角,你那点心眼我明白,我就是那南边扫黄逃散的败兵,怎么,你还嫌我不成?有本事你就离开本姑娘。说这话的时候,和生和春花是在和生的床上,和生摇晃着春花朝天的两条腿气壮山河,春花的脚底像一朵盛开的灯盏花,那五只脚趾宛如五片花瓣。和生的想象中,那脚窝里能盛窗外的一抹弯月,能盛一枚脱壳的鸡蛋,都不是,此刻它们盛满了街道上色彩缤纷的霓虹灯光。春花抓住了和生的软肋,和生一天不做就无处安身。春花懂得软硬,低声说,那都是带了套子的,报纸上不是说戴套不算强奸吗,隔着那层橡胶皮呢,再说,自从到了这边,我不是一直守着店规吗。其实春花也离不开和生,偶尔中场休息,春花说你真厉害啊,一种历经沧桑有比较才有鉴别的语气。和生心里受不了这种表扬。有一次缠绵过后,和生小心地提到小刀手老爸,春花说,我知道,我认识你爸,没说完就忍不住狂笑。你爸原来是那位“陈乡长”,说起来也算“官二代”,虎父无犬子,难怪那么勇猛。和生听得一头雾水,春花收住笑,原来,老爸做小刀手走村串巷,免不了与留守女人有瓜葛,被起了绰号“陈乡长”,只是从没人在和生面前说过。何谓“乡长”,也不是一般人能做下的,民谣称“村村都洒花露水,庄庄都有丈母娘”。你别不高兴,这是抬举咱老爸能干,这年头,是男人的荣耀。和生哭笑不得,说她脑子缺根筋没说错,用不着担心春花会嫌弃未来的公公,人家说的是“咱爸”,真没把老爸的糗事当回事。可笑的倒是老爸,当初不让儿子做小刀手,不就是想维护儿子的声名?世道不同了,和生越来越看不懂,何况他老爸。

和生走还是要走,但不是去高档桑拿会所,是回老家县城开家足疗店。不是一个人走,是和春花一起走,春花已经托朋友看了门面,春花说,咱要开店就开成县城最好,春花扫了一眼高扬州的家当,说,椅子要电动的,带水池,一拧龙头,热水来了。铺巾毛巾全纯白的,不要这咖啡色,耐脏,却总觉得是没洗干净。你不知道,我去的所有高档宾馆,床单浴巾毛巾全是纯白。和生听不下去,提那干什么?转身就走。春花抱住他,说你放心,咱差的钱不多,我心里早算过这本账,有点缺口,咱不正在挣吗。

什么时候走,现在不是和生说了算,这事又不能声张,他只有等春花定夺。春花隔三岔五请假,说回老家,老爸生病住院,春花电话里告诉和生,她爸好着呢,她在忙老家开店的事。这天下午,客人少,大家在前厅坐着候客,韩姨说,和生,那王总有些日子没露面了。可不是,和生也闲着,双手在雕那树根,说,最近反腐抓得厉害,莫不是,莫不是被那什么“双规”了?韩姨说,你盼人家倒霉,我们可巴望他好好的,他来了我们有零食吃是真的,他要真是贪污腐化分子,贪污腐化的人官场上多了去,我们也不去计较这个王总。和生说,你看你们这点觉悟,吃了人家的一点花生瓜子烤红薯,就嘴软了。韩姨说,你是嘴硬,除了嘴硬别处也硬,要不春花怎么喜欢上你?

和生胡扯扯不过韩姨,哑口,挂了免战牌。要说奇怪现在的人真奇怪了,骂起贪官恨不得将他们剥皮抽筋,倘若出事的贪官是身边的熟人,便又可怜此人倒霉运,那么多人不出事怎么他出事?惋惜他贪的水平太低,藏的手段太差。和生真看不懂。

“闪电”是在上午十点钟左右进店的,这不是上客的时段,懒一点的女孩子还赖在被窝里。春花没和和生在一起,和生就没理由留恋被窝。店里的清洁工作是有分工的,和生负责拖地,这算是个力气活。和生的拖把接近玻璃门时,门推开了,一双眼熟的皮鞋跨进来,差一点就踩到了拖把水淋淋的布条。这不是春花,和生的目光循着脚踝向上延伸,天还没热,这人却穿着一条被春花称作“铅笔裤”的单裤,露出一截小腿肚子,应该算是“七分裤”,和生是受不了这种诱惑的,他忍不住会想象脚踝下面是怎样的女足,就像某些男人见了女人露出的肚脐,会忍不住想象肚脐以下的部位。和生抬头看来客的脸,是“闪电”。

当然没有美丽的女人起名叫“闪电”,这名字是春花给她起的,她不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名字。师傅干活时,春花如果闲着,她会端坐在一边的小方凳上看着,算是观摩学习。春花发现师傅有一个习惯,埋头干一会儿活会抬起头看一眼窗外,这是个好习惯,可以活动颈椎。但是春花发现师傅的眼光会停在街对面的广告荧屏上。哇塞,太美了,美得像一道闪电。春花认为和生迷恋那女人的身材,偶尔还会吃莫名的醋,说,我也要减肥,瘦成一道闪电。说是这样说,吃的时候春花就忘了。

有包间吗?“闪电”扫了一眼大厅。在大厅靠墙的那边有一排半封闭的足疗椅,和生说可以吗,“闪电”点头同意。

按规矩,和生应该替客人脱鞋袜,“闪电”说我自己来,每次遇到这样的客人,和生都很感动,哪怕只是这么一说,也体现了客人的教养。和生很高兴“闪电”也是这类人,她在和生的想象中就属于这类人。“闪电”这双脚非常白皙,皮下脂肪薄如透明,血管可见可触,也和他的想象一模一样,这脚背似乎比春花的脚还娇俏三分。可是,和生将一只捉住握在手心整个足尖部分明是畸形的,前脚掌弓起,仿佛是一个患了鸡胸病的儿童身体,脚趾没有长短之分,大脚趾与旁边的脚趾错包在一块儿,指甲泛黄,角质很厚。老天,这脚的质地温润如同天使,形状却可怖似恶魔。再触及她的脚板尤其前脚板,仿佛是它是属于走了一辈子路的老妇人,粗糙如一张坚硬的砂纸。怎么是这样如此巨大的视觉落差和心理落差,和生的惊愕毫无遮掩地写在了脸上。有一瞬间,他脸上的表情如同过年没有穿到新衣的孩子。

我以前是一位芭蕾舞演员,从小练习的那种,淹没在群舞队伍中的那种,后来才改行做了平面模特。

和生反应过来,装作没听懂,若无其事地在掌心涂按摩油,搓热,给她按摩。空气似乎凝滞,没有任何声响,只有墙上的钟不紧不慢的滴答走着。

这世上所有的光鲜都是羽毛,用来展示给别人看。而痛苦和丑陋只能独自承受,人想活着你就得忍下。这番话听上去有大学问,和生却不认同,比如和生的大拇指和食指由于长期用力,畸形如不规则的生姜,和生就没想过要藏起,况且想藏也无处可藏。

这是我头一回做足疗,以前都不敢在人前暴露这双脚。

做完足疗,“闪电”从包里掏出一双新袜子,自己穿上脚,说,你看,今天我全身都是新的,干干净净,那双脏袜子麻烦你给扔了。她穿上鞋,却没走的意思,说,看来你就是和生?

和生受宠若惊,说,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闪电”掏出手机,念出一个手机号码,和生点头,是春花的。“闪电”又念出一个手机号码和生想了想,是王总的,以前王总给他打过电话,约他上门服务,他记下了号码。“闪电”说,这俩人在一起,我打听到还有一个人与他们相关,叫和生。

“闪电”在扶手上留下了一张红票子,走了。和生忘了给她找零。

从那时开始,和生的脸就黑下了,不吭声,不接活儿,连午饭都不肯吃。他一个人坐在后厅,不停地拨手机,无人接听。他掏出自己的刀具,把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到树根上。那差不多已经是一只美人足的艺术品突然间布满刀疤,尤其是脚脖子那里,一柄修脚刀钢锯一般卡住了,切入太深,木质太硬,硬是没拔出。和生就是在那用力的几秒钟内想起,他是去过王总家的,上门给他修过脚。

和生凭着记忆进入那个小区,用不着寻找,人流就把他带到了那幢楼前。有人跳楼了,警察在花坛前布下了隔离带,五楼的两扇窗户翅膀一样张开着。和生记得就是五楼,可是楼下躺着的人不是王总,是女人,一块白布盖住了女人的身体,但是一只丢了鞋子的脚和生认得,上午他刚刚抚摸过它,看着它套上了这只崭新的棉袜。有人说,那男人包她六七年了,最近男的有了新女人,她想不开才走了这条不归路。有女人叹息,既然做小,就得有做小的肚量,把什么都认下。

这就是她上午说的话,人活着你就得忍下。她是懂这个理,才选择了不活。和生蹲下身子,抱住脑袋放声大哭,将看客们惊得围了他一圈,都以为他是死者的亲属,纷纷给他许多廉价的劝慰。没有人注意到,有一柄小刀掉在水泥地上,金属落地的响声被他的哭声掩盖了。和生想起了满师那天师傅高扬州的最后告诫,不能用小刀去割断客人的脚脖子,多年以后在和生的回忆中,这不是一句笑话。

一个月后,和生和春花的店面在老家的县城顺利开张,装修堪称豪华,不过不叫足疗店,而称为“养生中心”。客人们觉得老板和生的技术好,只是不爱说话,似乎他的话都让老板娘春花一人说了。其实人是会变的,随着生意越做越好,和生当上了甩手老板。用不着亲自拿修脚刀,和生也学会了应酬,说话也渐渐是老板的神气了。

只是在某些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尤其是小城电力紧张拉闸的夜晚,和生老板像小孩一样害怕打雷,其实应该说害怕闪电。春花说,闭上眼,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和生懒得给她上课,人不可能一世都闭着眼,闭久了总想睁开试试。夜天如人,哪怕是长夜它也存醒一次的念头,那闪电就是夜天睁了眼,把丢开了的忘记了的掩盖了的世界照彻。

春花越来越富态,她再也想不起说过的话,我要瘦得像一道闪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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