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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时代一起,在痛中希冀(创作谈)

2014-08-15楚荷

文艺论坛 2014年11期
关键词:苦楝树失利底层

○楚荷

2004年的某天,我忽然发现,我们厂围墙外那棵高大的苦楝树死了。我记得清楚,前段日子,它还活得好好的。我问我们厂的绿化工人:这棵苦楝树怎么就死了。他告诉我,说:苦楝树是一种速生乔木,寿命只有四十年上下。

我在思考中震撼了。

我耳闻或者目睹的许多国营企业,成长和兴旺了三、四十年后,或卖或倒闭,总而言之,死了。细想着,竟然发现,国营企业以及国企的员工,他们的命运,和苦楝树何其相似,都有一个“苦”字。我想,我得写一部小说,纪念那些或卖了、或倒闭的国营企业。我得将那些企业中的员工,曾经有过的骄傲,以及后来的苦难和失落,写出来。我相信,这类企业员工的痛,是我们这个时代标志性的痛之一。他们的痛构筑了企业改革的基础和前提,成就了改革的成功,也给一个时代的逝去,打上了一个沉重的句号。

于是,我在小说中,写了一棵苦楝树,让它成为了主人公吴满的精神寄托,让它和小说中的这家国营企业同生同死。可以这么说,这棵苦楝树,成了这家企业以及这家企业的工人的象征。因此,这部长篇小说也就取名叫《苦楝树》了。

我写这部小说时,记忆中的国营企业,曾经的欣欣向荣,曾经的美好和谐,盘踞在我脑子里。于是,这种记忆成为了小说前半部的主要氛围。的确,在那个时候,国营企业对待他们的员工,生老病死全包,他们员工中的绝大多数,也就将国营企业视作了他们的家。在这个家中,由于“大锅饭”的原因,领导和普通员工,科技工作者和勤杂工,技术好的员工与技术差的员工,收入虽有差距,但不大。还的确符合那个时代的一句时髦话,“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有分工不同”。抑或正因为这种差距不大,人与人的关系,彼此间,没有比上不足的遗憾,也没有比下有余的骄傲,既无仰视,也无俯视,有了一种间于原始共产主义和共产主义之间的某种平等和平均。

这种氛围,的确成就了一大批如王进喜、倪志福一样的劳动模范,却也是由于这种氛围,造成了大多数人,甚至是许多优秀分子不思奋进的局面。这种不思奋进,有愈演愈烈之势。继续听之任之,很可能使中华民族走向毁灭和消亡。于是,改革势在必行。

任何真正的改革,都将调整利益分配,也就会有失利者,也当然会有获利者。要怎样改革,才能更加公平?我不知道。这也不是我的地位所需要探讨的。但,我目睹或者耳闻的许多国企改革,有许多却是那样的粗糙甚至粗野,大都是以一刀切的方式,将国营企业曾经的文化,活生生地阉割了。这种改革,使国企员工们曾经有过的“领导阶级”的骄傲,荡然无存了。

这种粗野的改革,底层员工几乎没有、也无法主动参与,基本上是被动的接受。完全可以这么说,这种改革,是“接受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的压迫式改革。

在我们水厂,有一个电工,他的技术,在我们自来水公司,也是首屈一指。只是《苦楝树》中主人公吴满,长有满脸麻子。他没有。他甚至长得文静和帅气。他像小说中的吴满一样,是企业的宝贝,深受领导和同事们的敬重。他也如吴满一样,工作兢兢业业,同时,乐于助人。无论是谁,向他请教,他都会毫无保留地传授着技艺。有领导甚至公开表示,要提拔一个中层干部容易,要找到一个像他一样技术精湛的技工,难上加难。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优秀的员工,第一波改革来临时,公司经理加四级工资,副经理加三级半,中层干部加三级,他和别的普通员工一样,加两级。我不知道他当时的心理是否有些失落,因为他的表现,依然如故,工作兢兢业业,依旧乐于助人,满脸随和。情形好似他真只该加两级工资。第二波改革时,即我们自来水公司卖给了中环水务局,他恰恰五十岁。于是“四十、五十”,他内退了。他也如小说中吴满,内退后,很快在一家私企找到了工作。那家私企极自然将他当宝贝,给他的工资,有在自来水时工资的三倍。

这个优秀员工,当然就是《苦楝树》中主人公吴满的原型。

我们自来水公司卖给中环水务前,我们年年涨工资,并且涨的速度颇快。卖给中环水务后,工资上涨的速度,远远地低于全国工资上涨的平均水平。于是,曾经不低于公务员工资的我们,已经被公务员远远地抛在后面了。我们甚至已达不到湘潭市的平均工资水平。

于改革后,在我们这支庞大的失利大军中,我们中环水务的情况应该说是较好的。因为,我们的企业,至少遵守着国家的法律,给予了我们员工应有的尊重,我们的工资月月按时发放,我们的工作相对稳定,国家规定的劳动者应得的基本福利,也得到了公司方面全面的落实。更叫人欣慰的是,公司新任经理表示,在不久的将来,让员工工资有较大幅度的增长。可是,对于这支失利大军,我们这种较好的境况,可谓凤毛麟角。这支失利大军中的绝大多数,远没有我们幸运。

譬如说我妻子和她的姐妹。

妻上有一个姐姐,下有两个妹妹。四姐妹均在湘潭纺织印染厂工作。该厂有一万多人,曾经十分辉煌。那年,卖给了东信集团。很快,妻子和她的三个姐妹无一例外地被踢出了企业。她们全失业了。不久,她的小妹染上了毒瘾,并且死在了毒品上。她的大妹则在一家茶楼找了一个筛茶倒水的职业。那个职业,每个月能赚到八百块钱薪水,加上政府仁德,给了她每月二百六十块钱低保金,由此,每月有了一千零六十块的收入。只是在不到一万三千块的年收入中,她得拿出七千余块,缴养老保险金。最幸福的当数妻子的姐姐,千难万难缴了几年养老金后,已幸福地享受着退休生活。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是妻子,由于患有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已不可能再去找工作,只能在我给她每年缴足养老金中,等待着幸福的五十岁。

在我的目睹和耳闻中,还有更多的苦难和无奈属于了这支失利大军。置换身份后,他们的工作——赖以生存的饭碗,朝不保夕。于是,他们或者背井离乡,去了沿海打工,或者做了风里来、雨里去的摩的司机,或者索性卖淫,还有很多的或者。他们曾经有过的国企员工的骄傲,早已是隔世的事了。毫不夸张地说,他们在巨大的落差中,备受煎熬。

我希望芸芸众生,都在尊严和幸福中活着。我希望改革在给国家和民族带着光辉前途的同时,也让在改革中的失利者,能享受到改革的成果,受到委实应有的关爱。面对着这支失利大军,我希望能大声地为他们疾呼:在制度上修正,让他们更有尊严,让他们真正幸福。

恰恰在这时,我听到一则信息,在我们湘潭,有一家叫湘钢梅塞尔的企业,先是国营的,后来,和德国人合资了。由于德国人占了大头,企业的经营权自然地归属了德国人。开始时,德国人派来的老总们的确有些乱来。这家企业的员工了不得,他们在湘潭市总工会和湘钢工会的支持下,成立了自己的工会,海选出了自己的工会委员和工会主席。于是,他们获得了自己的尊严,维护了上天和法律赋予他们的权益。

我眼前一亮,脑子里有了一部长篇小说的雏形。

我采访了湘钢梅塞尔的工会主席,了解了他们成立工会的艰难过程,以及成立工会后,和资方斗争过程中更多的艰难。

在构思这部长篇小说的某天,我去湘潭县花石镇,看到了那儿的一座汉代建的桥。当地人称之为汉桥,桥下有一条小河。那座汉桥,年久失修,已基本废弃,已是野草萋萋。望着破败的汉桥,我忽然觉得,我的这部小说中,也该有一座桥。这座桥,连接着过去和未来,连接着工人和资方。我将我心中的这座桥取名“太阳桥”,将桥下的小河,取名“太阳河”,我的小说名字,就叫《太阳河上太阳桥》。因为我的确相信,人世的彼此理解和尊重,就像天上的太阳,会永远温暖着天下苍生。(长篇小说《工厂工会》原定名《太阳河上太阳桥》)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曾经国企的辉煌,以及那些国企破产转制后,国企员工们的失落和苦难,都渐渐地离这些注定的失利者中的大多数远去。无论是无可奈何,还是主动争取,他们都已经将曾经在国企中的主人地位,以及失落时的苦难,都当作包袱放下了,适应了新的生活。我希望,甚至相信,他们的日子,会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因为他们过去是,现在也是,将来仍然是共和国的脊梁。无论承认与否,共和国在很大程度上,就是靠着这支失利大军的铮铮铁骨撑起来的。

他们走出来了,我的创作也得从中走出来——虽然我依旧会和他们共呼吸。我想,我将来的创作,该将目光投向更大的底层,因为在更大的底层中,有着这种或者那种苦难和失落,因为底层,需要国家给予他们更多的尊重和承认。我的能力和智慧,除了让自己的心和底层大众的心一起跳动,再也做不到什么了。那么,我就做我能做到的,让我的心永远和底层一起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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