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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檐下蠕动的小倮虫

2014-08-15

文艺论坛 2014年17期
关键词:凯凯姨父姨妈

○ 周 伟

慵懒的太阳下,老屋的禾坪里,总有几个或坐或蹲或半坐半蹲的老人。大地上万物静躺,阳光撒满村庄,一点一点儿爬上老人们历史沧桑的脸上。他们一个个,整日整日地,不动声色,看世间万物,瞅过往云烟。

太阳斜斜地停在天角上不动,落在地上的光亮和影子也不动。二婆婆和往常一样,木木地坐在屋前空坪上的一把木火桶椅子上,也一动不动,很是安详。背后老式的木格子窗,贴着白黄白黄的纸,也贴着五颜六色的窗花。

推开窗,一窗晴日,阳光不锈。望远处,故园大美,岁月静好。

我记得,那时奶奶走近我们,摩挲着我们的小脑袋,眼光飞向远方。她呵呵笑着,说阳光温暖我们的村庄,我们就像一条条小毛虫,在荷塘边那棵老树嫩绿的叶子上爬上爬下,一片片叶子,就是我们永远不变的故乡。

故园梦忆,童真的一切已悄然流逝,我再也不是那个口里含着棒棒糖的小小儿了。

是谁在踮脚张望?是谁在追思回想?一地相思,满天星灯,脉脉难成眠,盈盈常入梦。

天空下,仍见炊烟,日复一日,照常升起。如今,那炊烟,许是因了这些年村庄的平淡,袅袅婷婷,淡白淡白,高远无影,若水无痕。

惟见老屋的屋檐下,一家一家的五味人生,惯常生活在这个黑洞洞的屋子里。品五滋六味,咀嚼人生百态:酸、甜、苦、辣、咸、淡,香、酥、软、肥、浓,冷暖饥饱,喜乐哀愁,辛酸悲苦……一餐餐,一天天,寒暑更迭,经年累月,我们一个个心知肚明。

忽然,一线光亮照射下来,有小孩惊叫了一声,大伙看见屋檐下一条白白胖胖的小倮虫,倒爬在屋檐下的梁柱上,一丁点一丁点儿地蠕动,一丁点一丁点儿地向前。蠕动,向前。向前,蠕动……努力地,辛苦地,坚定地,彻底地,奋发地,向前蠕动着。

蠕动着,向前。每天的生活,就是这样日而复始。

每天新的生活,也就一天一天地崭新开启……

姨父个性好强,做人做事,素喜体面。

在村里,他一直干着村医,有几年还兼着农电员,最为风光时当过村长。风风火火这些年,一直从不在人面前示弱,一点也看不出他有过困苦,有过气馁,有过沮丧的时候。

姨父早年参过军,至今有一张身穿军服英姿飒爽的照片,挂在他家正屋厅堂的显眼处。看了的人,无不称叹年轻时的姨父,眉毛是眉毛,鼻子是鼻子。尤其是,照片上的姨父神采飞扬,光彩照人,意气风发。姨父从没讲过他在部队的辉煌,但我总是能从他那张光鲜的照片背后想到很多。

我小时候,总能听到姨妈和母亲说到姨父,虽然话里常常有一些指责和埋怨。但我承认,她们还是一直在不断地肯定着姨父的能干。有一年,姨妈来我家里的次数明显增多,隔三差五就来,来时哭哭嘀嘀,走时悒悒不乐。我不懂,问母亲,母亲也只是哀叹一声。我预感到要出什么大事。

后来,果真听说姨父和姨妈要起诉离婚。其实,事情很简单。姨父在村医务室,有很多人常去瞧病,有老的,有少的,有男的,有女的。当然其中也有无病可瞧的,就说笑来着,也许乡里人打情骂俏有一些无拘,有一些过头。家长里短,七嘴八舌,嘀嘀咕咕,指指戳戳,一股脑儿传到姨妈的耳朵里。

有一天,姨妈气急败坏冲到村医务室,竟当着大家的面,摔了盐水瓶,骂了难听的话,让姨父下不来台。姨父气不打一处出,扇了姨妈一耳光。姨妈哪能受得了,一路哭回家,向爹娘告状,向三个兄弟告状,向两个姐妹告状,向娘家一屋一屋的人告状。这还了得,一大家子人,簇拥而来,浩浩荡荡,兴师问罪。承认错误不算,还要写出保证,一二三,三二一,话里硝烟,掌心煎蛋,眼光如箭,板上钉钉。

当时,姨父哭脸换作笑脸待,姨妈却不肯轻易宽恕他。姨妈条条在理,娘家人个个出来呵斥指责。姨父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紫一阵,黑一阵,一阵比一阵难看,一会儿比一会儿委屈。姨父终是没作声,一天一夜受斥挨骂,还要做饭做菜,摆酒递烟,端茶端水。大家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也看不出他是有气还是无气,当然更看不出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一夜之后,一觉醒来,按说太平无事,万里无云。俗话不是说:天上下雨地下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床头打架床尾和,夫妻没有隔夜仇。夫妻相骂打架,吵吵闹闹,流水不断,生活如斯,太阳照样一天一天升起。

太阳一天一天升起,照样还得过;一口锅里呷饭,照样还得呷;一张床上困觉,照样还得困。第二天,送走一屋亲戚,姨父心中总算落下一块石头。他来到姨妈面前,眉笑颜开,好话、软话说个不停,无话找话。姨妈一天无话,姨父时时刻刻陪着小心,战战兢兢。姨妈一夜无事,姨父一夜无眠。第三天清早,姨父一泡尿的功夫,姨妈提起包袱,头也不回,回了娘家。

僵了整整一个月,时间好漫长。姨父那边,却是无声无响。忽一日,姨妈收到他们所在的区法庭离婚诉讼状。这一下,姨妈傻眼了,在外公外婆的敦促下赶紧回了家。

从那以后,姨妈再也没跟姨父吵过嘴,也没见姨妈跟我母亲诉苦了。姨妈跟着姨父,夫唱妇随,进进出出,恩爱如初,生活日常。姨父还是开着诊所,上上下下地跑,前前后后地忙,姨妈也是不离左右。姨父高兴,姨妈也高兴;姨父不高兴,姨妈立马心情就好不起来。姨父高兴时,不要吩咐,姨妈会温一壶米酒端到姨父面前,看着姨父有滋有味地喝着小酒,哼着小调。也怪,自那以后,姨父也好像收了心一样,稳重老成了,也不再在诊所里开玩笑了,讲浑话了。后来,姨父还把诊所直接开到自家屋里,早晚和姨妈有说有笑。没事的时候,就忙农活,甚至还帮衬着家务。有时,一个人老半天老半天地喝着米酒,红光满面的;有时,在太阳底下陪着姨妈打打纸牌,输点小钱,还很起劲。

后来,我就有些疑问,问母亲。母亲却很是平静地说:过日子嘛,就是这样子的。他们,也是真的在过日子了。屋檐下讨生活,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一个样。

我想起奶奶说过的话:生,容易;活,容易;但生活不容易!有日子没日子,也要过日子;生活好生活差,总要讨生活。

平凡的日子如流水,一任它平平静静地流淌。古言说得好: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姨父、姨妈也是上了六十岁的人了,母亲也快七十岁了。这几年,她们亲戚间走得勤快,先是逢年过节庆生,后来天气晴好,无事也互相走走,尤其到姨父姨妈家走得更勤。常常,还歇上一两个晚上,打点小牌,都很高兴。

姨父、姨妈来我家时总是带上凯凯,看得重,不离手。凯凯是他们的孙子,长得很逗爱,也很聪明,眼珠打转转,嘴巴甜溜溜,起初并没和其他的小孩有什么两样。慢慢地觉得有些不对头,走路也走得迟,脚上无力,支撑不起来,脑壳也是竖不起来,总是全身肉肉的,抱在手上,背在背上,靠着,扶着,拖着,都是很费力气。谁的心里都明了,可是谁都不想说破:难道是个肉子?

姨父、姨妈就带着凯凯到处走,满世界里打探。去县城,跑市里,上省城,只要听到哪里有良医,想尽一切办法,天远地远去寻。咨询,再咨询;检查,再检查;化验,再化验;吃药,再吃药;理疗,再理疗……什么法子,都使尽了。无法,还是无法。终是,回天无力,哭天不应,入地也无门。

起初,姨父、姨妈焦急,痛苦,悲愤,绝望……后来,他们也逐步逐步地没有那么急那么痛那么无望了。慢慢地,他们也还是该吃时吃,该睡时睡,该打牌时打牌,该笑时也还是笑,尽管有些苦笑。他们也还是照常带着凯凯,喂他吃,给他穿,该让他上学还让他上学,该让他光鲜还让他光鲜,该让他阳光还让他阳光。姨父每天起早去送,送到教室里,给孙儿一个瓶子,那是预备给孙儿小便用的。中午时,姨父又要去到学校里,帮凯凯送饭送菜。凯凯也真是聪明,整日趴在课桌上,不声不响,也不喝水,他是怕一喝水,管不住自己,又要尿尿,又会坏事。

凯凯在小学几年,成绩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后来,凯凯再也不肯去上学了,是自己的双腿愈来愈细了,愈来愈细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上身的重量。当然,最为重要的是凯凯自己不能忍受同学们怪怪的眼光。有一次,一个使坏的同学打翻了他尿尿的瓶子,那股臊气令全班人都捂着鼻子,一起用怪怪的眼光看着他。凯凯觉得自己再也支撑不住了,他第一次回来向姨父、姨妈哭了,哭得很伤心,哭得姨父、姨妈也哭了。哭了的凯凯,再也不去上学了。

不上学的凯凯却是异常地聪明,讲话做事,大人一般。他说他自己是一条肉虫,他没有爸妈;他说他自己是一条肉虫,见不得阳光呢;他说他自己是一条肉虫,是来家里蛀米蛀木的;他来世上是来折腾爷爷奶奶的,他来世上是来收账的,是真的,他不愿。凯凯还说,他常在梦里梦见一条小毛虫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缓慢地爬行着……

姨父、姨妈吃惊地看着自己一夜之间长大的孙儿。他们都和我母亲说,他们也总是在梦中梦到,自己的饭碗里有一条白白的肉虫。母亲说,这是前世的账,今生的单呢。

从此,姨父、姨妈就像真认账了一样,处之泰然,没事儿似的,把凯凯当成老天赐给他们的一般,无怨无恨,不悲不苦,平常以对。

凯凯每天起了床,就呆在电脑旁,在虚拟的世界里过得像模像样,运行自如。凯凯懂得太多,上天下地,古今中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在现实的世界里,凯凯总是行动艰难,像一条在屋檐下蠕动的小倮虫。

小锋是凯凯的父亲,却完全没尽过父亲的责任,他一个人总是满世界里晃荡。姨父小时候对他是看得很紧的,管得很严的,就连小锋结了婚,姨父也是不松手,什么事都想管,什么事都要管,管小孩子一般。

但事与愿违,小锋并不听,也让姨父插手不了。首先,是姨父想把他的手艺传给儿子,儿子却不屑,说姨父治一个伤风感冒,太小儿科了,不像一个大男人干的事业。他说男人要闯就要闯出一番新天地,不能让人小看了。姨父拗不过,也只得随小锋去乡街上开电器修理店。后来,姨父又张罗着给儿子找对象,看了十多家,一个都不满意。然而,有一年过大年时,小锋带回一个女的,径直说怀上了宝宝,马上就得结婚。

结就结吧,姨父、姨妈也没办法。好在是娶儿媳妇,又马上要添孙儿,一屋子欢天喜地的,风风火火,置办东西,张灯结彩,喜庆吉祥。结婚没几天,要么爱得死去活来,要么打得鸡飞狗跳,但姨父、姨妈是不能管不能问了,一门心思只想早一点抱上孙子。现如今,小两口什么事都是新潮的。也许,吵一阵,闹一阵,就会过去了。有一天,两口子吵了架,儿媳妇竟把小孩子打掉了,然后就回了娘家。

小锋也不听父母的劝,去接媳妇回家。小锋媳妇一回去,就是个把月。后来,姨父、姨妈腆着老脸去把儿媳妇接回了家,放在家里捂着暖着供着。再后来,就有了凯凯。

小锋和媳妇,有时十天半月见不上一面,有时一整天一整天地窝在卧室里,不出房门半步,好像密谋什么似的。他们从不管家里田里土里的大事,也不管油盐酱醋的小事。当然,更不顾及父母的眼光和凯凯的哭闹。也许,正是这样,凯凯在他们面前从不哭闹,也从无笑脸,像见了生人一般。

小锋在镇上的日子,也是时好时坏。有时赚了一把钱,就去胡喝海吃,乱折腾,打牌赌钱,呼朋唤友,上歌厅,逗站街女子……完全不着调,终日不着家,浪荡公子一个。姨父在家翻修房子,也没见着小锋的人影。

小锋的妻子听见有风声,就去镇街上找他、等他。有一回,等了三天,修理店门紧闭,人影全无。有一回,找上门去,店门开了,开门的却是一个女子,还是不见小锋。两个女人较上劲,小锋却消失了一般。

有了这回事后,店是开不成了。小锋说自己要去县城找朋友,一起合伙包网络公司的线路,一个大男人不能窝在家里,要干就干大事,要挣就挣大钱。

按说,承包安装网络线路,是很挣钱的。却有很多人来姨父家上门收账,个个上门拿着欠条,白纸黑字,不容姨父不认账。有几次,姨父没钱,气势汹汹的两三拨人还拉走了姨父装修新房要用的铝合金门窗。

后来,我母亲跟我说起小锋时很生气。她说,这个小锋钱是挣着的,钱流水一样,打牌赌博很凶,又在外面养着女人,根本是条寄生虫。凯凯呢,也是你姨父、姨妈养着,还要帮他还账,做孽呢。

有一天,姨父打我电话,说想请我找个熟人,要打一场官司。我听不清楚,在电话里喔喔喔地应着。不几天,姨父又亲自来到我家里,说为什么要打这场官司,是要赢一个道理!一听,就让我很是震惊。

姨父说,凯凯快十岁了,小锋一个子儿没出,不管不问,小锋老婆也去广州打工了,去了五六年也是杳无音讯,一个电话也不打回来。凯凯说他的妈妈早死了,说他的爸爸也是半死不活的,说他自己更是生不如死。姨父、姨妈每每说起小锋就来气,说起凯凯就心痛。

凯凯有一天跟爷爷奶奶说,要他们去为他打官司,为他讨回个公道,要找小锋和小锋的老婆要抚养费。爷爷奶奶起初不肯去打这个官司,凯凯就不吃不喝,惹得爷爷奶奶和凯凯三个人抱头痛哭。

我听完后,对小锋生气,对小锋的老婆也很是生气。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这样不闻不问,没道理,心真狠。我满口答应姨父,去司法局打听,说可以申请司法援助。然后请律师,调查,取证,起诉,一路程序,一路找人。最后的结果,令人气短,法官说找不着凯凯的娘,难以落实抚养费。

这事,就这样一直悬着,我的心也一直悬着。

姨父、姨妈先前一阵还是很上劲,后来也不再催不再问了,到后来说也懒得说了。姨父、姨妈还是一直带着凯凯,跟往日没有两样。凯凯也好像知道什么似的,后来也再不提打官司的事了,一天到晚也很少讲话。

姨父跟我说,凯凯行走起来,只能艰难地蠕动着。姨妈也心痛地自言自语:凯凯走起路,硬是不要人管,总是吃力地向前蠕动,经常会扑倒在地上。

我看着他们,分明看到他们的老眼里有混浊的泪水。

有一天,姨父、姨妈又带着凯凯来到母亲家里。向来不关心别人的我的儿子对我说,凯凯变了一个人似的。我说,怎么了?他说,凯凯很可怜,很消极,很无助。我一惊,知道凯凯这是没有父爱和母爱的原因,更是前路无望的悲观和绝望。尽管在网上也有自己虚拟的世界,尽管还有爷爷奶奶的爱,这显然是不够的。

我想到,小时候小伙伴们常爱养蚕虫,肉肉的蚕虫在温暖的纸盒子里,晒着太阳,沙沙沙地蚕食着桑叶,一下一大片,一下一大片。我想到了肉肉的蚕虫,我也想到眼前肉肉的凯凯。我把眼睛移向窗外,窗外也是一片慵懒的阳光。

姨父、姨妈这次很气愤,比这么多年小锋和他们的儿媳妇对凯凯的不管不问还气愤,他们气愤的是小锋的妻子他们的儿媳妇凯凯的妈妈,在外边太不像话了,跟了人家怀了别人的种,一个大肚子挺着,在院子里溜达,晒着太阳,悠闲地吐着瓜子壳,跟另一个大男人过着像模像样的家庭生活。我说:是不是看错了?她还没离婚,这个是要犯重婚罪的。

姨父、姨妈说得有鼻子有眼,说他们院子里的人都看到了,在离这儿也不过20多公里的一个小院子。他们把这事告诉小锋,小锋却不声不响,不恼,也不怨,无事人一般。姨父、姨妈忍不过,去寻了三次。第一次,人是见着了,那隆起的大肚子也见着了,那另一个有模有样的家也见着了。那个女人却像不认识他们似的,视而不见。第二次,带了凯凯去了,尽管凯凯在门外声嘶力竭地哭喊,那家四门紧闭,屋内静寂得可怕。凯凯靠在木门上,蠕动着,哭喊着,慵懒的阳光是那样的毫无道理,这世界是那样的毫无道理。

姨父、姨妈守了一下午,又守了一晚上,守得那片慵懒的阳光毫无生趣,阳光也躲进夜的黑里睡了,守得夜的村庄睡了又醒了,守得这村庄也害了羞。凯凯再也不肯守了,他一个人走在前头,一点儿一点儿向前,艰难地蠕动着。他两手空空。他无声无息。他头也不回。他扑倒在地。他双手撑地。他往前蠕动。

露水湿了凯凯的眼,尘土沾满了他全身,无情的拒绝再一次折断他受伤的翅膀。

这一切,星星知道,月亮知道,大地知道。

姨妈忍不住,又一个人偷偷地去了一次,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包括那个家的所有人都消失了,消失得天地无语。

这个世界,这个尘世,消失竟成了一种生活常态,令人不解。但是,尽管消失,就能消失得了吗?!消失是一种逃避,是一种背叛,是一种悲哀,是一种痛,消失更是一种存在。我对消失的理解,常常令我茫然,让我无奈,落入无底的空洞和无望的虚渺。

就这样,消失了;就这样,也消失不了。我看着凯凯,大家看着凯凯,总想起他的妈妈,还有凯凯的前路。凯凯,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卑微渺小得如一只小虫子。他一只小虫子一样,在屋檐下艰难地蠕动着,蠕动在我们的面前……

小锋再钱紧,甚至被人逼债,也从不会跟我伸手的。有一次,却亲自跟我打了电话,他说要我帮他找一本《辞海》,那时我极为吃惊。我正忙着开会讲话,以为是听错了,喔喔喔地应着。刚放下电话,姨妈又打来电话,说的还是这事,说小锋要的辞典,要我帮他尽快搞到手。我还是不相信,脑子里转不过弯来,一阵乱。晚上回到家,跟母亲和妻子说起这事,我说奇了怪了,小锋是不是吃错药了,要本辞典干什么?

母亲估计是先晓得了,说你给他弄一本就是了,他有用呢。还说,小锋这回可能是真收心了,他铁定了要呆在家里了,再也不去外面飞了,再也不会不着调了。飞了这么多年,他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他找不着回家的路,他忘记了家的模样了。母亲说,小锋现在在村子里加入了一个红白喜事礼仪班子,班子里就数他年轻些,就数他文化水平高些。小锋觉得自己得耍点笔杆子,得让人知道他不是酒囊饭袋废物一个。

母亲说,小锋在红白喜事礼仪班子里忙,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不过你姨父、姨妈说看出来小锋至少是踏实了,实诚了,着调了,顾家了。姨父、姨妈说,小锋终究是上路了!小锋总算像个平常人一样了!我知道,他们很高兴的,就像看见凯凯那样艰难地蠕动着向前,他们心里也总是有一番期待。

小锋上路了,行走在生活的乡路上,艰难地蠕动着前行,这一直都是他们想看到的。人挪活,树挪死,就是这个道理啊。

母亲说,小锋总算懂事了。我知道,母亲说的懂事,说是小锋真的懂得过日子了。

每年正月初二,小锋都要去舅舅家拜年,比我们还去得早些。小锋有一次,还跟我说,父母年岁都大了,他不能不孝呢;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怔怔地看着他,看不见他的眼睛里到底有什么欲望。

有一年正月,我去姨父、姨妈家拜年,竟意外发现小锋的卧室门虚掩着,里面有一个怀孕的女人。不过,那女人一直没出来和我们见面,吃饭的时候也是小锋盛了饭进去。

后来,母亲告诉我,那个隆起大肚皮的女人,是小锋带回来的,怀的是小锋的种,给他们家接后的。我很是疑惑,说:这怎么能行呢?小锋又没离婚,这是要犯法的。还有,不是有凯凯吗?母亲不管我,说,关键是你姨父、姨妈家没有接上后呢!凯凯吗,只是一条小毛虫!

我知道,小锋家只有小锋一根独苗,小锋的老婆也跟人跑了。但再怎么说,那样不扯清楚,又这样扯不清楚,要不得。哪料,姨妈说:她(小锋的老婆)做得初一,我们做不得十五吗?!

我愕然。我把眼光移向这个纷繁复杂的尘世,尘世的中央是团团缠绕摇晃的世俗的水藻。

一年后,姨父、姨妈又来母亲家,没有背着凯凯了,抱着亲着的是一个红扑扑嫩嫩胖胖的宝贝蛋。父亲、母亲、舅舅、舅妈、姐姐、妹妹、我的妻子,大家都喜欢得不得了,轮流抱着。那天,在酒桌上,姨父酒喝得尽兴,不时地说起自己刚出生不久的孙子。我陪着姨父喝酒,却高兴不起来,心里有股酸酸涩涩的感觉。

我想到凯凯,想到凯凯那艰难地向前蠕动着的身影。

隆冬的夜里,隐隐约约地,我听到有一些虫子在叫,自是别有一番滋味。同时,总是那么真切地感觉到,在自己的天地里忽然会有了那么一只孤鸟,扑愣愣在飞在夜的天穹上。还有,发觉暗夜里那孤独的灯光,是那样的凄凉和寒冷。这一切,我不知道是臆想还是现实?我缩了缩脖子,加快了脚步,行走在夜的风雨里,行走在夜的茫茫世界里。猛然,我清晰地记起白居易的《冬夜闻虫》:“虫声冬思苦于秋,不解愁人闻亦愁。我是老翁听不畏,少年莫听白君头。”于是,自是一番感慨万千,浮想联翩。

想想,人与虫,其实没什么两样,看似微不足道,不值一提,却比强大得多的恐龙家族能幸存久远,安之若素,淡然处之。真正看来,许多生物貌似强大,其实不堪一击。真正的强大,是内心的强大;真正的日子,是内心平静的日子。我看到有一首诗是这样写着:“在一个村子里,人可以出走/树不会移动/在一座城市里,人可以搬家/虫子更恋故土//人走着走着,就摔倒了/更多的伤口不能愈合/虫子爬着爬着,就睡着了/更多的梦可以延续//在虫子的眼睛里/死是很平常的事/通常,虫子的死亡会采用一种很舒服的仰面朝天的样子……”这首诗也许有些过于写实,但还是真真切切深深地触动了我,让我似有所悟,不能忘怀。

我在虫的世界里,虫在我的脑海里。

你是凡尘中的一粒沙,我如万千生物中的一只小虫子。

平常人,平常心;平常的生活,平常过。

假如我是一只小虫子,我多么渴望能够看到每年春天的美丽。

冬夜里喝酒。暗夜里行路。天地中蠕动……

我竟然无由地乱想,想乱,天马行空的感觉让我不能自已。

我还能说什么?我又能说什么呢?我是谁?谁是我?

我是一条毛毛虫。在这个茫茫尘世里,我和太多太多的小人物一样:记忆太多了,生命太苦了,现实太冷了。

我在冬夜里温了一壶米酒。我带着我的肉身走进了春天。

春天的花草,树木,阳光,露水,黄黄的油菜花,还有月亮的圆,大地的风跑,癫狂的野狗,嗡嗡的蝴蝶和发酵的情愫……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逼近这个世界,纠缠着这个肉身的世界。

一条肉身的虫,一个卑微的人,都是这个尘世中的一个细胞。细胞虽小,但力量无穷。我们知道,爱和温暖,就是源源不断感动细胞的力量。就像春天,不安的春天,长满乡村,石头们也在生长。

这些天,我在冬阳下的老屋里安静地读着一册黄卷,忽然感觉自己的心情沉静了许多。

古人用“虫”泛指一切动物,并把虫分为五类:“禽为羽虫,兽为毛虫,龟为甲虫,鱼为鳞虫,人为倮虫”(西汉《大戴礼记》)。这就说明了,在动物生命里首先诞生的是鳞虫,鳞虫也就是水生族动物,其次是羽虫,其次是毛虫,其次是甲虫,最后是倮虫。人就是一种倮虫。故《黄帝内经》曰:“故厥阴司天,毛虫静,羽虫育,介虫不成;在泉,毛虫育,倮虫耗,羽虫不育。”

知道了人为倮虫,从生物性上去看每一个人,一切都会看得明了些。所以,属木的毛虫、属火的羽虫、属土的倮虫、属金的介虫、属水的鳞虫,他们都有自己的脾性,都有自己的天命。这一切,此天地之道,生化之常也。

人其实就是一个皮囊,皮多毛少,由大大小小的气囊鼓起。中年之后,终于明白:贮五谷之精气,存天地之正气,多和气,少怨气,丢废气,去病气,有血气,当阳气,方能鼓气、不泄气。同时,倮虫属土,更要常接地气。

在这个社会上,要跳出自己看自己,不能因雕虫小技而自满,不能因鸡虫得失而计较,更不能做应声虫,不能蝇营蚁附、白蚁争穴,要有破茧成蝶、春蚕到死丝方尽的勇气和豪迈……自己时刻要有一份清醒和自足:百足之虫,断而不蹶,死而不僵。虫鱼之学,当成大学而思之。有道是:虫言鸟迹,虫叶成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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