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知泥

一

亭在，横竖不说一句话。小麻雀去哪了，小蜜蜂去哪了？红蜻蜓，也不见了踪影。离亭只三步的细竹，在亭的左侧，突然瘦了。通向亭的石径，不足十米，在亭的右侧，一夜之间，窄了，漫长了。亭上的天空，时而乌青，时而亮白。唯一的一朵云，也去了远方。亭前的桂树，比两个人还高，昨夜，落下十二片叶，现在，还躺在草尖上，似睡非睡。还有十二片叶，仍垂悬细枝，像熬红的眼珠，又像还在滴血。亭内的，仅是我的影子或躯壳。魂，正游离或流浪在壳外和亭外。

二

那个晚上，你走过一条长长的街道，便融入了树色与月色。有一片月光，飘落在你的脸上。你娇羞如树丛里的一朵花。我在你走过的长街上，感觉一缕月光，暖背。我回望时，看到第一棵树，在路灯的辉光下，情绪激动。叶子的微笑，饱含墨绿或黛青的泪水。我猜想，你在树林的深处，一定也在回望。如风的回望，触动了寂静的树。颤动，或者激动的叶子，或许是树，再也掩藏不了的心情。长街不静。晚归的人，南来北往。出租车，南来北往。没有人声，没有鸣音。在长街上走着，风，掀动。心潮起伏。

三

还是那个月亮，已穿过白莲花般的云。似乎，正在努力向我靠近。亭的周围，夜色难静。舞池里的水，依然在沸腾。晚风中的树，按捺不住。黛黑的叶，蠢蠢欲动，欲言又止。唯亭，停靠于夜色。夜色和风，穿亭而过。亭的躯壳，依然，纹丝不动。但是，亭的中心，难以平静。月，似乎挂于疏桐了。今晚的月，感觉特圆。再过一会，也许月，就在疏桐，浓密的月之中了。风，有些微凉。

四

沿岸顺流而行，这是我们抉择不了改变不了的事实和方向。那些坚持下去的理由，就在前方的驿站。不知道有些期待的事物，到底距离现在多远。更无法确定，它们是否仍在或已偏离我的航线。水与时光的源头，在背后无限遥远的地方。有时，欲转身，歇脚，然后，在岸边的草丛上，捡一块石头，坐下。听流动和逝去的声音，看来时的路上，仍然云遮雾障，是又只似，存在又虚无。想一想，身后的遥不可及和缥缈，笼罩着多少层的云和雾。再次转身，继续沿岸顺流而行。真的有些茫然。因为我们的眼睛，除了沿岸的风景，对于前方，实在看不了多远，也实在看不见什么。只有我们不能抉择和歇止的心，仍将随时光和水，一路跳动，一路跳跃。哪还能够固执地想那么丰富和复杂。即使前方，山高，水长。

五

四十六年前，在张家大院，五月的两片绿叶，为我剪断了脐带。睁开的第一眼，便与黎明的第一缕光对接。这肯定不是我的记忆。当我开始明白一点点事儿的时候，母亲的回忆和叙述，越来越清晰。后来读书了，我会写一个叫做“救命稻草”的词了。再后来，我在一本叫做《诗神》的诗歌月刊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了。我在一首诗里，读到了关于黎明的第一缕光的诗句。那是十分洁净、明亮，又温暖的文字。又让我想到了“救命稻草”这个词。我的命，是母亲赐予的。四十六年后，母亲满头白发，身体瘦削，不就是维系与呵护我生命的，那一根稻草吗？不！不是稻草！四十六年来，我生活在母亲的生命里，我成长在母爱的大诗中。这大诗，这母爱，让我懂得了黎明第一缕光的涵义，更让我懂得了自己的生命和母亲的血脉相依。在母爱里，我永远只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在大诗中，我和我们的情，像陈酿，一天更比一天，醇香浓郁。

六

余震，波及至梦，就在凌晨四点。很多似曾相识的人，在一个巨大的洞穴里，游玩。突然，山摇地动。那些似曾相识的人，纷纷奔向洞口，逃出了洞口。洞，只有容身大小了。只有我，尚在洞中。整座山的重量，压在我身上。山和地，剧烈地抖动。山和地，共同挤压我。我身子的一半，在洞外。洞外，到处是奔跑的身影，叫声，哭声，响成一片。突然，一声巨响，洞中，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拱破了洞。就在这瞬间，另一股巨大的推动力，将我推出洞外。在一片开阔敞亮的平地，我平安着陆。先前那些似曾相识的人，全都聚集在那里。人山人海，但很平静。就像大潮，刚刚退去。醒来时，手心里还有一点点潮湿的冷汗。

七

倚着亭柱，一片树的浓阴，胜似翡冷翠的清泉。五月，在亭外流淌。流淌的，还有桂花和玉兰的香。溪水之上的石桥，横跨于你，橫跨于我。我的目光，在桥上漫行，绝不吝惜，一万年的时光。等你，静静悄悄地来。就像一叶轻舟，荡过我的湖面。园外，行色匆忙，如过往的浮云。这与我无关，也与你无关。你总是如红蜻蜓一样，踏着一片叶而至，踏着一滴水而至。就像五月湿湿润润的光，涨满溪涧，漫上桥面。桂香，玉兰香，像一尾尾红鳞，悠然地游向亭，游入倚柱的我。

八

一百年太短，我会只争朝夕。在你必经之道上，我会按照你的心路，选址并建造一座庄园。常年鲜花盛开，四时小桥流水。红云路过，也会到我们的亭，小憩和小饮。白鹭临水而居，花蝶环柱而舞。黄鹂的歌声，不绝于林。你乘清风入园。园方数里，任你信步，遐想。我知道，最美的风景，你没有釆摘，而是收藏在心境。浓密的枝叶，难以掩形的花朵，都是你的心情和笑容。如朵朵山茶，浸于我湖，浸于我池，浸于我心。浓与淡，总相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