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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长大要像谁 /(外一篇)

2014-08-15黄亚洲

四川文学 2014年21期
关键词:滑梯柬埔寨作家

黄亚洲

几乎每天都路过那爿食品店,也必定每次都进去拉开冰柜抓一支巧克力冰淇淋,两美元九角九分,折合人民币十八块,贵是贵一点,味道好,谁叫美国人的奶油和巧克力都做得那么地道,不予掺假。

收银员是个少妇,柬埔寨人,会广东腔的华语,第一次看我指指点点张口结舌时就教了我一句英语:“我不会说英语。”这句话我后来在很多场合下都使用过,屡试不爽,老美每次都会以微笑和谅解的目光,外加一丝怜悯。

买冰淇淋次数多了,就攀谈起来,问我来美国干什么,我就说起我的外孙柬禾与外孙女雨禾,她于是也说起她的儿子,说两岁了,准备等儿子十岁时,把他带回柬埔寨去生活。我表示讶异,说你们既然在美国住下了,为什么还要回去,这里毕竟是现代生活,圣何塞就像个大花园,这么优越,难道柬埔寨比这里好?她摇摇头,说这里的孩子太独立了,长大后不听大人话,不会孝顺,十八岁以后要管也不能管他了,如果学坏了,好好一个儿子不就白生了?

后来我啃着冰淇淋走在不见一个行人的鲜花盛开的街上,心里一直在琢磨这个柬埔寨女人的忧心事。她真是说出了一个天大的问题,儿子白生还不是天大之事?尤其是我们东半球的人,视子孙为命根,人活着不就是为了后代?动植物都如此,何况乎人?所以儿子白生的危险,肯定就高过一切,柬埔寨绝对比美国好了。

孩子在美国的地位据说比什么地方都高,美国的家庭都是把孩子当朋友一样对待的,或者说当大人一样对待的,年纪很小的时候就“认真征求对方意见”,不会勉强对方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不像我们十八岁以后了还是家长口令式管理。

那天在家门口的儿童游戏场上,柬禾雨禾争起来了,雨禾一下子就哇哇大哭,说哥哥欺负她,我也随之呵斥了几句,这一来,附近带孩子游乐的老美们仿佛嗅到了什么一样都齐刷刷探视过来,他们是听不得儿童大声哭的,吓得我赶紧把雨禾抱起来哄,不给人以“大人打小孩”的印象。因为我听人说过,老美最爱管有关小孩的闲事,只要发现有“大人打小孩”,立马会有人打“911”,然后警车与警察就会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突然出现在你面前。

美国的城市与郊区遍布儿童游戏场,马路上只要走一段就可见一簇簇的滑梯与秋千,加上一块一块的大草坪与草坪上起起落落的乌鸦,一到黄昏,全城的滑梯上秋千上都是孩童的笑声。印度老人还会把他童话般的小屋叮叮当当地踩来,将一支支甜蜜的冰淇淋送入孩子们的欢呼。一个美籍华人告诉我,美国是孩子的天堂这话是不假的。

有一件小事也曾吓我一跳。那天晚饭后我照例带柬禾雨禾去门外的儿童游戏场玩,也照例玩那个自己发明的“抓海盗”追逐游戏,我们在各类滑梯上窜上窜下,用手势比划着枪互相射击,然后互相装着中弹倒地的样子,然后又奔跑。这时候一个皮肤白白眼睛圆圆的美国小男孩自动参加进来,他顶多四五岁的样子,也在我跟前躲来躲去,滑梯里窜进窜出,而且他装着中弹的样子比柬禾、雨禾都专业,每次都作连续中弹的模样,身子后倾,一连串的抖颤,极为逼真,估计都是电视教育的结果。那位管他的母亲,就在附近晃荡,任孩子吼叫着奔跑着。而使我惊骇的是,在奔跑了几大圈之后,我忽然发现这个四五岁的孩子竟然是打着石膏的,一只粗粗的雪白的手臂弯在胸前,我起先还以为他弯着手是装握枪的姿势,谁知是个伤员。我赶紧停止了“抓海盗”,带着柬禾、雨禾走了,与一脸委屈与惋惜的美国小男孩互道拜拜。我后来想,她母亲也真舍得啊,敢让这么个年岁的小伤员玩得那么激烈,要是在滑梯上或者在泥地上再扑面一跤,二次骨折怎么办?如果是换作一个骨折的五岁中国孩子,还不乖乖坐在家中养伤,还少不了大人每天的数落、总结、教训、吓唬,这美国大人怎么就管不住美国孩子呢,还敢微笑着目送石膏孩子疯跑呢?

我很相信美国家庭只管孩子到十八岁的社会习俗,自小就尊重到如此程度了,还何谈十八岁以后的教育,那时候的教育就全归了社会了,社会塑造孩子什么,孩子就是什么。孩子不是你家的了,是社会的了,孩子也不必像你,而是像社会了,社会需要他是怎么角色,他就是什么角色了。再说,那时候,孩子也根本不在你身边了,早就天南海北了,你喊都喊不应了,而且美国没有中国的春节、春晚、春运一说,没有“常回家看看”的纽带,你拿你的孩子怎么办呢?再如果你的孩子缺乏自制力,与不良社会搅在一起,那就是那个柬埔寨女人最为害怕的“坏孩子”前景了,所以她必得要把她的儿子带回柬埔寨去“茁壮成长”,她认真地对我说:“我还要等七年。”我说:“应该是八年。”她坚定地说:“七年。”我于是估计他的儿子其实今年已经接近三岁了。

我没有去过柬埔寨,但我知道那是个纯洁的佛教国度,九成半的国民皈依了释迦牟尼,近代虽有过一次腥风血雨的中国“文革”式的浩劫,但传统文化的底子仍是深厚的,我相信这位柬埔寨女人的儿子长大后,一定是个孝顺的顾家的孩子,在双亲晚年的时候还能守在身边倒水递茶嘘寒问暖,绝不会“白养”,而且我还进一步相信,这位在十岁之时回到祖国的孩子,一直会感谢父母当年的决策,甚至还会以同样认真的态度,决定自己孩子的抚养地。因为东方人有东方人的信仰,这种信仰不关乎宗教,关乎血液。

现在有一种分析信仰的说法,称作:“欧美发达国家,最宏伟的建筑主要是教堂,因为那里存放着他们的信仰——博爱、自由、平等;日本,最奢华的建筑主要是学校,因为那里存放着他们的信仰——知识、技术、进取;中国,最宏伟的建筑主要是政府大楼、银行,因为那里存放着他们的信仰——金钱、权力、傲慢。”这话有一定的振聋发聩之理,但也不全面,有些事是文化深处的事,是血液里的事。

我曾经问过女儿,你这么积极地把一双儿女安排在美国过夏令营,你考虑过移民的事吗?因为我的亲家母就在北京一家移民机构做事,还是个头,每天的活儿就是研究如何多快好省地把同胞送出国门占领世界,她的子女要出国那绝对不是难事。而我的女儿对我的回答是,不考虑,我们就做中国人。柬禾、雨禾马上鹦鹉学舌说:“我们就做中国人!”这当然好,做中国人也没有什么不好;我又试探着问,北京水不好,空气里有沙子还有PM2.5,实在不适合居住,考虑过到南方城市工作吗?女儿说宁可少活五年只要这辈子活得充实活得精彩就足够了。她这么回答我也就无话可说了,这是个人生观问题。我知道女儿目前忙得红火,只要她高兴就行了。

实际上,人在哪儿高兴哪儿就是天堂。

我客居美国西海岸已一月有余,天色明净,阳光清风,面朝大海,鲜花盛开,但我也知道,我的子孙后代肯定是要在北京的PM2.5里繁衍了,而且据专家说环境治理再快起码也要有四五十年的时间,这还是乐观估计,那就让我高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吧,我还有其他什么歌子可唱吗,再想想,孩子总归是成长在东方了,像谁是谁吧,可能也会有那个柬埔寨女人所讲的种种好处,那就知足了。

女儿的写作与快乐

在我女儿读大学的时候,我曾经写过一篇短文,谈谈我对女儿学习写作的一种态度,文章是这样写的:

我女儿大起来不会当作家或者编剧,这是我多年的估计。因为她写东西,基本上是靠逼的。你说呢,出游一趟,连跑几国,笑也笑了,买也买了,吹也吹了,就是不会想到动笔写点什么。若不是我照例扮红脸严厉地讲一番道理(并不光是心疼出国旅游费),她是不会主动写下任何文字的。

“好好好,我写我写。”她这样说,然后一下子从上海寄回来五篇。我妻子读了后,对我大嚷:“比你写得好。”

我女儿上网、买手机、读书之余,总是想到哪儿打打工(兼玩玩),甚至于客串影视剧小角色,悄悄报名“选美”,对于这些“酷”她都乐此不疲,心向往之,而动笔写文章这种苦差使,绞脑汁的事,没有扮红脸的人在一旁叱责,她不干。

这不是作家应有的品性。作家的青少年大约都不是这样的。

虽说她近几年发表了不少散文,最近《萌芽》第五期上又是一篇,题目被编辑改为《旅途上五个可爱的家伙》。其实题目不标明可爱整篇东西也很可爱,这是我后来的读后感。“我自己投稿的!”从上海打来的电话很得意,“我可不认识任何编辑,我也没说自己是你女儿,我就是个普通大学生!”

其实我也不奢望她成为作家。女儿说过,生活就是为了快活。这话有点尼采的味道。说到底她快活了我也快活。世界上最快活的决不是作家,最忧愁的倒可能是。作家的自杀比例相对高一点,东半球与西半球全是。

关键是她没有压力,她现在感受到的压力那不叫压力。

在以后的日子里,如若生活或时代取代父亲给她“扮红脸”了,她真正感受到什么叫“酷”了,她倒也许会在写文章之中寻找出“快活”来,“生活就是为快活”到那时会解读出多重意义。

但是我仍旧不奢望或者说不希望她当作家。我只希望时代不要太酷,女儿能保持平常心,按时玩她的年龄,快活一生。

女儿后来大学毕业,去莫斯科大学读研了,回国以后在北京工作了,现在专做影视剧的策划、编辑、引进、发行、制作之类。她先是在中央电视台的一个直属企业当“国内部副主任”,几年后就来电话“通知”我她要“下海”,我说好端端下什么海,但她还是投身于一家民营企业去当什么“总监”,近来频频代表这家企业在各地的颁奖会上领奖,许多七七八八的奖杯砸到他们的电视剧《悬崖》和《北京爱情故事》上,她飞来飞去致答谢词,忙得不亦乐乎,我打电话去她经常是拒接,说“现在不要来电话,没时间听”,而后她的来电中喉咙十有八九是沙哑的。

她果然没有成为作家,现在文章也写得少了,只写策划书之类,她只是跟作家、编剧打交道,做他们的“星探”,跟他们签约。她当然一直不跟我签约,嫌我老套,只晓得“主旋律”,而且把“主旋律”也弹拨得音色单调,这当然使我惭愧,知道自己离人民大众的需要很远了。

其实女儿最终不成为作家我也是很高兴的,尽管她自小对文字的感悟力不低。我觉得,只要她自己快活就行了,她喉咙沙哑着并快活着,这也是一种不坏的生活方式。她的“下海”完全是自找的,她在电话里对我说“我都三十了我可不愿意就这么安安逸逸一辈子”,所以她跳下去了,我知道她是在找自己的快乐。

说实话,一个人,也就这么几十年。

再说实话,我当我的作家也很快活,老套着并快活着。我按照自己的思路虚无缥缈地摸索着中国的历史风云,尽管这一过程经常伴随忧愁、惊愕、拍案,但也快活着。我跟历史签约,用我老花的视力一句一句解读它们。

所以,做不做作家都是可以快活的,只要有一颗主动寻找快活的心,哪怕喉咙沙哑一点,也不要紧,多备点胖大海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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