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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米地

2014-08-15莫景春

四川文学 2014年21期
关键词:玉米地叶子玉米

莫景春

夕阳西下,拖着一个长长的影子,蓬乱的头发随着山岚四处飘飞,像是一棵长得硬朗的玉米,但这棵玉米时不时弯下去拾弄拾弄,或是一两把野菜,或是细心地扶起被风吹倒的玉米;布满皱纹的脸上细汗密密渗出,粘满泥巴的手不时擦擦,或是挡住前额,望望太阳已经走到哪里了。这是母亲一辈子留在我心灵深处的影子,一提到母亲,脑海里便不自觉闪出这么一副样子。有时玉米长势良好,远远望去,简直分不清哪是母亲,哪是玉米,浑然地融在了一起。

家乡山多地少,到处是坑坑洼洼,沟沟坎坎。土是浮在石缝间的,根本藏不了水。一阵急促的大雨哗哗而过,四处水沟在哗哗地流。雨过天晴,那被冲刷过的山土渐黄渐硬。那满山爬的藤藤蔓蔓,只能把根深深地扎入石缝中,吸取藏在深处的水。如此坚硬贫瘠的旱地,只有顽强的玉米才能活下来。家乡的玉米地就是由这些石缝间的土连片而成的,家乡人硬是从在贫瘠的地里养活绿油油的玉米,挤出甜甜的养分,生生不息地养着一代又一代。

记得还在读书时,周末都要回家讨生活费,都要急急找到母亲。特别是快要考试的五六月,这时玉米已长得硕大肥壮,齐刷刷地站着,一棵挨着一棵,亲亲密密的,而且很有精神,没有萎靡的感觉,把偌大的一块玉米地挤得黑压压的。远远望去,像是一块巨大的翡翠,团团地窝在那里,一切都静悄悄的,玉米地像一片幽深的绿海,看不到晃动的人影,只有一棵棵安静的玉米在静默着,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站在这黑幽幽的玉米地前,不见到母亲的影子,只见整理得干干净净的地头。荒草被铲得一根不留,似乎被长势喜人的玉米吓怕了,只是畏畏缩缩地透在地坎上,不小心又被勤劳的母亲给铲除了。母亲是容不得这种无用的野草肆无忌惮地来霸占那点养料有限的土地。猖狂的草和不甘示弱的玉米在打着一场你死我活的仗,母亲在精心地呵护着她的玉米,如呵护她几个娇嫩的孩子。

此时地头堆放着一堆乱蓬蓬的草,新割的;有些还在倔强地挺着青油油的头,但有的已受不起这辣辣的阳光,无可奈何地蔫着。母亲那熟悉的粗布衣服就胡乱地卷在草堆上,旁边还挂放着一个墨绿的水壶。显然,母亲是藏在深深的玉米地里,长得这么厚实的玉米地,我孱弱的目光无法穿透。于是,我扯开嗓门就大声呼喊母亲,我相信声音穿透力更强。

夏天的阳光把声音也晒得清脆响亮,硬硬地在玉米地里穿梭,一直荡到那边山谷。山谷那边也知趣地甜甜地将喊声弹回,很有人情味的。

这声音一钻进玉米里,像是被磁铁吸收了似的,一点动静都没有;只得连连喊了几声。过了一会儿,茂密的玉米地里便传来“哗啦哗啦”的声响,只见玉米地的深处,玉米叶不断摇晃,一棵一棵地被掰开,冒出个黑黑的人影来。正是母亲,头上挂满了细碎的玉米枯黄的叶片。她的头发搅得乱蓬蓬的,一双沾满黄泥的手不断地擦拭着,原先就蜡黄的汗涔涔的脸被手上的黄泥擦得更黄了。浑身被汗水湿透了,粗布衣服还透出一层层清晰可见的盐印。母亲却满脸知足而幸福地笑着,接着便是一声柔柔的问候:“回来啦,没生活费啦。”便直直走向那堆乱草堆,拎起那皱巴巴的衣服,抖了抖,摸出几张同样皱巴巴的钱,递过来。嘴里不断嘟哝:“省着点用,你看玉米今年长势没往年好,尽管努力读书,妈会有办法的。”几句,话就没有了,便拿起那黑绿色的水壶“咕咚咕咚”地灌了一气,又用那外衣擦了擦汗,扔下一句:“外面太阳太毒了,我到玉米地里乘凉去了,你也赶快回家,帮我弄点饭菜。”边说边提着那把被磨得油亮的锄头,钻进玉米地,不一会儿就没了影子。

到玉米地里乘凉?也许是吧,玉米地外是洒了一地辣辣的阳光,玉米那密密匝匝的叶子倒是把刺眼的阳光严严地挡住了,看上去很凉爽的。可我还是心生疑虑:既然是阴凉,那每次找到母亲的时候,她为什么总是汗涔涔的?我曾经尝试着钻进玉米地,但都被母亲狠狠地赶了出来,说年纪小,肉还细嫩,玉米叶子很硬很利,怕是伤到了身子。玉米的叶子确实很锐硬,这点我们小孩是很清楚的。看看母亲的手和脸,自己的心便会隐隐作痛。母亲脸上布满了一道道深深的皱纹,还裂着一道道或长或短的疤痕,那都是锋利的玉米叶不断地在脸上划来划去留下的;手也是,瘦小枯硬得只剩一层薄薄的皮包着,还被狠心的玉米叶割着。有时候伤疤没有消失新疤又添上了,甚至有的伤口还在化脓呢。玉米叶的厉害我们是惧怕几分的,但幼稚的心灵还是很困惑:母亲怎么那么迷恋玉米地,整天在里面泡。于是,有一次趁着母亲叫我们给她送开水喝的机会,偷偷溜进了玉米地,体验了那说不出的滋味。

那时外面的阳光灿烂无比,我们像碰到一潭清水的小鱼儿,纷纷溜进了玉米地。先前那躲在玉米地边缘时的感觉真的不错:风习习地吹过,毒辣的阳光只能无奈地从旁边滑过。但越往里钻,风越来越小,而一棵棵挺拔的玉米伸出硬利的叶子,密密地拦住我们。我们小心翼翼地拨开,谁知拨开了一叶,另一叶又从背后反弹过来,狠狠地在脖子背上划了一刀,辣辣的。前面的玉米叶更是纵横交错,面对这些凶煞恶神般的叶子我们根本无法招架,不时地被它们划着,而且一丝风也没有了,像闷气罐似的,令人窒息。原来密密层层的玉米已经把风死死地挡在了外面。没走几步,我们已是满头大汗,迷蒙中,看见了玉米深处的母亲:瘦小的身子在玉米地里急切地穿梭,弓着腰,像是一棵瘦小的玉米,挥舞着锄头,给每棵玉米松土施肥,扬起的锄头把玉米叶碰得哗啦哗啦直响。原先母亲的乘凉就是这么回事!母亲为什么要骗我们?正纳闷着,只听母亲大喝一声:“谁叫你们进来的?”那有力的声音像是在骂我们做错什么事情似的,我们赶紧说送水。她像是有什么不满,叫我们放在玉米地边就行,赶快出去,叶子会伤了脸面,再说蚊虫很多,左叮右咬。我们做贼似地逃出了玉米地。

就这样,从小喝着玉米粥长大的我,却很少进玉米地。母亲只是安排一些轻便的活儿,比如说煮饭拣菜喂猪,最多也是到野外放放牛。干完这些轻松的活儿的同时,她唠叨最多的就是要我们认真看书。在她每每望着邻家孩子高高兴兴上大学时那种羡慕的眼光中,我懂得母亲的希望和期待。

山里的地浅土硬,藏不住水,尽管玉米耐旱,但若是十天半月没去浇水,再茁壮的玉米也会被活活干死。到了收获的秋季,自家的玉米地若只结上个几个瘦瘦小小的玉米棒,那样人就会饿着,猪就会饿死。所以,母亲从来不敢懈怠,除了通常的松土锄草施肥,她还时不时挑上她那两只特制的大桶,摇摇晃晃地从村头的池塘里挑上清冽的水,让那在烈日下干渴的玉米喝上几口。

其实,何止是母亲爱着她的玉米地,整个村子的乡亲们都穿梭在这山脚下,穿梭在茂密的玉米地里,与玉米叶相碰发出的“哗啦啦”声此起彼伏。

秋高了,气爽了。玉米棒长丰满了,将苞皮撑裂了,露出一排排洁白的牙齿。秋风吹来,“沙沙”作响,仿佛欢乐的笑声。但父老乡亲们仍不敢掉以轻心:秋天草枯了,树衰了,整个田野一片空荡,那些野果早被馋嘴的家伙们吃完了。山上的松鼠啦,地里的老鼠,沟边的野兔,天空飞过的雁雀,无不在打着玉米的主意。或趁月黑风高之夜,或趁秋雨绵绵之时,溜进玉米地,把那胖嘟嘟的玉米棒啃个稀巴烂。于是,大人们往玉米地里走得更勤了。夜里挑个灯在那里摇晃,吓一吓那些贪婪的小动物。同时也没日没夜地把熟了的玉米给摘了堆在地边,像是一座座金黄的小山。这时,大人们让小孩子来帮忙,高高兴兴地挑回,又匆匆忙忙放到晒谷坪上脱粒、晒干,装进一只只蛇皮袋,打成玉米粉。一锅香喷喷的玉米粥,盛满了我对家最温馨的记忆。靠着玉米,一家人的生活便过得有滋有味。

但更多的是把这些玉米拉出去卖,换回一叠或厚或薄的钱。当然,也有用来喂栏里几头肥大的猪。玉米的营养是汗水换来的,猪容易长膘,没几个月就可以出栏,又是一沓钱。家里的小孩等着交学费,父母们笑眯眯地把这些带着体温的钱给我们。

握紧手中的钱,我们自然会想到玉米地里的闷热,还有那尖利的叶子,眼眶总是潮潮的,读书便更加用功了。

玉米收完了,秋天走了。父母们并没有歇下来,他们又在那有些空荡荡的玉米地转悠转悠,又在寻思着种些什么,猛地转回家,扛来锄头,叮叮当当地干起来。山土是很硬的,又养了一夏的玉米,土质有些板结,但父母们硬是把它们给翻松,喷上些在地上刮扫起的草烧的灰,撒上些种子。没几天,这空荡荡的玉米地又绿油油地长出了些青菜呀萝卜呀,生机盎然。

春夏秋冬,父老乡亲们没有歇着,玉米地也没歇着,用汗水和玉米把一个个小孩送出玉米地,送出大山。

家乡的玉米地,是劳碌的父母们灵魂的栖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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