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现实的极端与失控的叙事──评阎连科长篇小说《炸裂志》

2014-07-22吴祥军

扬子江评论 2014年2期
关键词:阎连科寓言主义

吴祥军

现实的极端与失控的叙事──评阎连科长篇小说《炸裂志》

吴祥军

个人不能帮助也不能挽救时代,他只能表现它的失落。

——克尔凯郭尔

英国思想家霍布斯鲍姆曾以“极端的年代”来描绘和概括二十世纪的历史面貌,在他所列举的包括作家、哲学家、科学家、音乐家、史学家等在内的十二个人对于二十世纪的看法中,除却科学的进步和理想的幻灭,可怕、灾难、暴力等成为莫衷一是的痛彻体验。这种感同身受是个人化的,也是集体性的;是有着本土的狭隘的经验性,也是世界的普适性的特殊映射;是带有不可回避的过去的历史性印记,也如迷雾般笼罩在当代生活的愿景中,与当下息息相通。

在现代化的横向时间坐标上,世界的面貌在历史的纵深处已支离破碎,面目全非。深处改革大潮中的中国亦不能幸免。面对这每况愈下的情境,我们不禁要感叹,为什么在文学、文化、文明日益进展的当下,野蛮的行径和欲望的表露却愈演愈烈?深处科技时代的人们,在享受着高科技所带来的种种舒适和便捷的同时,又极易为强权政治、意识形态所控制,从而陷入一种可怕的毁灭之境。这不能不引起有担当的作家深深的忧虑和对现实的直接披露和挞伐。当然,对于现实的深切洞察和领悟,并不意味着文学只能仅仅局限于对现实的真实再现,相反,“如果文学无非是再现政治或者经济的历史,人们还不如阅读统计年鉴或者经济社会发展蓝皮书”。①现实是既定的,单一的,也是流动的,复杂的。如何在再现真实和文学叙事之间找到一种理性的平衡,正成为考量这个时代作家水准高下的重要标准。

而对于阎连科的长篇小说《炸裂志》的分析,主要也是从现实书写与小说叙事的角度来予以展开。小说讲述的是耙耧山脉的一个百人小村庄“炸裂”如何从最初的小村庄变成超级大都市的故事。阎连科以魔幻现实主义或者称之为“神实主义”的写作手法,夸张地概括了一个乡村的时代变迁,将经济发展中人们对金钱的欲望,人性和道德的沉沦,家族的爱恨情仇,历经沧桑依旧温暖的无功利的传统坚守,全都融汇在了一起,仿佛是一场视觉盛宴,其实向我们展现的是一道盛世奇观。在谈到《炸裂志》的创作时,阎连科讲道:“这是一部超越时间界定的小说。里面所有的事件都无法找到既定的时间坐标。对于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年,我们没有办法说,1980年怎么样,1990年怎么样。虽然我们有五年计划,但往往是没有效用的,我们的发展从来都是超越时间既定的。再有一个,这部小说是寓言性和现实性的大集合。我们说它是寓言性的时候,就不会用时间去理解。但我们又明显感到,小说里的故事就是中国过去的三十年。”②在现实和寓言之间,阎连科试图确立自己小说叙事的多义性和复杂性,从而实现对小说中所描述的现实的指控和鞭笞。而这种对现实的“露骨”表现,在其他作家中也有所表露。余华的《第七天》,贾平凹的《带灯》,都是对于当下现实的最“真实”的书写,且暂时不论其艺术成就如何,作者强烈介入现实的意图是十分明显的。而据此,我们依然可以看出作家的内在的现实关情怀和深沉的忧患意识。

不同的是,与其他更加倾心于现实主义的小说家相比,在小说《炸裂志》中,阎连科所描绘的“真实”是膨化了的,是变形了的,最终成为作者对现实的一种极端的想象,由此,才具有了“寓言”的性质和色彩。当然,这寓言已经不再是张炜《九月寓言》中那寓言化了的历史、现实与未来,它不仅不能为人类群体的走向提供最为生动与具体的诠释、注脚,而且陷入了欲望的泥沼中不能自拔,且大有自我毁灭之悲惨结局。这寓言空泛、乏力,预示了阎连科面对现实时所寻求改变的叙事尝试的失控和失败。正如有评论者所批评的:“当阎连科试图用其最擅长的‘神实主义’来讲述中国的‘炸裂’和‘炸裂’的奥秘时,他的认识是粗糙的,叙事是失控的。在小说中,他描述权力和性的魔力时,细节精微,令人赞叹。但在对细节之后的人物性格上,他的聚焦显然不够,太过脸谱化,故事线索也有支离破碎之感。这种失控,在小说的后半部分外明显,甚至使我一度丧失了读下去的兴趣。不客气说,这更像是一部完成度只有七分的半成品。”③的确,这种以“地方志”形式构造整个叙事框架的写作方式,是作者一种有意的尝试,还是长篇叙事能力的衰弱,实在是难以定论,而且其究竟在多大程度上体现了文学艺术的审美特质,也是值得商榷的问题。

乔治·斯坦纳在谈到当代文学的境况时,曾不无忧虑地指出:“文学现状的主要特征是‘非小说’(报告文学、历史小说、哲理散文、传记、评论)压倒了传统的虚构形式。”④不管是余华的《第七天》,还是贾平凹的《带灯》,我们都可以看出“非小说”对于正统小说文体的侵蚀和影响,碎片化、散文化、新闻化所带有的随意性,在小说叙事中经常出现。而这种随意性所带给我们阅读上的轻松感,却往往破坏了我们对于小说整体的审美感悟。最终,带给我们的不是震惊,不是震撼,而是精神的疲惫感,和阅读上的生理厌恶感。“纵观炸裂志它呈现的其实根本和任何人类世界无关而只是一颗粗俗简陋的心灵面对他所无力审视的真实世界时的癫狂,是洞穴人面对墙壁上跳动影子时的癫狂。他在癫狂中将真实世界粗暴地化约缩减成他有能力理解和抨击的影子世界,在那个影子世界里,不仅忽略了任何的善,更可怕的是,也简化了一切的恶。”⑤

作为传统的乡土社会,乡土历来是中国作家所着重表现的主题。从鲁迅、沈从文,到周立波、赵树理,到新时期诸多乡土作家的写作,无不显示了“乡土文学”所享有的地位和独有的魅力。特别是随着工业时代的到来,“乡土,一个凝固的静态的农业文明的缩影便成为思想家、艺术家关注的焦点,乡土文学也从此才真正具有了独特的意义。”⑥而在这样一个多种文化相互冲突和交融的时代,乡土小说一方面面临着种种思想和审美的挑战,一方面也表现出繁复冗杂的叙事形态。“无论从表现对象上来看:有些注重乡土社会变迁中的现实情态,有些瞩目于乡土社会的文化底色,有些侧重于对乡土社会历史形象的拆解,有些热切于危机中乡土社会的价值探求;还是从表现的方式来看:既有传统的现实主义的叙事方式,也有充满现代派精神的寓言象征化的叙事方式,既有充满自由度的切割叠合叙事,也有散文化的散点透视式的叙事等等。”⑦

如果说,在《受活》的写作中,我们依然可以看到作者对于叙事的节制和掌控,那么面对当下急剧变幻的极端现实,阎连科的叙事也挣脱了艺术的怀抱,达到了一种游离于美学诉求之外的夸张的极限。他既不满足于现实主义的传统写法,但也不愿囿于现代主义的象征化叙事,而是自己创造了一种称之为“神实主义”的叙事手法。“神实主义”,简单地说,就是在创作中摒弃固有真实生活的表面逻辑关系,去探求一种“不存在”的真实,一种看不见的真实。它与现实的联系不是生活的直接因果,而更多的是仰仗于人的灵魂、精神和创作者在现实基础上的特殊臆想。在日常生活与社会现实土壤上的想象、寓言、神话、梦境、幻想、魔幻等等,都是“神实主义”通向真实和现实的手法与渠道。“神实主义”绝不排斥现实主义,但它努力创造现实和超越现实主义。“神实主义”既吸收了二十世纪世界文学的现代创作经验,而又努力区别于二十世纪文学的种种主义之外,试图立足于本民族的文化土壤生根和成长。它在故事上与其他各种写作方式的区别,就在于它寻求内真实,仰仗内因果,以此抵达人、社会和世界的内部,从而去书写真实、创造真实。阎连科说,“我所说的神实主义基于的是内因果。内因果只考虑内部的合理性,而不考虑表面上的合理性和原因。内因果是神实主义的核心。比如在我这部小说里,炸裂村成为炸裂镇,明亮从村长变成了镇长,当他拿着一纸任命书的时候,那个他一直拿不下的女人,她的衣服纽扣自动地脱落,赤裸在他面前。这是什么逻辑?权力可以解决一切问题。我们是非常清楚的。明亮拿着这张纸,可以让铁树开花,枯草变绿。在中国人权力无上的观念下,这就是内因果。”“我是有意对神实主义进行一次实践,用神实主义来描写中国的现实,来叙述文学和故事。我不认为这会对读者构成阅读挑战。每个读者合上这部书,从小说想中国现实的时候,他会发现《炸裂志》走向了另外一种中国现实,走进了大家不敢想象的现实,走进了大家看不见的现实,走进了不存在又存在的现实。”⑧对于现实的呈现,阎连科显示了自己的叙事野心,然而,那迅疾的现实变换和飞速的文学叙事,却双双落入一种虚无的想象之中。时代巨变下的苦难,依然如同那泛滥的潮水般向人类无情地涌来。

到来日,太阳应该依时东悬时,人们发现太阳没有走出来,天空中布满了炸裂从来没见过的黑雾霾,大白天三五几米就什么也看不清楚了。在那雾霾中,所有的鸟雀如凤凰、孔雀、鸽子、黄鹂等,都被雾霾毒死了,而人在那雾霾中,个个都咳成了肺病、哮喘病。当几十年不散的雾霾散去后,炸裂再也没有鸟雀、昆虫了。但那些活着的人们看见几十年前他们跪着走过的路面上,那些跪出的膝血和泪水打湿的泥,等日光落在那些血渍和泥浆上,又生出了艳丽的牡丹、芍药、玫瑰来。而孔家跪流过的血路上,几十年后不光开出了各样的花,还又长出了各品各样的树。⑨

这便是阎连科笔下的“炸裂村”的最终结局,沉浸在深深的灾难之中,却无法从苦难的悲伤中挣脱出来,而不知道“那花那树”是人类反抗绝望的最后升华呢,还仅仅是昙花一现的思想的臆想碎片。

英国美学家斯玛特说:“如果苦难落在一个生性懦弱的人头上,他逆来顺受地接受了苦难,那就不是真正的悲剧。只有当他表现出坚毅和斗争的时候,才有真正的悲剧,哪怕表现出的仅仅是片刻的活力、激情和灵感,使他能够超越平时的自己。悲剧全在于对苦难的反抗。陷入悲剧命运罗网中的悲剧人物奋力挣扎,拼命想冲破越来越紧的罗网的包围而逃奔,即使他的努力不能成功,但心中总有一种反抗。”⑩我想,在阎连科的思想世界中,反抗必然是其天生具备的一粒基因,只不过,在“暖风熏得游人醉”的现实世界里,欢欣和悲剧的距离有时仅仅是一念之差,甚或是一步之遥。而如何在极端的现实面前,保持一种文学叙事的节制,保持一种理性的审美理念,或许比急于表现一种现实,表达一种思想更加有效。不如此,潜心于一本小说所获得的痛感,还不如收看一条社会爆炸性新闻来的直接和彻底。

【注释】

①南帆:《现实主义、结构的转化和历史寓言》,《中国现代文学论丛》第四卷第1期,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4页。

②⑧石剑峰:《阎连科谈〈炸裂志〉》,《东方早报》2013年9月29日。

③李寅初:《〈炸裂志〉的勇气与失败》,《羊城晚报》2014年2月16日。

④[美]乔治·斯坦纳:《语言与沉默》,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3页。

⑤张定浩:《如何书写真实——兼论阎连科〈炸裂志〉》,《上海文化》2014年第1期。

⑥丁帆等:《中国乡土小说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页。

⑦赵顺宏:《新世纪前后乡土小说的场域化叙事》,《中国现代文学论丛》第八卷第1期,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53-54页。

⑨阎连科:《炸裂志》,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371页。

⑩[英]斯玛特:《悲剧》,转引自朱光潜《悲剧心理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206页。

※南京大学文学院博士生

猜你喜欢

阎连科寓言主义
苹果很甜,内心很暖
苹果很甜,内心很暖
时装寓言
新经典主义
近光灯主义
主持人的话
阎连科作品译介①
《伊索寓言》是谁写的?
这是一部极简主义诠释片
冬日 新碰撞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