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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鱼的池塘

2014-07-15文非

文学教育 2014年6期
关键词:二姐大姐池塘

文非

那是一个阳光好得无法挑剔的早晨,我被父母的争吵声吵醒。

母亲坐在床沿黯然垂泪,父亲醒来不久,眼角凝结着一朵朵橘黄色的眼屎,浓密的络腮胡还残留着点滴的呕吐物,脸膛上乌黑的煤印子并没有盖住他的不快。他用粗壮的双手反枕在脑后,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屋顶。

“喝不死你,……等她们嫁出去后咱们就分开,我没法想象和一个酒鬼过完下半辈子是怎样一种折磨!”母亲泪水汹涌,口气决绝。

母亲这句话我听过无数遍,我相信父亲也听得耳朵起了茧,一定是不以为然了。一个人天天把一句话挂在嘴边唠叨,谁又会去当真呢。

“走吧,走得越远越好,老子还不稀罕!”父亲有点讥诮的味道。

我对他们日复一日毫无新意的争吵并无兴趣。我爬起来趴在窗户上,看见三姐周鱼扛着铁锨钉耙正要出门,白亮锋利的耙钉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几乎刺痛了我的眼睛。我转过身嚷了起来:

“看,她又去挖了。”

父亲用手肘在床上探起了身子望了望窗外,含混不清地咕哝了一声,随即又躺了下去。

“你应该去阻止她。……萨拉家给的钱越来越少,再不行人家就得雇别人啦。”

母亲说得没错,昨天萨拉家已经雇了一个黑鬼抓鱼,可这家伙的水性哪里比得上周鱼,腿短脖子粗,潜下去四五回才捞到一条巴掌大的鲶鱼。酷爱吃鲫鱼的萨拉家的老爷子气得拿拐杖笃笃地拄着地皮。

“随她去吧,反正她有的是力气。”父亲咕哝了一句,翻个身又闭眼睡去。

那个大坑已经挖了好一段日子了,谁也不知道周鱼要干什么,倒是母亲给出了一个恶毒的解释:大坑是哑巴周鱼为父亲准备的,父亲随时会有喝趴的可能。母亲每次这样说着的时候,父亲就笑,露出一口白牙。父亲根本没有把母亲的话放在心上,更没有去阻止周鱼,只要她出门捞鱼并给他换来每天的酒钱就足够了,其他的事情由她去吧——个脑子有问题的哑巴,你还指望她能干些什么更有意义的事情呢。

隔壁屋里大姐和二姐正为什么东西起了争执,声音一声比一声高。母亲擦干了眼泪,丢下我和父亲赶紧过去解围。

我拎着水壶找到周鱼的时候,她还在灰头土脸地挖,像一只勤快的土拨鼠,吃力地把挖出来的泥土一筐一筐运到很远的山脚下。我不明白周鱼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她要挖一个巨大无比的坑?

“三姐,她们都说你在做一件蠢事。”我盯着周鱼的脸,语气充满了讨好和巴结,我想证实这个坑到底和父亲有没有关系。

周鱼并没有理会我,钉耙抡得老高,一阵金属吃土很深的钝响不断从坑底升起。这种声音在夏日的晌午显得异常沉闷,未及传远便被炽烈的太阳烤化了。……钉耙像是遇到了一点阻力,发出金属与坚石铿然碰撞的声音。周鱼停了下来,摊开满是血泡的手掌,舔了舔干裂的嘴。我为周鱼对我的轻慢,有些生气——当然她对谁都这个样子,傲慢而冷漠——我眯缝起双眼,犹豫要不要把手中水壶给她的时候,周鱼却弓身爬上来拿过水壶喝了个精光。我的目光并没有从周鱼挂满浊汗的脸上移开,我在等待她告诉我答案。周鱼把水壶“哐当”丢在地上,张开细长的双手箍了一个圆,然后交替前伸做了一个划水的动作。

“池塘——”我惊叫了起来。

周鱼不置可否,放弃刚刚挖掘的地方,转身向另一个土质相对松软的方向开挖。

大姐和二姐也来围观了,听我说是挖池塘,她们看上去很是失望。

谁都知道,哑巴周鱼是个不受欢迎的人,除了依靠长臂徒手抓鱼,几乎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令人嫌恶的是这个并不安静的哑巴给人们制造了不少麻烦和恶作剧,人们显然是无计可施。不过话又说回来,谁又会去和一个可恶的哑巴理论,那样非但讨不来正义,反而有失体面,所以在遭受麻烦的时候大多数人选择了容忍。现在,哑巴周鱼要为自己挖一个巨大的池塘,这听起来有点疯狂,但不失为一件好事,因为人们摊上的麻烦事似乎越来越少。

眼下,那个锅形的池塘已经比前些日子大了许多,由于池塘的一头正处于一片山脚下的低洼地,土质相对松软,且靠近河边,池塘里面很快就有水渗了出来。二姐正在为紫色裙子上溅上了一点泥水而大喊大叫。周鱼像是被吵烦了,摆脱了脚下泥水的纠缠,从沟渠边扯了一把草要来替她擦洗,二姐尖叫着跳开。大姐护着自己的碎花裙笑得前仰后合——几个小时前,她还在为没有得到那条紫裙子而心生懊恼。

你是知道的,大姐二姐花样翻新的裙子是那个神秘的布匹商送来的,每年夏秋两季,戴着礼帽的布匹商来得比较勤,最近一次来是一个月前的入夏。那天,布匹商和往常一样,“嘚嘚”地骑着马悠悠而来,“叮铃铃”的铃声洒满一路。他把马拴在房前的枫树上,隔着竹篱和母亲攀谈了一会儿。母亲脸上始终微笑着,专心倾听客人唠叨他的伤心事。他说他在城里开了爿布料店,原来一直是孩子和妻子在打理,妻子去世了,他不得不放弃悠闲的生活帮助孩子照看生意,当然他也仅仅是骑着马给路远的老主顾送点布料……说完他卸下马背上的布料,像老朋友一样进了房间。二姐嘱咐我给马饮水,吩咐周鱼去割草,随后便和大姐迫不及待地进了屋。

那真是一匹好马,我敢打赌你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马,通身白亮,体格健壮,那一双眼透出说不尽的温顺和悠远,最有意思的是脖子上的那一串闪着光泽的铜铃,不时发出细碎的响声,好听极了。我提着半桶水远远地站着,我担心它粗壮的蹄子把我的脑门踢开花。

“它早就把你当做朋友啦,勇敢点小伙子!”布匹商站在窗前双手抱胸微笑地看着我。我壮着胆子把水桶放在马跟前,趁它嗞嗞饮水的当儿,我摸了摸它的后臀,摸出一手的光滑。我有些得意地扭过头,布匹商却离开了窗前正和母亲聊天,大姐和二姐则在一旁挑选布料。布匹商“嘎嘣嘎嘣”地咬着红薯片,笑眯眯地盯着母亲的脸,那样子看上去并不像妻子死了不久的男人。母亲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慌慌张张把一瓶羊奶打翻在地。

在父亲回来之前,母亲非常有礼貌地把布匹商送出了家门。

布匹商每次留下的布料,将大姐二姐点缀成了翩翩蝴蝶,来我们家提亲的人多得踏破了门槛,他们多是本地的伐木工、货车司机、小职员和煤矿的小老板,可母亲一个也没看上眼,她改变了主意,决意要把女儿们嫁到山外去,并将物色人选的事情托付给了布匹商。

“我不能保证你们的酒鬼父亲将来不给你们制造麻烦,这对你们来说不公平。”母亲说,“所以,你们走得越远越好,我们已经受够了。”

这话不知怎么就传到了父亲耳朵里,父亲却不以为然。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女人和儿女们会离开自己,这听起来有些荒诞滑稽。他关心的是眼前的事情——矿上那个可恶的工头搜出了他藏在井下的酒,他发誓连瓶盖都未曾拧开,可该死的工头不容分说还是将他撵了出来。丢了工作,酒馆又赊下了许多回酒钱,这实在让人懊恼,他不晓得怎样去和母亲说。当然,这对母亲来说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

走投无路的父亲悄悄拿走了母亲藏在房梁吊篮里的钱,父亲这个不够理智的行为累及了我们姐弟几个,也令他的隐情彻底败露。

争吵不可避免地爆发,说是争吵其实很勉强,自始至终都只有母亲一个人的责骂声。母亲的伤心是可想而知的,那些藏起来的钱,她是预留给某个不留情面的债主的,还有那个有意思的布匹商,说不定哪天就会不期而至,虽然说布料是送给我们的,可多少总得给一些钱,否则她真是有些过意不去。现在一切都成了泡影,父亲没了工作,生活将成为令人头疼的问题。

伤心欲绝的母亲带着我去找周鱼,她已经不能容忍哑巴这种不可理喻的行为,父亲丢了工作,必须有人来分担。

“这些没有良心的讨债鬼,就晓得张嘴要吃,不晓得老娘的艰难……这日子怎么过啊!”母亲边走边唠叨。她的怨言越来越多,终日愁云笼罩,总能看见她隔着篱笆泛着眼泪和那些长于嚼舌的女人们诉说自己的不幸,回到家又厉声地叱责着她的牛羊。

“妈,你真的会离开我们么?”穿过阳光斑驳的竹林时,我站住了。

母亲并没有发现我没跟上,她边走边说:“我不知道,你不要问我这些,我已经够难受的了。家里已经吃不上小面,就连萨拉家的几个小钱也得不到啦,债主却是越来越多,可你们的爸爸并不知道这一切。……我得尽快把你的姐姐嫁出去。否则,活着真是一件生不如死的事情。”

周鱼并不在,铁锨钉耙和土筐等散落在坑底。四周很静,烈日下隐约听见地里豆荚炸裂的声音,一声又一声。空气中飘荡着新翻上来的泥土的味儿。我估摸周鱼八成是在竹林里睡着了,那一块浓密的竹林是她歇息补充体力的好地方。

“周——鱼——”

我沙哑的声音像折翅的飞鸟,没飞出多远便前赴后继栽倒了下来,对面远处竹林没有半点动静。

母亲沉着脸从缓坡下到坑底,扛起铁锨钉耙拉着我往回走。在接近竹林时,我看见周鱼悄无声息一阵风似的向池塘边跑去,那不断摆动的双手,使她跑起来像极了长臂猿。

漫长的雨季提前来了,周鱼的池塘还未完工,繁重的家务让她顾此失彼。接连下了几天大雨,池塘蓄满了雨水,岸边还未修好的木船都漂到池塘中心去了,显然是没办法继续再挖了。周鱼只得作罢,她从萨拉家的鱼塘捞来一些鱼苗放入池塘,在岸边栽上塘藕、水葫芦和茭白。她甚至找来了许多木板和石块,在池塘边上搭起了一个小木屋,小木屋门口用篱笆扎起一条长长的甬道,直通竹林那边起伏而来的大路。

每个打池塘边路过的人,无不为哑巴“荒唐而不寻常的作品”而惊讶。有许多人不禁喜欢上了这个幽静的所在,可以想象,来年春天的时候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趁周鱼去为萨拉家捕鱼的空隙,母亲和父亲一同去看过那个池塘。他们站在黄昏的甬道上,打量着斜阳下金色的池塘,长时间没有说话。父亲提出要进小木屋看看,母亲返身走了,她嫌里面阴暗潮湿。

这一天,周鱼扛起了自己的铺盖和简单的衣物朝池塘方向走去,没有人知道她将要干什么,她总是做出一些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我跑去告诉母亲。母亲捅着腰眼从羊群中直起了腰身,看着周鱼瘦小的身子渐渐隐入池塘边的竹林,“让她去吧,少了一口最好,家里没有多余的粮。”

父亲和母亲爆发了一次最为激烈的争吵——父亲怀疑是母亲赶走了周鱼。母亲反过来指责父亲过分溺爱哑巴。父亲气咻咻地去了小木屋,没过多久依然是一个人回来,父亲说她“执拗得像一头小母牛”。

不幸的事情像眼下冰冷的秋雨没完没了,布匹商却在这样的鬼天气来到了我们家,他高声叫着母亲的名字,然后把马系在枫树上径直进了屋,连马背上的布料都未来得及卸下。突然来了尊贵的客人,母亲慌了手脚,吩咐我去把大姐二姐寻回来,我并不情愿,怏怏而去。待我转回来时,却在路上碰见神色慌张的母亲,她说门前的白马丢了。这是一件很蹊跷的事情,我离开半个时辰不到,马就没了踪影,湿冷的地面上连蹄印子都没找到,布料却挂在树上。

布匹商只有自认倒霉而没有选择报警,这只会给自己带来更多的麻烦,他只是希望赶在父亲回来之前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看上去并不是很沮丧,或许从母亲那得到了意外的东西,他轻松地和母亲告别。母亲一直在道歉,她甚至拿来她背着父亲藏了很久的一坛老酒给了客人,也许这样做她才会好受一些。

霉运似乎随着漫长的雨季而结束,这个阳光久违了的日子,母亲收到了两笔彩礼。中秋后不久,大姐和二姐就嫁往山外去了。布匹商介绍的两位外地人年纪虽然大了一点,但家境却是殷实。大姐二姐的婚事父亲一直是反对的,但女人们的坚持让他感到自己的处境似乎有些不妙。

你是知道的,大姐二姐出嫁前的那段日子是我们姐弟几个最快乐的时光,即将出阁的大姐二姐突然对家里人好了起来,她们给我买来了变形金刚和铁皮青蛙,给父母分别买了冬衣和烧酒,这是我们一直想要的东西。她们还破天荒地把之前穿过的裙子给了周鱼。可周鱼并不领情,我想周鱼拒绝得有道理,因为你没法想象那色彩艳丽的裙子穿在瘦小的周鱼身上会是怎样一种滑稽的模样。

中秋的晚上,周鱼不肯过来和我们团聚,大姐建议去塘边赏月,母亲破例同意了这个看似有些浪漫的提议。明月升起来的时候,我们将果品移到船上,一桨一桨向池塘中心划去。大家的心情看起来都不错,母亲始终微笑着,大姐二姐谈论起相亲的趣事,高高低低的声音被晚风送出去很远,说到关键处,忍不住笑得微波荡漾。远处,一两声短促的泼剌,漂在水面的月亮碎了又圆,圆了又碎。父亲则靠在船头独自咂酒,倒映在水面上的身影有些模糊潦草——自从丢了工作后,父亲变得颓废了许多,内心似乎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苦闷。谁也没去留意父亲这些糟糕的变化,更懒得去多想。

……

在一个微雪的早晨,母亲带着我离开了家,除了一缸酒和一张字条,母亲没有再给父亲留下任何东西。你或许会猜到:那个出门习惯戴礼帽的布匹商成为了我的继父,我和母亲从此过上了无忧的幸福生活,我的两个姐姐也离我们不远,她们时常过来和我们团聚,其乐融融的情景让人觉得一切都很圆满。我深知这种生活来之不易,不敢做半点忤逆母亲意愿的事情,虽然在大街上遇见某个蓄着络腮胡的醉鬼就会想起父亲的模样,但那稍纵即逝的闪念,并不影响我一天的好心情。

时间如水一般向前缓缓流淌,二十年过去了,我已为人父,一些内心的东西在悄悄地发生变化——我想回去看看,只是看看,内心谈不上有多想念。

并没有费多大周折我就到了,出人意料的是房屋已成葳蕤的野草所覆盖的断壁残垣。我哑然了,心底有东西轰然坍塌。我忘了家乡几年前曾遭遇过一场地震,其时我还为父亲和周鱼真切担心过,可后来……后来接踵而来的麻烦事把心底的担心冲得一干二净。我满怀懊恼和羞愧,无颜向邻居打听这满眼荒芜背后曾经惊心动魄的一幕。

离开前,我决定去看看那个池塘。

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亭亭的荷叶摇曳的茭白以及四周深翠的树木将池塘托出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致,金色的水面,有鸭子在嬉戏。通往小木屋的甬道上苔藓点点,一种若有若无的酒味被风送了过来……我的心“砰砰砰”剧烈地跳动起来,在甬道上几欲止步。

一个佝偻着身子脸庞消瘦的老人,正靠在窗户边的阳光下小口小口地咂着酒,老人哆嗦的手看起来不是很灵便,稀疏枯槁的胡须上悬着几滴闪着光芒的酒液,阳光中有微尘在轻舞。我颤声叫了一句父亲,父亲缓缓抬起头,并不感到意外,一句淡淡的“回来啦”便没有再吭声,仿佛是刚刚出门的儿子回来了。

我在山中木屋住了七天。这七天和父亲并没有多少语言交流。晚上父亲挨上床板就鼾声骤起,我却在纷纷扬扬的蛙声中无法入睡。白天,父亲不断地给我准备丰盛的饭食。他用颤巍巍的手教我在池塘边用网兜捕鱼,用蚯蚓钓黄鳝,教我割茭白挖莲藕。最有趣的是晚上捉青蛙,那些潜伏在池塘边的青蛙,被手电筒照见了呆呆地束手被擒。这是一段短暂而美好的时光,我没料到在出走二十年之久后我和父亲还能找到这样一种简单的快乐。这些日子里我们都没有提到母亲,就像和母亲在一起我们都从未提及父亲。在享受池塘馈赠的那几天,我也断断续续从父亲口中了解了一些他们过去的生活。

其实我已经隐约猜到了,父亲在我们走后也搬进了小木屋。为此他们在突如其来的地震中幸运地逃过了一劫,这似乎暗合了某种不可琢磨的命运。哑巴周鱼侍奉着孤苦的父亲,日子并没有人们担心的那样艰难———四季变幻的池塘就像一个取之不竭的聚宝盆,足够他们维持生计。

变故发生在我们离家后的第十七年,习惯了被人照料的父亲看着临水梳头的周鱼,忽然觉得应该给她说一桩亲事。父亲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周鱼已近中年,两鬓已现白发。父亲为自己的自私和疏忽而愧疚,他说他“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周鱼并不配合,父亲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也许是父亲旷日持久的痛苦和内疚令她感到不安,周鱼最终还是答应见了几个男人。这些男人多是本地的鳏夫,他们无一例外被周鱼一脚一脚揣进池塘,望着呛水扑腾的男人,周鱼摇摇头扬长而去。

这种恶作剧式的相亲方式令人避之不及,也令父亲大为恼火。

在父亲准备物色新的人选之际,我的三姐周鱼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周鱼的失踪几乎击垮了父亲,他形容枯槁,整日酗酒夜归,不止一次醉酒跌落池塘,奇怪的是每次都是有惊无险——父亲每件衣裤的内侧早已被周鱼缝补了大块的漂浮泡沫物。

三姐周鱼去了哪里,至今还是未解开的谜。比较一致的说法是失足掉进了鱼塘,可这是一种毫无依据的猜测,并无目击者,再者周鱼水性那么好……除非是沉塘自杀——她是如此喜欢这个池塘。想到这种可能,我禁不住浑身颤栗起来。

我希望有个结果,让三姐入土为安。父亲并不支持,他说他在等,在他看来周鱼只是和家人一样出了趟远门,或者根本没走远就藏匿在附近,说不准哪天就会和我一样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离开父亲返城前,我雇来了几个人和一台抽水机。天气再好不过,抽水机突突的马达声打破了池塘惯有的宁静,匍匐在草丛、睡莲上的青蛙纷纷钻入水中,模糊了水面上的天光云影。池塘边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人们表情轻松地历数水底下的亡人曾带给他们的种种麻烦,也有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叹息着起了怜悯之心,他们追根溯源,将这一切不幸归咎于酒鬼父亲:若不是醉了的父亲将刚出生的只有鲤鱼般大小的周鱼抱起来,若不是好动的周鱼从父亲怀中滑落,周鱼何至于会落得眼下这般境地。

我的父亲没有走出他的小木屋,我看见老人佝偻的身影不断地在窗前晃过。

塘底的水一圈一圈瘦下去。在一阵短促的惊叫声中,人们先是看到几根类似肋骨的骨头顶着零星的水草慢慢露出水面,我心里痛了一下,绝望地闭上眼———耳旁继而响起一阵轻慢的喧哗———我睁开眼,分明看见一具硕大的马骨骼,一半陷在淤泥里,一半向上裸露着,马头那黑洞洞的眼窟窿,填满了惊恐和绝望。

(选自《星火》201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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