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耀

摘 要：清中叶是中国传统社会由盛转衰的重要时期。此一时期中，“银贵钱贱”的社会危机加剧了这一时期转变过程的发生。对于“银贵钱贱”危机发生的原因，学界传统观点认为鸦片贸易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然而，如果将这个问题的考察范围扩大到世界经济史当中，我们或许会有不同的认识。

关键词：鸦片贸易；白银外流；银贵钱贱；原因

中图分类号：K25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14）05-0022-03

一、乾隆朝后期的白银流入

“康乾盛世”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盛世。作为“盛世”的重要指标就是人口数量的增长。然而，人口剧增也带来了巨大的社会问题，其中最为突出的就是粮食价格的不断上升。这一方面是由于人口增长使得粮食消费量增加，另一方面则是由于农业技术发展到前现代的顶峰而土地基本开垦完毕，无法进一步提高粮食产量。清代官员对此曾有以下的描述：“米价日增，原非一时顿长，实由生齿日繁。……各省沃土皆已开垦，山坡水滨，旷土尚多，但地气浅薄，种一年，需歇一二年。”①斯时虽然人口的压力增大，土地开垦限度达到饱和，但社会却在这一时期在基本上还维持了“盛世”的表象。清人汪辉祖曾写道：“夏间，米一斗钱二百三四十文。往时米价至一百五六十文，即有饿殍。今米常贵，而人尚乐生。”②

如何解释在人口增长、粮价上升与“盛世”之间并未形成尖锐的矛盾呢？美国学者孔飞力（Philip A. Kuhn）曾对清中后期白银流入及其时间作过统计：③

从上述表格可以看出，中国的白银流入量在乾隆朝前期较小而在其后期则有显著的增加。因此，考虑到在乾隆后期白银流入量较大，于是便客观上形成了白银的通货膨胀。这从银钱比价的变动上也能得到反映：1760年代到1790年代，银钱比价一直在800到1000的范围内变动。④这一比价则低于官方1：1000的价格。“对这种转变的一种解释，便是货币供总量的增加。当每个人手里都有更多钱时，商品出售者就可以对所有种类的商品都开出更高的价格了。”⑤所以，正是由于乾隆朝后期白银流入对冲了中国社会人口增长所带来的压力。白银的通货膨胀虽然抬高了物价，但却在无意间成为了延续王朝“盛世”表象的催化剂。然而，白银大量流入却不能一直持续下去，到19世纪初叶，白银外流量加大，“盛世”的景象也就一去不复返了。

二、“银贵钱贱”危机原因的传统观点：鸦片贸易

美国学者马士曾对鸦片贸易作过重要研究。在其所著《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一书中，对鸦片进口数量在19世纪头四十年迅速增长的原因有这样的分析：“在广州，英国产品的消纳有一定限度；……只有两种商品——棉花和鸦片，是中国大量需要的，并且需要量不断增长的。……第二种所需要的物品是鸦片，……直到1830年为止，鸦片进口价值的增加数额仅足以平衡进出口间的差额；但是从那时以后，鸦片进口的价值不仅平衡了英国汇票，而且还足供抵付美国贸易所赖以资助的汇票。”⑥郭廷以先生所著的《近代中国史纲》同样也将“鸦片与银漏”之间做了某种必然性的联系：“在男耕女织的中国农村经济自给的情况下，英国商品实少市场，要交易茶叶，唯有用白银购买。十八世纪前期，英国输入中国的货值，常不及进口白银的十分之一。在欧洲盛行重商主义，重视现金的时代，英人认为这是国家的巨大损失。及发现鸦片大有销路，遂全力以赴。……中国每年进口增至四千余箱，渐至六千余箱，每箱售价自白银一百四十两上涨至三百五十两，开始感到鸦片贸易的压力。”⑦

由于中国本土经济的自给自足性，导致对欧洲普通的货物需求量并不大，所以欧洲商人通过普通贸易并不能够获利。但是，进口鸦片不仅本身价值较高，而且其具有一定成瘾性，可以说具有无限巨大的利润空间。这一作法一举扭转了西方对华贸易上的逆差。因此，一般观点认为，欧洲商人长期进口大量鸦片致了白银外流，从而造成白银短缺引发“银贵钱贱”危机。

三、世界经济中的鸦片贸易

按照马士的论述，鸦片贸易造成白银外流导致了“银贵钱贱”危机，其又成为19世纪初期一系列社会问题的经济原因。然而，国际贸易又是一个双向的行为。在欧洲向中国进口鸦片的同时中国也在向世界出口商品。一直以来为中国在国际市场上换取白银的主要商品，如：茶叶、丝绸等，为什么在这一时期没能起到换回白银的作用呢？

需要指出的是，马士的研究是基于英国东印度公司的统计数据，而这一数据在1830年代便停止了。所以依据这个数据得出的结论也许并不能很好地反映在较长时间段内鸦片贸易对白银外流的影响。林满红教授对清中后期中国对外贸易的研究得出了时间跨度更长，相对更有说服力的统计数据。⑧

19世纪一百年内的银钱比价变化如下：⑨

上述两个表格的数据值得我们玩味。如果依据马士的观点，鸦片贸易导致了“银贵钱贱”危机。那么为什么1857—1886年鸦片进口值是1825—1856年间的3倍，但1860—1889年间的银钱比价反而比1830—1859年间的低呢？为了解释这一与传统观点矛盾的趋势，我们必须把目光投向对外贸易的其他方面，即茶叶和生丝的出口。从上述表格数据可以看出，1857—1886年茶叶和生丝的出口量要比1825—1856年间高出许多，因此这一阶段通过此两项贸易所得到的白银也要比前一阶段多出许多倍。在1860年代以后，通过对外贸易中国进口的白银大大增加，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因鸦片贸易而出口的白银，使得白银呈净流入状态，于是也就扭转了银钱比价不断上升的趋势。然而，马士所依据的数据也并没有错误，从19世纪开始，除了1830年代末禁烟政策的强力推行外，鸦片的进口量的确是不断上升的。只不过在1830年代至1860年代间，茶叶、生丝的外销势头不好，出口这些商品换回的白银无法抵消因鸦片进口而流出的白银，使得白银呈净流出状态，由此而加剧了银钱比价上升的趋势。

四、19世纪初的世界经济形势与美洲白银产量

从上述分析中可以看出鸦片贸易与“银贵钱贱”危机之间并没有必然的联系，反而更加证明了中国货币体系对世界经济具有巨大的依赖性。如果我们将考察的范围扩大到世界历史之中，18世纪末和19世纪初，世界局势正处在一个剧烈变动的时代。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战争在给欧洲政治、经济、社会变革带了巨大影响的同时，也使得原本稳定的社会环境遭到破坏，由此也造成了欧洲经济发展的低潮。此外，这一时期拉丁美洲的民族独立运动也逐渐进入高潮时期。玻利瓦尔和圣马丁领导的独立战争使得许多拉美国家摆脱西班牙的殖民统治获得独立。然而，拉美局势的动荡也导致了其白银产量的下降，从而使得世界白银供给出现了危机。这一趋势可以从下表中得到直观的反映。⑩

从上表可以看出，1810—1840年代世界白银产量经历了一轮严重的下挫，而直到1850年代其产量才恢复到18世纪末的水平。由此可见，19世纪除，一方面由于欧洲局势动荡导致其对于中国茶叶、丝绸等商品的需求下降，另一方面由于拉美局势的动荡导致世界范围内白银供给减少。这两方面原因对世界贸易，尤其是对中国的对外贸易出口产生了不利的影响。

五、结论

前文主要论述了清乾隆后期白银的通货膨胀、鸦片贸易在中国对外贸易中的变化以及世界经济局势等几个方面的内容。综合上述几方面的论述，我认为可以得出如下结论：

1.中国白银净流量从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是呈现出从净流入到净流出的变化。当大量白银净流入中国，在造成白银通货膨胀的同时，也起到了稳定银钱比价，延缓社会危机的作用。

2.由于世界白银产量的下降，使得世界范围内出现了白银通货紧缩，对世界贸易产生了不利影响，而白银价值上升，套取白银本身变得有利可图。此外，白银通货紧缩对普通贸易有不利的影响，加之欧洲局势动荡，对中国茶叶、丝绸的消费量下降。于是，中国对外贸易不景气，出口商品换回白银数量减少。但鸦片由于其特殊性质，向中国出口鸦片成为欧洲商人在中国市场换取白银的有力手段。

3.由于世界白银产量下降，通过对外贸易输入到中国的白银相应减少，而中国因鸦片贸易又产生了大量白银外流，这对于以白银为主的中国货币体系产生了巨大的打击，体现在国内市场上便是银钱比价不断上涨的“银贵钱贱”危机。

因此，可以说是因为世界性白银减产和中国对外贸易不景气造成了对中国货币体系的打击，鸦片贸易不过是加剧了这一趋势。当1860年代之后世界白银产量恢复、中国对外贸易形势再度好转，即便鸦片贸易数量激增，也并不能阻挡白银向中国的回流从而实现银钱比价回归到相对较低的位置。

注 释：

①全汉昇.乾隆三十年的米贵问题.中国经济史论丛.北京：中华书局，2011.665.

②[清]汪辉祖撰.病榻梦痕录.乾隆五十九年条，江西人民出版社，2012.101.

③[美]孔飞力.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M].陈兼，刘昶译.三联书店，2012.44.

④林满红.银线：19世纪的世界与中国[M].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76-77.

⑤[美]孔飞力.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M].陈兼、刘昶译.三联书店，2012.45.

⑥[美]马士.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M].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227.

⑦郭廷以.近代中国史纲[M]..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86.47-48.

⑧此表格根据林满红教授所著《银线》第88-99页数据整理。原表为1825年-1886年间每一项每一年数值的统计.本文为使用方便，仅摘录各项目在1825-1856年及1857-1886年间的总量及其比数。

⑨此表格依据林满红教授所著《银线》第76-77页数据整理。银钱比价是指1两白银所能兑换的铜钱数.原表为1644年-1911年清代每年银钱比价的统计.本文为使用方便，依据上述数据计算出1800-1900年间每十年的平均值.有些年份银钱比价甚至超过两千.从1845年起银钱比价为2025，最高峰时1849年为2355，到1855年为2100，后又回落到两千以下。

⑩林满红.银线：19世纪的世界与中国[M].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101.

参考文献：

〔1〕全汉昇.中国经济史论丛[M].中华书局，2011.

〔2〕[美]孔飞力，陈兼，刘昶.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M].北京：三联书店，2012.

〔3〕[清]汪辉祖.病榻梦痕录[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2.

〔4〕林满红.银线：19世纪的世界与中国.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

〔5〕[美]马士.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M].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

〔6〕郭廷以.近代中国史纲[M].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86.

（责任编辑 孙国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