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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鹿浅遥

2014-05-14吾玉

飞魔幻A 2014年9期
关键词:金叶夫君夫子

吾玉

她高兴时喜欢数金叶,难过时喜欢数金叶,一人独守空房时也喜欢数金叶。有钱是多么好的事,可她仍常常望着窗外发呆,忍不住想,为什么她都那么有钱了,还是买不来他的爱?

——《红颜手札·浅遥》

(一)

颜浅遥是个珠圆玉润的小胖妞。

眉眼是美的,只是相较于以纤细为美的江南女子,有些略显雍容了。

所以新婚夜,当她一手提着盛金叶的篮子,一手提着盛点心的食盒,头上明明还顶着红盖头,却时不时往嘴里塞块桂花糕,她的夫婿——裴彦终是彻底怒了。

“饿死鬼投胎吗?哪个女人会像你这样,这种场合也不知收敛,少吃一点会死吗?”

盖头被狠狠掀开,红烛摇曳间,两人大眼瞪小眼。颜浅遥在裴彦的怒视下,喉头滚动,缓缓将糕点咽了下去,然后小媳妇般乖乖点头:“夫君教训的是,我、我……不吃了就是了。”

裴彦冷冷一哼:“少跟我来这套,面上装得乖巧,鬼知道你心里打什么主意!”

他显然还不太接受“夫君”这称谓,胡乱将衣裳一脱,往床里边一躺,背过身,不想多看浅遥一眼。

直到一只手伸过头顶,递过来两片闪闪发光的金叶子,他才长睫微颤,缓缓地睁开了眼。

“夫君,还没喝交杯酒呢……”

两片金叶,饮了交杯酒;

三片金叶,他为她拆了发饰;

五片金叶,他伸手给她宽了嫁衣……

当十片金叶递过来,颜浅遥噘起红唇,一颗心扑通扑通跳的时候,耳边却传来裴彦毫不客气的讥讽。

“怎么,成亲前是如何说的,还想得寸进尺,掏钱买身不成?”

说完,他一把拍了金叶,熄了烛火,翻身入被:“做梦!”

屋子瞬间黑了下来,先前的美好假象一下被打破,久久的,颜浅遥屏住呼吸,坐在黑暗中发愣。

不知过了多久,她提起食盒,蹑手蹑脚地钻入被窝,却冷不丁传来一声:“如果在床上吃东西就给我滚下去!”

她身子一哆嗦,在美男与食物间略微权衡,颜浅遥立刻毫不犹豫地抛开了食盒。

她动作小心地躺了下来,一点点往裴彦那边挪,轻轻呼气:“夫君。”

黑暗中她贴在他的耳边,好商好量的语气:“再加十片,我能搂着你的腰睡吗?”

背对她的裴彦几乎是咬牙切齿:“滚蛋!”

(二)

颜浅遥是个乐观知足的姑娘,不管怎么样,夫君总算是进门了,来日方长。

说起来,她认识裴彦也有近十年了,最开始是踮起脚,仰头唤他“夫子”。

然后是小鹿乱撞,眼带笑意地在树下偷瞄他,喊他“彦哥哥”。

再然后就成了如今的“夫君”,人生真是妙不可言。

风过长空,一眨眼,春秋冬夏。

来到凉州城,成为教书先生那年,裴彦才十五岁,没落的达官贵族,即使粗布衣裳,也不改一身清雅,确切地说,是清傲。

他家犯了事,用尽所有关系,才总算保住他这个唯一的男丁。

裴彦死里逃生,却逃不掉惩戒,从此以后,他一生不得踏足皇城,一生不得考取功名,后世子孙尽皆如此。

这狠毒的惩戒,几乎与将裴家连根拔起没有区别!

官家子弟数十载,到头来空有满腹经纶,却沦落为一介教书先生,说不怨恨是假的。

所以众所周知,裴彦是凉州城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夫子,也是脾气最大的夫子,对了,还得加上颜浅遥的一条,最秀色可餐的夫子。

秀色可餐,当初一听到这个词,裴彦脸都黑了。

屋里书声琅琅,屋外春光明媚,他站在窗外,冷不防就听到了一个声音,叽叽喳喳,像枝头的鸟雀般。

“思桐,你都不知道,我看见裴夫子就饿!”

垂涎欲滴的语气,学堂里再找不出第二个人。裴彦皱起眉,脑袋里自然而然地就一晃,跳出一个白白胖胖的身影。

“怎么会呢?”那边的女伴一愣,声音细细,是城西的顾家小姐,顾思桐。她犹豫半天,才斟酌道:“你平时明明都带很多东西来学堂吃啊。”

“那些俗物怎么能和裴夫子比呢?你不觉得,凉州城所有夫子里,就属他最秀色可餐吗?”

刻意压低的语气里,生生带了丝青楼嫖客的猥琐,窗外的裴彦手一紧,莫名生出被人调戏了的错觉。

还是被一个小姑娘,一个天天食盒不离手,就知道吃吃吃的小胖姑娘。

他深吸了口气,铁青着脸进了屋,取过台上的戒尺,在满堂书声琅琅中,一步一步走向那道白胖的身影。

彼时的颜浅遥毫无察觉,仍埋头说得起劲,直到满屋书声戛然而止,耳边响起:“劳烦颜二小姐把手伸出来。”

她一抬头,就撞上裴彦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窗外鸟雀扑翅,她眨了眨眼,懵里懵懂,倒是旁边的顾思桐吓得脸都白了。

一下、两下、三下……众所瞩目中,戒尺劈里啪啦地打下去,颜浅遥白白胖胖的小手很快就红肿了一片。

“知道为什么受罚吗?”打了一轮过后,裴彦冷着脸问。

颜浅遥泪眼汪汪,仰头老实回答:“因为夫子心情不好。”

一向脾气大,不爽,想找人出气。

裴彦眼一黑,差点背过气去:“因为你在背后妄议夫子,还天天偷吃,藐视学堂规矩!”

咬牙切齿间,他又是狠狠一下打去,捏紧了戒尺:“回去将《淑女规》抄一百遍,好好学学女子该有的言行举止,明日送来!”

(三)

裴彦是不喜欢颜浅遥的。

因为她胖、好吃、毫无淑女风范,当然,桩桩件件里,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太会做生意了。

士农工商,在官家自小耳濡目染长大的裴彦心中,商人无疑是最低等的,即使富裕如颜家又如何,还不是末流之辈。

所以继承了家族特长,能说会道,小小年纪就深谙经商之道的颜浅遥,在裴彦那里,是并不讨喜的。

更别说她还有个外号,叫“金鹿”,因黑漆漆的一双眼睛形似鹿眸,平日里除了食盒不离手外,随时往她身上搜去,都能搜出不少的金叶子,所以凉州城里流传着一句俚语——娶了颜金鹿,踏上富贵路。

人人都想攀上这门富贵,唯独裴彦避之不及。颜浅遥来交抄写的《淑女规》时,就正好在门外听见他与其他夫子议论,言语间嗤之以鼻:“什么金鹿,简直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俗不可耐!”

风过堂前,“俗不可耐”的颜浅遥在门外站了许久,最终从怀里掏出一块白糖糕,缓缓塞入嘴中,若有所思。

裴彦与一群夫子出来时,便是看见那样一副场景——

门口放着一沓抄写的《淑女规》,上面用一把金叶子压着,光芒四射,闪花人眼。

裴彦拿起来一看,最后一张显然是刚塞进去的,笔墨未干,上面画着一个小人,还画了满天的“金叶子”,那人站在“钱雨”中,正仰头伸手去接,旁边还写了歪歪扭扭的一句话——窈窕君子,淑女好逑。

大家顿时明白过来,纷纷憋不住笑意,只有裴彦气得脸都绿了,攥紧金叶子一把扔了出去:“颜浅遥!”

挑衅,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少年夫子的怒吼中,远处一道白胖身影探头探脑的,笑得眉眼弯弯,天高云淡下,又掏出一块白糖糕塞入嘴中,活像只地主小鹿。

许是一语成谶,遭受了奇耻大辱的裴彦,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居然真的要靠颜浅遥来养活。

那是在他打了颜浅遥手板不久后,学堂方面忽然要将他辞退,原因是有家长联名投诉,说他脾气坏,还体罚学生,不放心再将孩子交给他带。

裴彦其实早就恶名远播,这次不过是积累到顶点一次爆发,投诉的都是凉州城里有头有脸的大户,学堂得罪不起,只好牺牲他了。

当裴彦抱着包袱被“请”出学堂时,恰巧下起了小雨。

淅淅沥沥的春雨打在他身上,割在他心头。

行人四处躲避,他站在街中央,任雨丝滑过脸颊,天大地大,孑然一人,竟无处可去。

直到一把伞罩在他头顶,他怔然俯首间,对上一双黑漆漆的鹿眸。

“夫子,雨大了,跟我回家吧。”

跑出来好不容易找到他的颜浅遥,踮起脚将伞举得高高的,自己却被淋得眼角发梢尽滴水。

四目相对间,寂寂无声,裴彦低头沉默了许久,却是忽然一把推开了她,恶狠狠的声音回荡在街道上。

“滚开,我才不要你可怜!”

颜浅遥跌在雨中,衣裙尽污,来不及想太多,便赶紧抓起伞,又追上裴彦。

她像头不知疲倦的小鹿,硬是黏在裴彦身后走了八条街。直到风雨渐大,裴彦再也没有力气走下去,抱着包袱一下跌坐在地,她才举着伞凑上去,眨着湿漉漉的双眼:“夫子,跟我回家吧,我雇你,雇你做我一个人的先生,好不好?”

风雨中,裴彦一瞪眼,还不待开口,颜浅遥已经急匆匆地补充道:“我不是可怜,我是……喜欢夫子。”

没羞没臊的话响荡在雨中,那一刻,天地仿佛霎时静了下来,静得裴彦与颜浅遥大眼瞪小眼,鼻息以对间,依稀都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四)

裴彦到底跟着颜浅遥回了家,做了她一个人的教书先生,这一做,就是好多年。

从“夫子”到如今的“夫君”,颜浅遥感慨颇多。

这番感叹听在裴彦耳边,却是嗤之以鼻。所以当他将一套男装扔给颜浅遥时,没有丝毫犹豫。

“穿上跟我走。”

外头烟花满天,凉州城的花灯节一向是热闹非凡的。

颜浅遥慢腾腾地抓起男装,左看右看后,抬头冲裴彦讨好地笑:“夫君,我穿自己的衣裳就行,出去看灯不用这么麻烦的。”

裴彦的脸一沉:“谁说和你去看灯?”

他无视愣住的颜浅遥,皱眉抱肩,几句话说得清楚直白:“你莫是忘了成亲前说好的交易?今日是花灯节,我要去红袖馆看曲烟姑娘,你快穿上男装跟我走,咱们一道出门。”

马车驶向红袖馆,烟花当空绽放,一路上,颜浅遥心情很是复杂。

新婚燕尔,良辰佳节,却穿上男装,掩护自己的夫君去窑子的,恐怕整个凉州城都找不出第二个。

她掏出一块白糖糕,郁闷地塞入嘴中,暗叹当初猪油蒙了心,这桩交易委实亏大发了。

是怎样的一桩交易呢?颜浅遥觉得,以自己做生意从不肯吃亏的性子来看,她大概真的是爱傻了。

人说怀孕傻三年,她爱上裴夫子却是傻一世。

当初那桩交易的确是她主动提出来的,一字一句现今还历历在目。

“你不是缺钱吗?我有钱,很多钱,你想要吗?想要就娶我,你也知道,娶了颜金鹿,踏上富贵路,娶了我就不缺钱了。”

那天凉州城吹锣打鼓,十分热闹,她从小玩到大的好姐妹顾思桐出嫁了,她虽然把多年积蓄包了大半进贺礼,却还是哭成了个泪人。

顾思桐远嫁宋家,从此山高水长,天各一方,恐怕再难相见。

那一夜,她喝得酩酊大醉,不知发了什么疯,竟然半夜摸进了裴彦屋中,堵在他床前,女流氓般地说出了那番话。

惊醒的裴彦回过神来后,在黑暗中咬牙切齿:“颜浅遥,你无耻!”

她嘿嘿地笑:“对,我也觉得自己很无耻,那你娶不娶呢?”

那真是无赖到不能再无赖的架势,酒壮人胆这话果然不假,平时空有色心,此时却恨不能生出“就地正法”的念头来。

在一片酒气熏天的黑暗中,颜浅遥眨着亮晶晶的一双鹿眸,破罐子破摔般,为这桩交易又添了至关重要的一句话。

“你忘了红袖馆等你的曲烟姑娘吗?那身价,啧啧,你就是教书教到死也拿不出,还不如卖身给我,换了钱去……”

她醉醺醺的话还未完,却是啪的一声,猛地被一耳光打蒙了。

“滚,给我滚出去!”

(五)

事后颜浅遥琢磨了三点为何如此失态,一来好姐妹出嫁,她触景伤情;二来多年压抑,她洪水倾泻;三来,三来嘛……

三来是她最不想承认的一点,曲烟,红袖馆的花魁,玉曲烟——裴彦的心上人。

自命清高如裴彦,有朝一日居然会被风尘女子迷倒,颜浅遥简直觉得不可思议。

但要按裴彦的话来说,谁也比不上玉曲烟,她和他是同病相怜,家道中落才被迫坠入污潭,她一点也不风尘,相反比其他女子都要干净,都要善解人意。

这番高度评价几乎把颜浅遥的牙都酸掉了,她只知道自从花灯节上,裴彦和玉曲烟偶遇过一次后,人就不太正常了。

裴彦开始缺钱起来,他想将玉曲烟赎出红袖馆,但花魁的价码实在高得吓人,他根本没有这个财力。

有这个财力的是颜浅遥,金鹿颜浅遥。

所以当颜浅遥借着醉酒说出那些混账话后,裴彦去了一趟红袖馆,回来后竟然找到她,面无表情地道:“行,我答应,具体谈谈条件吧。”

看着眼前这个依旧丰神俊秀,一辈子心高气傲,此刻却为了玉曲烟向她低头的男人,颜浅遥一时说不出话来,久久没有动弹。

那一刻,她真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是该欢喜还是该悲哀。

婚约一年,以钱换爱,期间有名无实,若一年后甲方仍未爱上乙方,双方如约和离,甲方得一笔和离金,乙方不得纠缠。

这么吃亏的交易,只有缺心眼的乙方才会答应,但颜浅遥还真就在乙方那按上了自己的手印。

“即便是桩买卖,我颜金鹿也能扭亏为盈,夫子你信不信?”

她眯着一双鹿眸,笑得灿烂,裴彦却冷冷一哼,别过了头。

扭亏为盈个屁啊!事实证明,亏到血本无归,棺材本都收不回了好不好!

坐在红袖馆的楼上,颜浅遥一身男装,抱着食盒泄愤地吃,越想越憋屈。

她夫君正和别人在里间焚香吟诗,大谈风花雪月,她却坐在外间替他们把风,真是要多亏本有多亏本!

“哼哼,窈窕君子,淑女好逑,求个鬼!”

颜浅遥抱着食盒不停地吃,悲从中来,蓦然想起多年前,裴彦刚刚入颜府教书时的场景。

那时她也是食盒不离手,裴彦有一天终是忍无可忍,上前和她抢夺,她说什么也不撒手,可怜兮兮地望着他求饶:“夫子,这是我的命,抢走了我就没命了,没命了也就不能喜欢夫子了。”

那次裴彦气得够呛,僵持到最后,不仅摔了书本,还把整个食盒都摔了,她在人走远后,才敢蹲下身,心疼地捡起食盒。

“这真的……是我的命啊。”

风拍窗棂,外头烟花漫空,屋里却只有颜浅遥孤零零的一个人。

从开始到最后,陪伴她的始终只有食物和金叶子,她摩挲着这些“伙伴”叹息:“我长得不丑,只是有点胖,我人也不傻,做起生意来还特精明,人说无商不奸,我心地也善良得很,头两年凉州城里发瘟疫,还是我带头开仓赈灾的,大街小巷谁不夸赞我,几岁大的孩童都会唱,金鹿金鹿,添福添禄……”

“我真的、真的是个很好的姑娘呀,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能喜欢我呢?”

声音到最后,已近低喃,窗外烟花绽放,映着那张白净秀丽的圆脸,竟生出一番从未有过的单薄感。

颜浅遥一点点抱紧食盒,水雾弥漫了一双鹿眸,失神地望着前方,并没有发现,裴彦不知何时从里间走出来,已在身后静静地注视了她许久。

风从袖口贯出,长发飞扬,那一刻,烟花寂寂,天地潇潇。

(六)

许是颜浅遥的配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裴彦开始对她有笑脸了,如冰雪消融,他们的关系在一点一点地发生变化,但就在这时,一件意外发生了。

颜浅遥无理取闹,违反协议,上门找玉曲烟的麻烦。

当然,这只是裴彦赶来收拾残局的说法,搁在颜浅遥身上,她不过是撞破了玉曲烟的秘密,怒不可遏,要替自家蒙在鼓里的夫君讨个公道!

天知道她不小心撞破了什么!

她的确是瞒着裴彦私下来找了玉曲烟,不过不是寻麻烦,而是原本想拉下脸求她“赐教”,教教她怎么讨他欢心。

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她便乔装一番,悄悄地去,只塞了金叶子没叫老鸨声张,却不想误打误撞,在窗下听到那样一番对话。

“那傻瓜倒被你哄得服服帖帖的,只可怜颜家小姐守活寡了……”

屋里传来不堪的调笑,她不是什么蠢笨之人,三言两语就听得明明白白。

“夫君,你信我,我真的没骗你!她早就有情郎,一直伪装成善解人意的模样,不过是想吊着你骗你的钱,等你替她赎完身,她就会和她的情郎远走高飞,根本不会管你……”

话还未说完,颜浅遥又是被一记耳光打蒙了。

“闭嘴,不许你侮辱曲烟姑娘!”

裴彦通红着脸,一掌挥出后才知下手过重,呼吸急促间,一时望着颜浅遥也不知说什么好。

屋里的气氛凝滞,倒是颜浅遥忽然怪叫一声,猛地扑了上来——

却不是扑向裴彦,而是扑向玉曲烟,扑向她身上戴满的金银首饰!

她不计形象地撕扯,白胖的身影和尖叫的玉曲烟扭作一团:“还给我,还给我!这是我辛辛苦苦赚来的钱,才不要便宜你这满肚子坏水的女人!”

一片尖叫混乱中,还是裴彦急急上前,将颜浅遥一推,她整个人撞到了桌沿,瞬间冷汗直流,煞白了一张脸。

她眼角有被玉曲烟指甲划出的血丝,发髻也散乱不堪,整个人就像戏折子里演的怨妇般,眸中闪着泪花,嘴里却还在反复念着:“那是我的钱,是我的钱……”

染了凄色的语气里,仿佛争夺的不是钱,而是她给出去后就再也收不回的真心。

裴彦颤抖着双手,忽然解开钱袋,一股脑地砸在了她身上:“还你,统统都还你,你这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裴彦和颜浅遥开始了长达半个月的冷战,即使冷战期间,颜浅遥也食盒不离手,从不在吃上亏待自己,看得裴彦越发生气了。

却是有一天,颜浅遥接到了远嫁的顾思桐来信,看完信后又哭又笑,当天夜里就摸进了裴彦被窝。

她说:“我想通了,你给我个孩子吧,我付你双倍的和离金,怎么样?”

屋外夜风飒飒,屋里暖烟缭绕,黑暗中裴彦陡然睁开眼,捏紧了拳,却听到颜浅遥在他耳边接着道:“思桐生了个女儿,小名叫团团,她说有了孩子也就有了寄托,一辈子打眼也就过了,反正你也不会喜欢我,那就给我个孩子吧……”

有泪水滚烫流出,浸湿了裴彦的脖颈,他呼吸一窒,心头如针扎入,带来一阵说不出的疼痛。

“你还喜欢我吗?”他在黑暗中颤声开口。

“喜欢,一直都喜欢。”颜浅遥自身后环住裴彦,将脸颊贴在他背上,闭上眼,仿佛筋疲力尽般,“但喜欢太累了,所以,给我个孩子吧,我什么也不求了。”

“那你……将来还怎么嫁人呢?”裴彦的嗓音有些嘶哑。

“我不嫁人了,我就守着孩子过一辈子。”

颜浅遥仿佛笑了,语气幽幽:“我有钱,我能给他最好的生活,除了没有爹,他一切都和别人没什么不同。”

“所以,求求你给我个孩子,我只要个孩子。”

黑暗中,她的声音透着无尽的凄楚,那已是抛却所有尊严的哀求,连裴彦听了都不由得湿润了眼眶。

是要将一个人逼到怎样的程度,才会孤注一掷地提出这样的要求?

他还来不及开口,已有身子翻了上来,软香满怀,堵住了他的嘴唇,那样笨拙的动作,混着泪水,却挑起了他最本能的欲望。

风拍窗棂间,帘幔飞扬,一室暖烟。

(七)

颜浅遥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颜府上下一片喜庆,颜浅遥的大哥更是松了口气。精心维持的美好表象下,就连她有时都会恍惚起来,轻抚腹部,以为这一场都是真的,这一切永不会结束。

但美梦到底还是醒来了,因为在怀胎五个月后,裴彦走了,提前走了。

那是个冷风肆虐的半夜,颜浅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时,就看见裴彦提着包袱,正轻手轻脚地推开门。

月光洒进屋内,桌上是他亲笔写下的和离书,墨渍还未干,比约定好的时间整整早了一个月。

颜浅遥忽然就慌了,福至心灵间,大着肚子翻下床,一把拖住了裴彦。

她仰头,声音发颤:“还没、还没到时间呢。”

裴彦被她紧紧抓住衣袖,在月光下眼圈发红,亦是流露出痛苦不忍的神情:“曲烟,曲烟等不及了,如今在城门那等着我呢,我、我只能……对不住了。”

他说完就要去掰开颜浅遥的手,哪知道颜浅遥抓得死死的,怎么也不肯放开,她长发披散着,语带哭腔:“求求你别走,再多留一个月,多做我孩子一个月的爹……”

她从没那样慌乱过,浑身颤抖着,泪流不止:“你听,孩子在叫爹呢,叫爹别走,再留下来陪陪他……”

那一声声凄厉无比,听得裴彦心如刀割,不知不觉泪也落了满脸,却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一记打更声,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咬咬牙,裴彦狠心一拂袖,猛地推开了颜浅遥,背起包袱就出了门。

“夫君,夫君……”

颜浅遥踉跄去追,却被门槛绊倒,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脸色都变了。

颜浅遥捂住腹部,感觉到腿间有热流涌出,剧烈的疼痛一波波袭来,她不由得害怕地失声尖叫:“夫君,我、我肚子好痛,快、快叫大夫……”

那边裴彦原本已经走远,闻声脚步一顿,霍然回头,却是夜色苍茫,朦胧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他迟疑了。

颜浅遥从小就古灵精怪,深谙兵不厌诈的经商之道,这回兴许又是想出什么花招骗他回头,不,不能回头,曲烟还在等着呢……

心跳如雷间,裴彦一面这样安慰着自己,一面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没入夜色中。

“夫君,夫君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

身后传来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唤,裴彦低下头,脚步却越走越快,眼泪也越落越汹涌。

“对不起……”他咬紧牙,脑海中闪过一幅幅画面,从春日学堂,到颜府树下,再到洞房那天,她穿着鲜红的嫁衣,仰头巧笑倩兮地唤他“夫君”。

不知不觉,竟已徐徐多年,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他们都已经渗透在对方的生命中,成为对方最深入骨髓的牵绊。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当自己真的离开她时,会是这样的痛与不舍。

像做了好长一个梦,梦里春暖花开,她一身妇人妆扮,在庭院里逗孩子,有风吹过,她一回头,就看见了站在树下的那道身影。

那人依旧笑得那么秀色可餐,在阳光下望着她,温柔地唤她“娘子”。

一切再圆满不过。有儿有夫还有家,前半生以食为命,后半生以爱支撑,如果这是梦,她选择永远不要醒。

所以在大哥唤醒她,一脸悲痛地告诉她,孩子没了的时候,颜浅遥的整个世界几乎崩塌。

她在床上泪水肆流,下人们按都按不住,只听到她哭得声嘶力竭,一遍遍重复着:“不要醒,我不要醒……”

一向坚强的大哥再也忍不住,上前死死抱住妹妹,喉头嘶哑:“遥遥,你听大哥说。”

铁骨铮铮的颜氏少当家就那样哭了,一字一句,透着深不见底的绝望与悲恸:“不仅孩子没了,连你体内、你体内续命的蛊虫也没了……”

他极力压抑着起伏的胸膛,却还是句句嘶声:“你会死的,会死的……”

(八)

裴彦在几天后,衣衫褴褛地回到了颜府,被带到颜浅遥面前时,他几乎都认不出她了。

尖尖的下巴,瘦削的肩头,不盈一握的腰身,她只穿了一件白衣,虚弱地倚在床边,美得动人心魄。

裴彦的眼泪却倏地就下来了,他颤巍巍地伸出手:“你怎么、怎么……就瘦成了这个样子呢?”

除却第一眼的惊艳后,他剩下更多的居然是心疼,无比心疼。

那夜,他依约赶赴城门,一路上泪流不止,越想越难过,心里竟全是颜浅遥这些年陪伴他的点点滴滴。

后悔来得那么突然,意外也来得那么突然。

他原本想向玉曲烟说清楚,却不料意外陡发,他竟被玉曲烟和她的情郎将钱财全部抢夺过去,扔在了荒郊野岭。

他这才幡然醒悟,颜浅遥说对了,可他从头到尾都不信她。

他风餐露宿走了几天,一回到凉州城,就听到颜家小姐流产的消息,百般震惊中,他才明白那夜颜浅遥是真的出事了,不是在骗他!

他心如刀割,悔得恨不能杀掉自己,只想回到颜府,回到她的身边。

只是好不容易到了人跟前,他却红着眼说不出话来,望着瘦骨嶙峋的颜浅遥,比得知玉曲烟骗他时还要难过。

记忆里那个在雨中跟了他八条街,为他撑伞,带他回家的小姑娘,怎么就被他逼到了这一步?

床榻上,颜浅遥摆摆手:“你走吧,我们已经和离了,再也没有关系了。”

她似乎很疲倦,别过头不愿再看他,只是眼角有泪水滑落,衬着一张脸越发苍白了。

裴彦眼一红,心揪得更紧了:“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他声音发颤,俊秀的脸庞上落满了泪,心疼地就想按住颜浅遥的肩头,“我、我们还会有孩子的,只要你愿意……”

这一回,颜浅遥却避开了,她抬起头,望着他,轻轻开口:“不会有孩子了,永远都不会有了……”

她笑着,一双漆黑的鹿眸却噙满了泪,寂如枯槁般,目视他直直淌下。

“有儿有夫有家的生活,只在梦里出现过,可是梦醒了,什么都不会有了。”

她说:“你走吧,中秋节前都不许再来颜府,不要问为什么,你不会想知道的。”

(九)

依旧是很多年前的那条街,依旧是很多年前的那场雨,只是这一回,被赶出颜府的裴彦,再也没有一把伞追随他身后了。

天大地大,孑然一人,他弄丢了她,弄丢了他本该好好珍惜的姑娘。

却不知,此时此刻的颜府,病榻上的颜浅遥,正一片一片地摩挲着篮子里的金叶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终究还是你们陪我最后一程……”

她以前总是计较,为什么她都那么有钱了,还是买不来他的爱?

如今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终于释然了,眼泪掉在金叶上,仿佛多年执念如烟消散。

倒是床边的大哥泣不成声:“遥遥,一定还有办法的,一定还能找到新的蛊虫……”

她抬起头,灿然一笑:“大哥,你知道的,那年大师说过,续命蛊虫,世间仅有一只。”

仅有一只的续命蛊虫,被颜浅遥吞了下去,在她尚是襁褓婴儿时。

当年路过她家喝了一碗水的年轻和尚,说得清清楚楚:“你家小姐是先天不足的命,按理活不过满月,但既然遇到和尚我便是缘分,只要一直悉心养着这蛊虫,就可年年岁岁地续命……”

如何续命?不过是好吃好喝地伺候体内的蛊虫,除却睡觉外,平时一刻也不能停,蛊虫断了吃食就会饿死,饿死了寄生的主人也就死了。

所以那年轻和尚临走时又补充了一句:“这女娃大抵会活得很滋润,一辈子也瘦不了,但姑娘家的,白白胖胖也是福气,就不要计较那么多了……”

是啊,能活下来就很好了,还管什么胖不胖。

颜浅遥从很小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她是商人,非常清楚,这门买卖只赚不亏。

所以多年来她一直食盒不离手,走到哪里吃到哪里,吃到想吐了还是得吃,就像那年颜府后花园,裴彦忍无可忍抢夺她手中的食盒时,她可怜兮兮对他说的一样:“夫子,这是我的命,抢走了我就没命了,没命了也就不能喜欢夫子了。”

他斥责她一派胡言,打翻食盒,拂袖而去,却不知她在他走后,紧张地蹲下身,捡起碎掉的白糖糕就往嘴里塞。

她不嫌脏,她更没骗他,因为那真的……是她的命啊。

外头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风拍窗棂,颜浅遥像是乏了,放下篮子,在大哥轻手轻脚的关门声中,转身睡去。

她蓦然想起某一年的某一夜,她和裴彦躺在床上闲聊。

她说:“我改个名字好了,浅遥浅遥,永远浅尝辄止,遥不可及……所以,我叫颜深近好不好?”

裴彦扑哧一声,轻咳道:“很好,颜神经。”

那夜的气氛是出奇地祥和,外头无星无月,房里却有说有笑,记起来好像还在昨天。

只是冷雨敲窗,飒飒风声提醒着她,昨天早已远去,今夕何夕,她没了夫君,没了孩子,也没了家。

天地昏沉,颜浅遥揪住被角,蜷曲着身子,泪水滑过眼角,悄无声息地浸湿了枕巾。

到底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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