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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光不遮愁

2014-05-14扶笛

飞魔幻A 2014年9期

扶笛

我叫慕容颜,乃侯府千金,娘亲早死,因此备受父亲宠爱。他为我寻了几门亲事,对方不是宰相少爷就是将门公子,如今又要送我入宫选秀。可我不喜欢,我喜欢的人,要有英武不凡的身躯,要有硬朗英挺的侧脸。

就如同易子寒。

我叫他带我走,他不肯。于是,我抓了他的娘子威胁他——

笔墨点在这里,停顿了许久。大抵是想起了一个人,慕容颜将手中的纸簿撕下来,烦躁地抓碎了,扔进纸篓里。

她在做什么?在宫里寂寞到用记录往事打发时光了吗?还是因为不想忘掉那个人?

她缓缓地闭上眼睛,指尖无意识地颤动,最终凝成两个触目惊心的大字——搏命。

那是她不敢提起的禁忌。

我拉着易子寒悄悄往外走,头往后看,发现搏命确实没有跟上来,立时欢呼雀跃。我是闷不住的,每个月总要偷跑出来几次,所幸到如今还没被父亲发现,可见搏命确实是被易子寒甩掉了。

搏命是父亲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监视我不许有逾矩的举动。对我来说,搏命就是一块黏人的狗皮膏药,可同是膏药的易子寒待遇明显不一般,原因自然是情窦初开女子特有的小心思。

我乐呵呵地挽着易子寒的胳膊,在集市闲逛,易子寒有些抗拒,我板着脸强调:“你是我的贴身护卫!”我将贴身二字咬得极重,易子寒犹豫了两下,最终还是皱眉妥协。我兴致勃勃地比着小摊上的璎珞绶带,往他腰上围去。他脸色微变,往后退,我不悦:“我要送给爹爹的,过来给我比画一下。”

他松了口气,这叫我十分不爽,事实上,我是想要送给他的。

我将绶带绕过他的腰际,他的腰窄而结实,我的手绕过去再缠过来,便将他搂住了。浓郁的雄性气息扑面而来,我的脸有些发烫,却不舍得松手,只希望时间永远停住才好。可是,耳边传来幽怨的女声:“子寒?”

声音刚落,易子寒便如同被闪电劈中一般,狠狠地将我推开。他转过头去,一个素色轻衫的女子手挽竹篮,脸色苍白,嘴唇轻轻颤着。她瞧着他,眸中渐渐蓄了水光,一抿唇,一跺足,是那样伤心欲绝的样子。

我狼狈地摔倒在地,手掌擦出几道血印。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丢下我往那女子追去,那样紧张急切地拉住她的手。

他从来没有这样为我焦急过,想到这里,我心里便生出浓浓的嫉妒。

我落寞地将绶带放回原处,突然一只手从后边伸出,捂住我的嘴,将我往后拖。我使劲挣扎,嘴上的手松开一些的时候,我大叫:“子寒救我!”我却看见他紧紧搂着那个女子。那样宝贝地拥着,紧紧地,恨不得揉进身体里。

他根本没有注意我。

我想起父亲曾告诉我,他的仇家不可计数,所以他才重金招来护卫保护我。在我十岁时就曾有过一次绑架,那次我差点死去,只是如今,我敢这样大胆只留易子寒在身边,并不是忘了当年的苦痛教训,只是因为,我相信他。

我被拖进阴暗的小巷,衣服被撕开,冰凉的空气从裸露的肌肤渗入心里。四年前的恐惧再次紧紧攥紧了我,漆黑的夜,火热的浓烟,不断砸落的横梁,如被针扎般刺痛无比的眼睛。

无尽的孤独与恐惧,如海潮汹涌而来。

“你已经安全了,让我抱你回家。”我努力回想那个温柔的声音,我在心里不停地呢喃,他会来救我。四年前如此,今天,也是如此。

当剑声夹着惨叫声呼啸而来,我惊喜地睁开眼,就见一袭黑影直直立在我跟前。他的身形在幽暗中一片模糊,他的长发披散着,散发出浓烈的冰冷气息,剑尖滴滴答答地掉落血珠。

可是我知道,他不是我等的人。

我的易子寒永远衣着得体,长发紧紧束在脑后,一身白衣纤尘不染。而我面前这样身影的人,只有一个——

搏命。

那些人倒在他的剑下。他将黑袍脱下裹在我身上。我盯着他,一个耳光打过去,声音响亮。

“原来你一直跟着我。”他不说话,我继而冷笑,“你出现得太晚了。”

尽管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竟然让我再次承受屈辱,他便该死。尽管我知道,若没有他,也许今日我无法躲过一劫,可是,我就是讨厌他。

我不明白父亲为何要派一个这样的人跟着我。在我眼里,有资格站在我身后的男子,必须有阳刚的外表,棱角分明的脸,鼻梁高挺,剑眉星目,就如易子寒一般。可是搏命,眉目狭长,唇薄而紧抿,脸阴柔得像个女人,并且还有另一件让我厌恶至极的事。

我随手将他推开,跌跌撞撞往外走,重见了阳光,却再也找不到易子寒。

我要搏命替我去查,他从来不说话,递过来一张纸。

素衣女子名唤莹莹,是易子寒的娘子,因病重无钱医治,易子寒便为重金入了侯府,委身在我身边——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娘子。

我将纸紧紧拧在手中,力道大得几乎将指甲掐入肉里。我不知易子寒竟已成婚,我幻想过无数次我与他举案齐眉的样子。我设想了无数次逃避选秀的后果,可是我从未想过,原来一直只是我自作多情。

搏命在一旁默然,他眉眼低垂,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那个样子让我觉得他是在笑话我,我怒气冲冲:“抬起头来!”

他抬头,露出线条柔得过分的脸,肤色过于白皙,更显得唇色殷红,没有半分男子汉气概。我越想越是气闷,随手抄过桌前的杯盏砸过去,他一动不动,就连眼睛也不曾眨过。

瓷杯在他额角碎裂,一抹艳红顺着颧骨滑落,总算遮去了些微阴柔之气。

我气消了大半,揪着他便往外去。

我带搏命去见了莹莹。

她那时侧卧于床榻上,双颊苍白,眉骨因病重染了异样的艳色,越发显得我见犹怜。她见我闯入,惊得抱起被子缩至床角,好似见到什么洪水猛兽。

我直奔主题:“你要多少银子才肯离开他?只要你离开易子寒,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她瑟瑟发抖:“我很爱他,我们是两情相悦的,慕容小姐,求你不要拆散我们。”

她竟然知道我是谁,可知他已解释清楚,这叫我越发恼怒。

“离开他!”我瞪过去,“不然杀了你!”

搏命适时拔剑,锋利的寒光吓得莹莹抖如筛糠,她的泪流了下来,哆哆嗦嗦爬下床,跪在我面前,拉住我的衣摆:“求求你,不要拆散我们……”

她弱不禁风的样子看得我心烦意乱,我挣开她的手,匆匆离去。

易子寒很快过来兴师问罪:“你竟然威胁我娘子,你难道不知道她身体不好不能受惊吓吗?”

他的表情让我难过:“我只是吓唬她一下而已,你不喜欢,我再也不会做了。我保证再也不会见她了……”

他甩开我的手,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我在身后追,跑着终于拉住了他。我摘下腰间的玉佩塞到他手中:“我知道你娘子治病需要很多银子,我可以给你。”

我连忙摘下手腕的玉镯子,拔下发间的珠钗,抠下鬓边的耳环,一股脑全部塞到他手中:“以后你娘子的病,我来负责,你要多少钱,我都有,这些、这些……都很值钱的!”

他面色稍缓,将东西握在手心,总算没有再用寒气森森的眼神看我。

我开心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他接受了我的心意,一定是原谅我了。

我喜滋滋地转身,就见搏命立在门口,狭长的目深深看着我,是我看不懂的眼神。

我并不想看见那样的眼神,那让我觉得我很可悲。可是他眼中又有一闪而过的痛色,我不明白,也没有兴趣明白。我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身跑回卧房,翻箱倒柜寻找值钱的东西。

我以为这件事便这么过去了,易子寒依旧跟在我身边,虽然我们之间的隔阂愈加严重,我仍旧开心。只要他还愿意留在我身边,我便还有机会。直到游湖那日,他突然消失,许久都不见踪影。

只有搏命在我船边,让我很不愉快。我将画舫停在岸边,固执地等他过来。日渐西斜,晚霞渲染出大片红艳的色彩,我无力地坐在船舷,看着身后搏命的影子离我越来越近。我警惕地站起身来,回头,就见他张嘴,却没有说话。

他的口型我看了出来:“回去吧。”

我知晓他不开口的原因,那个原因,让我厌恶。

“我为什么听你的?”我冷嘲一笑,“不要以为留在我身边便可以和子寒一样,你根本比不上他,你不配跟我说话!”他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我知道他不会开口。果然,他马上回转身,站在离我稍远一些的地方。

易子寒出现的时候有些狼狈,风尘仆仆的样子。他的脸比任何时候都要冷,我却不太在意,只兴致高昂地撑了船。我悠闲地摇着桨,水波漾起,船身沉沉浮浮间,我的心情似乎随着映在水里明艳的晚霞而明亮起来。

就在这时,从水里冲出无数个黑衣人,他们的剑在水花里闪闪发亮。搏命拔剑拦在我身前,我急忙往易子寒身后躲。搏命愣了一下,还是迎身斗上刺客。

易子寒并未像往常一样护着我,他见我过来,闪身避开,远远立在一边,眼睁睁看着黑衣刺客拔剑向我刺来。

这时我看见他眼底的恨,那是真的毫不在乎的冷漠。

我不明白,仍然傻乎乎地朝他跑过去,对刺来的剑不闪不避,直到一个黑影拦在我面前替我挡下。搏命拉着我跑,我不顾一切地挣开他,眼中只有易子寒:“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你害死了莹莹,”他那样悲愤地看着我,“你叫搏命杀了她!”

“我没有。”几乎是瞬间我便否认。他在船头冷冷地看我,我好像想起了什么,回头揪住正在打斗的搏命,不管他正艰难地抵抗,不管他已为我浑身是伤,我只是抓着他,恶狠狠道:“我什么时候叫你杀了她!”

他见我生气,有些失措,一边格挡着围过来的杀手,一边开口,像是要解释。我等待他的解释,他却到最后也没有说出口,像是下定决心般,一掌将我打晕。

当我醒来的时候,怒火不可遏制。

他竟敢以下犯上,竟然敢打我。我此时已回侯府,愤怒地爬起来。

屋外阳光顺着窗棂照射进来,明媚得一塌糊涂。我打开门,果然见他守在门外。他听见声音,回头冲我行了一礼。我一个巴掌甩过去:“你为什么要害我被子寒讨厌,你为什么要杀掉莹莹,你该死!”

“你不开心吗?”他的嘴型张着,他那样盯着我,像等着糖奖励的乖孩子,“她死了,你便能和他在一起,你不开心吗?”

他受伤的样子让我心中无端生出一股邪火:“谁叫你自作主张,你这个娘娘腔,给我滚!”

他像是被吓着了,眼中露出难以置信,我想他不明白为何我知晓他的秘密,他只惊慌地避开我的眼睛,落荒而逃。

没错,他就是个娘娘腔,他不敢开口说话,就是怕被人取笑。

十岁那年我遭绑架,被救回来后,路过父亲的书房,就听见里边传来对话:“我们慕容家欠你的。”

我好奇地往里边看,就见搏命侧着身,立在父亲前边,他说:“我自愿的。”

我瞪大眼睛。

他的声音尖而细,像是捏出来的声音,听在耳中怪叫人难受的。他的脸很阴柔,再配上如此尖细的嗓音,怎么看也不像男人。我偷偷地跑了。岂料不过半日,父亲便将搏命送给我做护卫。

我想着父亲与搏命秘密谈话的样子,猜想他一定是父亲派来的眼线,再想他那恶心的娘娘腔,便越发讨厌这个从来都不在我面前开口的男子。

我将他赶走,却无论如何也消不了气,一想到易子寒再也不会理我,便在屋子里烦闷地踱步。突然门嘎吱被人推开,我惊喜地回头,见到的却是搏命。

他手中抱了一个人——莹莹。

我诧异地看着搏命将她放至我的床头,问:“你把她藏起来了?”

他不敢看我,埋头便要走,就在这时,易子寒冲了进来。他完全忽视我,抱起床榻上的莹莹冷着脸往外走,我慌忙拉住他:“不是我,这都是搏命自作主张,真的,我把他交给你处置,你怎么折磨他都成,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搏命的脸立时煞白,却没有离开。

“不可理喻。”易子寒甩开我的手。

我冲到他跟前张开手拦住他,一咬牙:“如果你敢离开,我就杀了她。我说到做到,你们只有两个人,你不顾自己,总得顾着她!”

他的动作极快,几乎只有一道虚影,我的脸便挨了重重一掌。

搏命的剑瞬间出鞘,拦在我身前,杀气弥漫开来,只消一点动静便会动手。我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狠狠将他推开,将所有委屈与怨恨撒在他身上:“都是你,你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搏命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易子寒,没有动。

“你还敢留在这里,如果你不想你的秘密被全天下人知道,就赶快滚!”

他低着头,落寞地离去。我没有看他,心里竟然涌出莫名纷杂的情绪,我知道,我要失去他了。他果然没有再回来。

搏命没有回来,我除了最初的一些失落,眨眼便忘了。因为易子寒在我身边,虽然他离我远远的,虽然他很不情愿地跟着我,虽然是我威胁他,可我还是觉得,只要他还在我身边,便是我赢了。不知是跟自己怄气,还是因为第一次付出真心却拿不下他,让我气恼,反正如今,我死死地黏着他,他恨我、厌恶我,我都不在意了。

我就像是一个失去了心爱宠物的小孩,那个宠物我再也得不到,反而永远惦记在心里。

而后几日,搏命消失不见,父亲告诉我,要送我去参加几日后的选秀。我没有拒绝。若是易子寒还和以往一样,我一定毫不犹豫地跟他走。只是如今,易子寒和我成了陌生人,我知道,他正私下想办法送莹莹离开,而后他也会跟着走,我自然不会让他得逞。侯府的人牢牢盯着他的娘子,他不敢妄动,几次发力见斗不过我,他似乎是明白了什么,渐渐地,不再对我那么冷漠。

他似乎是想讨好我,十多日来,第一次和颜悦色地和我说话:“我找到一个很好看的地方,你可想去看看?”

我被惊喜冲昏了头,来不及细想便跟着他去了。

那是一处偏僻的深山,山谷间有一座小屋,屋前有一口井。环境清幽,风景雅致。他带我行至井边,问我:“如何?”

“真好看,谢谢你。”

我欣喜地想要搂他的胳膊,他突然冷冷一笑,将我往后一推。怔愣间,我的脚拌上井沿,直直往后倒去。他竟然想要杀我!那一刻,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浑身血液都凝固了。恍惚间,一个黑影跳了下来,抱住我,直直下坠。

后来我是跌在一个柔软的东西上,强烈的碰撞让我失去了意识。

我是被一股冰凉激醒的,有谁将水滴入我的嘴里,我抓住那个人的手,黑暗里看不清楚,只能感受到他粗糙的掌心,食指磨砺出厚厚的茧子。

我碰到他,他似乎有些惊慌,连忙将手抽了回去。

“你是谁?”

他不说话,这样的反应让我想到一个人:“搏命,我知道是你。”

这个时候,他出现在这里,说明他一直跟着我。我那样对他,他却依旧这样待我好,我不明白。

“你说话!”我推他,黑暗中传来一声闷哼,我想起摔下时并没有撞上地面,而且此刻身上并无伤痕,我便知道,他被我压在身下。我有些不忍,却仍硬着头皮骂他:“谁叫你来救我!”

他的气息急促起来,似乎想要说话。我明白他的尴尬,他仍旧不想说,因为我曾笑话他。

我受不了过于寂静,爬起来便要走,哪知一脚踩空,落至一个水洼里。我这才知道我躺着的地方是一块凸石,石头周围是深深的水洼。

我浑身湿透,洞底本就湿冷,此刻冻得哆嗦起来。我双手抱着肩发抖,一件衣服递到我跟前,我也顾不了那么多,想着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楚,便脱下身上湿淋淋的衣服,穿上他的。他果然没有什么反应,而我也感觉到身体渐渐回温。

洼里的水极深,没了膝盖,我不敢乱走,于是问他:“我们怎么出去?”

他走过来,蹲下身,我明白他的意思,爬上去让他背着我。我听见他涉入洼水的响声,清凌凌的,激荡在空寂幽荡的石洞里。

我抱着他的脖子,这才发现,他是光着膀子的,他的衣服都给了我。

有风自前方吹来,带了寒意,我打了个冷战,突然想起他似乎什么也没穿,便将他搂得更紧些。我想,如果他冻死在这边,那我也只能跟着他了。

在这样冰冷的黑暗里,我突然想起了四年前的那件事。

四年前,我被黑风寨掳去,他们将我绑在一个漆黑的小屋里,然后放了一把火。浓烟里不知掺了什么毒,我的眼睛被熏着,渐渐看不见了。

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我听见了屋外那些人得意地狂笑。我一想到就要死了,便伤心得无以复加。在我喉咙哭得凄厉嘶哑的时候,有一个人闯了进来,解开我的绳索,在那样紧迫而恐慌的黑暗里,我听见他温柔地说话,声音低沉坚定:“你现在已经安全了,让我抱你回家。”

他的手穿过我的腋下,将我轻轻抱了起来。我的手环抱着他的脖子,脸贴在他的胸口,尽管鼻间萦绕的是挥之不去的烟味,可我从来没有这样感到安心过。

我知道,他会带我走。

四面灼热的热浪滚滚包围着我,耳际是火焰烧断梁柱的噼啪碰撞声。可是我一点都不害怕。

他说,我安全了。他说,带我回家。

我相信他。

在我最慌乱无措的时候,他出现在我面前,给了我最踏实的安全感;在我最茫然无助的时候,他抱起我,告诉我,带我回家。

那个人给了我的安全感,给了我的感动,我永远不会忘记。

当大夫治好我的眼睛,我迫不及待地睁开眼,就见易子寒站在我的床头。他们都说是易子寒把我抱回来的,他立下的功劳,让父亲将他升职成了我的贴身护卫。

我自然是欣喜的。在那一场无穷无尽的大火里,我的心已经遗失给了他。

那时热火滚滚,如今却是冰寒森森。

那时有易子寒救我,如今,他却是再也不会救我了。

一想到要和搏命死在一起,我心里便涌起浓浓的不甘。

不知走了多久,他顿住脚步,立在水里微微喘气。我有些担心,那水凉得厉害,我落水的时候,冰寒如同刀割一般剜进骨头里。

一时沉寂下来,我开口:“你说说话吧。”他不吭声,我想了想道,“也许我们永远也出不去,你总得要说说话。以前的事,我向你道歉,你便开口,没人笑话你的。”我顿了一下,“我也不会笑话你。”

过了很久,他终于小心地开口,声音极轻,像是怕刺伤我:“你只是受了刺激才会性情大变,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他的声音依旧是尖细的,音调高高的,如同笛子扬到最尖的曲调,如今听在耳中,许是因为心境的关系,我并不觉得多难听。

“你认识我?我怎么不记得你。”

他又不说话了,我很无趣,便胡乱找话题:“你在黑暗中看得见东西?”

“嗯。”他点头,“侯爷训练过我。”

我突然想起先前大大咧咧地换衣服,我的脸立时烧得通红。

“没关系的。”他说。

他自然没关系,可是我……想着若出去,一定得剜掉他的眼睛。

我不好意思再开口,他也不再说话,漆黑的洞里,只能听见乏味响亮的踏水声,回荡在狭窄的石壁里。他的背宽而结实,让人安定,我的眼皮沉重起来,渐渐睡去。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人抱着我穿过火海,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呢喃:“你藏在这里,不要动。”火光映红了半座山头,那个人的影子穿梭在一群追来的人影里,引着他们,离我越来越远……

惊醒的时候,我的眼角有些湿润,搏命的身体微微一滞,有些担忧:“你怎么了?”

我擦了擦眼睛,四面依旧是黑的,只是前方依稀能看见朦朦胧胧的一丝光亮。我立时有了精神:“我们是不是要出去了?”

他加快了脚步,前方的光越来越亮,我听到易子寒说话的声音:“当时小姐就是在这里失踪的。”

“我在这里!”我大声喊。外边一阵喧哗,有人朝里边挖着,那个出洞越来越大,光线也越来越多……至最后重见天日,我欣喜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渐渐适应日光,却见周围的人一脸怪异地看着我。

我这才发现,我面前的搏命上身一丝不挂,精壮的肌肉裸露在外。而我的身上披着搏命的衣袍,因为在黑暗中看不清楚,纽扣系得歪歪斜斜,头发散乱,鞋子不知去了哪里,一双莹白的玉足踏在草地上。

狼狈不堪。

我慌忙背转身去,整理好衣服,才敢往僵在一边的父亲走去。此时我才看见他身边衣锦繁荣的公公露出深深的震惊:“侯爷,慕容小姐真是不知羞耻,我看哪,这选秀就免了吧。”尖细的嗓音如同拿捏出来一般,与搏命的声音是那般相似,让我微微一愣。

宫里来的人,怎会出现在这里?我看向易子寒,他隐在人群中,冰冷的眼中带着得逞的笑意。我不知他已如此恨我,女子最重要的是清白,他竟会这样报复我。

我百口莫辩,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何况出来时衣冠不整。我已上报金都帝王为选秀之女,如今发生这样的事,简直是对君王的侮辱。

已经不是败坏门风那么简单的事了,若是君王恼怒,我的家族都要遭殃。

我不知如何是好,却听身后搏命开口道:“我可以证明慕容小姐的清白。”

他同样尖细的声音让在场的人怔住,他接下来做的事,让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听见周围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转过头,就见他褪下中裤,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毕生的羞耻裸露在所有人面前。

他垂下眼睑,遮了一片阴影。他的脸紧绷,阴柔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那大概是他一辈子最为屈辱的时候。

无数双眼睛盯着他,震惊的、怜悯的、嘲笑的、鄙夷的……

难以忍受的沉默。

那真的是,大概没有比这更屈辱的时候了。

在一片漫长的寂静里,他收拾好衣服,自始至终没有看我一眼,一个人默默离开。

我便怔在那里。

我记得,他的背影素来是挺直的,就算是长着阴柔的脸,也会努力让自己充满阳刚之气。可是现在,他的背微微佝偻,似乎是一夜枯萎的昙花。

他还活着,可是我觉得,他大概已经死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

父亲告诉我,在我八岁那年,他带我去花灯节闹市,救下了十五岁的搏命。那时他正与一群乞丐抢食,被围殴得遍体鳞伤,我自作主张带他入了侯府,那时我纯真良善,对这个可怜的小乞丐十分热心,整日里跑过去跟他说话。

我的热情逐渐融化了他冰冷的脸,他对我不再警惕排斥,到最后,竟然肯为我爬到屋顶取断线的风筝,为此他从屋顶滚下,摔断了腿。父亲见他对我忠诚,便将他带走,进行训练,希望他来保护我。可是时间未到,我便被人绑了去。

十岁被绑架我受了刺激,一醒来就完全忘了有关搏命的事。我的记忆里,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在耳边说着模糊的话。

我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缩在漆黑的屋角,一个人努力想着过去那些事,脑袋疼得厉害,记忆却渐渐撕裂缝隙,露出了光芒。八岁时,他映在花灯下倔强的脏兮兮的脸,眸子倔强如同刀刃;十岁时,他孤身闯入黑风寨,在浓烟滚滚里将我抱起,温柔告诉我,我很安全;三日前,他背着我,脚踏入冰凉刺骨的冰水里,将全身的衣服脱下,紧紧裹着我。

最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为了证明我的清白,他揭开自身的疮疤,再也没有尊严,从此任人耻笑。

我猛地打开房门,屋外的阳光刺得我眼睛发疼,可是我不管不顾地闯入父亲的书房。

“我要找他!”

父亲放下手中的书:“他已经离开金都。以他的身份,不配跟在你身边。”

他说的是事实,我愣在那里,我从来都是讨厌他的,哪里想过会有今天。

可是我不死心,迫于王命入宫选秀,只能私下里派人四处打探他的消息。我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去找他,找到他我该做什么,又该拿他怎么办,我完全没有法子。

可是,我只想找到他,见一见他。

也许我会向他道歉,这些年来一直对他恶言相向;也许我会向他致谢,直到最后,他也依旧对我不离不弃。又也许,我会摸一摸他的脸,将他带在身边,告诉他,我愿意对他负责,赐他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一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我胡思乱想着,只要他回来,我便有办法补偿他为我做的一切。所以为了让他回来,我会不惜一切代价,让他跟在我身边。尽管他……不是个男人。

可是我找不到他。

面圣时我心不在焉,表现差强人意,可君王到底还是看在父亲的面上,将我纳入了后宫。

颜妃是不得宠的,一个人守在欢颜宫里,听下人议论着凤华宫里华妃的盛宠无限。我路过凤华宫门前,就见一个宫女掌掴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太监。

阴柔的脸,叫我嘴里微微一涩。

我将他讨了过来,他叫小乾子,眉目狭长,唇薄而性感,像极了搏命。

他感念我将他救出,待我忠诚,护我的时候,可以为我拼命。我没由来地伤感起来。

九月,凤华宫华妃诞下龙子,彼时天降祥瑞,君王大喜,特许嫔妾三日假期回家探亲。小乾子搭着我的手,引我入侯府。父亲两年未曾见我,行大礼后满怀热泪招我入了屋。

我已成主子,父亲便有些拘谨了,我也没法像以往那般胡闹,喝着最爱喝的西湖龙井,一汪翠色氤氲在朦胧雾气里,我缓缓开口:“爹,你可有找到搏命?”

他僵硬的表情一闪而过:“你怎么还想着他。”

“其实一开始,你便瞒着我。”这么些年过去,我已不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明白父亲的顾虑,“你担心我的恩人,会有损侯府的名声,所以你便让搏命闭嘴。”那个时候,我在书房外偷听到的对话,便是父亲在掩盖真相。

父亲微微沉吟,缓缓道出当年事。我十岁遭绑架,搏命听闻后不顾一切前去救我,他将我藏在草丛里,自己引开了追兵,最后被捕,承受非人的折磨,也没有说出我的藏身之处。后来父亲在草丛里找到我,继而在一个破败的房里救出搏命,只是一切为时已晚。

父亲给搏命补偿,搏命不要,他只希望能留在我身边。继而与父亲做出约定,告诉所有人,是在草丛里将我找到的易子寒救了我。

眼前的茶在我嘴里苦涩开来,我坐了许久,直至茶凉。

离开的时候,我合上门,特意走远了,又放轻了步子转了回来,我将耳朵贴在门边,里边的对话清晰刺耳:“老爷,搏命的尸体已经处理了,娘娘绝对找不到。”

父亲的声音带着沧桑:“我也不想半路截杀他,可那件事若是传了出去……”

我听不见他们后边又说了些什么,只是往门外走。小乾子跟在后头,悄悄地轻了步子,时不时看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没有向父亲告别,一个人神情恍惚地回了宫。

宫中繁盛,四面张灯结彩,凤华宫处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各位妃嫔提了贺礼几乎踏破门槛。入目是大红的喜庆之色,入耳是靡靡的道贺之声。

天上明月如水倾泻,照得欢颜宫庭院梧桐疏落,落英缤纷,亭榭是静谧的银白色。

四面一片喧嚣,唯独我欢颜宫不见欢颜,只余沉寂。

小乾子有些担忧地看着我,他与搏命那样相似的脸,叫我不敢再细看,连忙仰起了头。小乾子变了脸色,慌慌忙忙地冲了过来。

“娘娘,你怎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