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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功能语言学视角看上古语篇的衔接机制
——以《尚书》为例

2014-03-31陈丹丹

关键词:古语尚书省略

陈丹丹

(扬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9)

自功能语法提出语言的概念功能、人际功能和语篇功能三元功能以来,研究者的目光投向了句子以外的空间,其中一个重要范畴就是语篇衔接机制。对语篇衔接机制的系统研究肇始于韩礼德(Halliday)和哈桑(Hasan),他们在1976年出版的CohesioninEnglish中,提出了衔接的基本理论框架,之后于1985年出版的Language,ContextandText一书中,发展了衔接理论,扩大了衔接概念的涵盖范围。衔接,是一个语义概念,即存在于语篇中并使之成为语篇的各种语义关系。[1]语篇衔接性,作为重要的组篇机制,同样存在于汉语语篇(包括上古语篇)实施着语篇功能,基于这样一种共性,西方语篇分析所提出的衔接框架也适用于汉语语篇,但是,汉英毕竟分属于汉藏语系和印欧语系,上古汉语更具特点,因此,本研究在利用西方衔接理论的同时,结合上古汉语语篇实际,分析其衔接机制,以进一步了解上古语篇质态。

《尚书》是上古语篇的杰出代表,是进行上古语篇研究的经典语料。《尚书》是我国最重要的古典文献之一,被儒家奉为五经之首,自汉代立为官学以来,备受尊崇,成为整个封建社会最重要的教科书,所谓援《书》为史鉴,授《书》为教化,解《书》以赞治,引《书》以立说,其社会影响力可见一斑;文本突破商周金、甲文等共时的语言材料字数、篇幅、行文格式等诸多限制,准确反映商周语言实际,且具备记言、叙述、描写等多种表达方式,是语言学研究的重要材料。从语篇类型看,《尚书》属于口语化的官方文书,其中典、谟、训、诰、誓、命六种体式不仅是文告、会议记录等应用文体的滥觞,也开辟了古代散文创作的先河,[2]是上古语篇典型文献之一。从语言特点看,《尚书》语篇,特别是今文中那些经过考定的真实文献,反映了殷周时代的语言特点:词汇以单音节词为主,一词多义现象普遍;少结构助词,省略现象普遍,且多不常见的省略方式,省略成分复杂;多隐形逻辑关系等等。作为语篇研究重要范畴的衔接也存在于上古语篇《尚书》的组篇机制中,而上述体裁和语言质态使得《尚书》的衔接颇具特点。韩礼德的功能语法无疑为衔接研究提供了经典的理论框架,借鉴已确立的衔接机制研究范式,结合上古汉语实际,可以从语音、词汇、语法等层面分析《尚书》语篇的衔接。

一 语音层面

中国古代学者非常重视语音美,它主要体现在用韵上,即有规则地交替使用韵母相同或相近的音节,利用相同或相近的声音的有规则地回环往复,[3]将形式上较为涣散的意义单位联系起来,形成一个完整的意义群落。朱光潜在《诗论》中说:“韵的最大功用在于把涣散的声音联络贯串起来,成为一个完整的曲调。”这种语音衔接手段广泛存在于《诗经》《论语》等上古韵文、散文中,但也同样在《尚书》语篇中彰显其衔接力。

《尚书》语篇在语音层面实现衔接连贯的地方很多,是其语篇衔接机制的重要特色之一,如:鱼阳、歌元、脂真、侯东、微文、支耕、之蒸等七组韵目通过阴阳对转实现通韵,歌月、鱼铎、之职、幽觉、脂质、宵药、微物等七组韵目通过阴入对转实现通韵,[4]这些通韵韵目在语篇中发挥语音对应的功能,增加语言的节奏感和音乐美,使作品和谐统一。《诗经》中“阴入对转”中“鱼铎通韵”甚多,《尚书》中也不乏语例,分见于《虞夏书》(7见)、《商书》(2见)、《周书》(10见),由于涉及句例较多,这里仅举一例:

(1)三危既宅(铎),三苗丕叙(鱼)。(《虞夏书·禹贡》)

二 词汇层面

词汇维度的衔接机制主要靠相关词语之间的语义关联构建语篇网络,词汇意义关系丰富,主要包括重复、同义关系、反义关系、上下义关系等范畴。《尚书》中词汇衔接手段运用得相当普遍。

词汇衔接最直接的方式就是词项的重复。[5]这类衔接是复现关系中的重复性衔接。《尚书》中语例较多,有时为了强调某种事情,或者为了抒发某种强烈的感情,或者为了明显地标记某种节奏、段落、层次,在语言运用过程中作者有意识地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使用某些词语或句子。如:

(2)钦哉,钦哉,惟刑之恤哉! 《虞夏书·尧典》

(3)臣哉邻哉!邻哉臣哉! 《虞夏书·皋陶谟》

复现关系的另一形式是同义性衔接,其中包括同义关系、近义关系、反义关系、上下义关系等等,通过意义相同、相近、相关和相反来构建语义连贯。如:

(4)昏弃厥祀弗答,昏弃厥遗王父母弟不迪。《周书·牧誓》

(5)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 《虞夏书·尧典》

(6)王左杖黄鉞,右秉白旄以麾。《周书·牧誓》

句(4)中“弗”“不”为同义关系;(5)中四个句子组成排比句,“流”“放”“窜”“殛”意思相近,均有“流放”之意,同一意思用了四个不同的词语来表达,避免字面的单调重复,又使语言确切,富有变化。(6)中“左”“右”为反义关系,“杖”“秉”为同义关系。这些同义、反义关系的运用使语篇文字生动又富于变化,连贯性和文学性也由此加强。

三 语法层面

功能语言学突破传统结构主义语言学研究的封闭状态,其中语篇衔接机制研究超越句子界限,聚焦于通达的句际关系,关注语篇内不同级阶之间的语义互动和关联。韩礼德和哈桑提出的指称、替代、省略、连接、信息结构、主述位结构等衔接手段已被广泛接受和运用,并大量存在于《尚书》语篇。

1.指称。

《尚书》代词系统已经相当完备, 人称代词中有自称代词(“我”“予”“朕”“卬”“台”“吾”)、对称代词(“女/汝”“尔”“乃”“而”)和他称代词(“厥”“其”“之”)及指示代词(“兹”“时”“是”“若”“此”“厥”“其”)。[6]

根据韩礼德和哈桑的理论,语篇中第一、第二人称在话语角色中外指“说话者”和“听话者”,被预设项在语篇外部,无甚衔接作用。[1]第三人称代词是除说者、听者之外的“其他角色”,它内指向语篇(或前指或后指),具有衔接力。《尚书》中他称代词只有“厥”“其”“之”三个,不仅数量少,词频也低,这说明了汉语代词用法的一个突出特点:他称多用名词,或省略不用,他称代词很少作主语,这就是汉语重意合的特点。如:

(7)武王既丧,管叔及其群弟乃流言于国。(《周书·金滕》)

(8)庶顽谗说,若不在时,侯以明之,挞以记之,……(《虞夏书·益稷》)

(9)今商王惟妇言是用,昏弃厥祀弗答,昏弃厥遗王父母弟不迪,……(《周书·牧誓》)

例(7)中“其”、(8)中的“之”和(9)中的“厥”分别回指上文中的“管叔”“庶顽谗说”(指“那些愚蠢而又喜欢恶意中伤别人的人”)和“商王”,构建了指称衔接链。

今文《尚书》中指示代词比较丰富,衔接功能比较发达,以“兹”为例:

(10)天其永我命于兹新邑。(《商书·盘庚上》)

(11)既爰宅于兹。(同上)

(12)兹犹不常宁。(同上)

句(10)中“兹”作介词“于”的宾语中心语“新邑”的修饰语,(11)中“兹”作介词“于”的宾语,是中心词,(12)中“兹”的被预设项则是前文的一个句子“先王有服,恪谨天命”。

2.省略。

《尚书》中省略现象俯拾皆是,只有当省略的项目预设其他的语项时,才建立起照应和衔接关系,因此《尚书》中的主语省略、宾语省略属本文讨论的范畴。古代文献中的省略方式一般分为承前省和蒙后省。承前省即省略前文出现过的语法成分,是功能语言学所称的回指或前指关系,这种省略方式在《尚书》中已相当普遍。蒙后省的被预设项在下文,体现下指或后指关系,它在《尚书》中的用例不少,但不如承前省普遍。如:

(13)高后丕乃崇降罪疾,Ø曰:“曷虐朕民?”(《商书·盘庚中》)

(14)王命众,Ø悉至于廷。(《商书·盘庚上》)

(15)大战于甘,Ø乃召六卿。王曰:……(《虞夏书·甘誓》)

句(13)中记言动词“曰”承前句主语“高后”而省略主语,留下空位,(14)中承前宾语“众”省略主语,(15)中“召”这个动作是夏王启发出的,主语蒙后句“王曰”的“王”而省。值得一提的是,有些省略的被预设项在文外,要到历史语境中去寻找,如《周书·大诰》中有一句:

(16)艰大, 民不静, 亦惟在王宫邦君室。越予小子考, 翼不可征, 王害不违卜? 《周书·大诰》

例(16)中“亦惟在王宫邦君室”与上句“艰大, 民不静”接不上,一定省略了主语,但仅凭上下文语境难以识解,必须回到当时的历史视域中:当时因为发生了叛乱,所以“艰大, 民不静”,而叛乱的元凶是管叔、蔡叔和武庚,其中,管叔、蔡叔是周成王的叔叔,是王室的人。至此,我们得出结论,“亦惟在王宫邦君室”的主语是叛乱的元凶:管叔和蔡叔,由于当时这是对话双方共享的信息,故而省略。

3.连接。

连接是通过连接成分表达的含义预设语篇中其他成分的存在,在前言与后语之间建立系统联系,从而产生衔接力。韩礼德和哈桑区分了四种连接关系来表达上下文的逻辑意义:附加、转折、因果、时间关系。这样的逻辑关系也存在于汉语,今文《尚书》中9类42个连词不仅数量相当,还具备各种语法功能,能体现不同的逻辑关系,构成了传世典籍最早的连词系统,为上古语篇提供了强大的衔接手段。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不像印欧语形成形态主轴的“焦点透视”,汉语句段缺乏形式约束,以“板块结构”,流散铺排,以话题为意念主轴,语法范畴的可辨识性非常脆弱。[7]洪堡特认为,由于汉语将所有语法形式的功能赋予了“意念运作”,也就是思维,只剩下为数不多的虚词或小品词和语序来联结意义,这就使汉语不同于其他一切语言。[8]《尚书》连词系统虽具规模,但众多小句间的逻辑关系仍靠意会。如:

(17)用命,赏于祖;弗用命,戮于社,予则孥戮汝。(《虞夏书·甘誓》)

句(17)是一个小句复合体,由两个表条件关系的小句并列组成,而并列、条件关系均没有用显性的连词来连接,全句只有一个“则”表与前面小句的顺承关系,后者是显性衔接,前者是隐性衔接,其逻辑关系要靠意会去识解。

4.平行结构。

平行结构的衔接作用建立在人类认知模式基础上,通过语法结构相同或相似的词组或句成串排列实现语义衔接,是结构性衔接,类似于汉语排比句,这种结构衔接几乎遍及《尚书》每一篇。

(18)宽而栗, 柔而立, 愿而恭, 乱而敬, 扰而毅, 直而温, 简而廉, 刚而塞, 强而义。(《虞夏书·皋陶谟》)

(19)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同上)

句(18)中的虚词重复,使小句具有同构关系,9个“而”连接9对单音节形容词,句中标记——连词“而”的重复使用在另一维面发挥作用,更增加了平行结构的衔接力。(19)中虽没有标记,但结构一致,平行排列,音律铿锵、节奏感强。

5.语序。

语言是线性排列的字符串,语言单位的排列顺序,即语序,由语法规则制约。然而,在合语法性的基础上,言语的语序具有一定的灵活性,汉语尤甚。从功能上讲,小句的语序是一种合目的的、经过选择的结果,这一过程称作主位化。主位化进程生成“言有序”的言语序列,在语篇中可称之为主位推进模式。从这个意义上讲,语序不仅反映小句内部语言单位之间的相互关系,也反映小句间的主位化照应关系,体现语篇的衔接意义。

(20)克明俊德, 以亲九族。九族既睦, 平章百姓。百姓昭明, 协和万邦,……(《虞夏书·尧典》)

句(20)中延续性主位推进模式使主、述位头尾蝉联、上递下接、连锁相扣,旧、新信息推延展开,条理清楚,逻辑性强,形成衔接紧密的语义群落,表现出较强的节奏感和连环复沓的旋律美。

综上,生成于远古的《尚书》是中华文化的源头典籍,进入今人的视域时虽“诘屈聱牙”,但它已显现出古代典籍丰富的衔接手段。利用西方功能语法的衔接理论提供的方法论,对上古语篇的“文脉”“意脉”进行更系统地分析,让我们更认识到《尚书》语篇的文学价值、修辞价值。

[1]Halliday, M.A.K. & Hasan, R. Cohesion in English[M]. London: Longman, 1976: 21, 48-51.

[2]江灏, 钱宗武. 今古文尚书全译[M]. 贵阳: 贵州人民出版社, 2009: 2.

[3]王希杰. 汉语修辞学(修订本)[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181.

[4]朱岩. 上古语篇衔接机制的分析策略[J]. 扬州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2008, 12(2): 73-77.

[5]Halliday,MA.K.AnIntroductiontoFunetionalGrammar[M]. London:EdwardAmold,1994: 330.

[6]钱宗武. 今文尚书语法研究[M]. 北京: 商务印书馆, 2004: 111, 145.

[7]陆振慧. 跨文化传播语境下的理雅各《尚书》 译本研究[M]. 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3:152.

[8]Wilhen von Humbolt. On Language [M]. Trans. Peter Heath,CUP,1989: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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