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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刘基的悲剧

2014-03-22孟祥才

东岳论丛 2014年2期
关键词:刘基朱元璋

孟祥才

(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山东济南250100)

刘基(1311—1375),字伯温,元朝江浙行省处州青田(今属浙江)人,是元末明初杰出的政治家、谋略家、思想家和文学家。刘基不仅在中国政治史上是不可或缺的人物,而且在思想史和文学史上也占有重要的地位。他为明朝的建立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但却悲惨地死于当朝丞相胡惟庸策划的一次政治谋杀。他的死给后人留下许多可悲可哀可感可慨的浩叹,更多的是值得深入探究的思索。

刘基是一个早熟的天才,“年十四即领《春秋》大义”,至顺二年(1333),“以明经举进士”①廖道南:《殿阁词林记》卷六《馆学·文馆学士封诚意伯刘基》。的时候,年仅22岁。他“博通经史,于书无不读,尤精象纬之学”(《明史·刘基传》)。他同时代的西蜀人赵天泽誉其为江左人物之首,可与诸葛孔明相比肩。他先做高安县丞,后为江浙儒学副提举。再后辟行省元帅府都事,参与谋划围剿起事于浙东的方国珍和所谓“山寇”,虽有功但屡遭压抑,愤而弃官家居,“著《郁离子》以见志”。至正二十一年(1360),朱元璋大军攻取金华,刘基和宋濂等作为江南文人的领袖被征聘。他晋见朱元璋,立即“陈时务十八策”和“天命所在”,这正与朱元璋的心思相契合。朱元璋问他夺取天下大计,他为之献出眼光宏远而又切实可行的战略规划:

士诚自守虏,不足虑。友谅劫主胁下,名号不正,地据上流,其心无日忘我,宜先图之。陈氏灭,张氏势孤,一举可定。然后北向中原,王业可成也。(《明史·刘基传》)

以后朱元璋实施的统一全国的军事部署,基本上就是按照这一战略规划进行的。1361至1362年,刘基跟随朱元璋,运筹帷幄,精心谋划,打垮了对朱元璋威胁最大的雄踞长江中游的陈友谅集团。1364年,他被任命为太史令,随即献上《戊申大统历》,为新朝的历法建设立下首功。不久,升任御史中丞、太子赞善大夫,仍兼太史令。这表明他已经进入了新朝的政治核心圈子。洪武元年(1368),大明皇朝正式开启了自己的编年史,刘基又“奏立军卫法”,为新朝的制度建设尽上自己的心力。

如果说从1360年至1368年的八年间刘基在朱元璋幕中诸事顺利的话,那么,自朱元璋登上皇帝的宝座以后,他就交了华盖运。这一年,朱元璋亲至汴梁(今河南可封),谋划明军北伐蒙古的军事行动,命刘基与左丞相李善长留守京师,全权处理后方的军国大事。职任御史中丞的刘基自然负起整肃纪纲、纠劾违法的重任。由于他认为元朝“宽纵失天下”,因而在执法时偏于严酷,“令御史纠劾无所避”,不少犯禁的宿卫宦侍者被置之以法,搞得不少人对他侧目而视。如果事情仅做到这一步,后果还不会太严重,因为被处罚者只不过是些低级的郎吏贱役之人,在当时的情况下,他们很难翻起大的风浪。然而,这时的刘基偏偏查出了“中书省都事李彬坐贪纵抵罪”案,而这个李彬又恰恰是李善长的亲信。李善长于是要求刘基予以通融,缓治其罪。但刘基铁面无私,坚持上报朱元璋,经批准后处决了李彬,由此同李善长结下了梁子。不久,朱元璋回到南京,听到的是对刘基的一片非议。正巧碰上久旱不雨,朱元璋就听信谗言,迁怒于刘基。恰在此时,刘基妻子病逝,朱元璋就借故让他回青田奔丧了。刘基临行,还不忘上书,就两件大事提醒朱元璋:“凤阳固帝乡,非天子所都之地,虽置中都,不宜居也。庫庫特穆尔虽可取,然未易轻视,愿留意。”①廖道南:《殿阁词林记》卷六《馆学·文馆学士封诚意伯刘基》。这两件大事,还都让刘基说准了,这使朱元璋觉得有他在身边可以使自己减少失误,于是在当年冬天下诏将他召回。那个诏书,将刘基的功劳大大表彰了一番,其中似乎充溢着皇帝对他无限的眷恋之情:

尔从朕于群雄未定之秋,居則匡辅治道,动則仰观天象,察列宿之罗布,验日月之光华,发踪指示,无征弗克,攻皖城,拔九江,抚饶郡,降洪都,取武昌,平处州,尔多力焉。至于彭蠡鏖战,砲声如雷,鬼神悲号,星日晦冥,自旦至暮,如是者四,尔时在舟中,备尝患难。今久而未至,朕心慊焉。命驾一來,朕心良慰。②廖道南:《殿阁词林记》卷六《馆学·文馆学士封诚意伯刘基》。

这位朱皇帝,用时将你捧上九天,不用时将你弃之如敝履,甚至置之死地。这次刘基被召回京,“赏赉甚厚,追赠基祖、父皆永嘉郡公。累欲进基爵,基固辞不受”(《明史·刘基传》)。这时的朱元璋已经对丞相李善长产生疑忌,决心换马,于是君臣有一段似乎推心置腹的谈话:

上以事诘责丞相善長,基曰:“善長勋旧,且能辑和诸将。”上曰:“是数欲害汝者,汝反为之地耶?汝之忠勋,足以任此。”基曰:“譬如易柱,必得大木,若用小木为之,将速颠覆。如臣驽钝,尤不可尔。”上欲相杨宪,基与宪素厚,乃直言曰:“宪有相才无相器,夫宰相者,持心如水,以义理为权衡而已,无与焉者也。今宪不然,能无败乎?”上曰:“汪广洋何如?”基曰:“器局偏淺,观之可知。”上曰:“胡惟庸何如?”基曰:“彼小犊尔,將僨轅而败犂矣。”上曰:“吾之相,无逾于先生。”基曰:“臣非不自知,但臣疾恶太深,不任繁剧,为之且孤厚恩,天下何患无才,愿明主悉心求之。如目前诸人,臣诚未见其可。”③廖道南:《殿阁词林记》卷六《馆学·文馆学士封诚意伯刘基》。

这段对话,一方面显示了刘基的知人之明和自知之明,另一方面也显示了他对皇帝的耿耿忠心,因为他直言不讳地臧否当朝重臣实在是犯忌之事。不过此时的刘基可能认为,因为自己淡然面对富贵利禄,没有丝毫野心,皇帝对他应该是放心的,自己对皇帝知无不言,起码不会引起皇帝的疑忌。

洪武三年(1370)十一月,北伐成功,环宇一统。朱元璋于是按公、侯、伯、子、男的序列大封功臣,李善长、徐达等创业功臣6人被封为公爵,汤和等28人被封为侯爵,胡惟庸、汪广洋、刘基被封为伯爵。显然,在明初开国功臣的序列中,如果以封爵的等级作为标准,封为诚意伯的刘基是排在前30名以外的。然而,由于刘基才华出众,智谋超群,又是文化水准最高的江南文人集团的领袖人物,在李善长被免去丞相之职以后,他就有点鹤立鸡群之嫌了。这时已任职中枢的胡惟庸、汪广洋极力在朱元璋面前对他加以诋毁,大概朱元璋也怕他在朝中与胡惟庸、汪广洋为难,就让他回乡颐养天年了,那个以皇帝的名义发出的《赐诚意伯刘基还乡》是这样写的:

朕闻古人有云,君子绝交,恶言不出。忠臣去国,不洁其名尔。刘基,括苍之士,少有英名,海内闻之。及元末群雄鼎峙,孰辨真伪者谁?岁在戊戌,天下正当扰乱之秋,朕亲帅六军,下双溪而有浙左,独尔括苍未附,惟知尔名耳,吾将谓白面书生,不识时务。不久而括苍附,朕已还京,何期仰观俯察,独断无疑,千里之余兼程而至,谒朕陈情,百无不当,至如用征四方,搉坚抚顺,尔亦助焉。不数年间,天下一统,当定功行赏之时,朕不忘尔从未定之秋。是用加以显爵,特使垂名于千万年之不朽,勅归老于桑梓以尽天年,何期祸生于有隙,至是不安。若明以宪章,則轻重有不可恕;若论相从之始,则国有八议,故不夺其名而夺其禄,此国之大体也。若愚蠢之徒,必不克己,将谓已是而国非,卿善为忠者,所以不辨而趋朝,一则释他人之余论,况亲君之心甚切,此可谓不洁其名者欤?恶言不出者欤?卿今年迈,居京数载,近闻老病日侵,不以筋力自强,朕甚悯之。於戏!禽鸟生于丛木,翎翅乾而飏去,恋巢之情时时而复顾,禽鸟如是,况人者乎?若商不亡于道,官终老于家,世人之万幸也。今也老病未笃,可速往括苍,共语儿孙,以尽考终之道,岂不君臣两全者欤!①姚 士观等编:《明太祖文集》卷六。

尽管文中为刘基说了些好话,但还是指明他犯有不可宥的罪过,“不夺其名而夺其禄”,打发你回乡养老那就是天大的恩典了。其实这时的刘基实在没有什么过错,但在皇帝说你有错就是有错的时代,个人是没有辩护权的。刘基知道朱元璋对自己产生了信任危机,只有逆来顺受,静等命运的回黄转绿。回家之后,忙遣儿子刘琏“赴阙谢恩”,并献上《平西蜀颂》,为朱元璋极尽歌功颂德之能事。刘基知道朱元璋对深居重山峻岭中的自己并不放心,就大行韬晦之计,低调再低调,“惟饮酒奕棋,口不言功”,拒绝青田县令造访,千方百计给人以甘于寂寞的印象。朱元璋写信给他,“问以天象”,其实是试探他的忠诚。刘基只得硬着头皮在回书中讲了心里话:“霜雪之后,必有阳春。今国威已立,宜济以宽。”大概朱元璋感到刘基的话出于至诚意,也就没有怪罪他。

刘基在家闲居三年,发生了谈洋事件,他由是被朱元璋和胡惟庸联手送上不归路。

原来,在瓯、括之间有一块隙地叫谈洋,南抵闽界,是一块三不管地区,常有盐盗出没其间。为了监管这一地区,刘基建议在此设一巡检司,朝廷批准了。这自然限制了盐盗的活动。后来,发生了茗洋逃军造反的事件,当地县令“匿不以闻”。刘基感到自己不能知情不报,就让其长子刘琏绕开中书省直接上奏朱元璋。时任中书左丞的胡惟庸知悉此事后,一则以怒,一则以喜,感到抓住了一个参倒刘基的好题目,立即指使手下官吏上书弹劾刘基,“谓谈洋地有王气,基图为墓,民弗与,则请立巡检逐民”(《明史·刘基传》)。这可是牵动朱元璋神经的要害问题,他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于是下令给予刘基“夺禄”的惩罚。刘基明白事态严重,赶忙入京到朱元璋面前谢罪,之后就在京师住下来,不敢回家。不久,刘基最不愿看到的事情发生了:胡惟庸被任命为左丞相。刘基顿感大祸临头,痛心疾首地说:“使吾言不验,苍生福也;如其验诸,其如苍生何?”②廖道南:《殿阁词林记》卷六《馆学·文馆学士封诚意伯刘基》。大权在握的胡惟庸想起刘基在朱元璋面前对自己的褒贬,就策划了一个置刘基于死地的谋杀案,洪武八年(1375)一月,他密遣中丞涂节从中操控,假惺惺地派出医生,上门为刘基治病。刘基服下送来的两付药,病况不仅没有减轻,而是迅速加重,增添了新的病症,“有物积腹中如石”③廖道南:《殿阁词林记》卷六《馆学·文馆学士封诚意伯刘基》。。三月,朱元璋知道刘基不久于人世,即“亲制文赐之,遣使护归”。回家仅一个月,刘基就命归西天了。临终前,他还不忘写下最后的奏章,对国政提出自己的建议。他谆谆告诫次子刘璟说:“夫为政,宽猛如循环。当今之务在修德省刑,祈天永命。诸形胜要害之地,宜与京师声势连络。我欲为遗表,惟庸在,无益也。惟庸败后,上必思我,有所问,以是密奏之。”(《明史·刘基传》)刘基对朱元璋,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纵观刘基一生,可以说是一个书生从政的典型。他之参加元朝的科举考试,显然是以之作为进身之阶,希望进入元朝的官场施展自己的抱负,成就一番事业。这时,他是将元朝作为自己的“国朝”,在他心中,是没有民族轸域的。因为他出生于元朝统治比较稳定的时期,元初汉族知识分子强烈的民族意识至此已经淡薄。为当朝服务以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是当时绝大多数知识分子的选择。然而,刘基一经投身元朝官场,却发现这是一个黑暗腐败、压抑人才的地方。失望之余,他只能家居读书,冷眼向洋,等待机会。朱元璋和他领导的军事集团的崛起,使他看到了改朝换代的希望。在被征聘之后,他就决心为这个“明主”贡献自己的一生了。与朱元璋一样,他对自己跟随朱元璋所从事的反元斗争,并没有过分强调民族斗争的意义。他之从曾经的元朝官吏转而变成反元的坚定分子,支配自己行动的是“良禽择木而栖”的古训。而这个古训却与“为一君尽忠到底”的伦理观念相矛盾。对于刘基的由仕元转而反元,社会上肯定有人提出非议。在刘基自己,这大概也是一个挥之不去的心结。以致后来为他写《敕建诚意伯刘公祠堂记》的礼部尚书姚夔,也不得不就此为他精心杜撰如下的辩护辞:

……独出处之节,或者以尝仕元为疑,則不可不为先生白其心也。先生负豪杰之才,当元之季,以春秋之学登进士第,累仕累发,其竒輙不合而去,則先生非无意于用世,而世不能用,遂归隠括苍山中,以耕食为乐,盖元氏一遺民耳。及王师下浙西,搜罗人才,先生坚卧不出,亦岂无所见耶。既而吴汉角立东南,中原割据如蜂蚁,然天下非元有矣。先生之心,诚不忍天下之棼棼也。矧高皇帝握真符而定金陵,先生固预占于十年之前矣。于是慨然以天下为己任,束帛朝临而夕起,一见之頃,首陈天命有在,髙皇帝敬而信之,自谓吾之子房,谋无不用,用无不效,卒成天下大业,厥功伟哉。夫元运去矣,为元氏遗民,犹迟迟不肯轻于他就,及不得已必择真主自辅,运筹决策,取天下于群雄之手,非取于元氏也。先生于此,盖亦审之熟矣。昔伊尹五就桀不用,退而耕于有莘之野,及遇成汤,翻然起而成佐商之功。圣贤所以汲汲于斯世者,岂有他哉?诚以畏天命悲人穷不得已而然也。先生之心,其即伊尹之心欤。伊尹无愧于桀,先生无愧于元氏。无愧于元氏,则无愧于出处之节,夫何疑哉?(《诚意伯文集》卷二十《敕建诚意伯刘公祠堂记》)

其实,无论从民族斗争的角度,还是从反暴政斗争的角度,刘基的“叛元”都不应该受到谴责,而应该得到褒扬。刘基跟定朱元璋以后,即献出自己的全部才智和忠诚。他出奇谋,定筹策,多次协助朱元璋取得军事斗争的胜利;他参与历法和各种礼乐法规的制定,为新朝的制度建设做出了不可替代的贡献;他对朱元璋在人事方面的垂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事后也证明他的知人之明。直到临终还不忘对自己的皇帝尽上最后的忠告。他的谋国之诚,虑事之密,临机之智,运筹之精准,在明初文臣中几乎无出其右。然而,他最后的结局却是悲剧性的:以被谋杀而寿终正寝。原因何在?

刘基之悲剧结局的成因,既有他自身的失误,更多的是制度所造成,其中包括朱元璋这样的皇帝的思想和性格。

刘基尽管是江南文人集团的领袖,才华横溢,足智多谋,多年为两个皇朝服务,在官场摸爬滚打数十年,但终其一生也没有脱尽书生气质,对官场的黑暗凶险既缺乏透彻的认知,也没有清醒的防范意识。因而对许多问题的处理就显出书呆子习气。你看,在朱元璋征召他的时候,一开始他故意拿架子,没有立即响应。这显然不是明智之举。既然在十年前你就算准了“金陵有王者起”,而今王者已经站在面前,你就应该立即毫不犹豫地趋前礼敬才是,你的矝持,在朱元璋那里留下的肯定不是好印象:“我征召你出来做官,那是看得起你!一个无拳无勇的臭老九,你摆什么架子?”因为出身草莽的朱元璋本来就与知识分子在感情上有一定距离,刘基的作为就不能不在朱元璋心底播下不信任的种子。这一层,刘基大概至死也没有认识到。到了朱元璋幕中,刘基自然是毫无保留地献出了自己的赤诚,同时也想当然地认为,他自己也同时取得了皇帝的绝对信任,所以敢于在皇帝面前和盘托出心里话,任意臧否人物,不计后果。例如,当朱元璋问他对李善长、杨宪、汪广洋、胡惟庸等的看法时,他完全可以耍个滑头,说一句“知臣莫如君”搪塞过去,没有必要那么认真。要知道,在用人问题上,朱元璋有他自己的考虑,处在刘基的地位,他能对朱元璋施加的影响是十分有限的。更重要的是,你没法保证你对皇帝说的话不传到被评判者耳朵里。果然,他与胡惟庸的结怨与此不无关系。

刘基文名籍籍,被江南文人视为当之无愧的领袖。他洁身自好,从来不搞个人的小圈子,更不去结党营私,这一方面自然释去朱元璋的许多疑忌,不会对他施以杀头问罪的过激惩罚,另一方面也使他在朝中缺少知心朋友,没有任何奥援,一旦身陷危局,也就没有人挺身而出为之辨冤讲情。在他遇到两次被冤枉的危难时,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说一句公道话。其实,当时只要有人出来说明事实真相,危难是不难化除的。这种情况之于刘基,难道还不是一种深深的悲哀么!

刘基的最大失误在于,在他服务于明朝的15年中,他始终对自己的身份定位没有清醒的认识。朱元璋起事取天下,主要靠的是如徐达、蓝玉之类曾经一起光着屁股放牛割草的淮西老将,以及李善长之类最早投靠的淮西文人集团。作为后来入围的江南文人领袖,刘基始终处于一种“客卿”的地位。朱元璋对他以及和他同样地位的人物,可以尊敬有加,可以虚心垂询,可以任命为御史中丞之类的高官,也可以得到诚意伯之类的显爵,但却很难进入朱元璋“自己人”的行列。刘基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他甫入朱元璋幕中,就毫无保留地将自己视为朱元璋的“自己人”,说话行事,毫不避讳。他不明白,自己不仅没有淮西老将与朱元璋之间那份心贴心的感情,更没有淮西老将那些攻城略地、出生入死的功劳,也就没有了朱元璋对淮西老将的那份担待。只要他犯了一点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过错,朱元璋处理起来也会毫不手软。然而,对于自己在明朝的身份地位,刘基却至死不悟,临终还不忘让儿子在他死后献上那份展示自己矢志忠贞的“密奏”。由于刘基自视“自己人”,他也就对来自周围的明枪暗箭疏于防范。他深知元朝官场的黑暗与凶险,因而以辞官家居躲避之。然而,当他身居新朝时,却基本上解除了对官场黑暗与凶险的警觉。大概在他心目中,这个新朝肯定是一片光明吧。他意识不到,这个新朝的专制程度决不亚于旧朝,而官场的钩心斗角、尔虞我诈也比旧朝有过之而无不及。身处如此险境而浑然不觉,他的悲剧也就不可避免了。朱元璋将刘基比作汉朝的张良,时人也将他等同于张良,大概他自己也以此而自鸣得意,但实在说来,他的自我保护意识却远逊于张良。试想,当他视之不屑而对自己又忌恨的胡惟庸送药上门的时候,怎么能够放心大胆地连着饮下这两付来路不明的药物呢?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刘基丢弃了防人之心,成为“不设防的城市”,自然也就被宵小之徒轻而易举地攻破了。明朝人廖道南已经认识到这一点,他在对刘基和张良进行比较时,说了这样一段很有见地的话:

予观诚意伯集,慨然激叹,以为有子房之风,及诵我圣祖之言,亦曰吾子房也。夫子房椎击沙中,何异于伯温之愤方氏也。伯温受天文于邓祥甫,又何异于圯上老人之三畧哉。汉之元功大封,子房愿封留足矣,乃辟榖导引,明哲保身,始神黃石之术,终从赤松之游。易曰“介如石,不終日”,贞吉何其智也。而伯温乃徘徊容與,雉罹于罗,象以齒焚,岂其忠于国而弗智于身耶?①廖道南:《殿阁词林记》卷六《馆学·文馆学士封诚意伯刘基》。

刘基地下有知,实在应该将这段话作为“知音”而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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