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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吉·马奇的芝加哥体验与都市空间塑造

2014-03-20管阳阳

外语与翻译 2014年4期
关键词:奥吉贝娄芝加哥

美国中西部重镇芝加哥是索尔·贝娄小说中最受重视的一处都市场景。贝娄(2002:299-300)说:“我以小说创作为生,但又自认为有点儿像个历史学家,三十多年前,我出版了《奥吉·马奇历险记》。这部小说大半是二十和三十年代芝加哥的记录……不过,那个芝加哥已不复存在,只能在记忆和小说里见到了”。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奥吉·马奇历险记》中的芝加哥是对城市历史的一种个人记载,也就是说,贝娄在小说中所再现的芝加哥历史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他对小说主人公奥吉·马奇日常城市生活的记叙。

奥吉的城市生活经验不仅反映了当时芝加哥的历史风貌,更重要的是,将芝加哥由一个抽象的地名转变为生动的城市空间。Michel de Certeau(1984:117)认为正是人们在空间中的日常生活经验使空间区别于地点,也就是“空间是被实践的地点”。地点的概念强调一种“秩序”,因此“排除了两个事物在同一方位(地点)的可能性”,而空间则恰恰包含了“移动元素的交叉”,也就“被各种运动的组合所激活”(Michel de Certeau)。如果将地点与空间的关系和词语和话语的关系相类比,那么空间就好比是说出口的词语,通过人的实践,变成了鲜活的话语,而不仅仅是词典里的一个个词条。也就是说,“由城市规划在几何学上所定义的街道被行人们转变成了一种空间”(Michel de Certeau)。在这种意义上,贝娄笔下主人公奥吉的城市生活经验就是这样一种空间实践,他通过个人的日常都市生活,将芝加哥这个专有名词,转变成了鲜活的城市体验。

更重要的是,奥吉的都市体验在很大程度上展现了人与城市的一种关系。依照Henri Lefebvre对城市空间的理解,他所提及的“空间”既不是哲学家所构筑的形而上的真空地带,也不是数学家在几何学上的抽象定义,而是由“事物(物体与产品)间一系列的关系”(Lefebrre 1991:83)所构成。如果de Certeau所强调的是实践之于空间的塑造,那么Lefebvre则指出了空间在本质上的内涵,即“一系列的关系”。本文是在分析奥吉的芝加哥生活实践的基础上,一方面展现贝娄所塑造的芝加哥都市空间,一方面试图揭示作家所关注的人与城市的关系问题。

《奥吉·马奇历险记》主人公奥吉的都市体验主要集中于他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芝加哥曾做过的各种各样的工作,他说这些工作是“我的罗塞塔石,可说是构成我整个一生的基础”(47)1。奥吉是一名成长于芝加哥贫民窟的犹太移民后裔,迫于生计少年时就学习各种谋生手段。曾为剧院分发传单,做过报纸投递员、百货商店搬运工、街头小贩、圣诞节小丑、花店送货员、房产经纪人助理、奢侈品商店售货员、学生宿舍管理员、煤场经理;也曾入室盗窃,做过偷书贼,卖过马鞍马具和防水漆,还参与过政府救济项目和工人运动。“如果说另一位芝加哥著名作家西奥多·德莱塞的小说有时让人感觉是一长串的求职面试,那么奥吉·马奇看起来像是一系列超现实主义的学徒经历”(Amis 1995:116)。贝娄的这一人物设定为奥吉在个人成长过程中经历诸多工作而了解城市的不同侧面提供了可能性;在尽可能全面地展示城市风貌的同时,也让奥吉对于城市空间的体悟在多个层次上展开,既有工商业城市的繁荣,也有都市中不同社会阶层的差距;更重要的是,他在迥异的都市体验中逐渐觉察出人与城市之间复杂的关系。

1.芝加哥:繁荣之城

奥吉·马奇对于芝加哥的都市体验首先感受到的是一座繁华工商业城市的蓬勃活力。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芝加哥在经历大萧条之前是一派前所未有的繁荣景象,而这正是奥吉富有好奇心的青少年时期。在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眼中,都市里的忙碌与辛劳都蒙上了一层新奇。这是奥吉对于都市的原始体验,也是贝娄对于芝加哥这座工商业重镇的刻画,在少年奥吉的视角下,与二十世纪初的现实主义作家显得有所不同。

比如,奥吉在商场地下室里做搬运苦力时,虽然要忍受变质食品和草制品的难闻气味,但他仍为自己的工作感到骄傲,他说:

不过要紧的是,要装成一个雇员的样子,以雇员的身份和那些女孩子搭讪,身穿工作服,在那罐头般拥挤、吱嘎作响、热闹嘈杂、出售五金制品、玻璃器皿、巧克力、鸡饲料、珠宝首饰、呢绒绸缎、防水油布,还有流行歌曲唱片之类的杂货商场里干事——这是桩了不起的事……(52)

从贝娄对奥吉地下室拥挤喧闹环境的描述可以看出,工作条件并不理想,但是奥吉却认为即便做一名苦力,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奥吉对于自己的雇员身份更多的是认同,甚至有那么一丝自豪感,觉得拥有这样的身份,似乎象征着某种城市中的归属感,能够参与这座城市运转的某一部分。相比而言,无论是《丛林》中在屠宰场工作的主人公尤吉斯·路德库斯,还是德莱塞笔下进城谋生的嘉莉妹妹,他们都在芝加哥繁忙的工业机器之下感到身心俱疲。因此,尽管贝娄此处所刻画的仍旧是城市里中下劳动阶层的都市体验,但所透露出的情绪却是一种成为大都市一员的认同与骄傲。

再如奥吉路过城市外围的工业区,所目睹的是典型的工业城市景象:“一路上有许多码头以及硫磺和煤的堆场,在中午的空气中,在那些乌黑、巨大的帕西费奥母牛和别的柱形无头巨兽之间,居然还见到火焰。不是光,是炽热的火焰,还有赤褐色的滚滚浓烟,鳞次栉比地连成大片的炼炉和厂房”(130)。就如同奥吉在小说开头第一句话中所总结的那样,此处的芝加哥是“那座灰暗的城市”(11)。然而尽管贝娄承认芝加哥作为一座工业城的灰暗,并且使用了如“乌黑、巨大的帕西费奥母牛”和“柱形无头巨兽”之类的比喻来描写厂房、烟囱等工业建筑的巨大与丑陋,但接下来他笔峰一转,将芝加哥与伦敦、都灵类比:“要是你见过冬日的伦敦,在它那道河光即将消逝的可怕的最后时刻,张开吼叫的大嘴的情景,或者曾在十二月里,冒着严寒乘车越过阿尔卑斯山,在一片白色的水蒸气中进入都灵,你就能了解这一带的类似壮观”(130)。可以看出,贝娄对于工业城市的描述起始于“灰暗”,就城市的整体风貌和在文学作品中的印象而言,伦敦与都灵也都是曾以“灰暗”而著称的工业城,但他还是最终将芝加哥印象定位于“壮观”。也就是说,贝娄在不否认芝加哥作为一个工业城市的传统印象的同时,着重强调了主人公对于芝加哥的工业文明的个人感受,少年奥吉在主观上更多的是惊叹于城市的壮观景象,而非厌弃。

奥吉除了自身作为一个普通雇员体验着芝加哥工业机器的运转之外,还用诸多城市地标见证着都市特有的繁华与忙碌。比如,奥吉和哥哥西蒙在市中心火车站的摊位上做售货员,奥吉就惊叹于站台上来往人流的繁忙:“钱财滚滚而来,黑压压的来往旅客人流都知道,他们自己要的是什么口香糖、水果、香烟,还有那厚厚的一叠叠堆得像堡垒似的报纸和杂志,他(笔者注:指奥吉的哥哥西蒙)像盏中央大吊灯似的中心摊位,占了那么大的面积和空间,显得多有气派”(58)。芝加哥早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就已经成为了美国中西部地区最重要的铁路枢纽,当时的城市拥有前所未有的经济增长速度。奥吉赞叹的是都市中的商业力量和气派,来往的人流和钱财就是这力量之源。这个火车站上的小摊位所折射出的是芝加哥商业区内资本的穿梭。

大都市的种种风貌让奥吉为这座城市着迷,他用少年所特有的好奇心与旺盛精力,几乎跑遍了市中心的各个角落。实在无事可做的时候,他便去市政厅里乘电梯上上下下。电梯这个狭小的空间,在奥吉眼中成了都市的浓缩代表:

我们在电梯里和大亨、投机商、地方官、贪心汉、小政客、告密者、流氓、色狼、行贿者、告状的、警察、戴西部帽子的男人、穿毛皮外套和蜥蜴皮皮鞋的女人,摩肩接踵,同上同下,热气冷气,混在一起,残暴的情节、色情的气氛;有大吃大喝、蓄意欺诈、精心盘算、受灾遭难、漠不关心的蛛丝马迹,还有在浇注混凝土中捞一大笔的渴望,以及整个密西西比河流域私酿、私卖威士忌、啤酒的活动。(62)

电梯中的狭小拥挤空间反映出都市中人的汇聚和鱼龙混杂,人们怀揣各自的目的来到芝加哥,或是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或是前来投机钻营,其中既不乏实力雄厚的产业大亨,也有不法之徒和流氓小人。芝加哥为这些人提供着各种各样的机会,吸引着他们来到这里成为都市中的一份子。奥吉都市见闻的出发点是对于外部世界的好奇和探索,尽管他意识到汇聚于芝加哥的男男女女大多各怀鬼胎,但奥吉并没有做出过多的道德与价值判断。

少年奥吉对于芝加哥的城市体验集中于对大都市工商业繁荣的赞叹。无论是城市外圈工业区的壮观,还是市中心的人流与物流,无论是作为普通劳动者的自豪,还是旁观都市中各色人等的新奇感,奥吉眼中的芝加哥首先是一个工商业高度发达的大都市,而少年奥吉作为这个城市中的一员,芝加哥在此时所给予他的也是一种蓬勃发展的力量。但是,随着主人公城市经验的丰富和年龄的增长,奥吉看到了芝加哥的更多层面。

2.芝加哥:双面之城

芝加哥作家Nelson Algren(1987:23)这样概括这座城市:“芝加哥……总是保持着两张面孔,一张是胜利者的,一张是失败者的;一张属于那些诡计多端之人,一张属于刚正不阿甚至有些古板之人”。Algren虽然不是历史学家,也不是都市学者,但他在短短一万多英文的文字中,高度浓缩了芝加哥的城市历史,并且得到诸多学者的认可。与其说他真实记录了城市发展中的点滴,不如说他的城市历史书写在文学化的语言之中,更侧重对芝加哥城市精神和印象的把握。他提出芝加哥城市的两面性,既有阳光下大都市繁忙的人流车流,工商业的蓬勃发展,同时也有午夜时分灰暗的地铁上普通工人疲惫的身影与湿润的眼眶;既有善于钻营发了大财的投机商,也有单凭一副身板出卖苦力却仍旧在这个大城市中被撞得头破血流,到头来一无所有的底层移民。如果说Algren是用一系列的都市意象较为写意地勾勒出芝加哥的城市气质,那么贝娄就是用主人公奥吉日常而细微的直接生活经验来具体展现这座大都市的不同侧面。少年奥吉所见到的蓬勃向上的芝加哥可以算作是他对于城市的表层体验,随着他个人经验和年岁的增长,奥吉逐渐在更为深入的层次上认识到大都市的社会现实,也就是Algren所提到的芝加哥的“两张面孔”。奥吉不仅看到了城市经济的繁荣和快速的发展,也逐渐意识到这种繁荣与发展背后底层市民生活的艰辛。

奥吉对芝加哥城市这种更为深入的认识首先来自于他对城市不同社区的差异化体验,也就是他看到了相对富裕社区和贫民区特别是外来移民聚居地之间迥异的城市生活。当奥吉驾车穿越芝加哥不同的地区时,他看到在芝加哥这座城市中,一方面,临近湖畔的社区有“财富的一切表现,在寒光闪烁、夜色深沉的北区车道上,一大串汽车中的数量,高尚的家族成员乘坐软胎车驶向水上舞会和德拉克饭店,以及它周围高台上所设的宴席;丰盛的菜肴,精美的食品,刺激的舞蹈”(338);另一方面,在西区等典型的移民聚居区,则是“枯萎的树木,灰砖砌成的密集房屋,拥挤不堪、劳苦贫穷的分立一旁的另一个芝加哥”(338)。在这另一个芝加哥中,没有豪华饭店,只有肮脏不堪的小酒馆,“在这些令人昏昏欲睡、闷热阴暗的地方,连苍蝇也只会爬而飞不动,似乎全都被小便池的樟脑丸和麦芽酒的酸味熏得晕乎乎了”(313);没有富家子弟出没的华贵的水上舞会,只有粗俗的产业工人、无业游民等混迹其中的台球厅,混乱嘈杂,“爵士乐震耳欲聋,棒球广播哇哇直叫,记分器嗒嗒走动,台球杆乒乒击球、吐葵花子壳声、踩碎蓝粉笔声”(116)。伴着奥吉在城市中点滴生活经验和工作阅历的积累,两个不同的芝加哥也随之浮现出来。

除了奥吉在城市中的日常见闻让他看到两个不同的芝加哥,一份房屋调查的工作更使他深入到城市贫民窟的内部。尽管奥吉就出生成长于贫民区,但是这份工作让他意识到自己进入了一个以往从不曾了解的芝加哥。在那里,奥吉“有时会发现十个人挤住在一个房间里,会见到挖在街道下面的厕所和被老鼠咬伤的孩子”(395)。城市移民人口的不断增长和住房建筑及维修项目的缓慢推进之间存在着长期而深刻的矛盾。奥吉所经历的芝加哥是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城市,当时环绕商业区最早兴建的住宅区已经有半个世纪左右的历史了,许多房屋都已破败,但因租金低廉,成为了低收入家庭和外来移民的首选落脚地,也就在最邻近市中心的环带形成了一片“衰落地区,贫民窟”(Mayer 1973:316)。也就是说,城市湖滨和近郊所兴建的住宅区因其昂贵的价格并没有解决困扰城市的住房问题。无论是二十世纪初的现实主义小说如《丛林》,还是贝娄所描写的二、三十年代的芝加哥,外来移民作为城市底层人民的住房问题都是突出的城市顽疾。从这个角度上来看,湖滨北区安逸高雅的都市生活只是芝加哥的一个面孔,在另一个属于相当一部分都市底层人民的芝加哥中,不只业余休闲场所肮脏混乱,就连日常居所都颇为堪忧。

芝加哥这座城市具有两张面孔,居住在其中的都市人久而久之不但早已习惯了城市的这种多面性,并且渐渐受其影响,也能自如地在不同面具间切换。奥吉眼中,自己的邻居兼雇主考布林先生便是如此。考布林一家同奥吉一家一样,都是居住在贫民区的东欧犹太移民,每天早晨五点起床配送报纸,可以说是当时典型的靠出卖体力为生的城市底层家庭。考布林先生在家时,并不介意粗茶淡饭和粗鲁的就餐习惯,看到自己的内弟直接用手指把牛油抹在面包上,“他好像认为这很自然”(37)。然而,奥吉知道,当考布林先生去市中心参加所谓的送报人会议时,却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

他脱掉像米勒的名画《播种者》似的每天背着一大袋报纸去发送时穿的格子旧外套,换上一套新衣服。头上戴顶帽沿可推上拉下的侦探戴的呢帽,脚穿大头皮鞋……他先去一家好饭店吃午饭,或者上莱克饭店吃肉烧豆和黑面包……会后在闹市区南端吃甜点,喝咖啡,接着上秣市或丽尔都看歌舞表演……(37-38)

身处闹市区的考布林先生从穿着打扮到对食物和娱乐方式的选择,已经完全向都市中产阶级靠拢。城市有着不同的面孔,生活其中的都市人也不可避免地换上不同的装束,游走于不同的芝加哥间。

贝娄利用主人公奥吉在芝加哥持续变换的工作经历,不断拓展和丰富着奥吉对于城市空间的实践和体悟,从对城市繁荣的赞叹逐渐发展成为对城市复杂性的洞悉。但是贝娄对于芝加哥两面性的刻画,并没有将城市空间割裂为破碎甚至相互冲突的都市阶层。他的着力点并不在于强调冲突,他对于两张面孔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偏好。相反,贝娄同时接受这两个迥异的芝加哥,并指出两者共存是芝加哥城市的深刻社会现实:“啊,不!预言书中的两部分是不可分割的。迦勒底的美女和野兽以及可怜人,是同住在一幢房子里的”(338)。

3.人与城市:顺从或反抗

奥吉用自己的日常芝加哥生活实践构筑起一个鲜活的都市空间。对于城市,奥吉是一名机敏的观察者,他通过自己频繁更换的工作最大限度地探索着城市的各个角落。但他不仅仅是一名旁观者,还逐渐觉察出人与城市之间的拉扯,人建造了城市,同时,城市也施与人一种控制与塑造的力量。也就是说,随着奥吉对城市日趋加深的了解,他觉察出无形中一股城市对人的控制力量,他清醒地意识到,在芝加哥,“没有牧羊人谈情说爱的西西里风情,没有任意涂抹的生活画卷,只有城市中深切的烦恼。而你又被迫过早地卷入那高深莫测的城市生活目标之中”(122)。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芝加哥像磁铁一样,吸引着东部的美国商人、南部的黑人劳力以及欧洲的移民群体。这些人来到芝加哥也许表面上目的迥异,但本质上都是为了“人类社会最突出的特征,即争夺权力和物质利益”(Pughe 1996:65)。Algren(1987:22)也强调攫取物质利益在城市中的重要性,他更为直接地指出:“赚钱是一个人于城市中安身立命的唯一目的,在这里美元既是财务上的分母,也是精神上的”。可以说,无论都市人所见证的是城市里的川流不息与欣欣向荣,抑或是破落的贫民窟与不堪的底层生活,城市都像一只强而有力的大手,推动着来自不同社会阶层的每个人不断向更高处攀登。也就是这种推动力下,都市人卷入了奥吉所说的“那高深莫测的城市生活目标之中”。

小说中,贝娄所刻画的一系列都市人中的大多数都顺从于城市的这股推力,或是被动地受到繁华的诱惑,不自觉地向都市中产阶级生活方式靠拢,或是怀揣美国梦,更为主动地在城市这片乐土上谋取利益。前者如上文提到的考布林先生,他一方面能够接受自己处于社会底层的现状,但是每每来到市中心,不知不觉中就变换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和行为习惯,配合着芝加哥的两副面孔。后者如奥吉的哥哥西蒙,他认定自己要在这座大城市中出人头地,经济大萧条时的失业,未婚妻因为他没钱而另嫁他人,这些打击都只让他更坚定地走上大都市为他铺设好的、实现美国梦的道路,最终他娶上了一位富家女,成功踏入上流社会。

而主人公奥吉不同于都市中的大多数人。他表面上看没有明确的生活目标,穿梭往来于不同的职业间,显得游手好闲,甚至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在这城市中他所追求的到底是什么,他说:“我哥哥西蒙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他和一些我们的同龄人都已想到应该不负此生,而且已经选择了方向,可我仍在团团转”(121)。可实际上这是他对城市控制力量的一种反抗,最终还是艾洪看透了奥吉,说他“有一种反抗性”(161)。奥吉所反抗的是城市对于人的一种规定和胁迫,一旦人进入城市,就必须按照城市机器的安排,为了生存,要不拼命劳作,用血汗换取薪水,如同以考布林为代表的城市底层劳动者,要不就抛下一切,铁石心肠,奋力钻营,有朝一日平步青云,如同西蒙一般。可是奥吉既不想像考布林那样浑浑噩噩地日复一日,又不愿像西蒙那样虽取得成功,但内心深处总感恐惧,担心一个不留神,就会被人瞧不起或者被踢回贫民窟。奥吉时刻警惕着大城市控制力量伪装出的任何善意,“心里极想进行抵抗,想说‘不!’”(161)。他对考布林太太提出让他娶自己女儿的要求说不,对伦林家的收养提议说不,对西蒙要把他也拉进上流社会的想法说不。奥吉在拒绝中反倒认清了自己本来的面目,他说:“我从不接受命中注定的说法,也不会变成别人要把我造就的样子”(166)。奥吉在小说一开头便声称自己是个地道芝加哥人,可随着他与芝加哥的多次博弈,他反倒变得与大多数芝加哥人不同,也与芝加哥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贝娄所塑造的奥吉这个人物有着作家本人的影子。在谈到大都市对人的影响时,贝娄认定自己“不愿意成为环境的产物”,并且意识到自己“有了一种难以克服的反抗心理,因此,我那渴仰美国化的大家庭和那没有得到机会的芝加哥城,都未能改变我原来的形象”(1994:4)。奥吉也如同贝娄一样,没有成为“环境的产物”,没有改变“原来的形象”。但是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受到环境的影响,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奥吉在认识芝加哥的同时更加认清了他自身,认清了他不愿服从于大都市控制力量的反抗性。

4.结语

主人公奥吉·马奇的日常都市生活和工作经历就是最为直接的空间实践,也就是通过这些日常实践塑造出了一个鲜活的芝加哥城市空间。更为重要的是,《奥吉·马奇历险记》中所再现的芝加哥虽然早已不复存在,但贝娄在还原城市历史风貌的同时,深入刻画了人与城市的关系,反映了城市对人的深刻影响以及人在城市中的自我选择。在这个层面上,以城市小说的角度探讨贝娄的作品,能够从另一个侧面挖掘作家作品的深刻内涵与意义。

注释:

1 本文中对于《奥吉·马奇历险记》小说原文的引用皆出于宋兆霖先生译本,个别之处略有改动。文中标注页码皆为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索尔·贝娄全集》(第一至二卷)的页码。

Algren,Nelson.1987.Chicago:CityontheMake[M].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Amis,Martin.1995.A Chicago of a novel[N].TheAtlanticMonthly,276: 114-127.

de Certeau,Michel.1984.ThePracticeofEverydayLife[M].Steven Rendall trans.Berkeley,Los Angeles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Lefebvre,Henri.1991.TheProductionofSpace[M].Donald Nicholson-Smith trans.Malden,Oxford and Victoria: Blackwell Publishing.

Mayer,Harold M.and Richard C.Wade.1973Chicago:GrowthofaMetropolis[M].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Pughe,Thomas.1996.Reading the Picaresque: Mark Twain’sTheAdventuresofHuckleberryFinn,SaulBellow’sTheAdventuresofAugieMarch,and more recent adventures[J].EnglishStudies,77:59-70.

索尔·贝娄,2002,宋兆霖译,奥吉·马奇历险记,《索尔·贝娄全集》(第一至二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2,李自修等译,芝加哥今昔,《索尔·贝娄全集》(第十四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

——,1994,艾伦·布鲁姆著,缪青、宋丽娜等译,前言,《走向封闭的美国精神》[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管阳阳:复旦大学外文学院讲师,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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