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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的戏

2014-03-07微紫

文学港 2014年7期
关键词:戏班子女儿母亲

微紫

早春的戏

微紫

春天,车过一个村庄,看到村边集市上搭着一个简易的戏台,台上正有古装戏上演。匆匆的一瞥里,看到台上两个演员涂着花脸,正在对唱。台下坐了站了人,也有人边赶集边不时向台上侧目。场面不算多么宏大,但随意而热闹。一些隔了岁月的纷纭记忆,伴随着这乡野一幕,跟着风送到耳边的豫剧唱腔,一下子涌到心怀里来了。如果不是在车上,我真想停驻下,站到那戏台下,倚着台边那棵白杨树,久久地倾听,再次把一出戏,从头听到尾声。

如今,乡村听戏的习惯,已经式微。许多年前,听戏却是一个村庄里的大事,场面远比现在隆重。

每年的正月十五前后,村里都会有戏班子来。有时是梆子戏班,更多时是豫剧班子。因为喜欢听豫剧的人更多些。我的伙伴换,后来去的即是一个河南来的豫剧戏班子。

这个时候,早春的风不像冬天那么凌厉了,农忙还没开始,人们已难耐一冬无所事事的囚禁。戏班子的来临就像给清淡的日子添加了一盘美味佐料,嗜生的人们又从慵懒中振作起来。

听说扎戏台了。小孩子尤其高兴。小孩子中有我。我爱看戏。听不懂戏文,只迷恋那艳丽的古装,飘摇生姿的作态,那舞意翩跹令我迷恋。

最爱看戏中小丫环。穿着花花绿绿,走步碎琐快速,如在水上漂过,口牙伶俐地在小姐与老夫人以及书生之间周旋。通过大人们的议论,我知道这丫环在故事中的作用。她们虽然身份不高,却是故事的针线,通过她清嗓脆音喜鹊般鸣叫,各人物之间就穿起了线索,故事得到推动与发展。她们就好像叶簇拥其上的枝,木片之间的楔。她们在戏中年龄最幼,最活泼最灵动,是一出长不可耐的戏曲中不断溅蹦的浪花。其次喜爱戏中的小姐,她羞涩美丽,为心事所缠绕,但有些过于谦恭与死气,还是不如小丫环可爱。那时若让我选择上戏,我愿意演小丫环而不喜欢演小姐。

关上房门,穿上大人长袖衣服,在镜前甩袖,转身,扭腰,痴迷如入戏中。

戏台搭在大队部。夜里,村中空巷,家家闭门,全村人几乎都来了。连常年病坐炕头的老人也裹得厚厚的,被儿女或孙辈扶来了。大队部院子里,高高的木杆子挑着炽亮的灯泡,舞台上光彩辉煌,令夜空密布的星星黯然失色。人们浸泡在寒冷的空气里,看戏至深夜。

这是村人一年中参与的最高水准的文化生活。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电视对于我的村庄还是一个陌生的名词。

戏院门口收票的地方,是几根长木头绑起的窄通道,只容一个人宽松走进,两个人并排都不行。这个宽度可以使收票人从容查票。但还是太拥挤了。有一次我被夹在人群中挤,挤进去之后,发现掉了新扎在头上的粉红色蝴蝶结。那是我得到过的最漂亮的一件饰物。一晚的戏看得心情索然。夜半散戏时出来找,没找到。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跑去找,还是没有。只有撕碎的戏票纸屑满地随风飘转。

戏子们的台后生活让人好奇。我跟着人们挤在幕后化妆间门口窥视。皇后还未来得及换下凤冠霞帔,萎顿在凳子上休息。华美的戏装簇拥她的倦态,仍然那么美。小姐卸下满头金钗银锸,散开乌黑云鬓,艳紫的戏裙挂在墙上,仿佛一种异质生活的标本。不演戏的上午,演员们在台上练功。穿生活装或灯笼裤,练习唱念做打,翻腰臂腿分叉,我和其他孩子都看傻了眼。然后,观看与模仿这些动作,代替了我们日常里的其他游戏。每个痴迷于此的孩子都不同程度地在内心起了某种模糊的艳羡与向往。

有一年,戏台换了地方,挪到了乡政府驻地。再看戏要夜间穿过五里乡野小路。在戏的吸引力下,八岁的我战胜了穿过这五里野径的胆怯。在生活中拼打的大人是不可能天天去看戏的。父母不可能陪我;路远,还要花钱,也没有愿意陪伴的小伙伴。而迫切的愿望又使我不想放过一个夜晚。每夜母亲给我三毛钱,这够买一张戏票。我手捏着钱,神经紧张地奔走在夜风萧萧的野地里。

很多时候,我瞅准机会跟在一个大人的身后,使查票人感到我是那个人的孩子,便不再向我要票。

做这种事的时候,我并不心安。但能省下三毛钱,可以减轻我对母亲的愧疚。有一天她卖茄子,一上午只卖了五毛钱。

这时我对戏的兴趣更多地转向了戏文。因为我读到三年级了,识了很多字。在台子的左侧会同步打出戏文的字幕,它们琅琅上口,丰饶多汁,意味无穷,详尽阐释了整个故事。这个故事深深吸引着我。对戏文的理解加深了对人物表演的感受。我跟着戏中的人物同喜同哭,眼泪常常不由自主地落了满脸。看戏的夜晚,真像嚼一顿美味大餐。乡村的孩子没什么课外读物。看戏一定程度上填补了我的阅读饥渴。

戏演完已十点甚至十一点。我随看戏的人流回家,越走同路人越少。最后,回村的路剩了我一个。我失魂落魄地穿过树林,枯井,沟畦。野地里暧昧模糊的桩状物,——在白天它大概是一棵井桩石,但现在它形象模棱两可,令人悚然。我在出冷汗,在颤抖中发誓,明日再不来看戏了。黑暗中的恐惧要将我击倒了。然而第二天太阳出来,驱散了所有的黑暗,回忆成为美味留存口中,还会咀嚼一天。到了黄昏,昨夜的誓言已经力量松动,渐至溃败,终被一个愈来愈强的意念降服,我又神使鬼差般向母亲索了三毛钱向乡野里的小路奔去了。

我的伙伴换,比我大一岁。她也极喜欢看戏。

换。是希望换回一个弟弟的意思。她已是第四个女孩。果然下一个就换回了一个带把儿的,被全家视为珍宝。也许这个意义上的存在价值就决定了换的命运。

换的母亲不干活,也不太照管孩子,整天叼着烟卷,纸卷的,自家种的烟叶,串门子。有时戴着一个花草帽,轻飘飘地在街上走,还放声唱着什么。人们说她会“下神”。她似乎真的近乎半个神仙,眼神像在梦里,走路脚不点地,踩着云似的。总之,换的母亲有些与众不同,不像我们的母亲,每天不停劳动,身上沾的不是猪食就是泥土。换的父亲能干,一个人种着全家的地,性情也好,脸上整天挂着憨憨的笑容,从不责备换的母亲。换的母亲对这个家的主要职责就是生一个儿子,她经过努力,已经完成了。换的父亲是满意的。

换喜欢唱歌。读书到二年级父母就不让她读了,回家割草放羊。但她每年都会被学校召回去一次,据说是乡教委主任亲自点名的,让她充当学生,代表乡里去县上唱歌;又被选到省里,坐汽车,到省城唱歌,为县里捧回奖来。

她代表乡里县里拿奖回来,继续割草放羊。

那些在每年凛冽早春开演的戏犹如巫术水淋淋地向换泼去,浸透了她。她看罢便会模仿,仿佛一夜之间得了神使,唱念做打,有模有样。她呆站在台后看演员们的起居生活;白天在一旁看他们练功,忍不住跟着模仿。如痴如醉。

演员们喜欢上了换。他们一眼便在孩子群中看到了她与我们的不同。她与他们是同类。他们召她过去玩,还教她一些招式。此后,换有空就与他们泡在一起。换的母亲很高兴。她也许从中看到了女儿生活的另一种崭新的可能性。她和所有世代目不识丁的农家女子一样,在一眼望得见尽头的生活里过了一辈子。这生活类似一个套子,一百个等同于一个。她早就厌倦了。

她可能想女儿过一种不同于她的生活。然而这更好的生活在哪里,她也并不知道。戏班子的生活带着油彩的颜色,伴着咿呀乐音,显露了一种令人神醉的异质。她在自己现有的视野里看到了这种颇与常规不同的生活,它不但对女儿,甚至对她自己,都有一定的诱惑力。于是,她为女儿作出了决策。

换认了戏班子里一对年轻夫妇为干妈干爸。他们举行了一个认亲仪式。这遭到了邻居的嗤笑。人们说:戏子!嘁——

换却是兴致勃勃地跟戏班子走了。我很羡慕她。她就要会唱戏了,她将在台上演戏给人看,招来喝彩与艳羡。她的生活将在那些华美的戏装里度过,她一定很愉悦。

一年后,换回来。我立即去看她。她穿着葱绿色灯笼裤在练功。身段像蛇一样软,可以把腿竖起来放在脑后,可以悬空跃起,在空中的一刹那间再将腿伸展成一条直线,像凌空飞翔的鹞子。诸如此类的动作看得我目瞪口呆。

我很想换唱戏给我听。她不好意思,不愿唱。我竟作了些鼓动工作,讲了新凤霞、严凤英的故事。讲了她们的奋斗与辉煌。这些事例是从我父亲那儿听来的。父亲爱好文艺,并时刻不忘熏陶教育我的重大责任。所以我会知道这些事情。末尾,我很激动地对她说:你也会有一天像她们一样的。

我的话给了她勇气,她立即就唱给我听了。

我的话是否点燃了换内心的火?那火炫目,足可以带来献身的全部力量。但这火并没有路可以冲突,最后只能如园子外面的秋蝶凋落至寂灭。点火的人是残忍的。但那时我不懂。

她说,干妈生孩子了,过一段时间会再来接她。然而自此之后,她的干妈再没来过,换也再没走过。她仍然每天到她家新盖的房子里练功,练嗓子。新房子只盖了坯,空着。夏天很凉爽,冬天很安静。我去那儿找她,站在一旁,久久地欣赏。

她仍然割草,放羊,跟父亲上山干活。

再后来,不见了换,听说她跟人到东北去淘金子了。“淘金子”这个词吸引了她的母亲。两年后,换回来,并没带来她母亲幻想中的金子。人们说淘金子的地方临近俄罗斯,荒寒之极。换在那里为人烧火做饭。

然而,她的母亲又孜孜不倦地给她物色了一个婆家。换又去了黑龙江,这次是嫁过去的。她的母亲得到了一笔不菲的彩礼。换从故乡拔出她的根,移植到了国土的最北疆——漠河。人们说,换的母亲拿女儿换钱了。

换再回来已是十三年后。三口之家,儿子十二岁了。换才三十岁,面容却沧桑如中年妇女。不再说起儿时的戏与梦。我从她絮说的声音里捕寻当年那清亮的歌喉。它消失了。她的声音同她的脸颜一样粗糙了。她述说朔风之北的那份不易生活。他们居住在漫长的寒冬里,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与刁钻的婆婆挤住一室。墙角里积着一冬不化的厚冰。还要遭小姑子的白眼。丈夫很懒。五六月间那短暂的春天里,她一个人在地里劳动,背上还伏睡着年幼的孩子。许多年了,境况没有改变。如今家乡人风风火火的日子让人羡慕。在她看来,家乡有更多的商机与致富机会,所以她决定不走了。他们租了一处闲院住下来,没有自己的地,给村中的粉条加工厂打短工,收入尚可糊口。

换的母亲却又生了新花样。她以这个女婿懒为借口,挑动女儿离婚。人们说:她又想把女儿卖一笔钱了。换有什么样的态度,我不清楚。只知他们家吵闹不断。再后来,她和丈夫躲开母亲,到省城里去卖菜为生了。那个天性快乐淘气的孩子留下来,由换的母亲照看。

不幸是在一个夏日正午发生的。男孩已与村中孩子熟稔,这天他们唤着他去河边摸河蚌。没有大人知道这件事。大人们都在歇晌。男孩到了河边,刚一下水,脚下不慎,就滑进了一个暗涌。来不及挣扎与呼救,就被暗涌强大的吸力吞进去了。

换黄昏时才从城里赶回来。看到的是儿子僵硬的尸体。她悲痛欲绝。完全不能相信上天给她的这个打击。她刚从城里与丈夫一起找到一条生路,正准备入冬就把儿子接去,没想到上天把他从她的生命里拿走了。她感到自己剩余的生命成了烟灰。

换支撑着办完儿子的丧事。邻居们心怜换的悲痛,轮番去看望她,或者把她叫到自己家里坐坐,试图用闲聊帮助她冲淡一些痛苦。

我抱着两个月大的女儿正休产假住娘家。母亲把换叫到家里来。换坐在我的身旁,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她,心中只希望此刻藏起我所有优越于她的,包括女儿,不让她看见。再要一个吧,你还年轻呢。我的母亲说。换像遭过寒霜的植物,一身萧暗凋零。身子骨埋在空荡荡的衣服里,瘦弱得只剩了一个骨架子。她渐渐沉于回忆,缓缓述说,述说艰难的养育,述说他小时的趣事,这些过往的温暖是她现在唯一的火炉。她说,可怜的孩子,跟着她没享过一天福,别人玩的他没有,别人吃过的他没吃过。她到地里割豆,从早上割到正午,从地那头到了这头,而孩子还睡在地那头。也许是上天看她养他不好,就把他带走了。愿他投生个好人家吧!她痛苦之余能这样解脱,让我觉得安慰。

入冬,换与丈夫一起回漠河了。她说一天不离开这里,就一天忘不掉儿子。家乡已然成为伤心之地。他们没有坐车走直通省城的国道,而是沿小路向西,走到黄河边上坐渡船,辗转向北,去寻另一条回家的路。因为国道通过的村北山口处,埋着他们的儿子。换说,带不走他,就不让他看见他们走了。

过了两年,听母亲说,换又生了一个女儿。不知她生活的状况有什么改变,是否还住在那寒窟般的房子里,是否还背着女儿去割豆,是否还受婆姑的欺负,丈夫是否还懒。这次,换可能一生不会再回到故乡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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