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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无为之旨的实质及意义

2014-02-12

关键词:帛书老子万物

(太原师范学院 汾河流域科学发展研究中心, 山西 太原 030012)

老子学说道本德从,其旨“无为”,是寄望于得道君主的政治理想。老子以人类社会治乱为出发点,由万物和谐之所以然,抽象出一个终极性、本源性原则——“道”。老子以为最高德性准则,言“孔德之容,唯道是从”,明确了“道”与“德”的依从关系,即德性应该与道性一致。又言“道恒无名,朴虽小,而天下弗敢臣,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帛书32章);“道恒无名,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帛书37章),以命题的形式确立了“无为”思想体系,其核心为“德”,即守“道恒无名”,其意义是由物自宾,自化。在这一体系中,其意义是明确的,而由于对“无名”理解的分歧,德旨也便呈不确定性。本文认为,“无名”即道性实质,守“道恒无名”即守“道”本恒的“无名”之态。

按“无名”即道性实质说,不解“名”义,则不明“道”义,对无为之旨的实质也便模糊不清。而如果“名”涉及不到社会治乱最原始的具有本质性、普遍性的因素,那么守“道恒无名”也就毫无意义了。由于老子言简义奥,加上古今文字字义的演变,使“名”的本义隐晦不明,解读往往产生分歧,多以“名称”解“名”,强调道本的不可知、不可表述,这使人对“道”产生了玄虚而不知所以的感觉。

“道”的构建应该是超越人性的,而人性的本质是有私,有私就有欲,欲是社会活动最根本的动机,也是社会产生纷争、纷乱的原因,因此,“道”之所以成为最高德性准则,必然是超越私欲的存在。这与“名”又是什么关系?统观老子五千言无不围绕私欲的出入立旨,而“名称说”却忽视了这个本质性问题,使人性不知德性回归之途。作为一门政治哲学,其首要任务是解决社会治乱的问题,乱之源即为治之要,关闭乱之源,也便实现了不治之治,这应该是老子无为思想的初衷。那么“私”与“名”,“欲”与“名”有什么关系?这又涉及人类意识中“知”的问题。因“知”而有“名”,因“名”而生“欲”,因“欲”而有“争”,对此老子在《道德经》第二章作了逻辑分析,归结为圣人志动为天下知之先,欲之端,乱之源。因此,圣人“居无为之事”正是关闭纷乱之门,具有现实的必要性与合理性。但由于历史上对文本的篡改,却隐没了这一逻辑过程,使无为之旨必要性与合理性的社会依据被忽略了。

离本失据,则使义理断裂,不成体系,又使哲学原理与现实不能对接,世界观与方法论彼此游离,章节孤立而不能一意贯通以彰显其旨。本文拟参考帛书对这几个问题进行探讨,索本求源,力图明白“无为”之旨的本质及意义。

一、无为之旨的哲学原理

(一)解“名”以知道本[1]

老子在《道德经》第一章即以“名”为“道”描状,给出了几个类似于玄语的命题:

帛书:

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

无名,万物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通行本:

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通行本与帛书相比较,除了少四个虚词“也”外,将“万物”易为“天地”,似乎没有太大区别,然而,就是这微小的变化,对后世解老影响很大,“天地本源论”由此产生。

1.对“名称说”的辨析。

对“名可名,非恒名”的通常注解,句中前后之“名”作名词,取“名称”义,中间之“名”作动词,取“命名”义,本文以“名称”之“名”为论证对象。

王弼:“可道之道,可名之名,指事造形,非其常也,故不可道,不可名。”[2]82蒋锡昌:“按天地未开辟以前,一无所有,不可思议,亦不可名,故强名之曰‘无名’。”[3]223任继愈:“‘名’,叫得出的,它就不是永恒的‘名’。”[4]2

王弼的“指事造形”指人为意识对可识事物的标识,非永存恒在的本来,其本来是不可道,不可名的。

蒋锡昌认为那个“本来”是人的意识所无法触及的,是有天地之前的一无所有,属于“天地本源论”的观点。

以“名称”解“名”,均以“意识”与“道本”对立作解,一从“名”与“实”的关系出发,认为凡人为意识附加的“名”都非道之本来,强调“道本”的不可表述性;一从认识的角度出发,认为“道”是人的意识所无法触及的存在,强调“道本”的不可知性。否“名”原为立“本”,然而“名”被否了,“本”却隐藏得更深,将老子思想引向玄奥神秘的境地。

张松如:“从逻辑思维的认识来说,老子‘道’与‘名’的理论,确实体现着‘恒道’的‘恒名’即‘无名’(本体)与体现着‘可道’的‘可名’即‘有名’(现象)二者为同一范畴概念的辩证关系。”[5]7“道本”与“现象”说很有代表性。老子立道以彰德旨,道本不明,则德旨不彰,使人无所宗依,这于老子本意似乎是说不通的。纲举目张,纲不举目如何能张,即使依张松如的观点可以从“道”显现出来的现象体“道”,那也只能是人的意识对现象的片面认识,其“本”终是不明的。如此,老子后文也就只能是一种个人体验的罗列,不能成为思想体系。也正因为此有“千人千道的说法”,不能归于真一。

按“名称说”,“恒无欲也,以观其眇;恒有欲也,以观其噭”(帛书)[3]221是之于认识的体道之法,张松如译为:“所以经常没有欲求,以观察无名自在的微妙;经常有欲求,以观察有名为我的运行。”[5]3“有欲求”,则心不能静,这与后文“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5]95相矛盾。这种解读中的矛盾现象多有出现,因此有学者认为,老子学说反映了多种思想倾向,这其实都是“道本”不明造成的解读失真,更甚者由于解释不通,便对文本进行篡改,如将“道恒无名”改为“道恒无为而无不为”。

也正因此,引出了对“无名”句认识的分歧,以王安石为代表的解老者持“道体本无论”,并将此句断为:“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通行本)这种断法不否认“名”作“名称”解,但认为“无名”、“有名”不能反映“道”的本质属性,因此,以“无”、“有”对称命名“道本”与有形质的事物,并对应将“无欲句”断为:“常无,以观其妙;常有,以观其徼。”(通行本)明确了观察的主体与客体。任继愈的译文很直白,对“名”未作注解,但他在《老子绎读》前言中却对“无”作了详细的论述,认为“‘无’这个概念具有‘有’所不具备的‘实际存在’,总称为‘无’。‘无’并非空无一物,它与‘有’都具有总括万有的品格。老子称之为‘无状之状,无物之象’。它不同于‘有’,所以‘视之不可见,听之不可闻,搏之不可得,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对这个‘负概念’给以特殊的名称,有时称之为‘无’;因为它具有规律性,也称为‘道’。‘无’也是‘道’,‘道’也是‘无’”[4]5-6。当今学者颜世安也持此观点,认为“老子自然本体论之道的主要特征是‘无’,是存在的不确定,是玄奥和不可知,不能从知识论角度去理解”[6]。而在论道体本无时,又说这个“无”不是绝对的空无。从某种角度上说,这种观点已经接近了“道”的内涵。任继愈既认为“无名”是老子的专用概念,如“道恒无名”、“无名之朴”,不可分隔,同时又认为“无”与“道”是同一个概念,而实际上他所描述的“无”与“无名”本是同一个概念。

2.“名”之新解。

我们注意到“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老子采用的是否定句。一般情况,只有当一种事物无法从正面言说时,才以否定其反面的方式来肯定其正面,这从逻辑上说是正确的,两个互为逆否命题的命题具有相同的真假性。老子以“名”状“道”,因此,“道”的本义归结为“名”的问题。“名可名也,非恒名也”,否“可名之名”而欲立“恒名”,即“不可名之名”。明确了“恒名”之义,“恒道”之义也便明确了。

“名者,实之宾也”,“名”为宾,当有其“实”,这给我们启发,“名可名”之前一“名”并非“名称”义,或应指代“实”之“性”(属性)。《说文》:“名,自命也。从口从夕。夕者,冥也。冥不相见,故以口自名。”“冥不相见”当是内中景象,也即“实”之内在属性及其衍生出的现象,我们统以“性”言之,则“名”表“实”之“性”更恰当,即,“名”为物性自命。如此,“恒名”当指不可“命”之“性”,此唯“性”之空无,即“无名”。内中有“性”即为“私”,无“性”则无“私”,因此,“无名”反映了一种内境空虚无私的实质。而凡“性”皆不能恒,因此“道”永存恒在的本来当是“性”之空无状态,也即“无名”。无我身,无我识,是一种形而上的空虚存在,“寻寻呵不可名也,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帛书14章)正是对这种存在的描摹。这与“道体本无论”的认识基本一致,虽然“无”也反映一种存在,但如果我们承认这种存在,它就不是“无”。任继愈与颜世安都认为这个“无”不是绝对的空无,那么这个“无”中有什么?只要“有”就不可能恒。“无名”就不存在这些问题,它表示的是一种本恒的、空无的存在状态,而且,“无名”、“有名”可以很好地反映出道性与物性的区别及其超越性。

以“性”解“名”,其合理性可以通过以下几方面说明:

(1)可以解释通“有名,万物之母”。物因性而为物,性成物生,如跑步,只有具备了跑步的“性”,方称其为跑步一事。所以说,有性(即“有名”),为万物之母。若以“名称说”这句是很难理解的。

(2)可以解释通“无名,万物之母”。物未生前皆是“性”的空无,也即处在“无名”状态。而物灭性失,又回到了这一状态,因此,“道”之本恒的“无名”状态既是万物的来处,又是万物的归处,即“道”为万物根。应该强调的是,这个“物”当指抽象事物。若依通行本,则“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便成了“宇宙本源论”的依据,卫广来的“旨在说明万物生于有形的天地,天地生于无形的道”之说[7]2,如同蒋锡昌“按天地未开辟以前”的观点,“道”离万物远矣。而且将“天地”与“万物”区别开来,“天地”倒不是有形有质的东西了。这是后世对老子的篡改,也因此造成历史至今对老子真旨的种种误解。

(3)正因为“道”的这种“性”之空无(即“无名”),所以无可知,无可说,因此不可知也不可说,即“道可道,非恒道”,那种本恒存在于我们的意识之外,是超越万物的无形、无质、无性。

“无名”与“有名”区别道性与物性。“道”,无形、无质、无性;“物”,泛指具有某种性质的事物。人性区别于其他物性,与道性形成对立的两极,是老子研究的主要对象,而以其他物性作为参照。

人有我身,有我识,因此以我为中心进行着各种意识活动,产生了各种观念,即“名”,如我、他、是、非、爱、恨、贵、贱、尊、卑、功、利等等,因其有我之私,所以皆能生欲,而欲动成志,因此生发各种形形色色的事物。道无我身,无我识,即“无名”,也便没有区分观念,因此恒无欲,恒无志,不自生,亦不生他,只是本恒的空无状态。

“欲”,《礼·曲礼》:“欲不可从。《疏》心所贪爱为欲。”

“志”,《说文》:“志者,心之所之也。”《鬼谷子·本经阴符七术》:“有所欲,志存而思之。志者,欲之使也。”

欲动成志,而有事生。“欲”是各种事物生发的最根本的原因,因此成为老子哲学思想的一个出发点,以“道”为真理观,“观欲”则是其方法论。

“恒无欲也,以观其眇;恒有欲也,以观其噭”(“眇”通“妙”)(帛书1章),即从“无欲”中观“无名”之功用,从“有欲”中观“有名”之动静,知“无名”之奥妙所在,知“欲”动之无常及根源,因而明白由“有名”而“无名”的人性所归,所以说,“两者同出,异名同胃(谓)。玄之又玄,众眇之门”(帛书1章)。

(4)以“性”解“名”,我们会有一种逻辑上顺畅无隔的感觉。无名、有名,无欲、有欲对举以言两种对立的境界,一为无意识界,一为有意识界。道性与人性对立,是对人性的超越,但又为人性提供了依从的可能性,而“道”作为德性准则,这种可依从性也是必须的。《庄子·齐物论》“今者吾丧我”说的是一种无我境界,也即人性向道性的一种超越。

(二)道法自然

老子所处的年代是由治到“乱”的年代,“乱世”引起思想的批判、探索、活跃,旧的意识形态信念体系崩溃,新的意识形态信念体系需要在探索中建立,因此,形成了诸子百家学说,不论其观点如何,都是基于这种需要对社会新秩序的一种思考。道家也不例外,为了寻找一个理想的社会政治模式,老子将思想的触角伸向了天地之间,希望从自然中寻找答案。

《庄子·齐物论》对“天籁”作了如下描述:“夫天籁者,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反映的是一种自然状态,而一个追问“怒者其谁”将人引入一个本源性的哲学思考。庄子的“天籁说”,正是对老子无为思想的一个注解。天地万物按照自己的规律运行,没有任何意志的干扰与操控却自然和谐,这一切的原因是什么?老子穷极物理而达万物之始的本源,由万物之所以自然和谐,抽象出一个本源性、终极性原则——“道”,提出了“法自然”思想:“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通行本25章)王弼注:“道不违自然,乃得其性,法自然者,在方而法方,在圆而法圆,于自然无所违,自然者,无称之言,穷极之辞也。用智不及无知,而形魄不及精象,精象不及无形,有仪不及无仪,故转相法也。道顺自然,天故资焉。”[3]94-95按王弼的观点,“法自然”即顺万物自然而不违。“道”作为一个形而上的超越现实的存在,其无形、无质、无性、无识,空虚不见,寂静不闻,是一种本恒的空无状态,即“无名”状态,老子以为道性本来,故言“道恒无名”。也正因为“道”恒本的空虚,所以“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通行本25章),运乎无极而无竭尽;万物不招自来,无令自宾,以其无志,而能纯任万物自化,使不失其朴。这正是“无名”之功,老子称之为“眇”。其“眇”从“无欲”中观,见其真境之空虚而知“无名”之奥妙。

“志”,是老子思想中一个重要的概念。

志为欲使,其名为私,之于外而对事物产生影响。统治者因其影响力之大,志出非同一般,能对社会产生强烈的控制与干扰作用,因此,其志出入关系到天下治乱。老子的“法自然”思想,也正是基于统治者的“志”提出的“损志”理论。

道性的空虚无志与人性的私志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照,老子认为道性的空虚无志是一种完美德性,是人类智慧所无法比拟的,任何对万物的私志操控,都会陷入一种无常与混乱。因此老子以道性为人性回归的最高准则,言“孔德之容,唯道是从”(帛书21章),并提出了其“无为”思想宗旨:“道恒无名,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帛书37章)。按“无名”新解,守“道恒无名”的意义是明确的,侯王由“有名”而“无名”实则是修心,也称修德,去除内心的各种意识观念,归于“无名”之态,实现德性回归,无以志,无以为,不以志干扰百姓自然,则可以国正民朴,长治久安。这便是无为之旨的实质及意义。也就是说,在哲学意义上“道性”为“无为”之典范,“无名”是“无为”的实质,“无为”是“无名”之于事物的特征,侯王效此而行无为之治,其本质是不以志为。老子的各种德性案例,均不离“无名”之义,体现为“无志”,只有以此为参照,对老子的解读才能不偏离其真旨。

老子的无为思想其实就是法自然思想,这种哲学上的建构无疑是非常完美的,然而这种哲学上的理想模式在现实中是否可行,其依据是什么?回答了这个问题,无为思想才具有了现实指导意义。

二、“无为”之旨的社会依据及意义

《道德经》第二章由美、恶、善、不善的因果关系导出天下纷乱的根源,从而提出了“圣人居无为之事,行无言之教”的宗旨,那么,这之间是怎样的因果关系?由于通行本章句的失真,导致人们解读的偏差,从而忽视了“知”的根源性意义,也淡化了“先,后之相随”在逻辑过程中的角色意义,从而使章句前后因果关系松散,“知”与“无为”之间的逻辑链断裂,掩盖了无为之旨的社会依据及意义。

下面我们通过对帛书与通行字句的比较,复原老子的逻辑过程,揭示“无为”思想的现实意义。

(一)社会动乱的根源及本质

帛书:

天下皆知美为美,恶已;皆知善,訾不善矣。

有无之相生也,难易之相成也,长短之相形也,高下之相盈也,意声之相和也。先后之相随,恒也。

是以圣人居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昔而弗始也,为而弗志也,成功而弗居也。[3]228-234

“是以”一词说明前后文应具有因果关系,那么这个因果是怎样的一个逻辑过程?

1.“知”为“欲”端,因“美”成“恶”。

帛书甲:

天下皆知美为美,恶已;皆知善,訾不善矣。

通行本: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7]2

通行本一般将“恶”注为“丑”,而把“不善”注为“恶”,以体现美与丑、善与恶相互依存的对立统一关系,这或许是因句式影响的一种牵强。

王弼注:“美者,人心之所乐进也;恶者,人心之所恶疾也。美恶,犹喜怒也;善不善,犹是非也。喜怒同根,是非同门,故不可得偏举也。”[2]82“美者,人心之乐进也”,其意是,“美”是使人产生贪爱之心的有形或无形事物。大羊为美,美者,可欲也,可理解为利好之事,非审美意义上的美。“恶者,人心之所恶疾也。”《正韵》:“憎也,疾也。”同时“恶”还有“恶化”义。“善”与“不善”王弼以“是”与“非”解。古人利我者称善,不利我者称不善,并因此产生接纳与排斥的态度,也便有了“是”与“非”的意识。王弼对词语的解释是非常准确的,我们可以采纳。

从句式上比较,通行本相对工整,不失为文学美,而帛书却给人一种笨拙的感觉。帛书校勘者断句时或受通行本句式影响如此,我们可以重新断一下句:

天下皆知美,为美恶已;皆知善,訾不善矣。

这给人一种简练的感觉。

“为”与“訾”相对应,同为动词。“为”,追求;“訾”,诋毁。《礼·曲礼》:“不苟訾。”《疏》:“相毁曰訾”。通行本与之对应的“斯”取“则”、“就”义,作关联词。词性改变,带来句意的不同,通行本表依存关系,而帛书表因果关系,这从“恶已”一词的词义可证。“已”,含“开始”义,或表结果取“形成”义,如此,“恶已”当是“知美”、“为美”的一种结果。张岱年为高明《帛书老子校注》作序,认为“帛书老子确胜于通行本”,学界观点,帛书本被篡改的较少,更近古义。因此,我们认为这种改变是通行本对老子的篡改,权且认为是因为对文学形式的追求蒙蔽了古朴的本真。

帛书句可解为:“天下都知道了什么是‘美’时,便会去追求,相争而生憎恶心。其结果是,当人们都知道了什么‘善’于己的事情时,便会去诋毁‘不善’于己的事情。”这从人性的角度揭示了“欲得心”与“是非心”的根源及结果。其根源皆不离一个“知”字,“知美”之“知”,其结果是相互交恶与相互攻击,这都是造成社会纷乱最根本的原因。而是非心因所欲而生,因此,“知”为“欲”端,“欲”生“是非”,“是非”相交遂成纷乱。其实,“美”全在人的推崇,比如玉,大家都以玉为美时,玉便珍贵了,因此产生欲得心。若不以玉为“美”,那玉也就是一块普通的石头而已,不见利,人们便不会产生欲得心,也就不会产生是非观。用“名”解释便是,一个“知”产生一个观念,一个观念便是一个“名”,“有名”即有分别心,因此而生欲得心与排斥心,遂成是非之争而生纷乱。

司马迁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史记·货殖列传》),见利成欲,天地间往来的无不是一个“欲”字。可见“欲”是社会现象中最普遍,最本质的因素,而“知”是“欲”端,凡研究社会治乱问题,如果忽视了这个“知”,便脱离了根本。老子非常睿智地洞察到社会问题中最普遍、最原始的要素“知”与“欲”,并以此为出发点进行哲学思考产生了“道”与“名”的概念。“恒有欲也,以观其噭”,即观“欲”的出处,这个出处正是“知”,正是“名”(即“分别心”)。关于“知”老子在其文中多处论及,如“恒使民无知无欲”;“不以知知邦,国之贼也”;“绝圣弃知,民利百倍”;“知人者,知也”,人们不明“知”的意义,多将其易为“智”,或以“智”作解,完全偏离了老子的精神取向。

2.有“先”必有“后”之相随,是为恒理。

帛书:

有无之相生也,难易之相成也,长短之相形也,高下之相盈也,意声之相和也。先后之相隋,恒也。

通行本:

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7]2

本句帛书较通行本少一“故”字,多一“恒”字,每一个分句多了一“之”字,一“也”字,“音”作“意”。仅从句式上来看,通行本删改的似乎只是几个无关紧要的虚词,使得句式显得更工整,但正因此,却造成了逻辑性的丢失。

通行本的“故”字无厘头,本应该表示前后句具有因果关系,但不论你怎么去牵强,也找不到其前后句之间存在什么必然的因果,解读者虽然将“故”字解为“所以”,却都忽略了对“因”能否成立的考究。通行本的六个并列句,体现的是一种普遍存在的,矛盾事物对立面相互依存、相互转化的现象。王弼注为“此六者皆陈自然不可偏举之明数也”,虽然由“不可偏举”推出“圣人居无为之事”也不为错,但却忽视了“知”的意义。张松如认为:“相对的关系不能离开名,即名言称谓;绝对的关系必须摆脱名,即名言称谓。于是他的理想中的圣人都是‘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的。”其用“名”之有无及恒与非恒来理解这“六事”,试图从“道”的本义推出圣人“处无为之事,行无言之教”意义所在,这一思路是值得肯定的。然而,由于对“名”的实质存在理解上偏差,却因此导致自己对老子“无为”思想的怀疑与批判。他说:“但是老子并不曾由此得出积极结论来,不曾由此而认为应该依照客观规律,揭露矛盾,解决矛盾,以促进自然的改造与社会的发展……由此,我们看到了老子哲学思想和社会学说中消极的一面。”[5]23张松如的这一观点在解老者中是具有普遍性的。老子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消除社会纷乱的根源而致社会安定的问题,因此,其旨并不在于圣人如何自处,而是圣人的这种自处会对社会带来怎样的影响。

帛书前五个分句后都有“也”字,唯“先后之相随”句后无“也”字,却多出一“恒也”。有校勘者基于六句并列的认识,从句式的对称性考虑,以为是传抄过程中的遗漏或错位,因此又补一“也”。但如此一来,却破坏了本句的逻辑结构及意义。其实,“先后之相随,恒也”单独成句,是对前五个分句所反映的道理的概括,重新断一下帛书语句,就可以很明显地看出这是一种逻辑上的类比归纳。

有,无之相生也;难,易之相成也;长,短之相形也;高,下之相盈也;意,声之相和也。

先,后之相随,恒也。

前五句反映的是一些具有相同属性的自然现象——有一事物出现,便会有效仿者随之而生;有难,便会有易相因以成;有长,便会有短相形作比;自然中,林木竞相长高,都在争夺更充分的阳光,说的就是“高,下之相盈也”的道理,“意”,心上之音,指心志或心欲,心欲一显,必然有众声相和,同欲以求。因此,“先,后之相随”这种现象是一个普遍规律,也即恒理。这个结论非常重要,揭示的是一种事物生发在逻辑上的传递性。

3.圣人不敢为天下先。

对数学敏感的人,至此,一定会意识到老子的推理过程类似于数学证明中最常用的方法之一——数学归纳法。

数学归纳法:

对于某个与自然数有关的命题P(n),

(1)验证n=n0时P(n)成立;

(2)假设n0≤n

综合(1)(2),对一切自然数n(≥n0),命题P(n)都成立。

多米诺骨牌效应更容易理解一些,假设有一排很长的直立着的多米诺骨牌,如果你可以确定任意两块相邻骨牌,只要前一块倒下后一块必定倒下,那么无论有多少块骨牌,只要推倒第一块骨牌,其他的骨牌就会相继全部倒下。

由此来看“天下皆知美,为美恶已”这个命题。

我们假设一排关于“美”的多米诺骨牌已经摆好,并由“先,后之相随,恒也”,保证相邻两块骨牌前一块倒下后一块必定倒下,那么,只要有一个推手推倒这第一张骨牌,即“为美”,则“天下皆知美,为美恶已”这个命题随即成立。

也就是说,若有先“为美”者,必然会引发社会连锁效应,使“天下皆知美”,竞相以求而成纷争,造成社会风气恶化。也就是欲端一开,便会蔓延开来,正如潘多拉魔盒,一经打开,便释放出人世间的所有邪恶——贪婪、虚无、诽谤、嫉妒、痛苦等等。

现在的问题是,谁是这第一块“骨牌”的推手。

上行下效,古人多有论及。

“夫人之慕名,如水趋下,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资治通鉴》卷二百二)

“上开一源,下生百端者也。”(《策林》卷二十一)

“上志”,关乎天下利与害,其动使民得见可欲,因此,“上志”正是这第一块“骨牌”的推手。“上志”启“知”之先而有分别心,开“欲”之端而生是非观,从而导致天下纷争与纷乱,“上志”正是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那只手。

两个看似简明易懂的句子,却内含奥义,用心极深,点明了有识世界一种欲动相随的规律,揭示了天下致乱的根源。如此缜密的逻辑推理,即使在今天,能将数学思想运用于社会抽象事物的研究也是极难得的。一般认为,最先是古希腊数学家欧几里得在他的《几何原本》中采用了近似于数学归纳法的思想。欧几里得(约公元前330年—前275年),古希腊数学家,被称为“几何之父”,以孔子生辰为中介作比,比老子至少晚250年。

(二)居无为之事以闭纷乱之门

乱之由即为治之要,关闭乱之门,便实现了不治之治,这应该是老子思想的逻辑基础。通过上面分析,我们知道上志为天下纷乱之门,因此,上欲治则自治其志,虚其心,弱其志,不敢为天下先。先者,知之先,欲之端,乱之源,是为上之一己私志。这也正是“道恒无名,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的社会依据及意义。志者,“名”也,去其“名”而至“无名”,空虚而纯任自然。“名”不有,则民无知,欲不生,百姓自化,不离其朴,不治而治,国正民安;百姓自宾,不招自来,无为而能有天下。这也正是“无名”之妙。

因此,老子提出了具体的“无为”之政治方案。

帛书:

是以圣人居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昔而弗始也,为而弗志也,成功而弗居也。

通行本:

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无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为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不居,是以不去。

帛书“为而弗志也”通行本作“为而不恃”,因此隐去了“居无为之事”的本质——“弗志”。

“为而弗志”,即法自然,守“道恒无名”,不以私志作为,其意义在于“万物昔而弗始也”。“昔”,“昨”,与“今”相对,这里含有“尚在混沌未开”之意,即本朴之态;“弗始”,不启物欲,使万物不离原本的和朴之态,如此,便实现了其无为而治之德功。

帛书“昔”通行本为“作”,“万物作焉而不为始”反映的是一种不违万物自然的思想,这没有错,但却隐去了帛书不启物欲使不离本朴状态的意义。

帛书“成功”通行本作“功成”,虽然只是字序的改变,却产生了意义的不同。“成功”,成其功,以其无志而实现万物自化之功,此“功”为“德功”之意;“功成”,功已成,以其生物之功而有成就,此“功”为“功德”之意。这样,“弗居”与“不居”也便同时有了区别。“弗居”,万物自化而不居于其间,不离“无名”之态;“不居”,有功德而不居其功德,然已有功德之名。老子言“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以此观照,“功成不居”已流为下德。

通行本“生而不有”与“夫唯不居,是以不去”是多出的句。“生而不有”应该是后世观点的附加,其实道不生物,是物自生,道若生物,其“性”则不能空而为“有名”,即失“无名”之本恒;“夫唯不居,是以不去”,是“功成而不居”的意图,其言“不居”,却意在“不去”,是为有志,亦离“无名”之态。

通过上面的对比分析,帛书反映的应该是老子真旨。为则见志,教则见私,皆成天下知之先,欲之端,乱之源,故守“道恒无名”,“居无为之事,行无言之教”,闭纷乱之门,不以私志启民“知”而开欲之端,使民不失其朴。其第三章正是此旨的自注,本文将以此作结:“不上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不乱。是以圣人之治也: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恒使民无知无欲也,使夫知不敢,弗为而已,则无不治矣。”●

[参考文献]

[1] 苏吉中.“名”以言“道”:老子道体的逻辑构建[J].太原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2).

[2] 老子,王弼,等.四部要籍注疏业刊·老子[M].北京:中华书局,1998.

[3] 高明.帛书老子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6.

[4] 任继愈.老子绎读[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

[5] 张松如.老子说解[M].济南:齐鲁书社,1998.

[6] 颜世安.论老子道体本无思想[J].江苏社会科学,1997(2).

[7] 卫广来(译注).老子[M].太原:三晋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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