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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诗十九首》中的生命意识

2014-01-28董莉芳北京外国语大学北京100089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应用英语学院北京100089

名作欣赏 2014年6期
关键词:古诗十九首及时行乐古诗

⊙董莉芳[北京外国语大学, 北京 100089; 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应用英语学院, 北京 100089]

《古诗十九首》中的生命意识

⊙董莉芳[北京外国语大学, 北京 100089; 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应用英语学院, 北京 100089]

《古诗十九首》抒发了当时文人的生命意识,写出人对生命的深层思考,反映了世事艰难和下层知识分子失意、不遇的种种悲慨,人生如寄、及时行乐成为主旋律。这一主题在我国古代诗人笔下反复出现,已经融入中华民族文人的集体无意识之中,成为原始意象。无独有偶,西方也有类似的表达,大臣比德把人生比喻成冬夜里突然闯进宫殿的麻雀的飞行,稍纵即逝,而过去和未来都是不可知的黑暗。生命短促,人所共感,问题在于如何肯定这短暂生命的价值?屈原给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回答,他砥砺节操,坚持自己的崇高信念,不以自身安危生死为意,用全部生命追求崇高理想的实现,将积极追求人生价值和成就家国大业的人性之美发扬到震撼人心、后人无以能比的高度。纵观历史长河,从一个又一个古人遗留给我们的词句中,现代人或许能获得一鳞半爪的感悟。

《古诗十九首》 生命意识 人生如寄

一、《古诗十九首》对生命的思考

《古诗十九首》是梁代昭明太子萧统编《文选》,从许多无名而近于散佚的“古诗”中,选择了十九首编在一起。从此,原来处于散漫状态的“古诗”就有十九篇被合在一起,有了一个《古诗十九首》的专名,并很快从萧统《文选》所编的诗歌中脱颖而出,成为中国诗歌史上一个独立单元,继《诗经》《楚辞》以来,成为一种新经典。萧统没有说明古诗产生的时代,但今天研究者多以为是产生于东汉桓、灵之际,仍有可以探讨的余地。诗中抒发了当时人的生命意识,写出人对生命的深层思考,反映了世事艰难和下层知识分子不遇的种种悲慨。社会的动乱、战争的频仍、国势的衰微、文士游患天涯,由此带来夫妻生离、兄弟死别、友朋契阔,从而使相思离乱、生命思索成了主旋律。《古诗十九首》中人的觉醒、诗的觉醒,成为中国“文的自觉”的起始阶段。下面将从《驱车上东门》《青青陵上柏》《今日良宴会》《生年不满百》这四首古诗来看当时人对生命哲学的思考。

东汉末年,中央政府政治黑暗,皇权虚弱无力,不修政事,造成群雄割据、彼此混战的局面。再加上天灾瘟疫,民不聊生,起义经常发生,最著名者为黄巾起义。东汉中央政府其实已经名存实亡。处于家国动荡不安、风雨飘摇中的知识分子、失意文人,仕途没有希望,抱负无法实现,甚至个人生命安危也没有保障,更没有能力拯救国家于危难之中,他们对人生、生死、生命意义会有怎样的思索和感悟?《古诗十九首》中的第十三首《驱车上东门》为我们展示了东汉末年失意文人对生命的思考。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

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

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

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上东门是洛阳东城三门中最靠北的城门,门北为汉代著名墓葬区,王公贵族死后多葬于此,出上东门即是北邙山,故可眺望“郭北墓”。贯穿《驱车上东门》整首诗的都是阴郁悲凉、感伤颓废的情感思绪。从抒情主人公直抒胸臆的叙述中,我们仿佛看到一位郁郁寡欢的古代文人,坐车出了上东门,抬眼望去,满目邙山墓群,不禁悲上加悲,由是慨叹,“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萧萧”为风吹树叶之声,北风摇撼白杨,既有风撼杨枝、万叶翻动的情状,又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冷落凄清,作者远远望去,见其形,想其声,感其悲,不仅在修辞上形成通感,将视觉形象与听觉形象完美统一,而且内心的悲凉也与眼中所见情景交融,真是移情入景,触景生情。“萧萧”前面又加上“何”(多么,如此)修饰,更加强了感情色彩的剧烈程度。“松柏”一句看似平淡,但在当时来说,只有富贵豪门的墓前才有广阔的墓道,但是如今“夹广路”的只有谡谡松柏,而人迹难觅,其萧瑟景象与富人生前的热闹繁华是何等鲜明的对比,无论生前是多么的荣华富贵,死后都是一样的萧瑟凄凉!在接下来的诗句中,诗人使用了“长暮”“如寄”“朝露”等很多意象反复抒写自己对人生悲怆难遣的情绪、对生命哲学的思考:人死后将永远长眠于幽深的黑夜里,千载万年,永远也无法醒来。时光如流水,春秋轮回,四季更迭,无穷无尽;而人的生命,却像早晨的露水,太阳一出来就黯然消失。人的一生就好比寄宿旅店,匆匆一夜,走出店门,便一去不复返;人的寿命也不比黄金磐石般坚固,经不起太多劫难。年来岁去,交相更替,千秋万岁,循环往复,即便是圣贤,也无法超越自然规律而长生不死。

抒情主人公一咏三叹,反复抒发对生命短促、人生无常的感慨和喟叹,思考着生死问题和生命哲学。既然人生不过转瞬间,连圣贤都无法超越,又不可把握,那么人究竟应该如何面对这样飘忽短暂的人生?我们的抒情主人公给出了答案:“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神仙是长生不死的,然而服食丹药以求成仙长生的,又常常被药毒死,所以不如放纵肉欲和声色,饮美酒,穿华服,及时行乐,图个当下短暂的快活!

《古诗十九首》中第三首《青青陵上柏》、第四首《今日良宴会》以及第十五首《生年不满百》也表达了类似的思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飘尘”③;“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滋?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④

十九首诗中有四首表达人生短暂、及时行乐的思想,占了百分之二十一,这是一个不小的比例,可见在东汉末年,这并不是诗人的个人选择,而是一种普遍现象。由于当时社会动荡不安,家国动乱,很多失意文人不仅对未来和仕途看不到希望,甚至连基本的生存安全感都没有,所以生命短暂、及时行乐的思想已经成为当时社会的一种集体无意识。他们通过耽于声色享乐来对抗时代对他们生命与精神的双重打压和戕害,麻木自己内心的痛楚、恐惧和绝望,逃避残酷的现实,并不断发出颓废、悲观、消极的感喟,这无疑是一种悲剧的人生观,但实际上这也从另一方面反映了诗人们对人生和命运更深层次的思考,对生命的强烈欲求和留恋,对成就一番事业的渴望。正如李泽厚先生所说:“它实质上标志一种人的觉醒,即在怀疑和否定旧有传统标准和信仰价值的条件下,人对自己生命意义、命运的重新发现、思索、把握和追求。这是一种新的态度和观点。”⑤

值得指出的是《古诗十九首》之十一《回车驾言迈》也表达了岁月倏忽、人无长寿的思想,“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但是诗人又接着说,“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本诗是《古诗十九首》中少有的从正面立意的一首,诗人感叹人生易老是为了自警自勉,激励自己和世人珍惜时间,努力建功立业,获取荣誉和功名。但是在东汉末年那样动乱不安、生命难保的社会环境下,这是何其艰难。对于绝大多数普通文人简直难于上青天!所以更多的诗人采取了放弃追求、及时行乐的消极方式。

二、“人生如寄”意象在中国古诗中的重复出现

这种时光荏苒、生命短促、人生无常的感叹不仅流行于东汉末年,而且在中国历史上有很多同样或类似的诗句,譬如,春秋战国时期即有时间飞逝、人生如寄的感慨:“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庄子《知北游》);“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孔子《论语》);“老莱子曰:人生于天地之间,寄也。寄者,故归也。”“人生也亦少矣,而岁往之亦速矣。”(《尸子》)

从东汉时期,班固(公元32年—公元92年)率先在《汉书·苏武传》“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中使用了“朝露”来比喻人生的短暂,秦嘉在《赠妇诗》中发出“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的苦叹。

魏晋南北朝时期,诗人对人生如“朝露”这个意向的使用更是多不胜数,达到顶峰,究其原因,与当时国家四分五裂、社会动荡不安密不可分。譬如,“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暮,去日苦多”(曹操《短歌行》);“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兮。年在桑榆间,影响不能追。自顾非金石,咄令心悲”(曹植《赠白马王彪诗》);“人生譬朝露,世变多百罗。苟必有终极。彭聃不足多”(嵇康《人生譬朝露》)“;世务何缤纷。人道苦不遑。壮年以时逝。朝露待太阳”(阮籍《咏怀诗八十二首》之三十五);“命非金石,身轻朝露。”(阮籍《咏怀诗十三首》之十三)“人生何所促。忽如朝露凝。辛苦百年间。戚戚如履冰”(陆机《驾言出北阙行》);“感朝露,悲人生”(陆机《顺东西门行》);“独悲安所慕,人生若朝露”(潘岳《内顾》)。

唐朝李白的诗句中更是不乏喟叹岁月匆匆、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名句:“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把酒问月》);“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将进酒》)

从上述众多诗句可见,文人们意识到人生的无常与生命的短暂,却无法把握自己的人生,无力逃脱这种痛苦,只有在痛苦与无奈中挣扎,这种时候就通过及时行乐来抗击命运的打压,文字中往往采用人生如“寄旅”,如“朝露”的意象。这一点已经融入中华民族文人的集体无意识之中,成为原始意象。荣格认为,原始意象来源于人类祖先重复了无数次的同一类型的经验,“每一个原始意象中都有着人类精神和人类命运的一块碎片,并且总的说来始终遵循着同样的路线”⑥。

三、古代西方对生命短暂的感受

无独有偶,对人生和命运的思索,对人生如寄、无可把握的慨叹在西方也有类似的表达,大臣比德对国王爱德温说:“王上,人的一生就好像您冬天在宫中用餐时,突然飞进宫殿来的一只麻雀,这时宫中炉火熊熊,外面却是雨雪霏霏。那只麻雀穿过一道门飞去,消失在它所从来的严冬的黑暗里。在人的一生中,我们能看见的也不过是在这里稍停的片刻,在这之前和之后的一切,我们都一无所知。”⑦把人生比喻成冬夜里突然闯进宫殿的麻雀的飞行,稍纵即逝,而过去和未来都是黑暗不可知,渺小而无助的人类如何能对抗莫测的天意和无情的命运?人们何去何从?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四、生命短暂,人生何去何从?

生命短促,是人所共感,问题在于如何肯定这短暂的生命的价值?屈原给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回答。屈原有感于“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而决意“乘骐骥以驰骋,来吾导夫先路”,力求充当先导,奔驰于时代的前列;他有感于“老冉冉其将至兮”,而“恐修名之不立”,砥砺节操,热爱家国,用全部生命追求崇高理想的实现,“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不以自身安危生死为意,坚持自己的崇高信念,“阽余身而危死兮,揽余初其犹未悔”,将积极追求人生价值和成就家国大业的人性之美发扬到震撼人心、后人无以能比的高度。

生活在和平盛世,以及现代工业和高科技带来的优厚物质生活中的现代人对人生依然有着自己的心理困惑,甚至精神危机,空虚、无意、异化、迷茫等是很多人的共同问题,答案却无处可寻,高度发达的科学和哲学对此也无能无力。我们不妨纵观历史长河,从一个又一个古人遗留给我们的词句中或许能获得一鳞半爪的感悟。

①②③④ 曹旭撰:《古诗十九首与乐府诗选评》,上海古籍出版社年版,第27页,第8页,第10页,第32页。

⑤ 李泽厚:《美的历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52页。

⑥ 卡尔·古斯塔夫·荣格:《心理学与文学》,冯川、苏克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9页。

⑦ 朱光潜:《悲剧心理学》,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89页。

作 者:董莉芳,北京外国语大学在读博士研究生,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应用英语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外文学比较。

编 辑: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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