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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热的心

2013-11-16庞余亮

江南 2013年2期
关键词:表叔编导皇后

庞余亮

妈妈冲着玉生说了句什么。马达声吵得很,玉生听不清,也不想听清。开三轮摩卡的黑牙齿脾气很急,过桥也不减速,骤然跃上,又兀然跌下,一点铺垫都没有。玉生死死按住了肚子。一直潜伏在他胃子里的青蛙被颠出来了,还蹦来蹦去的。玉生想吐。这几天,他的头一落枕头,那只青蛙在他的耳朵里呱呱地叫,赶都赶不走。昨夜里青蛙不叫了,脑子里冒出个开着摩托车的蒙面人。开始玉生以为是爸爸回来了,叫了声蒙面人爸爸。蒙面人不应,还亮出一把弹簧刀想戳他。玉生只有逃,拼命地逃。往村西头跑去,后来又折向村东头,蒙面人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玉生恐慌极了,想喊,可喊不出声。后来玉生就到了黄瑶瑶的家里。玉生也不明白是怎么进来的,好像是黄瑶瑶把他拽进来的。蒙面人不见了。黄瑶瑶喊了声玉生秀才,还给玉生看她的电脑。玉生不喜欢黄瑶瑶喊他秀才,但很喜欢看电脑里面的黄瑶瑶,一张,又一张。穿得很少的黄瑶瑶。不穿衣服的黄瑶瑶。玉生燥热起来,捂住了眼睛。黄瑶瑶说,哎呀哎呀,我都好意思你还不好意思呢,这些不都是你玉生拍的吗?玉生急了,我还没有手机呢怎么拍?黄瑶瑶就哭了,哭声拉得很长,像一串总也炸不完的鞭炮。

还是奶奶的咳嗽救了玉生。玉生滑出被子,出了门,去院墙下撒尿。尿头激越,尿水都溅到玉生的脚面上了。玉生是在找水的时候听到摩托声的。几乎和刚才的梦一样呢。玉生连打了几个尿颤,胳臂上的毛孔都立了起来。玉生蹑手蹑脚地走到门缝前,外面没有车灯。奶奶还在下屋里咳嗽,她的喉咙里总有一口咳不出来的痰。过了一会儿,摩托声远去了。又像是梦了。玉生听到鼠笼里的荷兰鼠在吱吱地叫。那是皇帝皇后它们一家子。皇帝皇后是爸爸前年送给玉生的生日礼物。那时小姑的事还没有发呢。妈妈不喜欢这些荷兰鼠,断言说这些没有尾巴的老鼠养不长的。玉生偏偏养了它们好几年,还生了好几窝。

伴着昨夜的梦,玉生随三轮摩卡到了县城北郊。黑牙齿不敢向前走了,但他坚持要收两份车钱。玉生妈不同意,说我们家玉生还是小孩,怎么可以收一个大人的钱?黑牙齿说你们家玉生都是高中生了还要上县中怎么还是小孩?玉生妈说我是他妈当然知道他是小孩将来他长大了发财了再补给你。玉生妈一边说一边把皱巴巴的钱塞到黑牙齿的破军大衣口袋里了。可能碰到了他的胳肢窝,黑牙齿竟然扭捏起来,还嘿嘿嘿地笑出了声。

玉生没有下车,还倚在三轮摩卡油腻腻的栏杆上想那只青蛙。玉生妈喊了起来,玉生啊玉生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在打瞌睡啊?黑牙齿说,哪个少年郎不是瞌睡虫呢?黑牙齿的话里有意味的,玉生一惊,赶忙跳下车。

北郊到城里需要走一段路。玉生妈走得快,玉生走得慢。玉生妈说,祖宗啊你的饭吃到哪里去了怎么一点力气也没有?玉生低声说,我不是在走嘛。玉生妈说,你哪里是在走?你明明就像个小脚奶奶!再这样下去,你表叔就不等我们了。玉生用了力,快了脚头,过了一会儿,还是和妈妈拉了一段距离。玉生妈说,玉生你说是我要上学还是你要上学?将来你上好了是你自己的前途。玉生不说话。妈妈继续说,你说你这个小祖宗,不是你们家的那个好吃懒做的小×还有你们家的那个老畜生我蒋凤莲怎么也不会走到今天!玉生最怕妈妈骂小姑和爸爸了。平时不种田打麻将吃利息的小姑是前年要过年前跑掉的。在跑之前她已和姑父离了婚。爸爸曾为小姑担保了十几万。在小姑跑了之后,爸爸也只好出去躲债了,有一年多不回来了,连电话都舍不得往家里打。

玉生怕妈妈骂起来停不了口,上前把妈妈手中的马夹袋全部接了过来。里面是几斤糯米和黄豆。家里就这么多东西了。值钱的东西被债主家拿走了。妈妈的火气小了点,嘴头却不停,那个扫帚星小×只要我在世见到她人家不吃她我也要把她啃几口如果不是她我也不会来麻烦你表叔!

表叔是妈妈那边的亲戚。奶奶并不喜欢这个表叔,在背地里骂过他好几次。对于这个住在城里的表叔,玉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只知道表叔一来,最喜欢坐在玉生家的老竹椅上,老竹椅被表叔坐得吱呀吱呀响。表叔有颗金牙,一闪一闪的。小时候玉生问过他为什么长了颗金牙齿?表叔说是神仙摸过的。神仙摸过了就变成金的了。玉生又问为什么会摸牙齿而不摸鼻子?摸了鼻子就是金鼻子了。表叔哈哈大笑,对,金鼻子!以后你就叫我金鼻子!玉生说,那你现在不是金牙齿吗?表叔就搂住了玉生,直夸玉生脑子活,将来肯定是个大学生。玉生被搂得喘不过气来。表叔身上总是有一股炒韭菜的味道。

小姑出事之后,表叔也来过一次。家里没有菜,妈妈杀了玉生的两只荷兰鼠,又炒了韭菜。表叔让玉生也吃,玉生坚决不吃。表叔以为玉生客气。其实玉生是在抗议表叔吃了皇帝皇后的两个孩子。表叔走后,妈妈把玉生结结实实地打了一顿,说玉生不懂事不听话不孝顺。玉生的腿被打坏了,走路一瘸一拐的。奶奶暗地里又骂了妈妈。好在玉生的腿好得快,荷兰鼠繁殖得也快,皇帝皇后总能做到几个月一窝,出窝的时候妈妈就拿到集上去卖,换些盐什么的东西。家里能卖的东西不多。玉生心疼荷兰鼠,可有什么办法呢。玉生跟妈妈要求千万不要卖掉他的皇帝皇后。妈妈说,傻玉生,你懂不懂有句老话,饿死老娘,不吃种粮呢,你说我怎么可能卖掉种粮呢。

太阳升得老高了。刚才妈妈掏出表叔的名片到公用电话亭给表叔打电话,拨了几次,表叔的电话都在通话中。妈妈只好等。街上有人推着车买八宝粥,妈妈问多少钱。那人说一块钱一杯。妈妈问玉生吃不吃?玉生咽了咽口水,摇了摇头。妈妈拍了拍玉生说,要不是你们家那个扫帚星小×,我三十杯也吃得起!玉生怕妈妈声音变大,和妈妈商量道,要不我不去县中,去三中,我这个分数一分学费都不要的。妈妈火了,说你要变成流氓痞子就去上三中!你要去坐大牢打枪眼就去三中!你想让我喝农药你就去上三中!

快到中午的时候,表叔的电话通了。表叔说了一个饭店的名字,让玉生和妈妈赶紧过去。妈妈放下电话,神情很紧张。问玉生,表叔说要我们打的去,玉生你说打的不打的?你说打的我们就打的,你说不打的我们就不打的。玉生惶恐地看着妈妈,怯怯地说,要不,我们……还是走过去吧。妈妈有点迟疑。玉生说,我们走快点,走快不就行了?妈妈说,那你走得动走不动?玉生清了清嗓子,说,我刚才打瞌睡,现在我的瞌睡醒了。

等妈妈和玉生赶到那家饭店时,表叔已和一个抽着烟的眼镜女子坐在那里了。表叔点了一桌子的菜。表叔有点不悦。妈妈撒谎说是玉生晕车,本来已上出租车了,玉生喊不舒服,只好又下车来走路。妈妈还说,我们乡下人真是命贱呢,坐不得小车呢。那个戴眼镜的女子说,哪里是命贱不命贱的,小孩子是没有习惯,将来习惯了就好了。戴眼镜的女子还把玉生拉到她身边,捏了捏玉生的耳朵,说,老孙老孙你看他笑佛的样子,多讨喜,多聪明。妈妈说,还聪明呢,聪明的话就不要让我交三万了。表叔说,我们家玉生发挥是稍次一点,要是正常发挥应该是公费生。戴眼镜的女子说,已经很不错了,乡中考上县中已经是奇迹了,乡中什么样的师资啊,人家拿着二十万在县中校长办公室外面排队呢。妈妈问,真的假的?戴眼镜的女子说,当然是真的,现在全县是张校长最吃香,分数线一出来,他就躲起来了,换了个手机号码,只有县长等几个人知道呢。戴眼镜的女子还说了很多县城的内幕。玉生听得云里雾里,不敢说话。早饭不该啃山芋,肚子里似乎有个山芋屁,在不安分地蹿来蹿去。玉生按了按肚子,那只青蛙消失了。

戴眼镜的女子姓吴,是县电视台的编导,也是表叔的朋友。她从表叔处听说了玉生的处境,很想帮帮玉生。也该玉生运气好,今年吴编导策划了一个大型活动叫“梦想在行动”,通过电视呼吁全社会来帮助像玉生这样有前途而无力上学的特困生。

表叔又把玉生家的困难说了一遍,奶奶长年生病卧床,家里就妈妈一个劳力,玉生一边上学还一边照顾奶奶,是个有孝心肯吃苦的好孩子。吴编导问,那玉生他爸爸呢?表叔说,玉生他爸爸出去打工就再也没有音讯了。吴编导说,那就是失踪了,中国每年失踪的有好几千万呢,有没有报案啊?表叔说,当然报案的,怎么查呢?无头案呢,这年头,有头的案子都破不过来呢。玉生看着表叔的嘴,那金牙齿的金光一闪一闪的。表叔明明在说谎啊。玉生又去看妈妈,妈妈却跟着表叔的话点头。玉生低下了头,爸爸和小姑逃债的事不光彩呐。

表叔和吴编导给玉生拿了主意,分两条路走,先给玉生打一个特困说明,这样玉生进了县中每学期就可以减免一部分学费。另外通过电视台的“梦想在行动”,发动社会捐款,争取为玉生弄好在县中三年的生活费。

吴编导的口气很大,仿佛那钱已经在口袋里了。妈妈坐在桌边,不停地说谢谢,又不停地叮嘱玉生,长大了千万不能忘了活观音吴阿姨,要知恩报恩。吴编导哈哈大笑,把烟按到酱油碟子里,说,玉生你不要谢我,一切都要靠自己的。

玉生跟着妈妈学,像磕头虫样,点头,再点头,耳朵烫得很。吴编导带烟味的手似乎把耳朵点着了,玉生的两个耳朵,就像两个小烙铁,滋滋滋地烧,烧个不停。

奶奶不在家,玉生在院墙外大声喊了几声奶奶,没有人应声。妈妈不耐烦地骂起来,老×又冲到哪家看热闹了。

玉生很不喜欢妈妈骂脏活,偏偏妈妈开口闭口就是脏活,仿佛不说脏活她就难受。玉生不想听,就去他的鼠笼前看皇帝皇后。皇帝皇后和几个孩子都在。它们白天和晚上的表现不一样,白天是遵守纪律的学生,卧在那里肚子一吸一吸地睡觉。晚上却是无法无天的学生,在圈里翻滚打闹。皇帝最调皮,不过它怕皇后,皇后一巴掌就能把皇帝拍倒在掌下。

这一窝小荷兰鼠是玉生中考的那天出生的。乡中的老师让玉生他们回家早点休息。玉生也想让荷兰鼠早点休息。皇后当时大着肚子,懒懒地啃着玉生送过去的半根黄瓜。第二天,玉生醒得早,妈妈给他煮了个鸡蛋。玉生走到荷兰鼠栏前吃,吃了一半发现皇后嘴巴上有血,一惊。玉生以为皇后把皇帝吃了。再一看,不是皇后把皇帝吃了,而是皇后为玉生家生了五个小宝贝。

玉生往鼠笼里扔了一支玉米棒,就出门去寻奶奶了。奶奶常到一个信教的人家去看热闹。那个信教的人家在黄瑶瑶家隔壁。奶奶还和玉生说,信教的人什么都好,就是死了不要子女送纸不好。

巷子上有许多人都往村西跑。肯定发生什么事了。玉生跟着人群也往西头跑。有人说是夜里闹贼了,夜里西头拐子闻洋家的羊全被偷了。

拐子闻洋是个令村里人很讨厌的二流子。谁能想到今年拐子闻洋也学好了呢,借钱养了八头羊。拐子闻洋有了事业,逢人就说他现在要发财了,他养的羊和人家的羊不一样呢。个头大,还特别能生养。那时玉生刚刚中考完,没事干,专门去看过拐子闻洋的羊,闻洋家的羊的确和平常人家的羊不一样。拐子闻洋告诉玉生,这叫波尔羊,新品种。闻洋还说,将来生了小羊羔,就送玉生一只。玉生说不要。拐子闻洋眨着眼睛说,你以为我白给啊,我不白给你们家的。

奶奶果真在闻洋家。拐子闻洋正瘫在地上哭呢,边哭边说已有三只羊都怀胎了。奶奶抹着眼泪说作孽啊作孽。有人骂现在的小偷实在太坏了。也有人说现在小偷就是多还有人开着轿车偷鸡的。玉生挤到羊圈边,小偷真有力气的,胳臂大的钢丝绳被剪断了,那断口,露出寒光。

忽然,玉生感到自己踩到了口香糖上了,粘住了。玉生一低头,脚下竟是一大摊羊血,那羊血还流成了一只羊的形状。玉生想挪开自己的脚,怎么也挪不开。玉生一着急,头脑里尽是摩托车声的轰鸣声,一阵紧似一阵。玉生的腿一软,眼前一黑,就倒在了那摊羊血上。那些偷羊贼怕羊叫,把拐子闻洋的羊都捅死了带走的。

奶奶把全身羊血的玉生搀回家,当然又被玉生的妈妈恶骂了一遍。奶奶不吱声,抹着眼泪抱着玉生的衣服去河边洗了。其实玉生并不是被羊血吓的,上午在城里他们先是狂奔得汗湿,再后来表叔他们吃饭的包间里空调打得太低,一热一冷,受足了寒。

玉生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一睁眼,就看到奶奶呆在床前。奶奶见他醒来,忙问玉生吃什么。玉生仅仅喝了一点米汤,就什么也不想吃了。玉生问妈妈去什么地方了。奶奶说妈妈去田里割向日葵匾了。

奶奶让玉生坐好了,把一团叠好的纸钱很神秘地在玉生的头上转了转,还让玉生哈了一口气,跑到外面烧掉了。

玉生问奶奶在做什么法术。奶奶说,我没有做法术,刚才我替你站水碗了,你“搪”了你死鬼爷爷了。奶奶又说,你爷爷想他宝贝孙子了。奶奶还对着空中骂道,死老头子,孙子中秀才了你高兴才对,放在心里高兴,不要找你孙子麻烦呢,你孙子中了秀才了呢。

玉生往奶奶骂爷爷的方向看,什么也没有,辩解道,我中什么秀才啊。奶奶说,玉生啊我虽然老了还没有糊涂呢,那天黄瑶瑶给你送黄榜时跟我说了,重点高中就是以前的中了秀才呢。秀才后面是举人。举人后面是状元呢。不得了呢。真的不得了呢。我们庄上就我们家玉生是头一个呢。玉生闭着眼睛,轻轻说,迷信。奶奶说,你说奶奶迷信不碍事,千万不要告诉你妈妈。

说来也怪,奶奶给爷爷烧了纸,玉生的精神好多了。他起床去田里看妈妈。爸爸不在家,玉生就是家里惟一的男劳力了。

妈妈快把向日葵匾割完了。那些被割去头颅的向日葵秆,秆子挺着无头的葵花秆,别扭得很。玉生把笆斗里的向日葵匾一一叠好,想,皇后又有好东西吃了。算起来,皇帝皇后最喜欢吃的还是新鲜的葵花籽。

掰新葵花籽花了奶奶和玉生一个晚上的时间,奶奶和玉生的手都被葵花汁染得黑乎乎的。可那些葵花籽还没有晒干就被妈妈带到城里给吴编导了。奶奶跟妈妈建议是不是给玉生留点。妈妈不同意,说人家要给玉生帮那么大的忙,吃点葵花籽算什么呢。

新鲜的葵花籽换回了表叔为玉生写的一张特困证明。妈妈让玉生读一下,看看上面究竟写了些什么。玉生看了,上面说玉生的奶奶长年病在床上,爸爸出去打工失踪了,生活很困难。请校领导帮助。最后还有“此致敬礼”字样。

玉生的手捏在“此致敬礼”上,不说话。妈妈问玉生是不是写错了?玉生不摇头也不点头。妈妈问,你是不是哑巴了?你以为求人家的日子好受吗?玉生怕妈妈又骂出什么脏话来,赶紧点头。天下有许多同名同姓的,就当做那上面的玉生说的不是他。又想,表叔的字写得很好呢,比他们的老师写得好看。

过了一会儿,妈妈又问玉生,那个黄瑶瑶考到哪里去了?玉生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问黄瑶瑶,回答得支支吾吾的。妈妈又说,你说人家瑶瑶那么喜欢荷兰鼠你为什么不把这一窝送给瑶瑶挑一下?玉生看着妈妈,很奇怪妈妈为什么要把黄瑶瑶改叫成“瑶瑶”,很肉麻呢。玉生记得上初二那年,妈妈蒋凤莲和村长老婆王凤莲为了一只南瓜打了一场第三次世界大战,两个女人的嗓子都好比高音喇叭。两个高音喇叭对着全村人广播,祖宗十八代都骂到了。村里人评价说,两个凤莲,一对母老虎,合起来正好一个王熙凤!玉生和王凤莲的女儿黄瑶瑶本来在大战来临之前偶尔也一起上下学。出了这个事后,玉生就不和黄瑶瑶说话了。现在,妈妈为什么要说到黄瑶瑶呢?黄瑶瑶喜欢荷兰鼠的事还是几年前的事呢,当初玉生刚养荷兰鼠,就把它们写到作文里了。作文写得很好,老师还把它当做范文在班上宣读了。再后来,黄瑶瑶就跑到玉生家给荷兰鼠送花生米。没有尾巴的荷兰鼠见了花生米,很是兴奋,前臂抱着一粒花生米不丢开,像是抱了个大宝贝。黄瑶瑶笑得像铃铛似的。

可玉生不想去。妈妈就发火了,小狗日的叫你去是为你好你为什么不去?妈妈还戳了戳手上的证明说,如果不是那个民政科的狗日的说盖章是可以的要按顺序来先要让村里在证明上盖章等村里盖了章乡里才好盖章我才不麻烦你呢。再说了,你和她同学又不是我和她同学再说又不是叫你去做人家的上门女婿。

玉生听到“上门女婿”几个字,气猛然粗了起来,扭过身去。妈妈又说,你怎么和你那个死鬼老子一样木瓜啊?做个木瓜有什么用?你这样木瓜下去长大了连热屎都没得吃!

玉生把电视机声音按小了,紧盯着电视机看。玉生家的电视机被人当成抵债的东西搬走了。这台电视机是表叔家淘汰下来的。有个吹胡子瞪眼睛的男人在电视机里说着什么。

你今天不去盖章你就永远没有电视看!妈妈上前关掉了电视机,那个张着嘴的男人被妈妈枪毙了。

后来妈妈不骂了,开始哭。玉生最怕妈妈哭了。妈妈哭起来停不下来,能哭一夜,从玉生的小姑开始哭到玉生的爸爸,把她在玉生家所有的苦楚全都哭出来。哭到最后,就像唱歌一样,全村都能够听到。家里被讨债的人搬光东西的那个晚上,爸爸逃走的那个晚上,和王凤莲骂过街的晚上,玉生的妈妈哭啊哭啊,哭到最后就等于给全村唱戏。

玉生拿过放在桌上的证明,又看了一眼那“此致敬礼”。上面的感叹号笔画实在太重了,墨都渗到背面了。

玉生找到一只竹篮子,磨磨蹭蹭地走到鼠笼前。

荷兰鼠都识玉生的手,一只又一只,都暖暖和和的。

一个小时后,玉生从黄瑶瑶家回来了。五只荷兰鼠没有送出去。妈妈问是不是那个王熙凤不让盖?玉生沉默。那是不是黄村长不在家?玉生还是不说话。过了一会,玉生拿出盖过章的证明给妈妈。妈妈笑了起来,对奶奶说,奶奶啊现在小东西也学会和我卖关子呢。

玉生的眼睛盯着门外看,眼睛里黑洞洞的。黄瑶瑶的话多得就像鱼在吐泡泡,她让玉生玩她的iPad。教玉生在iPad上劈水果。黄瑶瑶说,她本来也想上县中的,可爸爸不让,要她去上五年制师范大专,将来出来做教师。黄瑶瑶还把自己的QQ号告诉玉生,让玉生加她。黄瑶瑶还给玉生放许嵩的《庐州月》。黄瑶瑶说,她本来不知道许嵩,要不是玉生向她推荐,她还不知道呢。黄瑶瑶说,她不上县中上五年制大专有个条件,等许嵩开音乐会,无论在国内哪个城市,都得让她去看一场。黄瑶瑶唱:“儿时凿壁偷了谁家的光,宿昔不梳一苦十年寒窗……”黄瑶瑶说个不停,玉生劈水果劈个不停,被玉生手劈掉的水果鲜血淋漓尸横满地。

突然,妈妈没头没脑地说,将来我们家玉生要上大学的要找个大城市的。

不是。就不是。

玉生嗡声嗡气地吼起来,像是要咬人。

妈妈去乡里盖章了。玉生什么事也不想做,他连荷兰鼠也不想去喂,只坐在那张老竹椅子上。竹椅实在太老了,篾条都夹屁股上的肉了。玉生想爸爸。想到了爸爸就恨起了姑姑。真是想发财穷得快呢。姑姑当年不种田只吃利息打麻将的那段日子里,出手很大方,见到玉生都是一张一百块头。玉生从来不乱花,事后交给妈妈。当时妈妈并没有看出姑姑是扫帚星,而是很羡慕说玉生你姑姑现在发大财了呢。

玉生当时是明白的,姑姑是在搞高利贷。可妈妈看不透,爸爸也看不透。现在好了,全拔腿跑了。连上学的钱都没有了。拿到县中录取通知书后,驼背的外公背着舅舅给玉生送过来一千块钱。乡里初中也给了五百块奖金。可离三万块还差得远呢。

玉生狠狠抓住了自己的头发。物理老师说了,谁也不能拎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整个暑假,玉生总是反复在做与这个理论相反的试验。

玉生肚子的那只青蛙似乎又动了一下。玉生突然想到了自己那个在饭店包间里面对吴编导的不安分的屁,后来它是怎么溜出来的呢?玉生努力地想,还是记不得,想不起来了。

拐子闻洋的头突然从围墙外探了进来。拐子闻洋的头发比草垛还乱。玉生盯着闻洋不说话。闻洋啰嗦起来,说他家的羊如何听话,他家的羊要生小宝宝了,又说他给八只羊准备了两大堆过冬的草料,现在羊没了,草也没用了,想送给玉生家荷兰鼠吃。

不,不,玉生听懂了,喊起来,我们家的皇帝和皇后从来不吃草。

皇帝皇后?!拐子闻洋重复了一遍,说,大笑话啊大笑话,我们家的皇帝皇后从来不吃草?

妈妈是和表叔一起回来的,妈妈没有让玉生去给表叔叔烧蛋茶,而是里里外外地在收拾,说是吴编导要来拍电视了。妈妈还命令奶奶立即躺到床上去,还叮嘱奶奶装病。

奶奶不明白。妈妈说,不是为我是为你宝贝孙子筹钱呢。奶奶说,是不是让我哭穷?妈妈说,你不穷吗?你都快脱裤子当了还不穷?要不是你养的那个扫帚星小×我蒋凤莲怎么会混得这个样子呢?

奶奶嘟哝了一声,我又没有用到她一分钱。

妈妈说,她不是你生下来的吗?还有你那个枪毙的儿子,现在也不知道躲到哪个×洞里去享福了,他逞什么能?要为那个小×担保担什么保?

说着说着妈妈的嗓门就大了,奶奶不敢吱声了,躺在床上扭来扭去,仿佛是在热锅上烤着似的。

妈妈又说,平时你倒会装病的现在叫你装病你都不会了?!

奶奶叹了口气,不动了。

表叔则在给玉生讲这次拍摄的重要性。表叔说,这次拍摄的重点不是玉生的家,而是主人公玉生的诉说,主人公玉生说好了,人家就捐款了。玉生想不出自己怎么做主人公,一脸茫然。

表叔越是这样说,玉生越是不会做,他很想替奶奶躺到床上去装病。表叔说,玉生你写过作文没有?玉生点点头。表叔说,你把证明上的话“化一化”就行了。表叔还说,证明上的话是以你妈妈的名义写的。而采访的话以你玉生的身份说。很简单,三部分,说家里的困难,比如几个月都吃不到肉了。说一些自己要上学的决心比如考上重点大学,最后感谢和表态要用优异的成绩回报社会。千万不要说大话套话空话越感人越催人泪下越好。

玉生像挤牙膏一样把要说的话写了一遍,被表叔否定了。又写了一遍,再次被否定。后来表叔不耐烦了,亲自改了一遍,让玉生背下来。

表叔忙完了这一切,就坐到竹椅上,先是在翻看手机,后来可能觉得无聊了,眯起了眼睛,低头打起了瞌睡。

表叔头顶的头发竟然没有了。

秃子。表叔竟然是个秃子。

玉生的头脑里闪来闪去的都是“此致敬礼”这四个字。

拍摄的开始很顺利,玉生在吴编导的指挥下到井边淘米,洗菜,洗衣服,还让玉生在灶后烧火,端一碗热水喂奶奶喝。这一切都难不倒玉生。这是他自己在演自己呢。在喂水的时候,玉生发现奶奶刚刚哭过了,顺便用手背给奶奶抹去了眼泪。

想不到玉生就卡在了镜头前自述上了。对着镜头,玉生不自然了,脸是红的,说话是结巴的。

玉生你不要紧张你就觉得是在和你妈妈说话一样。吴编导启发说。

玉生又看了一眼镜头,脖子还是一紧,他不敢和吴编导说,这镜头就像是显微镜的镜头呢。他更不敢和吴编导说,自己现在就像是显微镜镜头前的一只青蛙呀。

青蛙又叫了。就是那只用显微镜做生物实验的金色青蛙。生物老师将青蛙的头剪掉,然后撕一小口,剥了蛙衣,像脱了一身衣服似的。

把眼睛睁开,把腰杆挺直!吴编导问,玉生你为什么要闭着眼睛说?

玉生重新把刚才背好的话说了一遍。

后来生物老师把无头的青蛙胸膛打开,找到青蛙的小心脏,那心脏实在太小了,就像枚红色的有机玻璃钮扣,在老师鲜血淋漓的食指上,不紧不慢地跳。

玉生,你脸上为什么要带着笑呢?

青蛙是生物老师让当时班上的学习委员玉生捉过来的。玉生不知道老师是要杀青蛙做实验,玉生还以为老师带青蛙来是让青蛙表演如何捉虫子的。如果知道青蛙是用来宰杀的,他肯定不会把它交给老师。金色青蛙是玉生走到校门口碰到的。金色青蛙似乎认识玉生似的,盯着玉生,下巴一鼓一鼓地问候。金色蛙皮在阳光下闪烁着骄傲的光泽。再后来玉生就没有见过金色青蛙,这个世界上,多的是灰皮的绿皮的花皮的青蛙,金色青蛙就这么绝种了。

怎么没有笑?!老孙你看看!你看看!

吴编导把带子放给表叔看,表叔看完,拍了一下吴编导的屁股,也忍不住笑了。

玉生啊,你不是要在镜头前笑,而是要哭一下。吴编导走到玉生面前,蹲下来,推了推眼镜,说,你想想啊,你爸爸都不见了,奶奶生病了,也要死了。只剩下你妈妈了,将来不说你上学就说你生活都成问题了,你为什么还要笑呢?

玉生不笑了,咧了咧嘴巴,

看着监视器的吴编导摇头。

玉生你是不是欠打啊?人家阿姨从城里赶过来帮你,你怎么这样不懂事呢?妈妈的话带了哭腔,玉生呆站在院子里,耳朵尽是呱呱呱的青蛙叫。

扎头发的摄像小伙子很无奈,转过头看吴编导。

表叔点了两支烟,把其中的一支插到吴编导的嘴上,说,孩子怯场是正常的。说实话,我也很怵镜头的。很多领导都怵镜头的。提到这个话题,吴编导表示同意,说起了她去采访某个局长,就要他说两句话,最后说了半天也没有说完。

吴编导的烟还是抽完了,降低了要求,不要求玉生带眼泪说了,只要他不笑就行。

老孙你说说我们的观众怎么可能给一个笑着的人捐款呢?家里都这个样子了,怎么笑得出来的?你说说,他怎么笑得出来的?

我们的玉生不是在笑呢,而是肌肉僵住了。表叔继续打圆场,还想上前捏玉生脸上的肌肉。快要触摸到玉生脸时,玉生突然把脸别了过去。

表叔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要不,我们给他滴眼药水?表叔说,或者给他上点辣椒水?

算了吧,吴编导摆了摆手,笑着流眼泪?不是更假了吗?

你不哭是吧?你笑是吧?妈妈突然在院子里狂躁地转起圈,像一只大陀螺。后来这只大陀螺被荷兰鼠笼挡住了。妈妈蹲下身,把荷兰鼠的笼子举过头顶,对着玉生尖叫,小枪毙的你存心和我过不去是吧?你和你们家的扫帚星小×老×都一条心是吧?叫你养这个东西!全部杀死!叫你不哭!全部杀死!叫你不哭!

鼠笼砸到了地上,各种屑粒飞溅而出。荷兰鼠从草丛中窜了出来。吴编导可能没有见过这些没有尾巴的荷兰鼠,花容失色,大声尖叫,像是被谁的刀刺中了。

妈妈似乎疯了,上前搡站着不动的玉生,玉生被妈妈搡得东倒西歪的。

他肯定是哪个开关坏了。玉生听到妈妈对表叔说。

可能中了魔。玉生听到妈妈又对吴编导说。

再后来,玉生听不到院子的声音了,青蛙叫了起来。越叫越密集,像是在玉生的耳朵里炒蚕豆。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玉生捂住了耳朵。

天渐渐暗了下来。

一直偷看的拐子闻洋喊了起来,喂喂!大记者!大记者!我们家的羊被偷了,你们拍不拍?

吴编导说,那你报案了吗?

报案有什么屁用?闻洋说,报案不报案都一个样?警察都是吃干饭的,破不了的。

滚你妈的蛋,吴编导狠狠地说,谁不是吃干饭的?!我们也是吃干饭的!

收工吧收工吧。吴编导扔了手中的香烟,扭头就走。扎小辫的摄像连三脚架都没有来得及收,也扛着三脚架走了。表叔看了一眼玉生的妈妈,也跟着走了。

他表叔啊你给证明证明这孩子平时不是这样子的这孩子一定是脑子进水了!

抹着眼泪的妈妈跟在表叔后面,却不敢走得太近,走走停停,像犯了什么大错。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玉生拽着自己的耳朵蹲到了地上。

暮色中的鼠眼亮得特别,如汲了星光的露水珠子。有时候是一颗,有时候是两颗。刚才还有十几颗的。院墙的角落有只荷兰鼠没有逃跑。是皇后。

奶奶出门为玉生找逃跑的荷兰鼠了。

肯定是找不到的了。没有尾巴的荷兰鼠,在皇帝的带领下,开始了秋天的狂奔。它们会奔到哪里呢?还没有给它们的孩子起名字呢。

玉生叹了口气,皇后的露水珠子就汪汪地颤。玉生把手中的几片菜叶都扔了下去,鼠眼被遮住了。一会儿又闪了。玉生的手探了过去,一下就捉住了皇后。皇后在玉生的手里起伏。玉生食指正好抵住皇后的心跳处,滴答滴答的,把他的食指都震疼了。那节奏快得像妈妈剁着刀板骂街。他似乎又听到了妈妈骂街的声音。

玉生捏得更紧了,皇后也紧紧咬住了他的手指。一点也不疼。再后来,玉生在那温热的身体里探到了一颗灼热的心,几乎和他眼角的泪一样灼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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