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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变

2013-11-16尹德朝

江南 2013年2期
关键词:副官师长

尹德朝

这一切,是为了告诉人们,世界曾经是这样的,历史曾经是这样的。如果我们善良的眼睛看不到这一切,未来的世界和未来的历史还会这样重现。

——作者

王宏章笔直地站立在一张长方形桌前,手里的烟灰掉在桌子上。接受国民革命军新编22军军长李昌莆的一番指令后,他说了一声:“是。”不是很响亮,听得出他接受得有些勉强。他咽了一口嘴里的唾液,很大的喉节上下滑动了一下。他没有立即坐下,心里想,你李昌莆这不是诚心要我死吗?要我的老婆当寡妇吗?屋里很静,弥漫着皖北土地上生长的那种干燥呛人的烟草气味,坐在身后的两个女机要员不时发出细嫩的咳嗽声。掉下的那枚烟头烫糊了桌上的油漆,升起一股刺鼻子的气味儿。

李昌莆见他笔直地站在那里,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有,李军长,是不是可以允许我把老婆和孩子一起带到沏通城防线?”

大家都笑了。桌子很大,四周围坐了一圈团职以上的干部。李昌莆没有笑。依旧板着他那张疙疙瘩瘩的长脸。他能听出王宏章对他的部署有抵触,情绪还不小。他们想的啥李昌莆心里清楚得很,无非都是想保住自己的那点实力而已。本来此战事应由装备精良的66师盛师长来担任的,不幸的是,前两天盛师长突然死在南撤的路上。眼前这一帮人,挑来挑去,也只有王宏章所带的四十八师能在日军松岛师团面前抵挡一阵,据说,赶往沏通的日军也不过几百人的一个联队,战事也不是很大,王宏章只要能抢先到达,守住沏通城三天,李昌莆就能在战区长官面前有所交待。日本人要的只是中国的领土和财富,战争早晚都会停下来的,江山还得中国人坐,乱世天下,孰为王寇无足轻重,重要的是谁能挺到最后,肢全血暖地活在这世上才是最真实的,可问题是大敌当前,新22军是万万当不得乌龟的,一旦战争停下来,背个消极抗战的罪名,不被正法,也得让天下百姓的唾沫淹死。所以他不能有半点手软,至少要让后人提起他时还算是一个拿枪的吧,那个死在老蒋枪下的韩复榘,对谁都是一记当头棒喝呀。当不当抗日英雄无所谓,只要身边这个王宏章能把这一仗接下来,老丈人留下来的鹿杆子军就不会毁在他的手里,就能在皖北数千万老百姓和战区陈长官面前,重新抬起他二十年军旅生涯的头颅。

“你带不带老婆孩子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与战事无关,只要能够抢占沏通城,你想干什么都行。不过,你不要太悲观,日本人也是肉长的,他们手里有枪,你的手里也不是烧火棍。你老婆孩子要好好活着,你也要好好活着回来见我,我们等待你的战况。另外,战区长官部陈长官说了,等这一仗拿下来,他和我一起去沏通城接你到重庆见老蒋。”

王宏章对李昌莆的后半句话笑了笑说:“好,等我见了蒋委员长,我要向他要坦克,要飞机大炮。”他坐下,又重新点着一根烟深深地吸起来。心里说,这一仗谁“拿”谁还真说不准,日本人有飞机有坦克,你有吗?

沏通城是苏豫皖战区一千多公里的防线中最重要的关口之一,它卡在黄河干流斩金河以南的豫皖省界上,日军要是过了这个口子,就会沿肥安公路直逼安庆,与已攻破了淞沪防线的日军东西会合,那么沿长江一带所有的城市就会唇亡齿寒,当然也包括重庆。

李昌莆又说:“当然,你王宏章绝不是孤军奋战,在你到达沏通城之后,咱们的66师和第十八榴弹炮营,作为后援部队紧随其后,插入沏通城侧面的鼓坡山右翼,随时补充你们。我还忘了,66师师长暂由军部张子立副官长兼任。另外我已经通知了当地的保安团和游击队,让他们配合榴弹炮营,把八门德式加农炮都拉到山上去。让日本人也尝一尝咱们‘天弹’的鲜儿。”大家又笑了。但有人不置可否,把笑声淡淡地从鼻里哼出来的。

“张子立副官长。”笑声刚落,李昌莆就把一个年轻人喊起来:“66师师长暂由你来兼任没什么问题吧?”对方回答说没问题。“第十八榴弹炮营也由你亲自指挥,你一定要紧随王师长身后,争取在后天凌晨过河登上鼓坡山,我们都等着听你的炮声呢。”

张子立一声响亮的应答后,坐下来。他那股子年轻气盛的气息,把阴暗的屋子挑亮了许多。

前66师盛师长两天前因车祸死在部队撤退的路上,也不知怎么,他的尸体竟然让日本特务偷偷拍了照,图文并茂地把盛战死在皖北的消息,刊登在汪伪政府创办的《救国日报》上,给了本就人心惶惶的中原民众不小的震动。66师要重整旗鼓,迫不容缓,但让军部副官长张子立担任66师师长,有人为这个嘴上无毛的公子哥捏一把汗,李昌莆明摆着是有意提拔他的这个小舅子嘛。

……

会议匆匆结束后,李昌莆留下王宏章,说这也不全是他个人的意见,在接到这场战事的军令之前,他曾向溪口长官部通过电话,把他们的战斗能力、布置安排均报告了正在豫皖防线视察的陈长官,谈到沏通城的时候,陈长官直接点了他王宏章的将。

王宏章吐掉烟头说:“既然连战区陈长官都这么器重我,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就这样吧。”

李昌莆拍一拍他的肩:“老婆和孩子就不要带上了,我会让军部手枪营全天伺候的。预祝你们凯旋,保重。”

李昌莆走后,王宏章回到师部,迅速打开地图,与参谋长郑学重做了简短交流后,命一直守候在侧面房间的传令兵传师长令,命令各团立刻向距离七十公里外的沏通进发,务必在明日午时到达沏通并迅速占领鼓坡山高地,消极怠慢者军法处置。他在摊开的沏通城地形图下凝视少顷,再次下达命令,命第十三团潭金明部暂派一个连轻装快速赶往斩金河上的两座桥梁,严加把守,保证后续部队顺利进城;命副师长兼第18团团长迟连栋所带的第十八团进城后迅速组织全城民众撤离,保证城里不留一个老百姓。其他54团潘景荣部及58团韩宗泽部随师部同行,一到达沏通立刻登顶鼓坡山。

站在一边的参谋长郑学重忙说:“城里不留百姓恐怕不行吧,我们的粮草供给和撤下来的伤员都需要市民的帮助……”

王宏章斩钉截铁地说:“不,一个都不能留在城里,万一日本人占了城,百姓就遭殃了。能走一个是一个。”

一切就绪后,王宏章穿上雨衣走出门。

一出门,他就听到远处隆隆的炮响,雨比来时下得更大了,豫南皖北一带所有的河流都在上涨,就算是没有战争,今年的水害也够老百姓受的。王宏章钻进自己的一辆破旧的吉普车里,还没有上路就陷在泥泞里了,这还是两年前部队驻扎广州时,法租界的一个犹太商人为筹资拯救滞留在东欧的亲戚,十五两黄金卖给他的。

手枪连把车推出后,王宏章对司机说:“走霍莆。”

那是他的家人住的地方,看来他是真的要把家人一起带到沏通城了。然而,一下路,车子再一次陷进泥里,看这天这路,霍莆无论如何是去不了的。他只好又退了回去。

时为中午,雨下得遮天蔽日,能见度很低,宛如黄昏,道路上依然有逃亡的百姓和车辆与队伍逆流而行,车行有如蜗牛,驾驶员打开大灯,吃力地在雨中前行,他的部队站满了狭窄的土路,好在除了骡马牵引的几门小山炮外,没有什么大的辎重,他现在距离沏通城大概六十多公里,路不是很遥远,但是太难走了,不出意外的话,明晚5点左右就能赶到。王宏章坐在车里一声不吭。雨似乎小了一些,路边逃难的老百姓越来越多地迎面走来,还有牵着骡子驮着粮食的车队。

这时,车后的电译员崔玉芹接到军部的电文,是军部张副官长正在传达李昌莆的命令:“……沏通那边很乱,城里所有的通讯都已经中断,日军飞机已将斩金河的大桥炸毁,企图拦截你们的到达,现在你们只有翻过秃垄子山过河,那里河床较宽,水浅,你可以泅水……”

对方发现王宏章没有回声,又发过来:“王师长,接到电文没有?请你回电。”

王宏章命电译员回电:“你怎么还没有动?你新接的66师到底能不能跟上我……”

张副官长的电文很蛮横:“我正在问你!你已走在了什么位置?”

“我正走在接老婆孩子的霍莆路上,如果我去不了霍莆,请你转达李军长,一定要派人把他们送到沏通城,这是我向上面提出的唯一要求,请你一定转达,还有,这样大的暴雨,没有桥哪里也过不去……”

张副官长回电:“这个我不管,我只管传达命令。现在军务要紧,战机当头,你怎么还这样婆婆妈妈的,难道你的老婆和孩子比一个国家的存亡还要重要吗?”

王宏章也毫不势弱,愤然回电:“张子立我告诉你,除了李军长,你没有资格对我这样讲话,你这个人不行,我要是能活着回来,吴淑香那档事还没有完。”

对方也不势弱:“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忘不了个人恩怨……”

王宏章对电译员大喊一声:“把电台关了!”

等王宏章冷静下来,郑学重问他:“如果真像他所说没有桥,我们怎么进沏通城?”

沉思片刻,他无奈地说:“我能有什么办法,到了河边再说吧。”

就在这时,部队前方砰砰传过来两声枪响,王宏章和车上的人均一愣:“是谁在打枪?”其实,枪声炮声在眼下光景应该是很正常的,但那都是日本人的枪炮声,离他们都还很遥远。枪声这样近,又能够清晰地辨出是自己部队中下级军官配发的那种仿德毛瑟匣枪特有的声音,分明是自己队伍出什么事了。郑学重说:“可能又有谁走火了吧。”

王宏章没有再吱声,铁青地绷着一张方脸,他的思绪似乎依然停留在刚才与副官长张子立的对话当中。盛师长要是活着多好,他们都是保定步校毕业的同学。如果他俩并肩作战,配合打眼前这一仗,情况一定会好得多,可是现在让他摊上了这个不阴不阳的张副官长,很不舒服。他不由摸了摸怀里,那里正装着一个死去的女兵留下来的手枪。

副官长张子立是李昌莆的小舅子,新22军的前身原本是一帮窝居在吕梁山脉秃蒿岭上的土匪,最初以土枪猎兽为业,身披鹿皮,俗称鹿杆子军。民国十二年,匪首张大顺子被阎锡山一部清剿收编后,张匪一直貌合神离不想归顺军阀,欲寻找时机另拉杆子出去,却被阎锡山派人暗刺在他家的窑洞中,死前他把八百多号人交给了女婿李昌莆,并嘱咐他一定要照顾好尚未成年的小儿子,那是他们张家的一根独苗。李昌莆是一个感恩戴德的人,他把张子立紧紧带在身边,寸步不离,并且他把队伍又成功拉了出去。直到他顺从国民革命军之后,这支四处游荡、盲目不定的队伍才算正规起来。

而出身儒商世家的王宏章就不一样了,他本就读于北平师专,一身血气的他,面临国家内乱外患,中途退学,进了保定军校,毕业后正值军阀混战,他以其清醒的头脑,加入了国民党,在郑州军务处做党务工作。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后,李昌莆部被整编为国民第五兵团新编第22军一部,奔赴抗日前线。为了加强这支地方武装的军事素质,有力制约其随时泛滥的军阀思潮,战区长官部在人员配备上做了大调整,做党务多年的王宏章就这样下基层进了新22军,时任中校团长。几年仗打下来,他被晋升为48师少将师长,但也让王宏章越来越感到,这支家族队伍不仅匪气十足,而且排外意识尤为严重。他王宏章不怕汉奸日本人,就怕内乱,此次前往沏通城应战,让他隐隐感到,与这位趾高气扬的张副官长配合作战,必将凶多吉少。

还记得去年深秋的某一天,王宏章在萧庄剿灭了伪治安救国皇协军一个团。之后,张子立代表军部,与几个军务后勤人员驮了一口猪和几条香烟前来慰问48师,奇怪的是,他们没有先到师部,而是直接到他的团以下单位转了一转,在副师长兼18团团长迟连栋那里吃吃喝喝待了整整一个上午,据说还找来了几个美貌妓女坐陪,说是张副官长好这口。

王宏章心里明白,张子立无非是为萧庄剿伪一战,缴获了一点武器几车粮食和一些军需物品而来。有人向上反映:“王宏章仅上缴几条破枪怎么行?他收缴的日伪大量重武器,光日式小山炮就有十几门都直接充实了自己的装备了。”这让其他几个师在李昌莆面前大发牢骚:“妈的这不成土匪了吗?以后我们也这么干。”李昌莆表面虽不吭声,内心却很添堵。王宏章是上面下来的人,训导不起呀。

而更有文章可做的是,那一仗,王宏章虽全歼伪军一个团,唯独却让伪司令杜尚柏跑掉了,问题的关键在于,有人分明看到他被俘了,怎么说跑就跑掉了呢?于是便怀疑王宏章一定私收了杜尚柏的金条,然后放虎归山。这才是副官长张子立此行的真正目的。

那天下午,张副官长在迟连栋的18团喝得满脸放光后,摇摇晃晃走进了王宏章的师部。如果王宏章要是远远走出来夹道迎接一下,事情也许要好一些,可他偏偏不在师部。张副官长就认为他这是有意不想见他。他要等,一直等下去:“我就不信他还不回他48师了?”

他把黑亮的马靴高高跷在一桌未开席的酒宴上:“娘的,灭了几个小伪军,有了几门破山炮就天王老子了,是不是?”

此时,王宏章正坐在一个空闲农田改成的临时靶场上,观看缴获来的山炮试射情况,一个日军俘虏正在做示范,呜里哇啦教授着他的炮兵。王宏章答应他,把我们的炮兵教练好了,可以放他回去。当然,王宏章也没有忘记上面正有人在他的部队里搞调查,他命令身边的卫兵通知郑参谋长,在师部的军官食堂里备些好酒菜,让他应付去吧。

郑学重安排妥当酒菜之后,又把师部两个最漂亮的女尉官拉来坐陪,一个是电译员叫崔玉芹,另一个姓吴叫吴淑香,师部机要员。张副官长把腿跷累了放下来,又跷到了一处立式花盆架上,来回看着在座的人问:“等吧,王师长不来,咱们这桌席就不开。”

郑学重一边再一次喊卫兵,叫他再催一催师长快过来,一边不住地哈着腰说:“真不好意思。王师长军务太多有失远迎,请张副官长多有原谅。”

“他难道不知道上面来人吗?他知道,他心虚,心虚你懂不懂?心虚就是做了贼事不敢见阳光你懂吗?太没把军部的人当回事了吧?”

“他,也许他还不知道您要来。”

“他不知道,你说他不知道?他可能不知道我是一个认死理的人吧。他到底在哪里,你说?”张副官长更来劲了。

郑学重又一次煞有介事地喊身边的警卫员:“赶紧通知王师长,就说张副官长有非常重要的军事相告。”

郑学重不停地赔着笑叹着气:“唉——也实在是不太像话,怎么能这样对待咱们上级部门呢?张副官长,我看,咱们是不是就不要等他了,先喝?来,咱们先喝,你看好不好?”

张副官长心里也不想这样拧下去,他王宏章今天要是真不来,他该怎么办,场怎么收?见郑学重这样诚恳,就顺坡下驴吧,怎么说他也是个少将参谋长。他把脚放了下来,但他还是没有端酒,歪着脸阴阴阳阳地看酒瓶:“洋河大曲,酒倒是不错。也难怪,我跟王师长是平级的呀,有这么一瓶好酒招待我,我也该知足了,你们说是不是?”

郑学重等众人都赔着笑脸嘿嘿嘿、哈哈哈地迎合着。

其中的一个女兵笑说:“其实我们师长一点官气都没有,他真的是很忙,总是到下面抓练兵。”

张副官长抬眼看一眼说话的女兵,眼睛亮了一下,眼前这两个女兵还挺漂亮的。他的面色平缓了一些:“好吧,今天我就看在48师两个小姐的面子上,领了这洋河大曲的情吧。”

郑学重端了酒杯站立起来:“张副官长,我们确有照顾不周的地方,王师长是个直人,还有望您多多包涵,您一路走来太辛苦,还带了这样多好吃的东西,真是让48师受宠若惊啊,来,我敬副官长一杯。”

张副官长还是没有动桌上的酒杯:“酒我已经在你们下面喝过了,在这里我就不喝了吧。哎呀你们那个迟连栋他妈的真能喝。”

郑学重还是感到张副官长没消气。王宏章存心不想见这个张副官长他是知道的,但是郑学重不能小视他,他不仅在李军长那里很受用,还是长官部陈长官的红人,现在,他们把他夹在中间应付,他还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但不管怎样,场面是不能冷的,他倒了满满一杯酒:“张副官长,那我就赔罪一杯,先干为敬了。”

张副官长正了正身子,表现出得饶人处且饶人的样子说:“既然我和大家都坐到这里来,不喝咱48师的酒,大家说我面子大,搞得情绪都不好,好,我喝!”

气氛缓和了,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张副官长放下酒杯,赞叹道:“好酒。不过,有一些话,我还是要直截了当地说,本来我是想当面给王师长说的,现在他不在,你既然是他的参谋长,你转达给他也行。你们缴获了十一门山炮,外加一个日军战俘打算怎么处理?你们就是不上缴,是不是也应该向军部请示一下才对?为什么不把一件好事情做得光明磊落一点呢?”

郑学重稍一停顿马上说:“是这样的张副官长,关于我师武器配备之事,我和王师长早在两年前就跟李军长谈过,48师的装备不足,连班用机枪都配不齐,怎么打仗?我还记得李军长是这样对我们说的,‘你要装备我哪里有,有本事你从敌人手里夺。’这是我亲耳听到的……”

“好啦好啦,这个事就算了,现在李军长感兴趣的是,那个皇协军司令杜尚柏是怎么跑掉的?”

郑学重一愣,他们确实抓到了这个伪军头子,至于王宏章为什么要放他,他也不太清楚,他只有敷衍地说:“匪首要跑,我们没能抓得住,这是我们的失误,不过,这也是战斗中常有的事。当年,国共鏖战,汤将军不是也不慎让共党的一个大头目邓默含跑掉过吗,现在国共两党合作了,汤将军不是又和共党坐到一起了吗?呵呵呵……”

张副官长打断他,大声说:“那个杜尚柏是个大汉奸,难道你们也要和他坐到一个桌上不成?军统悬赏十几万,多少人都想杀他,你们却让他跑掉了,没这么简单吧?”

郑学重听出他话里有话,笑说:“那我想请教副官长,还能复杂到什么程度?”

“你告诉王宏章,让他把那些买了杜尚柏狗命的金条古宝之类,交出来也就算了。”

郑学重心里咚的一声,心里想,难道王宏章真的会这样吗?不,他了解他,他不会的:“有这事?不可能,太不可能了吧!王师长不是那种贪财好色之人。”

张副官长稳坐不动,望着眼前两个女子冷笑:“不是贪财好色之人,你们48师的女干部个个都漂亮得很嘛。”两个女兵一下就脸红了。“告诉你吧,郑参谋长,我在你们下面转了一个上午了,下面的反映都很强烈呀。”

郑学重尴尬而有些厌倦地说:“那……你就看着办吧,好了,都是为了党国,为了咱们军政的纯正,来,喝一杯。”

可是张副官长不端酒,没人敢端。

这时,在坐的两位女子有点坐不住了,慌忙站立起来,其中一个说:“各位长官商谈军务要事,我们坐在这里是不是不太妥当?众位慢用,我俩就告辞了……”说完就准备离座。

“不,谁都不要走,都坐下。”张副官长说:“今天,我该说的都已经说到家了,至于你们王师长该怎么办,他来拿主意,反正我觉得,好装备你们得了,钱财你们也得,胃口是不是就有点大了,至少也分给咱弟兄一勺羹吧?呵呵……”大家都随他应和着笑。

郑学重也尴尬地笑了两声,心里很憋闷,他把斟满的酒一口喝进去,又抓过一只鸡腿大口吃起来,不再吭声。一桌人都看着他吃。一只鸡腿进肚后,他对站在一旁的警务人员狠狠地说:“再催一下王师长,问他何时到,给个准话!”卫兵一怔,快速走出去。

这时,机要员吴淑香端着一杯酒站起来:“各位长官,仅为一个机要员,小女子我本不该也不敢在各位大人面前插话,我跟王师长多年,他在全师一贯有仁慈不贪之口碑。今日他有失远迎一定有要事在身。今日张副官长一行光临48师,带来鲜肉果蔬慰劳官兵将士,我们全师不胜荣幸,小女子我冒昧地敬张副官长一杯,也不知张副官长肯否赏脸?”

张副官长看一眼吴小姐,这个女孩个子很高,婷婷玉立地站在那里。她口才很好,字正腔圆,一身合体的尉级军服把她漂亮的身材衬托得更为俊俏,张副官长看着她那白晰的脖颈,一股血液就冲上了脑门。

“好,我喝,这么漂亮一女孩子给我敬酒,岂敢不喝?不过,我喝一杯,你得喝两杯,既然你这么敬佩你们王师长,那你就替你们王师长喝吧。”

“行呀,只要您今天喝得痛快,怎么着都行。”吴小姐很是爽快地把两杯酒都喝了下去。一张白净的小脸很快就红起来。

直到这时,张副官长才渐渐露出了一些笑意:“哎呀,想不到,在48师还有这么出众的女军官呀,真是你们48师的福呀。好,我今天要好好和美女们喝几杯,来,吴小姐咱们再喝一杯。”郑学重陪着笑,轻轻舒了一口气,一直端着的心放了下来,心想,幸亏叫了两个女孩来,不然这个家伙还不知要整出什么妖娥子来。他站起来出门去小解。

当他回来的时候,酒桌上热闹起来,张副官长缠住吴小姐不放,一杯又一杯地喝,陪同来的几个校官把崔小姐也缠上了,两瓶酒过后,吴小姐醉了,软软地趴在桌上,郑学重想,酒喝到这份上,张副官长也算满意了吧,看天,太阳已偏西了,郑学重就又端酒站起来,打算说几句战时事繁,再好的饭局也不便持久之类的话,宣布散席算了。

可是吴小姐刚一站起来就吐了,摇摇欲坠的样子,张副官长一把上前扶住了她。郑学重赶紧对崔玉芹说:“小崔,快把小吴先扶到里屋躺一会儿吧。”

张副官长却说:“我行我能扶,你们继续喝,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散席。”之后,便一把把吴小姐抱进了屋里,咚的一声关上了门。郑学重和崔玉芹觉得这样不妥,欲上前推门,几个随从就笑着拦住了他们,有些无耻地说:“没事的,张副官长很快就会出来的。”

开始还没有什么动静,郑学重心想,要是吴小姐自己愿意就随他去吧,反正这些神爷早晚都要走人的。当他正想转身离开,就听吴小姐的声音传出来:“……张副官长,你要干什么?不,不要这样,我有男朋友……”

就在郑学重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王宏章的车声传过来,车子停到窗前,使屋子暗了许多,王宏章一边用卫兵递过来的毛巾擦着手,一边笑着说:“对不起大家了,那些个铁疙瘩还挺复杂……你们怎么都站着,坐坐,怎么不见张副官长,他呢……”他身上的机油味儿很重,连屋里的酒气都没有盖住。

张副官长的一个随从忙抢过话说:“他喝多了,正在屋里躺着呢?”

王宏章饿了,拿起半只鸡腿说:“是吗?郑参谋长,你怎么把人家整醉了?”

可偏偏这时,吴小姐的反抗声又从里屋传出来。

王宏章问:“什么声音?谁还在屋里?”他环顾四周,又看到电译员小崔不停地抹泪就问:“到底怎么了?”

崔小姐哽咽说:“王师长,救救吴淑香吧。”

郑学重只好凑近他小声说:“张副官长把喝醉的机要员小吴抱进去了。”

王宏章咚的一声站起来,撞开想拦他的两个人,一脚踢开反扣住的门,却见张副官长趴在已经半裸的吴淑香身上,王宏章愤怒地欲冲上前去,一下又站住了,张副官长的手枪对了他,大叫:“出去,我让你出去!”

王宏章见他的手晃得厉害,迎枪往前走:“张副官长你醉了,喝醉的人干蠢事我一向都会原谅他的,你起来吧,想找女人玩,咱们上清皋城,那里有的是,我陪你,你若没喝够咱们还可以继续喝,我陪够。”

但是张副官长手里的枪还是响了,还好,子弹擦着王宏章的左臂打在门框上,门外的卫兵听到枪声冲进来,把张副官长的枪夺了,同时也把门外随从的枪缴了,一帮人都被捆绑起来。

王宏章说:“张副官长,这可是你逼的,我很不愿意这样做,你代表上级送来了肉和香烟,全师的官兵感激不尽,可是你也太目无军法,强奸妇女犯的是什么罪你是知道的,不要因为你是李军长的小舅子就可以胡作非为,你把我当什么了,开妓院的鸨婆?不过还好,你这枪的准头不大,事情还算没有闹出去,我也不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人,这事就到此为止吧。”

张副官长恼羞成怒地梗着脖子:“王宏章,我是没有拿你当外人才在你这里随意了一些,上面看你们打了胜仗,派我代表军部抬了鱼肉前来慰问你,你高贵不见我倒也罢了,万万想不到,你的见面礼却是扎我的粽子下我的枪,好,既然你这样见外,那这笔账我算是记上了,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王宏章冷冷一笑:“郑参谋长,给他们松绑,把枪还了,送客!”

这件事过后,王宏章也没有向上反映,原以为就这样结束了。可是在三天后的一个上午,吴淑香突然来到师部,她向王宏章报告,说自己接到了军部的命令,要调她到军部去工作。

王宏章想,这显然是张副官长对小吴不肯罢休,越过他直接要找这个女孩子的麻烦了,但他嘴上却说:“这应该是好事嘛,军部的条件好,不像我这里,不是急行军,就是打恶仗,生命没有保障……”他一抬头,却看到这女子在哭,无声地哭,泪如泉涌:“我不想去!”

“你可是军人,军令如山倒,你说不想去怎么能行呢?”说过后觉得这是一句废话。

小吴说:“这一定是张副官长的意思,可是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他在75师骑兵营里当副营长。我们都是郑州人,同级不同校的同学,一起投笔从戎。说好等抗战结束后,就回郑州结婚的,我不能去军部,前几天那事他已经知道了,他很痛苦。”

王宏章笑一笑说:“不想去那就不去嘛。别哭了,回去吧,我来给他们打电话。”

吴淑香擦掉眼泪,一个立正,不无感慨地说:“谢谢师长,谢谢……”敬礼后走了。

主管军务的郭副军长接了电话:

“……我就知道你会来电话,王师长,我真想不到你会这样霸道,张副官长抬了酒肉去你那里慰问,你却绑了他,不就是看上了你身边一个女人嘛,就这样让你大动肝火?张副官长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是单身汉,他追女孩子那也是天经地义,而你就不一样了,怎么,你还想三宫六院不成?好啦,再说就难听了。现在我正式通知你,48师机要员吴淑香即日起,调往军部任文书工作。你听到了吗?”

王宏章勉强说了一声是,挂了。

这事让他头疼起来,心想,是不是再做一做小吴的工作?其实去军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更重要的是,要让她知道,一个军人是不能太个人化的,特别是在战火纷乱的年月,很多的事情都是身不由己忍耐为先的。难道,爱情和贞洁对一个女人真的比生命还要重要吗?如果她要是坚决不去,那就让她退伍回郑州吧,不过那样的话,自己的麻烦可能就大了。

他正这样想着,桌上的电话又响起来,是妻子从清皋城里打过来的,又是一个哭哭啼啼的声音传过来,老婆呜咽着说,她爹给人打死了,上午还好好的,出去到华顺街上找老友们下了几盘棋,回来的路上就被人枪杀了……

八成是日伪特务干的,是针对他这个抗日女婿来的,妻子说她和孩子也危在旦夕,快来接他们吧。王宏章觉得这事耽误不得,就换下军装带了卫兵,驱车前往清皋城。

待他办妥丧事,接妻儿过来,已是第三天的上午。刚进师部大院,就见院门口摆放着一具尸体,师部人员全都站在那里。师部仅有的几个女干部都在掉泪。郑学重迎上来对他说:“是吴淑香,今天凌晨饮弹自尽的。这是她的手枪,唉——真不该让她上张副官长的餐桌。”

王宏章走过去,掀开白布,凝固的鲜血已把一头黑发染成酱色,面色凄苦,似有泪痕挂在脸上。这个女孩是他从郑州带出来的,现在她死了,年轻轻的,向她的家人怎么交代?

崔玉芹在一边哭泣着说:“她是接到了男朋友的绝交信后……”

王宏章站起身来,把吴淑香的手枪放进怀里,沉重地说:“抬出去埋了吧。买口好一点的棺材。”

回到屋里,他又把手枪掏出来端详,枪上有她的名字,依稀存留着少女惨淡的清香,六年前这个女子在征兵簿上签名的情景历历在目。一滴冷泪悄悄落下来。

妻子搂着他们九岁的小儿子,远远站在一边,怯怯地看着他,老丈人死了他好像也没有这样的难过。

妻儿在他的师部只呆了三天,就转到霍莆他的一个同学家里了。大敌当前,他随时都要出兵征战,家眷自然不便携带。特别是日本人占领华北之后,很快又越过陇海铁路向华中华南地区大兵压过来,城池一个一个地失守,他们也是一退再退,已经退过黄河了,一直听说要炸开黄河堤坝阻挡日军南进,却也久久未见行动。48师孤军窝居在秦岭一带转战于皖豫数月之久。当他接到争夺沏通城之命时,他已感到活下来的日子不多了。沏通城一旦失守,霍莆也会沦陷,他的妻儿一定会背上抗日家属的罪名,惨死在日伪刀下的,既然如此,还不如把他们一并接到沏通城,死到一起也比做孤魂野鬼强得多。然而,就是这个小小的愿望看来也很难实现了。

车子走不多远,他们就看见路边躺着两具士兵的尸体。身上的枪支和子弹带都没有解下来。又没有遇到敌人怎么会死人?刚才那两声枪响一定与这两个士兵有关。王宏章叫车停下,让卫兵下车把尸体上的枪和子弹解下来,并命令传令兵向各团联系,查明刚才是谁打的枪,为什么枪毙人?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叫打枪的人过来见我。”

不一会儿,三团二营营长马秉财骑马逆行而来,下马行礼后,还未等王宏章说话,他抢先做解释:“这两个鬼孙见到老百姓的驴子上驮了粮食,上去就抢,咱们部队有规定,在抗战当头之际,凡盗抢民众之财物者,一律就地正法……”

他的话音还没落下,王宏章的手枪就响了,“砰”一枪将马秉财击倒在树沟下,胸前的血水随着哗哗的暴雨一起冲进了沟里。他还没有死,一双不解的眼睛惊愕地看着王宏章:“我没错,军纪是你们规定的,我冤……只要你不打死我,我要上告……”

王宏章厉声道:“我杀你不为别的,你连枪都不要了你还打什么仗?这两个士兵就这样暴尸荒野?全师的人都看到了,就像是看到了他们自己,他们和你一样也是爹生妈养的,妈的,你兵带不好首先应该是你的错!”他正要开第二枪,参谋长郑学重一把按住师长的手枪:“师长休怒,大战之前一定要谨慎行事,官兵们都在看着我们呢。”又小声说:“他是张副官长的人。”待王宏章收了枪后,参谋长立刻让勤务兵把马营长扶起来,又喊了卫生兵过来包扎。还好,子弹只打在右臂的软组织上,没有伤着骨头。包扎时马营长依然不服,梗着脖子:“师长,你也不看一看那都是些什么枪,那是八国联军的时候丢给清兵的,老得连栓都拉不开,还不如一条打狗棍,这样的装备我们等于去送死……”

王宏章一言不发,待汽车发动后欲走时,马营长又撂了一句话:“妈的,老子不干了!”

郑学重从车上跳下来:“马秉财你别不识好歹,王师长留你一条命算你有福气,你敢临阵脱逃,别说王师长,谁都可以枪毙你,快叫你手下人,把两具尸体拖下路找地方埋了,要做上标记,兴许战后他们的家人还能找得到,还愣着干什么,牵上你的马,归队!”

在快要接近沏通城的斩金河边时,队伍停滞不前了,讯问是怎么回事,前面报告说,山炮连的两门炮陷到炸弹形成的泥坑里上不来,拉炮的两只骡子累得瘫倒在地上。王宏章的车也动不了了,他索性弃车徒步走到深陷在泥泞里的大炮前,命令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把它拖出来,48师就指望这几门炮打鬼子呢。接着他卷了裤腿先跳进了泥坑里,手枪连一百多号官兵也都赶紧跟着跳了进去,很快就把炮拉了上来,可是炮上的零件散落了不少。王宏章想起那个被俘的日本机械师,他四下环顾。问炮连连长:“那个叫森村的日本人呢?”

连长怯怯地说:“他跑了。队伍刚出发的时候他就跑了。”

王宏章不说话,继续前行。手枪连连长霍明提醒他:“咱们的车还在后面,要不要开过来?”

他想都没有想说:“不要了。这个时候它只能是一个累赘。牵两匹马过来吧。”

这时,他看到电译员崔玉芹正从车上卸电台,沉甸甸地抱在怀里,就对紧随身边的霍明说:“你们手枪连别跟我太紧,重要的是保护好电台和崔中尉。她们要是没了,咱们48师也就没了你明白吗?”

霍明一个立正:“明白!”

队伍在第二天黄昏,到达斩金河边。雨在不知不觉中停了下来,一道弓形的彩虹飞架在半边天际,厚重的乌云正向东边缓慢飘去,西斜的太阳从云里露出来,把云雾、河流和群山都烧得火红。河的对岸便是自古兵家必争之地的沏通城,披满夕阳的小城通体成黑红色,远远看去凝重而幽静,依稀还能看到城内街道上的绿树和袅袅炊烟,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它即将成为一座血城,特别是那黑褐色的城墙在如血的夕阳中尤为刺眼。因此,王宏章怎么看它都像是一只正在汩汩淌血的羔羊,躺卧在暮色苍茫中奄奄一息。很奇怪,这座小城怎么这样安静,静得让你看不到大战即将血染其城的一丝的痕迹。

更让王宏章惊喜的是,一座结实而精制的石桥泰然自若地横卧在河床上。奇怪,他们如此之慢的行军速度,居然先于敌人夺得此桥?惊喜之中都感到有些意外,这令王宏章很兴奋。

沏通城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只要占住鼓坡山两个环山的高地,便可阻挡南下的兵潮。天意,难道祖先的亡魂正在显灵助威于他?

有史料记载,北宋之前这条河并不叫斩金河,它与沏通城名一致。靖康二年,金军完颜宗望渡过黄河大兵逼进开封,宋钦宗不堪大任,欲弃开封逃之,然大将李刚固守开封八天之久,不敌而亡,李刚之侄李宆后退至沏通河南岸,重兵潜伏于鼓坡山两侧,金军渡入河中,宋军万箭齐发,金军大溺,被俘金人均斩首于河岸,尸堆如山,随河漂浮,恶臭熏黑了沏通城的城墙。就在全城欢庆大捷之时,尸体堵塞了河道,大水漫过河堤淹没沏通城,数千民众溺于泛水之中,直到靖康三年的冬季,秀美如画的沏通城恍若死牛一般,漆黑地浮出水面……

历史的壮举也许将在他王宏章的身上重演。此时,王宏章仿佛已经看到日本人的尸体像山上漂下来的圆木一样,漂浮于水上。当然,他也知道那大捷之后,接踵而来的靖康国难……

河床本不是很宽,但由于昼夜暴雨河水已涨过山腰,水流湍急,浪头不时地翻滚到桥面上来。最先到达城边的三团先遣连已把守在了桥头两侧,18团的迟连栋部已过桥。一切都在按照王宏章的指令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事不宜迟,他要让他所有部队一定在敌人到达之前迅速通过斩金桥,占据鼓坡山,控制住整个沏通城。他一面大踏步地走在桥面上,一面大声地下达命令:

命副师长兼18团团长迟连栋所部过桥之后,火速向城里推进,尽快疏散城里的百姓;命62团谭金明的二、三两个营携两门山炮迅速登上城墙抢筑工事;其余的54团潘景荣部、58团韩宗泽部分别向鼓坡山右翼和东侧两个高地进发,并火速将全师所有山炮拉上山去。接着他又命令通信连,在各团营到达指定位置之后,迅速架起联系各团的电话线路,确保营以上单位在战斗中联络畅通……

在官兵们一个又一个响亮的回应中,王宏章的心中升腾起一种很少有过的昂扬斗志。之后,他让女电译员小崔向66师发电,讯问那个新上任的张副官长和他所带的榴弹炮营此时在什么方位,几时到达?电报发出后,半天没有回电的音信。再发,他便止住发报员说:“算了,不发了。”他心里说,没有你榴弹炮的支援我也能打好仗,免得战斗结束后,这个张副官长又要厚颜无耻地抢风头,现在重要的是,只要能够占住鼓坡山这个至高点,再多的敌人他也能顶得住。

一切就绪后,王宏章便和师指挥部的所有干部及手枪连最后通过了桥面。过了桥之后,迎面是一个与沏通城相邻的小村子名叫壶嘴村,村子被一条大道一分为二,大道的尽头便是宽大的城门。城门大开,迟连栋已带领18团浩浩荡荡跑步进入了城门。

他的心情总是有些发空,这里怎么这样安静?难道是一座空城?是敌人的行动缓慢,还是我们在判断上有所失误?是不是先找个当地人问一下?

当这一切似乎还来不及容他多想时,就看到一群身着便衣的扛枪人迎面走过来,他想这一定是当地的游击队来迎接他们了,有人了,他悬着的心放松下来,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尽快找到一个理想的师指挥所。游击队的弟兄们可能已为他们想周全了吧。

可就在这时,在他的身后,突然“轰”的一声传来了巨大的爆炸声,腾空而起的冲天气浪把石块、沙土和水柱顶上高空又从天而降,他赶紧用手护住头顶,待烟雾散尽,回头一看,桥炸了。它怎么会自动爆炸呢?他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一时有些失聪。紧接着,身边的霍明冲他大喊:“师长,你看那山上……?”

他听不到小霍在喊什么,但是从他那因焦急恐惧而变形的脸上判断,事态正在急转而下,朝着严重的反方向发展。他顺着霍明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除看到自己的两个团正快速向鼓坡山上攀爬之外并没有看到什么,便随手把他手里的望远镜接过来,只一眼,他浑身的毛发顿时乍立起来:一道闪电般的光芒正与落暮的夕阳发生着强烈的碰撞,那是一个日本人挥舞的军刀。军刀寒光一闪,一排又一排身着土黄色军装的日本人像是从石缝里长出来似的站在山头上。而他的两个团完全暴露在敌人的枪炮之下。

王宏章大脑一闪:糟了,敌人早已占领了山头,正静候着吃我们的汤圆——我们中圈套了。

王宏章迅速拔枪,大喊一声:“弟兄们,准备战斗!”

然而,王宏章的喊声是多么的脆弱,没有人能够听到他在喊什么,枪声炮声早已把他的声音都盖住了。在他喊叫的同时,敌人海啸一般的枪弹和炮弹都飞到正向鼓坡山上爬行的部队中间。声音震耳欲聋,他的两个团的弟兄被一排接一排的子弹和炮弹打倒。他的脑子一闪,完了,这两个团可是全师的主力呀,可能要全填进去了。

这到底是怎么了?战斗的序幕尚未拉开,一切就将成为国民革命新编22军第48师的谢幕之战?

更惨的是,向他们走过的那一帮穿便衣的人,手里的枪也响了起来,他们哪里是什么抗日游击队,原来是化装成便衣的日伪皇协军的亡徒分子,这些人手里端的都是清一色的捷克式机枪,嘟嘟嘟……向师部人员和手枪连横扫过来,他的身边立刻就有人倒下了,嚎叫声和哭救声响成一片,一贯素有极强应急能力的48师此时被机枪和炮弹打蒙了,鬼哭狼嚎乱作一团,士兵们在他的身边不断地倒下,各部建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埋伏打乱了。一具尸体重重地朝他身上砸过来,同时也将他一起带倒,待他推开尸体定眼一看,中枪的是参谋长郑学重,他的头顶上被打了一个血窟窿,一股股红白相间的液体不停地往外冒,滚烫地流在王宏章的脸上脖子上,他一时被这密集的枪弹弄得脑子一片白,身经百战的他从来没有这样蒙过,但他已经知道,敌人不仅先于他们到达沏通城,还天罗地网地设了埋伏,那座桥为什么在他们到来之前没有被炸掉,这是日本人存心要放他们进城,然后打他们一个“焖锅子”。

王宏章艰难地抬起来头,揉了揉眼睛,看到他身边的士兵有的已回过神来正在还击,近在咫尺的便衣皇协军虽然都是些不要命的铁杆汉奸,但他们哪里是国民党正规军的对手,训练有素的手枪连稍作调整就进入了战斗状态,他们掏枪上膛到击发均在几个滚翻动作中完成,枪弹齐射,几十个皇协便衣军便应声倒地,手枪连连长霍明将王宏章掩在身下,自动匣枪在他的手上有节奏地摆动,就像一条出水的鱼一样跳跃不停。透过烟雾,王宏章看到不远处有一座石块围起的院子,他翻坐起来,命令所有师部人员向侧面三十米远的石院靠近。

但是靠近它是很艰难的,一大群日军夹杂在皇协军的队伍里又从城门里黑黑一片压过来,把刚刚进到城里的18团迟连栋所部撵到了王宏章的身边。迟连栋被日军撵得喘不过气来,时打时撤,一路不停地有人倒下,一条巷道已被打倒的士兵染成一条湿淋淋的血道。整整一团,能够退出城的人已寥寥无几。副团长廖功达和两个机枪手攀上了一座房头,刚架起机枪,一发炮弹落下来,又把他们轰了下去。他们一边跑,一边回头放枪,日军一步都不肯放过他们。看这架势,日伪军指定是要把48师全部赶进斩金河里才会罢休。

18团副团长廖功达爬到王宏章的身边,他的灰色军装从上到下整个都已浸透了鲜血,他向王宏章报告城里的情况,断断续续道:“师长,18团全打散了……城里全都是日伪军……全城的老百姓都被他们集中在市里的广场上……百姓们都在等着我们去救他们,可是咱们被敌人里外包了馅,我们完了……”他的头一歪,死在王宏章身边。

王宏章心中一阵悲戚,这到底是怎么了?这到底打的是什么仗?日本人也太他妈的不地道,短短的瞬间,他的参谋长、副团长都眼睁睁一个一个地死在他的眼前。难道48师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结束了?他仿佛这才明白了点蒋委员长时常讲的什么叫“焦土抗战”了。沏通城就要变成焦土了,现在他只要被一个子弹击中,他也就成了这块土地的焦土了。

“不,我们不会完。”王宏章绝不相信自己的部队就这样完了。他戎马生涯二十年,什么样的残酷场面他没有见过?只是他没有想到,敌人在这沏通城里设下如此周密的圈套,他告诫着自己,这个时候一定要沉住气,只要他还活着,就能回过神来,战斗就不会是这个样子。

是的,他没有想错,就在这时,城墙上的机枪响起来,他部署在城墙上的一个营成功登上去了,这枪声是他们从德国买回来的MK型机枪的声音,枪声是那样的清脆,射速极快,一阵居高临下的扫射,呼啦一下就把气焰嚣张的日伪皇协军打倒了一大片,把逼近王宏章的日伪军都堵在街巷里,火力全哑了。

王宏章一下振作起来,不失时机地从地上一跃而起,高喊:“都向石院里撤!”

他一边猫腰跑,一边对身边的霍明说:“你查一查城头上是哪个营,我要给他记功。”

48师师部匆匆忙忙进了一座石院。石院的墙壁很厚,顶棚只盖了些茅草,那些草木里栖息着一个庞大的蝙蝠家族,见人进来,它们尖叫着擦着人的头皮一窝蜂地朝外拥。这是一个废弃了的饲养牲畜的圈,挺大,侧面还有两个完全遮蔽的套房,应该是产崽的房子,一条很长的填放饲料的石槽横架在院子正中。如果没有难闻的粪便,这是一个很好的躲避之地,可喜的是,圈顶上除了茅草,还生长了很密的藤类植物做遮挡,遮风挡雨都不成问题。

王宏章站定,扫一眼撤进来的人,几乎有一半的人都死在了刚才混战的街上,冲进来的人都很慌乱,一个个惊魂未定地看着王宏章,一时不知该干什么好,一个作战参谋不停地在说:“郑参谋长死了,郑参谋长死了……”

崔玉芹和几个机要员惊恐万状地大口喘气,待回过神来,相拥着哭起来。

王宏章拍一拍身上的土,把手枪装进枪套,说:“大家都镇静,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今天只不过是咱们师部先中了头彩,大家就不习惯了是不是?士兵们能死,难道我们军官就挨不起枪子?”

又一想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就住了口。王宏章宣布这里暂定为48师前沿临时指挥所,命令各就其位,迅速恢复师部的指挥功能。他又问崔玉芹电台怎么样?崔说,完好无损。

“好,只要咱们师部还在,48师就不会垮掉。都振作起来,不要忘了我们是‘铁师’的光荣称号!”

院外还有人不停地呼喊救命,有人探头张望,报告说是几个伤兵正在向院里爬,王宏章命令霍明的手枪连组织救援队想法把伤员救下来。可是几个人刚接进伤员,一排子弹射过来,救援队和伤兵全死在了院外。

王宏章不敢再轻易派人出去了。他把打得仅剩一百来人的18团编入手枪连,让他们加紧修筑院门外的防御攻势。各级人员迅速进入工作状态,还好,师部的人员虽然损失过半,但担负联络系统的人员全都撤了进来,地图和电话等设备也都能够正常工作。

不一会霍明走近他说:‘城头上的电话线没有打断,联系上了,刚才的机枪是62团谭金明下属的二营马秉财打过来的,他们还把两门炮也拉了上去。”

“马营长?你干得好,我要嘉奖你。”说完之后,他的心里隐隐痛了一下,就在昨天上午,他险些毙掉他,现在,他把整个师部都救了下来。

院外的枪炮声似乎稀疏了一些。这时,副师长迟连栋带着几个活下来的士兵也躲了进来。门外冷枪不断,闹不清是什么人打的,枪声离石院不远。

“大概是在城里被打散的18团的弟兄们发出的,他们还在激战。”迟连栋说。

王宏章对他说:“现在咱们唯一还能作战的力量除了城头上的二营,就是咱们手枪连和你团突围出来的人了,这些人都交给你,一定要把咱们师部保住,只要帅旗不到,坚持到明日,66师一到,就会有转机。”

迟连栋说:“请师长放心吧。”

太阳就要落山了,城头的机枪和炮弹把敌人压下后,嚣张气焰减弱了许多。街上零星的枪声,加剧了石院内令人心悸的沉郁。几个参谋坐在摊开的地图面前抽烟,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地图上面的标记。他们都知道,48师已牢牢地被日伪军包围在城郊这个叫壶嘴的村子里,他们的背面是没了桥的湍急河流。左右两座山上都是日军,事态的严重也许要以渐渐逼进的死亡为代价了。

王宏章对着几个发愣的参谋开骂起来:“妈的你们愣什么神,老子还没死哪,你们就这样消极?还不快敦促通讯兵尽快与各团营取得联系,电话不通就用电台,让他们立即汇报那里的情况……”

于是人们呼啦都动起来。呼叫声此起彼伏。不一会儿,62团二营马秉财的电话首先接通了。

马营长在电话里大声向师长报告说,在他们消灭了守在城头上的一个伪军连之后,成功地登上了城墙,还把两门山炮也拉了上去,他说:“我们全营将士斗志很高,已经打退了敌人两次进攻。现在就是炮弹和子弹不足,望师长尽快能给我们补充。”

王宏章说:“好的,我们尽快把弹药送上去,你一定要守住阵地。”又问他:“你们团长谭金明在什么位置?”

马营长回答:谭团长所带的一营在战斗一开始还跟在我的身后,可是后来就不知去向了……”对方咳嗽起来。

王宏章关切地问:“你的身体怎么样?”这是在问他右臂上的枪伤。

马秉财只是淡淡说:“还好。就是有一点发烧,没事,师长只管放心。”

王宏章内心揪起一丝疼痛,深感愧疚,他没有再说下去,在这种时候,过去的事情暂且少提为好。“马营长,我代表全师给你记功。你放心,我们一定要不惜任何代价,给你们把弹药运上去。山头上的日本人很嚣张,要给他们点颜色。”

对方说:“我尽力而为吧。”听上去有些消极。

院内南北有两个窗口,从北边的窗口望去,正好看到鼓坡山的全貌。而南边的这个窗口正好对着沏通城的一条通进城里的大街。将要落山的夕阳给血肉横飞的鼓坡山罩上了一层斑斓的金黄。王宏章手持望远镜,向着鼓坡山的方向察看,他瘦削而坚硬的身躯微微前倾,呢料军装已在混战中磨烂了膝肘。太阳说落就落了,它最后的一抹霞光从窗口射进来,斜洒在他的肩头和脊背上,灿烂一片。他抓紧时机迎着渐渐失去的阳光,把望远镜的焦距调了调,目光就对准了鼓坡山上的战场,依稀尚能看到,山腰上那片摇曳着枯叶的丛林已被炮火摧毁了,一派萧瑟的暗黄枯叶伴着灰烬的缕缕的青烟,升上天空,残存的树干、阵亡者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倒在醒目的焦黑之中。山下几乎看不到什么活物在移动了,难道他的54团和58团已经拼完了吗?再看山上又是另一个景象,太阳旗在山头上飘扬,日本兵像蚂蚁一样四处蠕动着,他们赤裸着上身,把一个个小钢炮重新架好,炮身上几乎没有什遮盖物,日军的骄横是显而易见的,他们似乎料定,龟缩在山下和城边的中国军队已没有反攻的能力了,不过,他们似乎又在开始调整炮口,由山下指向了城墙上的二营了。在短暂而激烈的战斗中,也许他们发现,真正有反击能力的是城墙上的那一小股支那军队。

王宏章一边握着望远镜,一边对身边的人说:“赶紧组织各营团的火炮和炮弹,尽量都运到城墙上去。抢在天黑透之前,把敌人山头上的那几门炮摧掉。”他眼不离镜又说:“参谋长,我看是不是把咱们身边的手枪连也调到城墙上去,只要能守住这个制高点,坚持到第二天的清晨,66师就可能到达……”

不见回应,他又喊了一声:“……郑参谋长……”

一个姓高的参谋走过来,小声对他说:“师长,郑参谋长已经殉国了。”

王宏章微微一颤,郑学重已经死了,不存在了?在48师,一个可以托之以性命的忠实部下就这样瞬间地,一声不响地和他王宏章永别了?这场战争的代价也太大了。他把望远镜放下来,紧锁双眉,他几乎不能相信郑学重就这样永远离开了48师,他是死在他的怀里的,确切说,是他的身体挡住了敌人的子弹,他王宏章才会毫发无损地站在这里。他们并肩作战近十年,多少风雨江河都蹚过来了,今天却栽在这不起眼的沏通城里,栽在日伪皇协军这帮汉奸的手里。

他转过身来,脸色很难看,两只卧在长眉下的浑浊眼珠阴沉沉的,发黑的牙齿咬着嘴唇,他朝门外望去,隐约还能看到郑参谋长躺在那条冰冷的街道上,更重要的是,街道上两马车的武器弹药还扔在刚刚激战过的地方。四五匹拉车的骡子都在乱战中被炸死,庞大的躯体横卧在马路上。但车上的军火物资却奇迹般的躲过了这场灾难,看上去还很完好,不过这只是暂时的完好,再拖下去可就说不准了,再要像刚才那样打一仗,它即便不被敌人抢去,挨了子弹或手榴弹什么的就可能会发生大爆炸,这样的话,48师弹药供给就全没了。不过,敌人好像有意不破坏它,目的当然也很明确,想抢。

他咬一咬牙,再次命令手枪连的战士们不惜任何代价,一定要把街上那两车军火和郑学重、廖功达的尸体抢回来。他要把郑学重的衣冠整理好,再做一个短暂的葬事,军人嘛,死也要死得像一个样子。可是手枪连几个士兵刚爬出去,又被敌人的一阵密集扫射压了回来。

不仅如此,敌人又向他们打了两炮,把院顶上的茅草打着了,里面的人都弥漫在浓烟之中,有人拿起长杆攀爬上去,冒火把茅草和藤蔓挑下了院顶。烟雾渐渐散去,可是整个师部都处在露天之下了。嗖嗖的秋风吹进来。

霍明对王宏章说,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两个机枪堡垒。

王宏章大声说:“向马营长喊话,让他用炮火轰掉它!”

片刻,马营长回话说,角度不对,他们的炮火够不上。又说,大批的日伪军已集中到了城墙下,看样子要向他们发起进攻,一定要尽早把弹药补充上来。

王宏章有点急了,现在他连门都出不去,又怎么能够给马营长他们送弹药。更加让他担忧的是,敌人可能很快就会知道这里是48师师部所在地,一场更大的灭顶之战随时都会爆发。一切都处在危在旦夕之间。他又命令向山下的54团潘景荣、58团韩宗泽喊话,询问他们那里的情况,其实不用问,他也知道他们那里很糟糕,王宏章在望远镜里都看到了山上的惨状,但具体伤亡到什么程度,还有多少人马他还是想知道。

话务员要把话筒喊烂了,也不见一点回音。

眼前,一切都在朝着不利的方向发展,王宏章暗中不停地告诫自己:狗日的,你一定要冷静,冷静……他回身看了看身边的人,他们都在看他,这些个参谋长们大多都是跟了他几年十几年的人,有的还是从郑州带过来的,他们跟他南征北战,可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危急过。但是他们信他,相信王师长会让一切都变得好起来的。

天说黑就黑下来了。电译员崔玉芹找出两根蜡烛点着了,这个姑娘,说话很少,心却很细,不知什么时候她还备了两根蜡烛。她一直把电台都保护得很好。刚才那场混战,电台完好无损,这让王宏章心里踏实了很多。这姑娘知道,师部是部队的心脏,而电台又是师部的心脏,因而,崔玉芹把它始终看得比生命都重要。烛光微微颤动,把她那张苍白的小脸映照得格外凄美。王宏章看了这女孩一眼,她比六年前,把她从妓院里领出来时丰满多了,头发密了,人也长高了。

那一年芦沟桥事变爆发,全国民众抗日的呼声风起潮涌,时任郑州市党部军务处副处长的王宏章,也随征兵处一起走上街头宣传抗日,号召血性男儿应征入伍。

那天,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子从喧闹的人群中挤过来,站到王宏章面前,不知是因为挤得太累了还是过于激动,胸脯一起一伏喘着粗气,她也不说话,一把抓过笔,就在征兵簿上娟秀地写下了自己的学历和名字:师范中专,吴淑香。

王宏章问她,家人同意了吗?她却反问他:“国家都快没了,家人又能怎么样?”

好一个血性的小女子,王宏章冲她欣慰地点头连声说好:“国家很缺有知识的军人,特别是女兵,你录用了。明天去我们军务处报到。”

周围的人都为这个高挑漂亮的女子被应征鼓起掌来。

但这个女孩还站在桌前不走。王宏章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她说:“我可以为我的同学也报上名吗,她也是一个女的,是我们班的高材生哩。”

王宏章有些为难说:“这得她本人来才行,她本人为什么不来?”

“这……”女子欲言又止,有些失望地渐渐被人挤出人群。但她并没有走开,她一直等到傍晚,待征兵工作告一段落后,她又突然出现在王宏章面前,她一张嘴就喊大哥,且还伴随着眼泪一同流出来:“大哥呀,你救一救我的同学吧,她娘死得早,她爹靠摆小摊刚把她拉扯大,可是又病了,一病就是两年,死后欠下一大笔药债,债主把她卖到了市里的槐花妓院抵债了,她跑了几次都被抓回来打得半死,大哥呀,你救救她吧,我能看出你是好人,你能救她,她也一定能成为一个好军人……”

王宏章被这浓厚的同学之情深深地感动了,也被她一声又一声“大哥呀”叫得心软,他说:“你等等,叫我想想。”他摸了片刻满是胡子的下巴,说:“好吧,明早我答复你。”想一想又干脆地说:“要不今晚你就在军务处的楼下等我吧。”

女子擦了眼泪,深深地一鞠躬:“太谢谢了,谢谢王处长。”王宏章望着这个机灵女孩,心想,这鬼丫头,口改得倒快。

回到军务处,他摇响了在保定军校读书时一个同学的电话:“……你今晚不管有没有军务,都得上我这里来一趟,我请你喝酒,顺便再带上几个人几条枪……”

这个同学正在市城防某部当营长,笑问:“怎么?你又把谁给惹了,这黑灯瞎火的让我过去跟你去打群架?”

“少废话,你倒是来不来?”

“来,我当然要来,不过我应该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

“是这样,我家亲戚的一个孩子被人骗到妓院里去了。挺可怜的,你说这个事我能不办吗?咱们想办法把她弄出来。”

同学爽快答应:“小事,成,没问题。”

王宏章的这个铁哥们正是不久前因车祸死在南撤路上的盛师长。

那天夜里,一行几个端大枪的军人进了槐花妓院,一迈进门槛就冲天上砰砰放了两枪,吓得一院子的男男女女提着裤子四处乱窜:“大兵又来抢嫖资啦——”

鸨婆咚咚跑出来,一身的肥肉满身乱跳:“哎呀俺的大兵哥啊又有啥大喜事光临咱寒窑咧?一进门就给俺扔鞭炮仗子?嗷——俺知道了,你们定是打了胜仗发财了吧,今儿是想包场子还是咋整?包场子?成成成,我把散客们都轰出去把门关了,让你们好今晚玩个够……”

吴淑香站在一边,她的胸脯又开始一起一伏,一双冒火的眼睛却被泪水浸得满满的,她厉声道:“快去把崔玉芹喊出来。”她像是费了很大劲,可声音从她的喉咙里出来,低弱细嫩一点力气都没有。

鸨婆上下打量一眼学生模样的吴淑香,这女子要找人?心里自然就明白当兵的来干啥了:“吆——这里还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哩。模样儿真俊俏呀,咋?你也是来入红的?我说怎么一进门就给俺放二踢脚呢……”

“我说让你把崔玉芹喊出来。”吴淑香似乎在声色俱厉,可是声音还没有刚才大。

鸨婆冷冷一笑:“你说什么呀?我的大小姐,俺这里哪有叫这名儿的人呀,我这里都是小红啊小菊呀花呀叶的,没有你说的这个叫什么芹的人,没有,真的没有……你们还是到别地儿找找吧,如果没别的事就请便吧,我要忙了,哎呀今儿生意真好。”鸨婆转身要闪人。

站在一边的盛营长看一眼沉默不语的王宏章,见他一撇头,上前一步,举起马鞭,照准鸨婆的脑袋就抽了一鞭子:“他妈的,看你这张破嘴里都说了些啥?你死到临头了还敢在我面前说瞎话?”

鸨婆哎哟大叫一声,抱着插满假花的油头哭天喊地地嚎叫起来:“哎哟妈耶好疼,我的脸蛋都让你给抽出血来了呀,你们敢打我?你们欺负我衙门里没有人?有,俺有人呀俺有人——市里的市长军里的军长都是俺的亲朋好友——好友啊好友——俺叫你们吃不了兜着……”她的嚎叫更像是在唱一首忽短忽长的丧歌。

盛营长大声道:“住嘴——真他妈的难听,那个女孩是我们司令的侄女你知道不知道?”

鸨婆坐在地上撒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是我拿大钱买来的闺女……你们打死俺吧,娘耶——”这是一个难对付的主儿。

盛营长大吼一声:“贾班长,把这个老丝瓜瓤子捆起来吊到树上去,再要是嘴硬就拉出去毙了。”

几个士兵上前像捆扎鸭鹅似的把她捆了起来,阁楼上男男女女看热闹的人很多,都开心地笑着。有人喊:“老总——快把鸨婆翘了吧,姐妹们把包袱皮都挎上啦——”

盛营长低头问鸨婆:“你听到了吧,这么多的人都盼你死呢。你还是不想交人是不是?拉出去毙了!”

贾班长拔出刺刀说:“营长,给她一个枪子太便宜她,我看还是先卸她的前爪,再卸她的后腿,然后再掏……”

鸨婆害怕了,不唱了,忙说:“别别,这个人倒是有,可是我也是花了三十块大光洋买来的呀。”

王宏章说:“你只要把人交出来,我们不会让你吃亏的。”

鸨婆说:“这就好这就好。那我就交吧,反正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她仰起脑袋刚要喊人,见楼上楼下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一下找到了出气口,扯开嗓子骂人:“操你们的娘,刚才是谁喊的,是谁想盼我早死?也不好好瞧一瞧老娘正在和大兵哥哥们调情哩,你们看着着急是不是?裤裆子里面流成河了是不是?还不快去找块狗皮擦一擦,还不快把小红柳子给我叫出来——!”

吴淑香说:“她不叫小红柳子,她叫崔玉芹。”

鸨婆赶紧说:“没错没错,小红柳子是她的艺名,艺名,这里的女孩子都有艺名……”

贾班长把刺刀架到她脖子上:“妈的巴子,还不快给我‘艺’出来!”

“好好好,我这就艺,这就艺。”

王宏章在一边差点笑出声。

两个同学见面了,紧紧搂在一起大声哭泣,王宏章止住她们说:“好啦,这里不是你们哭的地方,快走吧,以后你们哭的时候多呢。”说完他从兜里掏出两块银元扔给鸨婆:“是多是少就这些,我们走。”

鸨婆又开唱了:“我的妈呀,我这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呀——倒了八辈子血霉啦……”走出老远,还能听到鸨婆在唱。

就这样,两个女学生随王宏章当了兵。

一九三七年抗战全面爆发。王宏章调入新编22军任48师师长并将两个女生也安插在了他的部队。盛师长也和他在一个军里,可是,让他万万想不到,在短短的时间里,已经走了两个了,眼前剩下的这一个又还能活多久呢?他甚至很后悔,不该让她俩跟着他……

雨又开始细细地下起来。鼓坡山上,日本人点起了一堆堆篝火,炽黄的光携着青烟浮上了青色的天空,山上一片片灌木被照得朦朦胧胧,火光映出了日本人的人影,他们在腥风中晃动,夸张变形的阴影侵吞了一片片光明。隐约还能听到他们鬼嚎一般的日本歌曲。

下一步将会发生什么?不知道。静,石院里分外的静,连电台的滴滴声也变得十分微弱了,这样的安静在48师的历次作战中非常少见。自从壶嘴村街上一条血路退到这里,绝望的气氛开始蔓延,48师垮了,他们这支中原国军最精锐的部队,被日本人和皇协军一块一块地分割开来,情况糟得不能再糟了。

王宏章看到副师长迟连栋和几个参谋几分沮丧地抽着烟,他不想再发火了,他笑了笑,把手中的望远镜递到了身边一个高个子参谋手里,走过去:“怎么啦?怎么像是做了俘虏似的,我们的师部还在,马营长城墙上的阵地还在嘛,都哭丧着脸干啥?”

迟连栋扔掉烟头,站立起来:“师长,我们突围吧,这样呆下去就等于等死,现在日本人正忙于收拾山下的54团和58团,他们一旦完了,就会掉过头来搞咱们,我看,咱们还不如趁夜晚……”

王宏章看着迟连栋,他的头上也缠了绷带,问:“伤得历害吗?”

迟连栋回答:“没事,擦了点皮。”

“你说突围,往哪儿突?咱们身后的桥断了,往前走是城里的数以千计的皇协军,左右的山上又都是日本人,你往哪走?我们不能再拿弟兄们的生命当儿戏了。谁说我们完了,我们的炮不是已经拉到了城墙上了吗?只要我们熬过这个夜晚,凌晨66师和榴弹炮营就会来增援的……”

说到这里王宏章停了下来,他们谁都知道他和66师张子立有很深的矛盾,这个矛盾本来是由科班出身的王宏章一直以来瞧不起张子立造成的,可是后来又因为多了个吴淑香自杀事件,突然加深了彼此的仇视,他们只要坐在一起,总会是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矛盾激化到不可调和的地步,官兵上下也把两个将官和一个死去的女人传得色彩斑斓神乎其神。现在,两个人要携手作战,他们能够做到不计前嫌吗?李昌莆明知他们铁定“尿”不到一个壶里,却又偏偏把他们往一处拧,他安的到底是什么心?但不管怎样,在这艰难时刻,王宏章自己不能乱,军心不能乱,作为一师之长,他要不停地说,鼓动斗志,把有利的一面夸大下去,再夸大下去。

“……现在重要的是,我们要把外面那两个堡垒端掉,把咱们丢弃在外面的弹药夺回来,顺利地运到城墙上面去。只要马营长那里有炮弹,就能把鼓坡山头上那些日本孙子炸飞天。”

有笑声了,一屋子人的表情都轻松了很多。

迟连栋说:“师长,把往城墙上运送弹药的任务交给我吧。”

王宏章看一看他说:“你不能去,万一我要是成仁了,这个局面谁来收拾。再说,现在我们连这大门都迈不出去,更别说上城墙了。”王宏章拍着他的肩,走到院里的侧房,小声说:“郑参谋长已经阵亡了,咱们当头的此刻千万不能装孙子,你刚才的表情可不对呀,剩下的这几百号人都看着咱们呢,48师就是拼光了,也不能让后人说咱一个不字,明白吗。”

迟连栋挺直腰杆说:“师长你放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会战斗到最后一颗子弹。”

王宏章说:“这样吧,我叫高参谋带几个人出去就行了。”

王宏章走出侧房喊:“高参谋!”

一个精瘦的年轻人应声而来。

王宏章说:“你带领手枪连两个爆破组,从这个窗口钻出去。绕到敌人侧面,把我们前面的两个机枪阵地炸掉,只有这样,才能打通道路,抢回街上那两车弹药,把我们的弹药运到城墙上去。”

高参谋立正过后,命令所有人都解下身上的手榴弹,捆绑起来,背在了每个战士的身上。

他们一个个从窗口钻出去,消失在夜暮中。

高参谋他们刚走,山下54团潘景荣的电话接通了。

“为什么现在才回话!”王宏章一接过话筒就没好气地问54团潘景荣。

潘景荣一句话还没说就先哭起来:“师长啊——我们的团全都打完了呀。现在就剩下几个人啦,明天一早敌人肯定又要压下来,是不是让我们团留点种撤下来呀……”

潘景荣团是在五个小时前按照王宏章的指令,试图登上鼓坡山高地的,可是当他把所带的五门山炮拖到鼓坡山高地一半时,埋伏在山头上的日军开始用炮火轰击,炮弹把狭窄的山坡翻了个底朝天,54团的整整两个营一下子就死伤过半,活下来的人被炮火死死压在半山腰上,头都抬不起来,他们的五门炮也被炸得支离破碎。更惨的是,待潘景荣还没来得及组织队伍往下撤,日本人端着刺刀又来了一个反冲锋,把两个营的弟兄一个不剩地活活挑死在山上,好在临上山时潘景荣多了个心眼,把一个连作为后续力量暂时放在了山下,当山腰上被刺刀搅得一片血红时,这个连冲了上来,他们很聪明,并没有跟着搅进去,而是站在一边,用机枪步枪手榴弹一顿猛扫乱炸,把日军连同自己人全都撂倒在山上,连潘景荣也被挨了两枪。好在他只是小腿和头部受了些皮外伤。撤下山时,发现通信排都打散在了山上。挨到天黑下来,他们才又悄悄地爬上山来,电话线还没有断,解下尸体身上的电话机,一摇是通的,这才和师部接上了话。

“……撤?你往哪里撤?沏通城里全都是日伪军,如今你还能活着,那是因为城墙上的马营长用山炮盖了山头上敌人的顶……你现在还有多少人?”

“加上伤员还不到一个营呀,师长。”

“在你东侧攻山的58团韩宗泽有没有他们消息?”

“没有。不过,倒是有几个58团打散了的兵跑到我这里来,说他们比我们还惨,全团被敌人压下去之后,敌人又端着刺刀冲下来,都把他们赶到了斩金河里,能活下来的可能没有几个……王师长啊,您的方位在哪里,我想见您呀,我不想做这野山里的鬼……”

王宏章虽然已经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但是这些损失真要是活生生摆在面前,他还是感到一股彻骨的寒冷从头凉到脚。他也很想让潘景荣放弃鼓坡山那毫无意义的争夺,带着他剩余的人马下来与他合成一股力量。这样的话,既留得住54团的番号,又给师部加强了力量,眼前这个石院实在是太单薄了,他手下的手枪连损失过半不说,师部所属校尉军官们也大都是一些没有多少实战经验的知识分子,只要城里的日伪军稍微再发起一个有点规模的攻击,他们就全完了。如果把潘景荣的一个营撤下来,再把街上丢弃的那两车弹药夺回来,他也许还可以在马营长的火力配合下,发起一次反攻,这样,至少能把困在城中的老百姓解救一部分出来。但他沉默了一阵后,还是把潘景荣回撤的念头打消了,他一直还是对66师张副官长那里幸存一线希望的,这个张子立昨天不是还在电报里责备他吗?“国难当头,你现在还讲个人恩怨?”就凭这句教训别人的话,他也应该算是一个男人吧。是的,他们都不能只因一件事情就看扁一个人,人生在世谁无错?过节归过节,大敌当前,谁也不会消极抗命,视民族危亡于不顾,隔岸观火吧。

所有的人都停了手里的活儿,竖耳听王宏章对潘景荣的通话。空气中蔓延着一种死亡的气息。

王宏章提高嗓门:“潘团长你听着,再给我坚守到天亮,拖住山上的敌人,你那里要是再垮了,日本人就会下山拥进城里来,要是这样,咱们48师就算全完了。有你们在,日本人就不敢放弃鼓坡山高地,就能够缓解我这里的压力,现在,城里的老百姓都被那些皇协军赶到了广场上,好在他们都是中国人,暂不会把市民怎么样,要是日本人下来可就遭殃了……”

“师长啊,我们还是撤下来吧……”

“你少废话,只要有我在,你就能好好活着,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知道你不是孬种,66师也可能马上就到。等增援一到,你就向我这里靠拢。我的位置在城郊壶嘴村的一个石院里,离你们不远,只要你听到66师的榴弹炮一响,你就带人过来吧。”

“师长啊……我们等不到66师来啦,他们也不会来啦……”

王宏章大怒道:“你胡说,谁说援兵不会来,你一定要坚持到天亮,不然你就提脑袋来见我……”只听对面一阵炮火,电话没声了,可能是电话线断了。

然而,让王宏章没想到的是,这个潘景荣坚持了还不到两个小时,他就丢下阵地,擅自钻到师部里来了。他看上去伤得不轻,头和胳膊全都包满了纱布。他进来后,看到师长正举着望远镜借着微弱的一点月光朝山上瞭望,就站在门口没敢上前靠近,迟副师长一看到他,万分惊愕,一把就把他拽到石院的侧房,小声而严厉地说:“你他妈找死呀。”

潘景荣说:“我就是提着脑袋来见师长的,我就是死,也不能再让54团的弟兄们打下去了。他不是也常说,当兵的也是爹生妈养的人吗?明明打不过,还要送死,我不服——”他一激动,头上的血就从纱布里一股一股地渗透出来。

迟连栋无奈地摇了摇头。石院里这些下属军官们都知道,依着师长的脾气,潘景荣今晚是难逃一死了,他的命令是绝对不能违抗的,腰间的手枪始终都顶着火,昨天下午马营长挨的那一枪暂且不说,单说两年前他们奉命赶往苏北参加对徐州的那次增援,一个连长因惧怕那里战斗的惨烈,带着几个人溜号,被手枪连追了回来,他被带到王宏章面前时,同样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给他,就让王宏章处决了。

潘景荣这一来,怕也难逃噩运了。

王宏章转过身子,看了潘景荣好一阵子。腮帮肌肉一股一股地拧动,他软中带硬地问:

“我刚才的命令你没有听到吗?”

潘景荣低着头,颤颤微微地站着:“听到了,不过,只听了一半,电话线就炸断了。我想给师长说清楚,所以……

“所以你就违纪抗命临阵脱逃?混蛋!孬种,你白跟了我几年,我叫你守,拖住山上的日本人,48师荣辱存亡,系此一战,你他妈的明白吗?”

潘景荣慢慢抬起头:“是,师长,我明白,54团一定要拖住日寇,誓与师部共存亡。”

王宏章的怒火平熄了一些,走近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好!这才像是我48师的军人。

潘景荣却哭了:

“大哥,为了咱48师,我打,打到底,可是,我真的是守不了多久了,我来的时候,对山上的弟兄们说:‘我要以我的脑袋去向师长求情,让你们活下来。我要是回不来,你们就自谋出路吧,我要是还能回来,那咱们就还要打,打光……”

王宏章大声阻止他道:“我要你拖住,不要你打光。我时常对你们讲,要好好地学一学人家第八路军的游击战术,可你就是当耳旁风……”

王宏章狠狠拍了一掌身边的石槽,搁在临时搭起的电台支架上的蜡烛,被王宏章的喊声震得忽忽闪闪。

“还有,58团的谭金明部,绝不会被打得一个也不剩的,趁天黑,你们多派些小组,一方面搜罗打散的部队,另一方面偷袭敌人的阵地,干掉一个是一个。”

潘景荣像是开了一点窍,灰暗的脸上仿佛露出点光亮,他一个立正:“是,师长,我明白了,我回去了,弟兄们正等着我,我可以走了吗?”王宏章向他挥了挥手,他就钻出了夜幕。

所有为潘景荣悬着的心都放下了。

石院门前的街道叫麻纺街,从南边的窗口顺街望去,他们离城中心大概不过二里路,除黄昏前那场短暂的血战留下的星点残火外,整个城内都没有什么灯火可见,因而这个有月的夜晚显得异常明亮,狭窄的街道两边,长着粗壮低矮的古树,有些墙壁上大大地写着白字,隐约还能够辨出“勿忘国耻,抗日必胜”,与这些大字行成鲜明对比的却是灰蒙蒙躺满了街面的48师的尸体,空气中凝固了厚重的血腥味……

要是在夏日,这条街一定掩映在幽幽的绿荫里,现在已不是夏日了,萧瑟的秋风夹着秋雨吹落了满树的青绿,稀疏的枝头上残留着片片黄叶飘飘欲飞……这座曾经美丽的小城,似乎从此将永远不再复苏。

王宏章的心头隐隐有些酸痛,48师是他一手用枪炮和心血炮制出来的呀,他不能没有48师,就像48师不能没有他一样,可是此时,惨烈的战争,就要把他和他的48师推到沏通的墓地里了,一千多年前北宋的耻辱难道又要在这里重新上演?下一步他能做的只能是和他的残兵把墓穴挖得好一些……

不过,在预感绝望的冥冥之中,他还是觉得会有什么意外要在他身上发生,想来想去会是什么呢?没有。不过,一直让他隐隐有些纳闷的是,自从傍晚那场巷战之后,城里的伪军就再也没有什么大的动静,他们为什么不再向他发起进攻呢?那巷战,单凭一群身着文武校尉官服的男男女女、骡马车上的军需物资和手枪连的装备,傻子也能辨出这些军人绝非一般的常规编制,定是师部所在地。那么,他们为什么要沉默?他们到底想要怎么样?

王宏章对着蜡烛点着一支烟,所有人都看到他的那支烟在烛光里抖动。大家一直都在焦急地等待着高参谋带着爆破班的回音,可是他们出去多时了,一点动静都没有。要是再没有动静,那一定是出什么事了。

王宏章正这样想着,电译员崔玉芹突然拿着一张电报单大声说:“师长,66师回电了。”大家一振,坐着的都站立起来。眼睛齐刷刷地看着王宏章。

王宏章赶紧接过电报单,凑到烛光前,看了半天。

谁也不知道电报单上写了什么,但从师长的表情看,想来那电报不是什么好消息,大家都想知道电报里写的内容,可又都不敢问,都呆呆地盯着师长。

王宏章移开电报单,正了正军帽。站到一个较高的台阶上,望着众人平静地说:“弟兄们眼下的形势大家都清楚,你们说咋办?”

众军官你看我我看你,没人说话,最后,眼光集中到迟连栋身上。

迟副师长道:“师长,你说吧,我们还是听你的。”

“好!听我的就好,但我们更要听中央的,听战区长官部的。大家都跟我多年,我不瞒众位。”他扬一扬手里的电报纸:“这张电报里讲,赶来援救我们的66师在半路猪甘口受阻,正与日军猛烈交战,新编第22军军长李昌莆依然命令我师尽快消灭日军伊藤联队,在明日拂晓前拿下沏通城,擅自脱逃者,严惩不怠,我恳求众位遵命执行……”

这时,有人在痴笑并大声说:“逃脱,我们还能往哪里逃,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师长呀,48师被人家卖啦——”

“混账!”王宏章越过人头,还没有看清说话的人是谁,就听砰的一声枪响。一个校级军官倒在墙脚,鲜血喷溅到冰冷的石墙上,手枪满满地含在嘴里。

王宏章走过去,本想骂一句孬种,局面并没有糟糕到令人绝望的地步,怎么就如此沉不住气?但是他没有骂出口,他想,48师的处境也许大家看得比他更清楚,并不仅仅是日本人要灭他,李昌莆也明摆着不想让他们48师好好活下去,要不然军部为何一直中断对他们的联络?既然张副官长猪甘口受阻,为何不及时通电他王宏章;李昌莆就不能再增派其他的部队?路程又不是很远。但不管怎样发牢骚,事态如何严峻,他王宏章现在还是一个活着的军人,既然活着就得像一个人,死了也应是一条不屈的鬼。

王宏章走回去,又重新站到石阶上,大声说:

“众位官兵弟兄们,仗打到这个份上,咱们48师还从未有过。你们跟了我这么多年,我王某人也没有亏待过大家,可是今天,我们损兵折将,似乎像是走到了尽头,我对不起大家,但是,我们真的走到尽头了吗?不,没有,我们不会完,我们是一支党国的部队,战区长官部决不会看着我们不管的,猪甘口离咱们这里并不远,也就三十多公里路程,只要咱们坚持到明天拂晓,66师就会突破日军阻隔,兼程驰援,再说,咱们的62团2营还在城头上,54团潘景荣部也正在与敌人浴血奋战,我们有什么理由自暴自弃?”他看一眼墙脚下的尸体,又说:“我们的枪是打敌人的,不是打自己的,我们每一颗子弹都非常的珍贵,怎么可以让它随便戗害自己?当然,不利于我们的因素随处可见,我们谁也不愿意看到不好的结局,我们现在突围,游过斩金河也许能行,但是,我们不能扔下二营和54团的弟兄们自顾逃命,更不能扔下正被敌人关押在城中做人质的全城百姓。鬼子汉奸逼着咱们拼命的时候,咱们还得拼,若是怕了,就多想想当年徐州郊外,武昌城下的弟兄们,还有咱们18团的弟兄和郑参谋长,就是为了这些殉国的弟兄,咱们也不能充孬种……不过,现在,如果你们谁想离开48师我不拦着,我也不会视他为逃兵的,给他一条生路,也许,他还会在改日杀死更多的敌人,趁着天黑,也许能摸到河边泅过去,雨停了,河水也不会很湍急……”

王宏章还从来没有讲过这样多的话,不过,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门外突然传来密集的枪声,手枪连的两挺机枪打得像爆竹一般,手枪连连长霍明钻进屋里报告说:“城里的皇协军大兵压过来,密密麻麻占了整个街头巷尾。”

这是王宏章早已料到的,该来的事情一个也跑不了。大家都你看我,我看你,有人大喊:“娘的,咱们给他们拼了!”

王宏章命令向二营马秉财发电,让他向麻纺街开炮。可是马秉财回答:“炮弹已经打光了,天黑,我们什么都看不到……”

王宏章沉默不语,他掏出一支烟衔在嘴上,气氛压抑而沉闷,末日感、危亡感夹杂在烟雾中,王宏章狠狠吸几口烟后,掏出枪来压满子弹,大家也都跟着掏出枪来。大家都知道,这应该是成仁的最后时刻了。

就在这时,外面的枪声突然停下来,隐隐听到有人在喊话,好像是在喊他王宏章的名字。

十一

“……王宏章,王师长——你一定认识我,我是杜尚柏呀——,你还记得吗?在销庄那一战咱们就相识了,那一战我做了你的俘虏,可是山不转水转,今天你又落到我的手上了。不过,我杜某绝不是不义之人,那一战你念咱们都是中国人,放了我,今天,我也要放你一马,你没有感觉到吗?我一直都没有动你呀,不过,我放你得有条件,上一回,你拿了我九门炮,这一回,我只要你几杆枪几个人……”

王宏章甩手就往说话的方向打了一枪。

“杜尚柏——你给我住嘴,你这个死有余辜的汉奸不配跟一个国军的将官说话,当初我放你,本想给你一个倒戈抗日的机会,想不到你死心蹋地,真后悔我当初没有一枪打死你……你过来吧,要人要枪没有,要命有一条……”

“王宏章,你别不识好歹,我知道你手下没有几个人了,我根本就不稀罕你那几个人几条枪,你扔在街上的那两车弹药我都懒得炸掉它。你要是只想一个人逞能,视你手下的生命和沏通城百姓于不顾,那我就没有办法了,不过,你死了倒痛快,我倒是担心你的妻儿怎么办;你身边的弟兄怎么办?他们也都有妻儿老小,沏通城百姓怎么办?一万多号人都在城中困着呢……再说,要我杀你这个曾经放过我的恩人我也下不了手,用你的话说,咱们都是中国人,怎么着都好说,要是明早儿日本人下山来,主意就不是咱俩拿了……我还忘了,日本伊藤联队长让我给你传话,说你们要是投降,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但你要是再这么坚持下去,我就做不了主了,日本人在鼓坡山上已经被你们打死十几个人了,他们扬言要拿全城的百姓抵他们十几个太君的命,你就看着办吧……”

王宏章不想再跟他废话,牙齿咬得咯咯响。

“我操你妈——”迟连栋操起身边一挺机枪就打过去一梭子。

几秒钟过后,杜尚柏的声音再次传过来:“……凭你的性格,这样过激,我当然能够理解,这样吧,我派一个人过去,在你临死前,给你送点礼物,还望您有心笑纳。”

王宏章冷笑一声,心想,不外乎是什么人头或高官厚禄之类,但让他不由揪心的是,杜尚柏不会是在他妻子儿女身上打主意吧?难道他们这样快就把他们抓来了?

不一会儿,一个小兵提着一盏灯,从街巷那头摇摇晃晃走过来,王宏章提醒身边人不要开枪,看一看那个杜尚柏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小兵手里除了一盏灯,什么也没提,卫兵搜了他全身之后,小兵走到王宏章面前,送给他一张小条,转身就走了。

王宏章走到快要燃尽的蜡烛边,打开纸条,短促的几行小字跃然纸上:

王兄:

……刚才是明话,说给日本人听的。时下伊藤再次催问城内残军是否已灭,本人念君昨日放我生路之恩,一拖再拖,迟不肯对贵军下手,我抗日之志依旧未变,久有策反之意,只因吾属胆弱无能之辈,身处日军之营一直未敢擅自出手,你我今日再次相逢,大好良机,望借君之智勇,赎吾汉奸之罪名,铲除伊藤次郎于次日拂晓,速战速决,拖延不得,向我靠拢,君也许要问:‘你弃暗投明,为何要我向你靠拢?’若要骗得伊藤下山,还得暂且委屈君佯做投降,现城内仅日军一个小队,死心蹋地的便衣特务数百余人,均已被我逐一控制。伊藤将要下山进城。凌晨日军要屠城。君兄若愿共谋大略,就在门前点燃三堆火,吾速撤岗放行,联手除寇。十万火急……

另,你属团长谭金明之一营和高参谋之爆破组等十余人均已在我手下,毫发未损……

看后,烧毁,灭杀信口。

民国三十一年,八月九日晚,杜尚柏

对面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孤零零走在街上的送信人倒在了满是尸体的月光下,那盏马灯永远亮在麻纺街巷冰冷的地上。王宏章沉默了,是的,杜尚柏说的不假,只要他再来一个小小的进攻,48师就要全军覆没了,他王宏章就会束手就擒,可是在他就要灭亡的节骨眼上,杜尚柏却提出合作共杀倭寇之举,他有必要这样劝降吗?这在军事战略上不合常理呀,难道这个汉奸杜尚柏真有抗日之意?他真真假假到底玩的什么花样儿,王宏章心里有点吃不准,他把纸条递到迟连栋手里说:“我觉得这个信里有真实的成分,如果他杜尚柏真的想抗日,沏通城的抗日史从此就要改写了。我认为可以试一试他。”

迟连栋看后摇头说:“我看不像是真的。如果他真要有与咱们联合抗日的动机,为何在一开始咱们进城的时候不提出来合作呢?想抗日为何又对我们下手那样狠?你看看街巷上咱们将士们的尸体,连躺着的伤员他们都不放过,现在咱们损兵折将,弹尽粮绝,他倒提出什么合作,这又撒的是哪泡猫尿?”

王宏章不置可否,他觉得此事并没有迟连栋说的这样简单,他还是琢磨出了杜尚柏的心思,恰恰相反,杜尚柏只有把48师逼到走投无路的地步,该杀该俘都由他说了算的时候,他才有资格提出合作,只有这样,王宏章不仅会信他,还会念他迷途知返,知恩报德。还有,他要是在一开始不拿出真力来杀王宏章,日本人那里他能瞒得过去妈?所以,在还没有摸清王宏章是什么态度的时候,他还是要靠日本人的,但日本人在中国长不了他也是应该知道的,现在,他要看王宏章的态度,王宏章要是愿意携手灭日,他就把他的兵交给王宏章打日本人,赢了是他杜尚柏的功劳,抗战胜利后,光杆司令的王宏章不仅屈从于他,他还会借他王宏章澄清汉奸的罪过;输了,他也会在日本人面前说部下兵变倒戈,日本人也不会怎么样他……这样的话,杜尚柏里里外外都活得好好的。如果这个杜尚柏真只这样想,他还真算是一个有脑子的人。

王宏章想了一阵,笑了,说:“这个杜尚柏是要借我给他留后路哩。我看可以利用,这也是一个缓兵之计,迟副师长你说呢?”

迟连栋勉强一笑说:“既然师长都已做了决定,我还有什么话说?只怕是,咱们的下属,那些团长营长那里不好办吧。”

“有什么不好办的,我们又不是投降,我们是合作抗日,他们倒戈,我们迎合而已!”

迟连栋呆呆地望了王宏章好一阵,没有再说话,心里想,魔鬼身上的衣服再漂亮,他也是魔鬼呀。

十二

王宏章回想去年的这个时候,正是与杜尚柏交战的那段日子。自称华中治安救国总司令的杜尚柏,带着他那以民团和乡练为主体的皇协军,不知深浅地闯进了国统区的境界,那时的杜尚柏真是不堪一击,被王宏章死死围堵在销庄后,几个回合下来,便以损失十几个人的代价,全歼800多伪军,缴获山炮九门,枪械数百余支。杜尚柏五花大绑地跪在王宏章面前的情景历历在目。

那天是一个中午,天气燥热,秋老虎把树上的蝉快要晒疯了,它们不停地狂噪着,把人的脑袋都要吵炸了。王宏章长时间地看着他,慢条斯理地饮着茶水,一句话也不说,可是喝水的声响却大得有点夸张。王宏章的沉默把杜尚柏憋得大汗淋漓,他知道汉奸的下场是死罪,可是王宏章还要用这种方式来折磨他,他的眼睛一刻也不停地斜着桌上一把上了膛的手枪,只要王宏章一抓枪他就算完了。然而,他就是等不到王宏章抬手的那一刻,这让他难受得喊叫起来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说:“要杀就快杀,别他妈黏黏糊糊地让人死不痛快。”

王宏章笑了笑说:“你想死也太容易了,不用我杀你,把你交给地方游击队或那些被日本人糟蹋过的老百姓手里,你一定比死在我这里痛快。”

杜尚柏立刻面露惊恐之色:“我是军人,我更愿意死在军人的枪下,快动手吧。”

杜尚柏非常清楚,一旦落到那些地方武装的手里,起码让他三天四夜死不了也活不成,那些怀有深仇大恨的庄稼人,剥皮挖眼睛钉楔子什么都能干得出来。

王宏章点着一支烟,走过去插到他的嘴上:“你也算是军人吗?作为一个中国人,你扛着枪不打那些烧杀掠抢的日本人倒也罢了,可是你却帮着他们杀咱中国人,今天要不是我出兵在销庄堵了你的老鼠洞,还不知道你要杀死多少无辜的同胞,你打算把那些游击队怎样处置?你白披一张中国人皮,在老百姓的眼里,你还不如一条狗……”

杜尚柏无语,低下了头。

事出有因,在销庄战斗之前,据说登台城里有一家日本的洋行,夜里被销庄的一个游击组织砍了全家人的脑袋,日商男女的尸体赤裸裸地倒挂在城头。住在郊外的杜尚柏接到日军的电令,让他出城扫荡销庄,杜尚柏带了800多人前去围剿,这个消息首先让48师王宏章知道了,最吸引他的是杜尚柏的队伍里配备的那九门日式山炮。要是能把它夺过来,48师可就有点如虎添翼的味道了。

杜尚柏叹气说:“我也是被逼无奈,民国十八年,我也是国民军一个堂堂正正的上校团长呀,可那是个家族军,裙带盛行,他们瞧不起我这个收编的队伍,说我的团都是些地痞流氓土豹子,军备粮饷配不齐不说,最可气的是他们不让我们进城,说是怕我们败了军队的风气,人家吃香喝辣玩女人,我却守在城边干看着,可是恶战硬仗却总是把咱推到前头,十九年那年春天,我们被日军困在了山里,我的人死惨了,可一个援兵也等不来……要不是汪主席派人来把我们从山里解救出来,我这把骨头也剩不到今天。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有人拿我当人看,我也会倾囊效力于人,可是我想不到,汪政权竟然是个亲日的伪政府,就这样我糊里糊涂地当了汉奸,其实你也看得出,我根本就无心与你恋战,死不死的就随他去吧……”

这番话说到了王宏章的心里去了,他在李昌莆的手下,何尝不是这样?也许正是因为他在杜尚柏的身上看到了自己,还看到他尚有一丝没有泯灭的良心,让他对这个汉奸动了恻隐之心,他割断了杜尚柏身上的绳子,把他关在一个不设士兵把守的房子里。夜里,杜尚柏跑了。

第二天,副师长兼68团团长迟连栋听说杜尚柏跑了,带人策马追出几十里,最后王宏章派人把迟连栋叫了回来。

“别追了,是我把他放了。”

迟连栋大喊:“什么?你把这个双手沾满百姓鲜血的大汉奸放了?我那死去的十几个兄弟白死啦!”

“把他杀了还不容易吗?食指一动他就完了,杀人谁都会,但是要利用一个人就难啦,我觉得他还没有到非死的那一步,他的良心还没有完全泯灭,如果他有朝一日反手倒戈,不是又多了一支抗日的力量吗?他非常清楚目前的形势,就算他还干汉奸,他难道不清楚国人会饶不了他吗?”

迟连栋非常窝火,他心里说,你王宏章杀违纪的弟兄一点都不手软,一个十恶不赦的汉奸你说放就放了,可他是他的上司,只好嘴上说:“师长,你这样把他放了,恐怕上面也不好交代。”

王宏章一笑:“有事我顶着。”

迟连栋板着脸说:“不过要是上面追查下来,我就不替您担着了。”

王宏章怔怔地看了他一阵说:“好,我一人担着。”

果然被迟连栋言中。没几日,张副官长就亲自下来明察暗访。他们先到了迟连栋那里,迟连栋把他放了汉奸的事一五一十作了汇报,张子立他们也认真做了笔录,一副追根究底的样子。之后,他就只管等着上面如何处理王宏章了。

可是也不知怎么,张子立他们搞来搞去,最后居然搞走了题,以师部的一个女机要员的悲剧告终。

十三

这个沏通城之夜,是48师的绝望之夜,也是希望之夜。

毫无遮蔽的石院完全浸泡在雨夜之中,此时,王宏章正在命令54团潘景荣放弃对鼓坡山的进攻,火速向师部靠拢;命令把守在城墙上的马营长离开城头阵地,向城边48师临时指挥所集结。马营长当时就问他为什么?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强硬地说:“执行命令!”

紧接着,王宏章又命令手枪连的士兵在门前点起三堆火。一切完毕之后,王宏章提枪在手,神色木然地站到一处石台上,在他的侧面,刚点起的火正在熊熊燃烧,火光将他方正的脸堂映得发红,雨还在下,且越下越大了,他单薄的呢料军装全被雨水打湿了,袖口和衣角向下滴水,师部所有人员都站立起来,看着他,他们已经猜测到,在48师的最后时刻,将要发生什么了,奇迹会出现吗?王宏章是不是有什么重大的决策挽回48师的命运?

迟连栋在石院的侧房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他一时很茫然,恍若梦中,他想不到,王宏章会轻易相信那个汉奸杜尚柏的一张小纸条。他就不怕会再一次掉进杜尚柏的陷阱?杜尚柏这条老狗上一回逮到他,王宏章误认为他良心尚存放了他,可放了他之后,还不是照样当汉奸吗?为了狗命他已骗了王宏章一回,可他王宏章怎么还不吸取教训呢?他刚才还慷慨激昂地激励大家勇敢战斗,怎么说变就变了呢?难道这样一头狮王,在48师存亡之时,苟且偷生变成缩头乌龟了?他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他从未怀疑48师会轻易地与投敌这样的词语联系在一起。

不过,事出也并非偶然,早在民国十九年的秋冬,48师在赶往增援武昌会战的路上,突遇日军骑兵队一个联队,以48师的人数和实力,干掉这支日军骑兵队易如反掌,但王宏章以及时奔赴战场不误增援大任为借口,绕开了撞到他刀尖上的食物。不料,日军骑兵队居然发现了这支正急促行军的队伍,他们以为这支中国军队懦弱怯战,举着马刀呜里哇啦地尾随而来,为了争取时间,王宏章命48师不准恋战,边打边走,到了徐州城边,他们损失了一连的兵力。而更不走运的是,当48师赶到徐州后,那里已偃旗息鼓,大战告捷。王宏章两头都没有抓住。为此,迟连栋告状到李昌莆和长官部那里,说王宏章胆小如鼠,让日本人追着打都不敢吭声。上面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但在迟连栋心里,王宏章从此与胆小如鼠画上了等号。

眼前的阵势更加证明了王宏章的贪生怕死。那象征投敌的三堆火已经点起来了,迟连栋还能怀疑什么呢?王宏章口口声声说杜尚柏要和他联合抗日,这明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难道他看不出来?其实,王宏章看得出来,他是在故意装傻,真正让迟连栋和大家看不出来的倒是他王宏章丑恶的貌相,貌似刚强的王宏章,内心原来是这样懦弱和无耻,人心隔肚皮呀,也许,从去年俘获杜尚柏的那天起,他可能就想到了今天吧。他们勾结在一起,早有合谋反叛的打算吧?现在只不过是打着与伪军联合抗战的幌子,把叛变炫耀得光彩一点而已……

一个卑鄙的阴谋。48师的一切光荣都将在这个阴冷的雨夜黯然死去,他迟连栋也将成为丑恶的汉奸而被国人永远唾骂……不一会儿,王宏章就要和汉奸杜尚柏接上头了,事情就无法挽回了。不,绝不能让他的叛变得逞。48师最后的这个烂摊子非他收拾不可了。一股热血冲上了他的脑门,他说不出是欣喜还是悲哀,只觉得胸中郁郁发闷,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似的。

门外的火光分外刺眼,几个士兵还在往火里扔柴草,院里人的沮丧面孔、枪械和电台等设备都在火光的映照下跃动着缕缕光斑。迟连栋咬一咬牙,王宏章统治48师的时代就要结束了。他摸了摸腰间的枪套,悄悄抠开枪套上的钮扣。

他走出石院的侧房,眼前的一切依然被王宏章的强大威望震慑着。仿佛他的气味早已渗透在48师每一个人的灵魂之中。

此刻。站在一个石阶上的王宏章正要对大家说话,迟连栋站到了王宏章的侧面。

王宏章仔细地看着眼前这些熟悉的面孔,有一些他也是不熟悉的,这些不熟悉的面孔都是在战斗一开始,打乱了队伍后随师部一起退进来的人,还有一些是师卫生队收容进来的伤兵。王宏章想把他的表情放松下来,他觉得他应该微笑着、自然地把他的决定传达下去,然而,他只是咧了咧嘴就马上意识到,这个卑怯的笑绝不比哭更好看。为了掩饰这小小的失败,他抬起僵硬的手抹了把脸,既抹掉了脸膛上的雨水,也抹掉了那个不成功的笑的残余。空气冷寂得令人心悸。

一个手缠绷带的后勤部上尉干事憋不住叫起来:“师长,有话就快讲,光他妈愣着干啥。”

这些部下,平时都对王宏章十分尊重和敬畏,但到了人人自危的时候,也敢对他说粗话了。

王宏章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平静地开口了:

“弟兄们,仗打到现在,我可以这样自豪地说,我们对得起党国,对得起我们四万万同胞了,但是,再要是打下去,咱们这一院的兄弟姐妹们就全完了,48师连种都会没了。大家都有妻儿老小,我们谁都没有放弃生的权利,更糟糕的是,日军凌晨要屠城,沏通城好几万百姓都押在城中的广场上,他们正等着咱们去营救,男女老少们站在冰冷的雨水里,已经生不如死了。但是,奇迹出现了,杜尚柏已经倒戈抗日了,因此,我师所属各部从现在起,向城里开进,解救城中的百姓,与杜尚柏一起,共同消灭伊藤次郎,大家做准备吧……”

院里院外的人们还在仰着脸盯着他看,不知道他们是被这个命令惊住了,还是以为他的话没说透,或者简直是痴人说梦?什么叫“与杜尚柏一起,共同消灭伊藤次郎?”杜尚柏不是与我为敌的汉奸吗?何时又抗日了?不明白……

王宏章被迫再次开口:“……这是真的弟兄们,同志们,治安救国总司令也就是那个汉奸杜尚柏弃暗投明,倒戈起义了,他已经放弃进攻我们的计划,与我们共同抗日。我们现在抓紧时间,准备接受他的起义……”

这一次人们听明白了。

“……王师长,真的有这等好事?”

“……与那个大汉奸杜尚柏同流合污,我不干!”

“……你绕来绕去,没准是叛变吧?”

“……也许,杜尚柏是真的要抗日,我们不能放弃这两全的机会……”

人群炸了窝。有咒骂、有怀疑,也有绝境逢生的喜乐……不同的表情呈现在每个人的脸上。

王宏章只好再一次解释:“弟兄们!我跟你们一样,一开始也处在怀疑之中,但是,这也是没有选择的选择,不这样做,我们必死无疑,杜尚柏他也是中国人,就让咱们相信他一回吧,你们跟我这么多年,我像是一个贪生怕死当汉奸的人吗?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并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糟,杜尚柏已经把枪口转向日本人了,要不然我也不会做出这个决定的。”

有人喊:“难道咱们就不怕那个杜尚柏有诈吗?”

“我们已经是强弓末弩,为人鱼肉,杜尚柏没有诈降的必要,他虽罪恶滔天,但他更知道做汉奸的下场,他是在给自己争取机会……”

就在这时,王宏章觉得有一个硬物顶过来。他回头一看,是迟连栋把手枪抵在了他的脑袋上,几个女尉官惊愕地尖叫起来,手枪连连长霍明拔枪冲上前阻止,砰的一声枪响,迟连栋把霍明撂倒在人群中,迟连栋大声喊:“谁敢上来就打死谁!”

王宏章镇定地说:“迟副师长,你有话可以说,这是干什么?队伍再怎么乱,咱们当官的可得沉住气呀。”

迟连栋说:“王宏章,我没别的话,在此之前你是我的上级,现在你要叛国投敌,别说我,谁都可以代表党国就地正法你。”

“我再说一遍,我不是在叛变,杜尚柏正在策反倒戈,咱们不能不给他一次机会,咱们更不能放弃这个绝好的机会……”

“你不要找理由,早在民国19年增援武昌会战的路上,我就知道你是一个消极抗战的孬种。去年你们就暗中勾结,现在,你想叛变也是早在意料中的!”

王宏章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早有想掌权48师的欲望,我可以成全你,但是现在不行,你要听我的……”

“你……这个小人……”迟连栋急得说不出话来,他的身子软软的,像是自己挨了一枪似的,身体的某个部位在流血,瀑涌的鲜血正一点点淹没他的生命和呼息。他汗津津地紧握着手枪,眼睛死死盯着王宏章冰冷而自若的面孔。

王宏章拧头看一眼门外的三堆火,它们在雨水中已奄奄一息了,就说:“好啦,放下你的枪吧,就这样,手枪连暂由我直接指挥,先去把街上两车武器弹药卸下来,装备和补充就要从山上撤下来的54团,再向马营长喊一次话,叫他立刻离开城墙,到我这里来补充弹药……弟兄们打起精神,准备进城……”

就在王宏章挥手的时候,迟连栋手里的枪响了,王宏章应声倒下……

迟连栋挥枪大喊:“弟兄们,我们不投降,我们决不做亡国奴,咱们48师都是有种的中国人,不成功则成仁,拿起枪,有种的咱们跟鬼子拼啦——!”

大家都蒙了,一时不知两个同室操戈的头目到底谁是谁非,但还是有人带头响应:“我们不投降,不成功则成仁,誓与迟师长血战到底——”台下的人便也很是机械地回应齐呼。仅存的一百多号人随迟连栋冲出了石院。

王宏章死了,48师改姓迟了。处在危亡关头的48师似乎像是被迟连栋挽救了回来,他将带领全师对日伪汉奸们进行最后一场格杀,用鲜血来证明他们誓死不屈的决心。

遥远的天际已呈现鱼肚白,54团的潘景荣已带领他仅剩的一个连人从晨雾中走了过来。街上出奇的安静,他们用王宏章的叛变所带来的暂时的平静,纷纷打开了丢弃在街道上的两车武器弹药,一百多人在迟连栋的带领下,端着上满了子弹的长短枪支,淋着凌晨蒙蒙细雨步步前行,与日伪汉奸们最后一搏……

石院内并没有完全走空,还剩下一个人,这个人是电译员崔玉芹,她把倒在血泊里的王宏章抱在自己的怀里,王宏章还没有咽气,不停地往外吐血,他的手指着自己的胸口却说不出一句话。她不停地呼唤着他:“王师长,王大哥,你不能死……”

刚才那一幕太可怕了,都是朝夕患难的血肉同胞,怎么会在瞬间兵戟相煎,同室操戈?崔玉芹一万个想不到,这个刚过四十岁的男人没有倒在歼灭日本人的战场上,却背了叛变投敌的罪名倒在48师弟兄们的枪下,她决不相信这个钢铁一般的男人会做汉奸,这一定是一个天大的误会,一定是在什么环节阴差阳错了……崔玉芹的泪水不住地流,她的家在郑州,母亲死得早,父亲是个店铺小商人,父女俩捉襟见肘的日子还算过得去,可是就在生意勉强过得去的时候,某天,一群学生闯进他家店铺里,把他家的所谓日货全砸了。父亲从此病倒在店铺里,那年她在郑州奉华女子师范刚读过二年级,没有钱给父亲买药,货主又天天要债,年关刚过的一天夜里,父亲把自己悬在了店铺的屋梁上,一句话也没留下。债主把她卖到妓院抵债。她的同学吴淑香把她的不幸告诉了王宏章,他把她赎了出来。那年是民国二十六年,她只有十六岁,她跟着王宏章的48师一路走过来,腥风血雨整整六年,王宏章就是她的救命恩人,就是她的擎天柱,现在他倒了,她不知道她今后的路该怎么走了。

王宏章不吐血了,眼睛睁得很大,身体正在一点一点地变凉。崔玉芹感到王宏章的内衣里可能装着什么,她把手伸进去,触到一个很沉的硬物,摸出来是一个笔记本,里面夹着一张妻儿的照片,还有一把手枪。枪上还有名字,是她的同事吴淑香的。

就在这时,石槽上搁着的电台滴滴嗒嗒响起来,响了许久,崔淑芹才站立起来,她缓慢而木然地戴上耳机,接收到了一条电文:“……66师已接近沏通城,榴弹炮营已填弹待发,速告你师方位及城内山上情况……请速告……请速告……

电台响个不停,女电译员突然高高举起电台,把它摔得粉碎。

十四

迟连栋一出石院大门他那发热的脑袋就冷静下来,接下来他该怎么办?既然他把48师从附逆投敌的道路上拉回来,就该对全师的弟兄负责到底,他要领着他们突围出去,这是一步险棋,但他必须走。可是现在又要往哪里去呢?他能力有限,突然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就有点找不着北,甚至开始后悔打死王宏章是不是有些为时过早。他又想起了66师,现在48师不姓王了,他们和66师的过节不存在了,他要电译员再次发电联系,他抬头开始寻找电译员崔玉芹,这个女人没在队伍里。电台也还留在那个又脏又臭的石院里。

54团的潘景荣走到他身边,询问刚才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他就把王宏章如何想投敌,又如何将其击毙简要说了一遍,还把带领队伍突围的打算也告诉了他。

潘景荣点一点头:“既然如此,我都听副师长您的,”

片刻,潘景荣又接着说:“不过,要想突围出去很难,再说,沏通城里还有那么多老百姓围困在雨水里将要被屠杀,马营长他们还在城头上,我们不能扔下他们不管。”

迟连栋有些着急地说:“那你说咱们应该怎么办?”

潘景荣沉思了一会:“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说。我看咱们不如来个将计就计,就顺着杜尚柏这个汉奸的思路走……”

迟连栋:“说下去。”

“是不是先来个假投降,接近杜尚柏的队伍后,再打他个措手不及,先把围困市民的日伪打倒,老百姓就会四散而逃,这样的话,我们也许会趁天还未亮乱中突围出去,另外,我们要想办法和马营长他们取得联系,让他们在城墙上居高临下,火力支持。”

迟连栋无奈地说:“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于是,溃不成军的48师,深怀成仁之志的48师,走进了沏通城的城门,走在了青灰色的古老街道上,这些街道,在迟连栋飘忽不定的眼里开始变得恍恍惚惚,飘移不定,就像无数不可测定的因素,不断地急剧改变着眼前的一切,致使他对自己所置身的世界产生了深刻的怀疑。没有办法,只能是一条死路奔到黑了,生死听命吧,今晨,他和48师的弟兄们的一切都由上天安排了。

越来越稠密的伪军扑入他们的眼帘,那些比夜更黑的一团又一团的伪军萧然立在残白的微光下。整个城里一片死寂。街道上横尸遍布,大都是迟连栋所带的18团的官兵弟兄们,白天的那场激战,让他们永远躺在了沏通这块耻辱的土地上。伪军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头上的黑色大檐帽在月光下,就像是顶着一张张焦糊的锅盖。

现在,只要迟连栋一挥手,48师的残余将士们手里的枪就会射出仇恨的子弹。但是他们不能开枪,因为,在皇协军的身后,黑压压站满了很大一片人,那里是整整一座城池的男女老少,他们无数双眼睛正充满渴求地看着他们。白天,他曾看到过他们,现在,他们还站在这雨水里,残忍的日伪军就这样把他们囚禁了一天一夜……哗哗雨水在混浊的晨霾中像是浇灌着一大片的早已枯死的黑色植物,他们已坚持不了多久了,已经有老人倒在雨水中了……

迟连栋抬手挡住队伍的前进。

十五

杜尚柏透过晨曦,从蒙蒙细雨中看到48师的伤残士兵,如一团厚重的乌云一点一点地飘移过来,他们缓慢地走着,分明像是临刑前的最后壮行。杜尚柏很满意,一切似乎都在他的计划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看来弱者永远都是屈从者呀。不过,王宏章并没有把他想错,在今天这个晚上,他真的要起义,要策反倒戈了,他要借48师这块“铁军”的牌子改写他和沏通城的历史了,他要以日本人的血洗涤自己在同胞面前的耻辱,他要将功赎罪,弃暗投明,以一个尚没有完全泯灭的民族之心做一点对得起华夏子孙的事情。他长吐一口气,命令报务员向山头上的伊藤次郎发电:“……国民革命军新编第22军第48师已向我皇协军缴械投降,请伊藤联队长下山来接办受降。”

傲慢狂妄的伊藤很快回电:“命支那残军,跪拜两旁,行日式礼仪……”

杜尚柏心里狠狠骂了一句“操!你死到临头了还这样嚣张。”他仿佛已经看到那倭寇飞扬跋扈的大笑。

迟连栋用尽力气把他的表达大声送过去:“杜尚柏,你既然认为自己还算是个拿枪的,咱们军人之间的事别让老百姓掺和。所有的事情都暂且放一下,等把乡亲们放了再说!”

杜尚柏身披雨蓬手持一把日本军刀,雨水顺着雨蓬流到胸前,打湿了他笔挺的军装,他向前跨出一步,用他那有一些苍白的马脸,把一副真诚而疲惫的笑容挂了出来。不过此时,他还并不知道48师内部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他以为说话的人依然是王宏章,也回应说:“王师长,48师弟兄们,委屈你们了。我杜某人说话算数,只要你们过来,我就让位,你看,我的人都在这里,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我从心里真的很服你,我也信得过你,下一步这仗怎么打你说了算,就都由你王宏章全权指挥了。”

杜尚柏见对方不知声,就回头看一看围着的老百姓,道:“也许你们有点纳闷,既然口口声声说要抗日,为什么还要把全城的老百姓都集押在这雨天里垫背呢?老兄啊,你哪里知道我的苦衷?这都是那些日本人要我这样做的,我不这样做伊藤那个畜牲就不信任我,他又怎么下得山来?现在伊藤的联队已经下山了,只要他下了山,一切就都由咱俩说了算了,不过,他们被你们打死了几个人还要拿沏通城百姓开刀呢,咱们当然不会答应……王师长把你的人带过来吧。只要日本人一到,咱们就一起动手。”

杜尚柏扔掉手里的日式军刀摘掉白色的手套、军帽和雨蓬,以示他倒戈抗日的第一个行动。回身向他的士兵们大声喊:“弟兄们,从今天起,咱们不姓日啦,都跟着国民革命军第48师的王宏章干啦——”有很多的人一呼百应。

这时,62团团长谭金明和师部高参谋也从伪军的人群里探出头说:“王师长,迟副师长,杜司令说的句句是真……”

高参谋也喊:“我们手里的枪不要再自相戗害啦,中国人联合起来吧……”

迟连栋怒斥:“住嘴你们这两个败类,在48师危难之时你们叛变投敌甘愿当汉奸,党国放不过你们,四万万同胞饶不了你们……!”

“呵呵呵……别过早地发火儿嘛,误解肯定是会有的,”杜尚柏笑说:“不过,我们很快就会用枪杆子证明我们的一切的,等会儿日本人倒在我的枪下的时候,你就全明白了,过来把,咱们合成一股力量……”

迟连栋提枪走过去。走到跟前时,杜尚柏突然发现冷冷站在眼前的人并不是王宏章,惊奇地问:“你是谁?”

迟连栋掷地有声地说:“杜尚柏,你就别再演戏了,你这个十恶不赦的汉奸,死到临头了还要耍什么花招,我们不会投降……”

“我问你是谁,王师长在哪里……”

迟连栋大声说;“你就到阴间去找王宏章吧。”说完他又一枪把杜尚柏撂倒在雨水里。群龙无首的皇协军们有点乱了,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枪弄得不知如何是好,一个个傻站在雨地里。杜尚柏捂住咕咕流血的伤口,他听到他的队伍里响起一片拉枪栓的声音。一场混战一触即发。杜尚柏用尽他最后一把力气,对他的人马下了最后一道令:“不要开枪,把子弹留给日本人,都听48师的——”

这时迟连栋对市民们挥着手,大声喊:“老乡们,我们是国民革命军,你们自由了,回家吧……”男女老少们先是愣了一下,之后一轰而散。

天已放亮。杜尚柏军队里的大小头目都站立原地,对迟连栋他们大喊,国军弟兄们,我们是真的要抗日呀。杜司令冤枉啊——

48师的人也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渐渐地,他们两边的队伍合成了一股,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隆隆马蹄声和车轮声,泥水搅起的浑浊晨雾滚动而来,日本人来了。

也不知是谁大喊一声:“弟兄们操家伙——跟小日本拼啦——!”

于是,枪声大作,整个沏通城一片混战,那个早晨天是红的,地也是红的。战斗一直持续到当日午时,全歼日寇伊藤联队500余人。

但是,就在他们还来不及欢呼胜利的时候,突然响起了炮声,无数的炮弹不知从哪里发过来,铺天盖地地砸在队伍的中间,迟连栋大声对潘景荣说:“……这是咱们的榴弹炮,咱们的66师到了……得赶紧告诉他们停止射击……”话音还没落,一颗炸弹就飞过来,两人被炸得血肉横飞。

沏通城的街道到处是一片火海,一座巍巍耸立了数百年的抗金纪念钟楼被全部炸塌,清朝乾隆年间就有的县道衙门也被炸得七零八落,打炮的人简直发了疯,他们似乎打定主意要把沏通城从民国的版图上抹掉,把城内的军民百姓炸成肉酱。士兵们残缺不全的胳膊、腿拌着弹片炸飞到天上又落下来抛到街上、挂到树上,有很多人身上着了火,一个个惨叫着往河里跳……

古老的沏通城在炮火硝烟中痛苦地挣扎着、呻吟着……

炮轰一直持续到当日的傍晚才停歇,城里所有军人几乎生还无几。在夕阳将要落山时,66军杀进沏通城里。他们对残留于城内的日伪汉奸以及叛军逐一灭杀。

十六

又一个清晨如期而至,一轮滴血的太阳从这片青烟缭绕的焦土上冉冉升起,那火红的一团似变了往日的形状,像刚被刺刀挑开的胸膛,血腥的阳光迸溅得满世界都是。太阳升起的地方依然响着零星的枪声。

“战争是残酷的。”

张副官长站在城墙的台阶上,望着尸首密布一片废墟的沏通城咕哝了一句。也不知是对身边的参谋长说,还是内心中产生了愧疚。

一个团长走过来向他报告了城内的大概情况之后,张副官长起草了一份电文,命令向新编22军军部及战区长官部发报,电文如下:

……我新编第22军第66师成功突破猪甘口重围之后,于昨日凌晨抵达沏通城,历经24小时的惨烈激战,全线大捷。毙日寇伊藤联队800余人,毙汉奸杜尚柏伪皇协军1000余人,俘200余人,缴获大炮50余门,军车30余辆,轻重机枪百余挺,长短步枪三千余支,48师在到达沏通城之后陷入敌军重围,在我新编22军第66师到达之前,不敌日伪强大火力重压,除营长马秉财部死守城头拒不叛国之外,于前日凌晨,全师附逆投敌……

电波滴滴嗒嗒传出去后,他正了正头上的军帽,拽了拽军服,走下城墙的台阶,朝他的战马走过去,正待他上马时,突然一颗子弹射来,嗖的一声从他耳边擦过去,惊出他一身冷汗,待他转身寻找射手时,警卫和随从已在一个墙角处将袭击者制服,一支打落在地上的手枪冒着淡淡青烟。刺客是个佩戴尉级军衔的女军人,她长发蓬乱,尘土满面,褴褛的军服上血迹斑斑。她高高地拧着脖颈,一双直视张子立的眼睛释放着仇恨。

张子立走到刺杀者跟前,问她,为何要向他开枪?女兵蓬乱的长发一甩,露出一张苍白清秀的脸,他觉得这个女兵挺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女兵开口说:

“48师不是叛军,他们与敌人浴血奋战,直到取得最后胜利,而恰恰是你们,不问青红皂白向他们猛烈炮击。他们都是死在你炮火之下的冤魂……”

“你住嘴,那些叛军罪有应得!”

“猪甘口受阻是你空口捏造的,你们早就到达沏通城下,隔岸观火……”

“住口,把这个疯女人给我弄走!”

卫兵们把女人拖走了,待他慢慢平息下来之后,参谋长请示他怎么处置这个女人。

张子立想都没有想:“军法处置。”

他走到墙脚下,捡起女人掉在地上的手枪,看了看,枪身上一个他熟悉的名字跳入眼帘:吴淑香。他一下子想起这个想要他命的女人在哪里见过了。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内疚,这女子原来是来为她的女同事寻仇的。“等一等。”他立刻叫住前去传达执行令的参谋长,说:“关几天就放了吧,一个年幼无知的毛丫头。”

一个电讯尉官上前报告:“新编第22军军长李昌莆回电:命66师张子立所部克守沏通古城和鼓坡山高地,等待换防,嘉奖全体官兵,取消第48师番号,62团二营暂编入66师所部。”

电讯尉官又取出第二份电文:“战区长官部回电,战区长官部陈长官签署长官令,向攻克沏通城之国民革命军新编第22军第66师全体官兵授勋……”

张子立长舒一口气,远望苍茫群山、湛蓝的天际,心旷神怡。这时,一声微弱的枪响传过来。他突然疑惑地看着参谋长。

参谋长小声对他说:“那女子正法了。”

张子立愤怒道:“我不是说让你关几天就算了吗?”

“师长,留着那女子是一个祸害……”

张子立无奈地摇了摇头,再一次正了正头上的军帽,拽了拽军服,上马。

队伍兵分两路,一支队伍拖着数门体格庞大的榴弹炮攀上鼓坡山顶;另一支队伍迈着整齐的步伐,唱着嘹亮的军歌浩浩荡荡开进沏通城。此时,骑在马上的张副官长勒住缰绳,面对残墙断垣一片焦土的沏通城,面对劫后余生满脸放光打着“沏通大捷”标语的市民们,他举起沉重的手,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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