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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献学角度的纳兰词研究举隅

2013-08-15谢永芳

黄冈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1期
关键词:纳兰选本康熙

谢永芳

(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湖北 黄冈438000)

一、考辨初稿面貌

纳兰词最为重要的版本是《通志堂集》本,凡四卷,三百首,康熙三十年(1691)徐乾学编刻。其中,第四卷(卷九)有一首《减字木兰花》:“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1](P330)这首词,西陵词人陈淏编选的《精选国朝诗余》作:“相逢不语,一抹芙蓉著秋雨。眉眼红潮,斜溜金钗与凤翘。待将低唤,无限疑情恐人见。欲诉情怀,选梦凭他到镜台。”[2]一直要到辽宁教育出版社校点本问世(与《精选古今诗余醉》合刊),《精选国朝诗余》本纳兰词的价值才开始受到应有的重视。如赵秀亭、冯统一先生《饮水词笺校》(修订本)即认为,由陈淏选本异文可见其“初稿面貌”[3](P361)。

查陈淏选本,其中有纳兰《水龙吟·再送荪友南还》一首,是该集之编刻不应早于康熙十五年(1676)。又有胡胤瑗《鹊桥仙·闰六月七日》一首,由“胤”字不避讳及“闰六月”四见于康熙年间(分别是康熙三年、康熙二十二年、康熙四十一年及康熙六十年),可推定该集为康熙刊本[4](P381-382),刻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后或康熙四十一年(1702)后。赵、冯笺校本又以为,据陈淏选本结句中“选梦”(沈宛之号并沈氏词集名)一语和“镜台”所用典故,以及成、沈康熙二十三、二十四年之交结缡的事实,可知这首《减字木兰花》应作于其时。而如果确实是这样,却恰好能够证明陈淏选本之编刻只应晚于康熙四十一年。此时,《通志堂集》刊行已至少十余年矣。所以,如果能够确定编者陈淏并未改窜原作的话,赵、冯笺校本“初稿面貌”的说法基本可从。

有意思的是,如果赵、冯笺校本的说法属实,仅仅从这首《减字木兰花》的选录上看,《精选国朝诗余》的价值却反而不免要打一些折扣。李清照写过一首《点绛唇》:“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5](P83)虽然可能对韩偓《偶见》诗有所借鉴:“秋千打困解罗裙,指点醍醐索一尊。见客入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门。”[6](P379)但下片短短五句,将妩媚多情的少女一刹那间复杂、娇羞的心理状态刻画得更为婉曲细腻,情辞两臻绝顶,一切尽在不言中。《通志堂集》本所收稍稍改变抒情策略,在无我中写出有我之境,如芙蓉著雨、鬟心凤翘、凝情恐人、回阑叩钗,传意会于言表,与易安词同样精彩成功。以两本异文相比而言,后出的《精选国朝诗余》所收就显得直致了许多,甚至跟《通志堂集》本所收因此而在思路上似乎也存在不小的差异。这样看来,如果是实录,可以反映出陈淏所谓“精选”,至少从审美鉴赏的角度而言,不能摆脱名不副实之嫌。而如果是陈淏“主动改窜”[4](P283)的结果,尽管这种改动甚至比选词能更为直接地提供词学批评的心理动机和具体操作方式等方面的信息,正是体认选本词学理念乃至词史嬗变所需要的,因而不宜轻易放过,但是,从去伪存真的文献学角度考虑,擅改原作无疑是一种恶习。

《精选国朝诗余》还收录了纳兰《通志堂集》以外的六首词。其中,《南乡子·秋暮村居》(红叶满寒溪)、《雨中花·纪梦》(楼上疏烟楼下路)两首,以当时并无它本选录,相比而言更为接近初稿面貌。《鹧鸪天·春闺》(背立盈盈故作羞)、《临江仙·忆友》(昨夜箇人曾有约)两首,虽已由先《精选国朝诗余》而出的《东白堂词选》卷五、卷七选录,但只是词题分别作“离恨”、“无题”异,而且词题的差异,在这里应该都只是操选政者依据自己对词作内容的理解而作出的标示,所以,这两首也基本上可以判定为接近词作原貌。另外的两首,就不一定是“应当更为近真”[2](校点者说明)的作品了,因为它们已被先出的佟世南编《东白堂词选》卷十二、蒋景祁编《瑶华集》卷十二收录,且颇有异文,分别作《水龙吟·再送荪友南还》:“人生南北真如梦,但卧金山高处。白波东逝,鸟啼花落,任他日暮。别酒盈觞,一声将息,送君归去。便烟波万顷,半帆残月,几回首、相思否。可忆柴门深闭。玉绳低、剪灯夜语。浮生如此,别多会少,不如莫遇。愁对西轩,荔墙叶暗,黄昏风雨。更那堪,几处金戈铁马,助人凄楚。”《东风第一枝·桃花》:“薄劣东风,凄其夜雨,晓来依旧庭院。多情前度崔郎,应叹去年人面。湘帘乍卷,早迷了、画梁栖燕。最娇人、清晓莺啼,飞去一枝犹颤。背山郭、黄昏开遍。想孤影、夕阳一片。是谁移向亭皋,伴取晕眉青眼。五更风雨,莫减却、春光一线。傍荔墙、牵惹游丝,昨夜绛楼难辨。”值得附带提出的是,后面这两首,《饮水词笺校》[3](P456)、陈乃乾编《清名家词·通志堂词》[7](册4P81)均据乾隆三十二年(1767)刻本蒋重光《昭代词选》辑入。这种舍前取后的做法,不利于彰显词作“初稿面貌”,不利于体现“当代”选本的文献价值,自然也不利于推测后出的《通志堂集》编订者何以舍弃这六首作品。

二、论议后出转精

认定初稿面貌,有助于理解后出转精这一美学与文献学的双重命题。他人稿本有时能够帮助确认纳兰词作的初稿面貌。如陈维崧有一首《贺新郎·送西溟南归,和容若韵(时西溟丁内艰)》(三载徐园住),所和纳兰原词,《通志堂集》本作《金缕曲·姜西溟言别,赋此赠之》:“谁复留君住。叹人生、几番离合,便成迟暮。最忆西窗同剪烛,却话家山夜雨。不道只、暂时相聚。滚滚长江萧萧木,送遥天、白雁哀鸣去。黄叶下,秋如许。曰归因甚添愁绪。料强如、冷烟寒月,栖迟梵宇。一事伤心君落魄,两鬓飘萧未遇。有解忆、长安儿女。裘敝入门空太息,信古来、才命真相负。身世恨,共谁语。”[1](P246-247)这首词,作于康熙十八年(1679)鸿博之后不甚久,于惜别、抚慰中满含对姜宸英“才命相负”遭际的悲愤不平之鸣,低徊婉转,出尽深挚情怀,也与同时友人陈维崧、严绳孙等作中物伤其类的悲哀慨叹之意相通。而稿本《迦陵词》所附作:“谁复留君住。恨人生、一回相见,又成间阻。曾向乱红深处坐,春夜灯前联句。应不到、暂时相聚。无限长江多少泪,听遥天、一雁哀鸣去。黄叶下,秋如许。丈夫因甚伤离绪。忆年来、栖迟梵寺,冷烟寒雨。更是伤心君落魄,两鬓萧萧未遇。只凄恻、故乡儿女。一事无成身已老,叹古来、才命真相负。千万恨,共谁语。”[8]据考证,陈维崧词的这个稿本,是陈宗石等人在康熙二十八年(1689)刻版前最后核校其词集的底本,最为原始地保存了陈维崧的词作,自然也有可能同样原始地保存了纳兰词的面貌。两相对照,足证后出转精之不诬与不易。惜乎自《全清词·顺康卷补编》首次正式披露[9](P1506-1507)至今,这则材料还没有被纳兰词笺注者使用过。

在文学史上,类似的修订初稿的情形比较多见,有的甚至差不多就是重写一过,这代表的主要是一种精益求精的精神。王安石对“春风又绿江南岸”之“绿”字的反复推敲,是一个众所周知的典型。黄庭坚《题子瞻枯木》的定稿和任渊注文所引初稿,是又一个著名的例证:“折冲儒墨阵堂堂,书入颜杨鸿雁行。胸中元自有丘壑,故作老木蟠风霜。”“文章日月与争光,书入颜杨鸿雁行。笔端放浪有江海,临深枯木饱风霜。”[10](P236)这种情况,词史上也较为常见。况周颐《蕙风词话·附录》即有过这样的记载:“一词作成,当前不知其何者须改,粘之壁上,明日再看,便觉有未惬者。取而改之,仍粘壁上。明日再看,觉仍有未惬,再取而改之。如此者数四,此陈兰甫(即陈澧)改词法也。”[11](P4594)后来者从改稿的过程中,不仅能够总结出后出转精的一般规律,更重要的是,可以获得一些在创作上值得借鉴的东西。在纳兰词的研究中,对其文本的考察亦当作如是观,求真更兼其善。

在这里,求善主要是基于纳兰所具备的自订词作功力而言。姜宸英《题蒋君长短句》曾经较为详细地记载了康熙二十一年(1682)元夕纳兰与诸词友的一段韵事,就中所云可为一证:“中席,主人(指纳兰性德)指纱灯图绘古迹,请各赋《临江仙》一阕。余与汉槎赋裁半,主人摘某字于声未谐,某句调未全。余谓汉槎曰:‘此事终非吾擅场,盍姑听客之所为乎?’汉槎亦笑起而搁笔。然数君之于词,亦有不同。梁溪圆美清淡,以北宋为宗;陈则颓唐于稼轩;朱则湔洗于白石。譬之韶夏异奏,同归悦耳。一时词学之盛,度越前古矣。”[12](集261P709)再以《沁园春》为例说明之:“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末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倩声声邻笛,谱出回肠。”[1](P324)词以哀叹长吟起笔,说亡妻命薄,也是说两人情深缘浅。回味往日短暂而漫长的恩爱时光,尤能见出今日永诀、“未许端详”的痛苦不堪,以及“好梦”醒来、诗残难续后“深哭一场”中包蕴的无尽恨憾。下片承上而来,运典无痕,运笔疾徐有度,进一步刻画苦忆冥搜不可得的沉痛与哀伤。结三句真痛定思痛之笔。相比而言,“允当《纳兰词集》之功臣”[13](P578)的汪元治刻本所录,某些地方就稍显拙稚,似应为初稿:“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自那番摧折,无衫不泪,几年恩爱,有梦何妨。最苦啼鹃,频催别鹄,赢得更阑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信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月,触绪堪伤。欲结绸缪,翻惊漂泊,两处鸳鸯各自凉。真无奈,把声声檐雨,谱入愁乡。”[14]

三、辨识选本价值

清初词人阎玚次,生平事迹不详,亦未有集留存,迄今仅能据《瑶华集》所载,知其为山西人。顾贞观纳兰合选、康熙十六年(1677)刊本《今词初集》①卷下收录阎氏一首《金缕曲·和成容若赠梁汾之作》:“且住为佳耳。任相猜、驰笺紫阁,曳裾朱第。不是世人皆欲杀,争显怜才真意。容易得、一人知己。惭愧王孙图报薄,只千金、当洒生平泪。浑不直,一杯水。歌残击筑心逾醉。似当年、侯生垂老,忽逢无忌。亲在许身犹未得,侠烈今生已矣。但结托、来生休悔。俄顷重投胶在漆,似旧曾、相识屠沽里。君试读,龙门记。”[15](册1729P533-534)《今词初集》卷下所附纳兰十七首作品中,有阎氏所和纳兰原作《贺新郎·赠顾梁汾题杵香小影》(德也狂生耳),是《金缕曲·和成容若赠梁汾之作》可以当做阎玚次遗佚之作予以录取。令人疑惑的是,顾贞观《弹指词》中也有一首《金缕曲·酬容若见赠次原韵》赫然在目:“且住为佳耳。任相猜、驰笺紫阁,曳裾朱第。不是世人皆欲杀,争显怜才真意。容易得、一人知己。惭愧王孙图报薄,只千金、当洒平生泪。曾不直,一杯水。歌残击筑心逾醉。忆当年、侯生垂老,始逢无忌。亲在许身犹未得,侠烈今生已已。但结托、来生休悔。俄顷重投胶在漆,似旧曾、相识屠沽里。名预籍,石函记。”[15](册1725P106)两相比较,阎、顾之作几乎完全相同,应有一伪。《全清词·顺康卷》以辑佚的形式收入阎作,又按照词作辨伪的一般操作规程将阎、顾二作两存以资考证[16](P2488、7123),无疑是审慎的。当然,如果能够像唐圭璋先生编校《全宋词》那样,在阎、顾两人词作下都出注校记予以说明,就更为严谨了。辑佚与辨伪往往具有极大的关联性,当代选本在辑佚与辨伪两端也往往具有独特的价值,以上所述,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这个清词中十分罕见的词作“互见”问题②,是赵秀亭先生首先发现的。查《弹指词》,顾贞观于《金缕曲·酬容若见赠次原韵》所附纳兰“原赠”结尾有附记云:“岁丙辰,容若年二十有二,乃一见即恨识余之晚,阅数日,填此曲为余题照。极感其意,而私讶他生再结语殊不祥。何意为乙丑五月之谶也,伤哉!”但是,如果仅仅依据此记,只能证明所附“原赠”同调词确为纳兰所作,而并不能直接确证《金缕曲·酬容若见赠次原韵》为梁汾之作。更何况,正如赵氏《纳兰丛话》已经指出的,收入《瑶华集》卷十八的这首《贺新郎·赠顾梁汾和成容若韵》,也署阎玚次。

阎玚次现存词二首,另外的一首是也仅见于《今词初集》的《临江仙·题弹指词后》(细雨楼寒春水去)。结合上引词题“赠顾梁汾和成容若韵”来看,阎、顾二人应为词友关系。当时和韵纳兰之作,至少还有毛际可《金缕曲·题顾梁汾佩剑投壶小影次成容若韵》(惟我与君耳)、徐釚《贺新凉·题顾舍人侧帽投壶图次成容若韵》(作达何妨耳)、沈尔燝《贺新凉·题顾梁汾舍人小像和成容若韵》(凉吹初喧耳)、陆进《贺新郎·题顾梁汾舍人佩剑投壶图次成容若韵》(白面书生耳)、郑景会《贺新凉·题顾梁汾先生小影次成容若进士原韵》(仕路浮沉耳)等五首。[16](P6414、6809、5468、4354、8655)诸作情、意相仿,正所谓“都下竞相传写”[17](P363)之属,也说明编者实在没有隐晦作者身份的必要。又鉴于《今词初集》、《弹指词》皆为顾贞观手订,笔者推测,问题可能正出在这里,即如果不是因为无心之失,恐怕不能排除顾氏攘他人之作为己有的可能。

清初词选如果能够跟其它文献相结合,对纳兰词作校勘过程中的“定是非”也是颇有协助作用的。如《河传》:“春残。红怨。掩双环。微雨花间昼闲。无言暗将红泪弹。阑珊。香销轻梦还。斜倚画屏思往事。皆不是。空作相思字。记当时。垂柳丝。花枝。满庭蝴蝶儿。”[1](P242-243)首二句,《今词初集》、《瑶华集》作“春暮。如雾”,聂先等《百名家词钞》、汪刻本作“春浅。红怨”。查《河传》二十余体中凡首句押韵者,皆非平韵,这样看来,前两本所录在格律上更为严谨,应从。能够初步解决文本问题,类似于如何理解“掩双环”等,也许就能迎刃而解,至少可以避免一些见仁见智的无谓论争。又如《琵琶仙·中秋》:“碧海年年,试问取、冰轮为谁圆缺。吹到一片秋香,清辉了如雪。愁中看、好天良夜,争知道、尽成悲咽。只影而今,那堪重对,旧时明月。花径里、戏捉迷藏,曾惹下萧萧井梧叶。记否轻纨小扇,又几番凉热。只落得、填膺百感,总茫茫、不关离别。一任紫玉无情,夜寒吹裂。”[1](P283-284)“争知道”句,刊于康熙四十八年(1709)的顾彩《草堂嗣响》不缺“争”字,而《通志堂集》和同一年所刻的张纯修本《饮水诗词集》均漏刻。汪刻本《纳兰词》取校不广,因而疑其为纳兰自度曲。李慈铭更就此讥弹汪刻本“校雠不精,又指其《琵琶仙》、《秋水》等调为自度曲,盖全不知此事者。”[18](P1231)《秋水》确为纳兰自度曲,与李慈铭同时代的谢章铤在其《赌棋山庄词话》中已经指出过[11](P3418)。李慈铭攻其一点的态度不仅有失温厚,更不自知在意图纠正一个基于版本因素的误判的同时,犯了另外一个实实在在的错误。当然,选本的价值也确实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体现,而且,将纳兰以上两阕结合起来,也能看出清初选本对词律是甚为关注的。这从一个方面揭示出了纳兰词的创作生态。

四、知论世事人情

因为社会和家庭的影响,纳兰早年受到过佛教思想的熏陶,也接触过一些佛典。比较直接的表现是,《渌水亭杂识》中载有较多的佛寺资料,词集取名“饮水”以及自号“楞伽山人”等。纳兰的汉族友人中,顾贞观、陈维崧分别以“弹指”、“迦陵”名集,也属于类似的情形,并且有可能与纳兰相互产生影响。更为明显的表现是,他的某些词作中或显或隐、或多或少地带有几许禅意。如《浣溪沙·大觉寺》:“燕垒空梁画壁寒。诸天花雨散幽关。篆香清梵有无间。蛱蝶乍从帘影度,樱桃半是鸟衔残。此时相对一忘言。”《浣溪沙》:“抛却无端恨转长。慈云稽首返生香。妙莲花说试推详。但是有情皆满愿,更从何处著思量。篆烟残烛并回肠。”《水调歌头·题西山秋爽图》:“空山梵呗静,水月影俱沉。悠然一境人外,都不许尘侵。岁晚忆曾游处,犹记半竿斜照,一抹界疏林。绝顶茅庵里,老衲正孤吟。云中锡,溪头钓,涧边琴。此生著几两屐,谁识卧游心。准拟乘风归去,错向槐安回首,何日得投簪。布袜青鞋约,但向画图寻。”[1](P230、233-234、343)不过,相比于黄庭坚《渔家傲》(三十年来无孔窍)等词中表现出的更为自觉和深入来看,纳兰似乎只是试图从佛理中获取精神资源,以求解脱,而事实上却又总是不免剪不断,理还乱。这是一种极其矛盾而又真实的状态,往往扣人心弦,从而影响到读者(包括纳兰词辑编、选刊者)对其作品的解读和接受。叶昌炽《藏书纪事诗》案语有云:“武进费屺怀(即费念慈)同年藏容若玉印,一面镌‘绣佛斋’,一面镌‘鸳鸯馆’。”[19](P396)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多情纳兰身上表现出的这种状态。

跟以上状态相联系又有区别,诵读纳兰词时还有一个需要着力把握的地方。这不是指据目录学著作《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纳兰有一个著有《绣余诗稿》一卷的妹妹[20](P413),还有一个能写词的弟弟揆叙,也不是指据彭元瑞《知圣道斋读书跋》所云可以局部知悉其昆仲能词之由:“于谦牧堂(指揆叙藏书处,纳兰称珊瑚阁)藏书中,得宋元人词二十二帙,题曰《汲古阁未刻词》。”[21]而是从《采桑子·塞上咏雪花》的“白战”之风[22](P43-44)以外看出来的:“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1](P209-210)这就是,纳兰以一介贵胄公子,不言富贵,反言少人怜惜,西风万里,飘泊天涯,“不是人间富贵花”,悲戚郁结,借机宣泄,作品内涵深厚,但迥异于常情常轨;不仅与其另外的一首《洛阳春·雪》(密洒征鞍无数)不同,也与叶赫纳兰氏另一知名文人纳兰常安的《满庭芳·途中遇雪》(乱剪冰绡)、《多丽·春雪》(敛春容)大异。了解了纳兰词的某些不同寻常之处,就有可能理解,他在《水调歌头·题岳阳楼图》(落日与湖水)中自署“松花江渔”所包含的飘飘出尘之思。《水调歌头》今存手书扇面,尾署:“题画,书为孟公道兄正,松花江渔成德。”[23](第三卷第三号)此中“孟公”,当即工于书画的安璿(1629-1703)。顺治十一年(1654),安璿曾与同里词人顾景文顾贞观昆仲、严绳孙、秦保寅等结“云门社”。亦可证曹鉴伦《皇清诰授中宪大夫江南庐州府知府加五级见阳张公墓志铭》所云不虚:“与长白成公容若称布衣交,相与切剀风雅,驰骋翰墨之场,其视簪绂之荣泊如也。”(碑文拓片 http://tieba.baidu.com/f?kz=328159486)

注释:

①《饮水词笺校》不认为《今词初集》刊于通常所认为的康熙十六年(1677),见该书第154页。

②迄今所知,清词中的互见并非个别,如浙江乌程王翰青《东游草》、《鹤野词》与江苏丹徒高云《云笈山房词》就同收有《重叠金·题荷净纳凉横卷》(柳烟不隔鸥波近)等十余首,仅字句稍异,具体原因待考,分见张宏生主编《全清词·雍乾卷》(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7922-7937、8282-8307 页。

[1]纳兰性德.通志堂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2]陈淏.精选国朝诗余[M].乾隆二十七年玉田斋刻本.

[3]纳兰性德.赵秀亭,冯统一笺校.饮水词笺校[M].北京:中华书局,2005.

[4]闵丰.清初清词选本考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5]李清照.王学初校注.李清照集校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6]韩偓.陈继龙注.韩偓诗注[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1.

[7]陈乃乾.清名家词[M].上海:上海书店,1982.

[8]陈维崧.迦陵词[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9.

[9]张宏生.全清词·顺康卷补编[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

[10]黄庭坚.任渊等注.山谷诗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11]唐圭璋.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

[12]姜宸英.湛园未定稿[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M].济南:齐鲁书社,1997.

[13]潘景郑.著砚楼读书记[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2.

[14]纳兰性德.纳兰词[M].道光十二年汪元治刻本.

[15]续修四库全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16]南京大学中文系全清词编纂研究室.全清词·顺康卷[M].北京:中华书局,2002.

[17]徐釚.词苑丛谈[M].//朱崇才编.词话丛编续编[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18]李慈铭.由云龙辑.越缦堂读书记[M].上海:上海书店,2000.

[19]叶昌炽,等.藏书纪事诗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20]柯愈春.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2002.

[21]彭元瑞.知圣道斋读书跋[A].丛书集成初编本.

[22]纳兰性德.谢永芳注评.纳兰性德词[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2.

[23]词学季刊[M].上海:上海书店,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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