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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侃 《论语义疏》的疏解体例与特色

2013-08-15周唯一

衡阳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1期
关键词:论语孔子

周唯一

(衡阳师范学院 中文系,湖南 衡阳 421002)

“义疏”一名,本源于六朝佛家解释经典,后被用于五经及其他经籍注释中。据 《隋书·经籍志》著录,以 “义疏”为书名者,有 《周易》8部 (本为9部,其中一部重复), 《尚书》3部,《毛诗》8部,《周官礼》4部,《仪礼》2部,《丧服 》7部,《礼记》4部,《春秋》2部,《孝经》7部,《论语》5部,《老子》5部,《庄子》3部;以“讲疏”为书名者,《周易》、《庄子》各4部,《礼记》、《论语》、《老子》各1部。这些都产生于南朝,是南朝独有的学术文化现象。而皇侃 《论语义疏》是现今独存的一部,不仅具有重要的文献学价值,而且亦是研究南朝儒学学术文化的珍贵资料。本文欲从疏解体例与特色两个方面,谈谈对它的认识与看法。

(一)

著作体例具有分布编撰内容,表达编撰意图,规范编撰行文的作用,是编撰者编撰前首先要考虑的问题。皇侃编撰 《论语义疏》思考的印记在其疏解中尚清晰可见,那就是他善于从当时的教学实际和自己的教学实践中来建构和确立它的体例框架。

皇侃一生仅活了58岁,他的 “起家兼国子助教,于学讲说”和撰写 《论语义》、 《礼记义》的生涯似是在梁武帝天监末年以后度过的①。这一时期,天监年间的一些著名学者如沈约、严植之、贺瑒、司马褧等已先后谢世②,昔日的学术文化勃兴的景象虽不复存在,但教学讲经析理之风依然炽热,五馆之学,生徒盈室,铎铃摇响,书声不绝。其学也,五经之外,兼习 《孝经》、 《论语》、《老子》、《庄子》;其教也,师徒相传,以义理讲说与论难为尚,出现了孔子祛讲 《尚书》40遍,孔僉于 《三礼》、 《孝经》、 《论语》 “讲说并数十遍”③还喋喋不休的景象,崔灵恩讲 《左传》, “每文句常申服以难杜”,助教虞僧诞 “作 《申杜难服》以答灵恩”④的场面,产生了严植之的按 “区段次第讲说”的教学方法。 《南史·严植之传》云:“植之馆在潮沟,生徒常百数。讲说有区段次第,析理分明。每当登讲,五馆生毕至,听者千余人。”这里所说的 “区段”,就是今天说的段落,所说的 “次第”,就是指讲解的顺序。严氏按段落有次第的讲解的情况今不可知,然他人依此讲解在 《论语义疏》中还存有片段,如陆特进讲 “智者乐水”章云:“此章极辨智仁之分,凡分为三段:自 ‘智者乐水,仁者乐山’为第一,明智仁之性。又 ‘智者动,仁者静’为第二,明智仁之用。先既有性,性必有用也。又 ‘智者乐,仁者寿’为第三,明智仁之功。已有用,用宜有功也。”④皇侃讲 “学而时习之”章说:“就此章,分为三段,自此至 ‘不亦悦乎’为第一,明学者幼少之时也。学从幼起,故以幼为先也。又从 ‘有朋’至 ‘不亦悦乎’为第二,明学业稍成,能招朋聚友之由也。既学已经时,故能招友为次也,故 《学记》云:‘一年视离经辨志,三年视教业乐群,五年视博习亲师,七年视论学取友,谓之小成’是也。又从 ‘人不知’迄 ‘不君子乎’为第三,明学业已成,能为师为君之法也。先能招友,故后乃学成为师君也,故 《学记》云:‘九年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谓之大成。’又云: ‘能博喻然后能为师,能为师然后能为长,能为长然后能为君’是也。今此段明学者少时法也。”④如此分段讲说,层层剖析,使人听了一目了然。由于这种方法是建立在严依章句意义结构和讲说顺序的思维起点上,具有很强的解读功能,皇侃将它拿来作为 《论语义疏》体例建构之模式,则是极其自然的事。

纵观 《论语义疏》的体例,就是按照区段次第进行布局经营的,具体表现为:先定其篇。篇为文本的一个大区段,一个大的意义单元,一个文本是由若干个大区段组成的。一个大区段的意义,疏者将它归纳总结于篇题之下,以示本篇主要内容之所在。再定其章。章相对于篇,是文本的小区段,是一个具体的意义单元,是疏解的主要对象。由于章这一小区段的字句有多有少,何晏集解中的注有多有寡,其疏解之布局,是先交代此章区段的首尾,即从某某起至某某止,然后再依照区段的语序、集注的先后,逐句逐注疏解串释。疏解串释中,先释词,再解意。凡有何注的地方,则依何注次第解说;凡何晏未作注处,则斟酌上下文意思重新疏解,且力求保持与何注意义连贯;凡疏解串释中,对何注言意未尽者,则另辟一 “注”,附于章句疏解之末尾进行解说;凡引用古今注家的注,意思相同或相近者,则附而申之,而 “先儒说之不同,今不具说”④,仅将其置于义疏后面,以示广闻;凡有质疑者,则采用 “或问曰”、 “答曰”的方式进行标识,以示当时人们探寻学问之大概。在这一区段的讲说中,由于其疏解对象、指向有着明确的定位,疏解的话题可长可短,存有较大的伸缩空间,而疏解者在这一空间中可以惨淡经营,纵横开拓,将自己的认知与理解、探求与发明尽情地表述出来,因而它为后人所绍述、所称赞。比如邢昺的 《论语注疏》就是按区段次第来经营疏解内容的,其中虽然对 《论语》正文 “不是分章出句,一一训解串释,而是分章整体串释”⑤,但先定篇,再定章,交代一章首尾,疏中带注等做法还是相同的。孙钦善先生用 “标准义疏体例”, “对于研究义疏体著作有重要意义”⑤给予了高度的评价。这些足以表现它在义疏史上的地位与价值。

(二)

体例的建构为疏解者安排了一个合理的疏解空间,而运用什么办法将疏解的内容完整地表述出来,皇侃 《论语义疏》率先进行了认真地探讨,形成了自己的特色。

第一,他善于通过前人今人解说的广征博引,从理论层面上来拓展 《论语》研究的深度。 《论语》研究,汉初有齐论、鲁论、古论三家,著述有郑玄注 《论语》10卷、《论语孔子弟子目录》1卷。迄东晋末,注解者、论说者有近30家,著作有30余种,其中,又以何晏 《论语集注》影响最大。该集 “因鲁论集季长等七家,又采古论孔注,又自下己意,即世所重者”④,收集了孔安国、苞咸、马融、郑玄、王肃、周生烈、陈群及何晏他们⑥1084条注。其中,汉注901条,占总数的83.3%,魏注183条,占总数的16.9%。在汉注中,孔安国注472条,苞咸注189条,马融注134条,郑玄注106条。从学术渊源上看,孔安国属古论,他是孔子十二代孙,仕于孝武之世, “以经学为名,以儒雅为官”, “时鲁恭王坏孔子故宅,得古文科斗 《尚书》、《孝经》、《论语》,世人莫有能言者,安国为之今文读而训传其义”⑦,是汉代孔家道义的传人。马融、苞咸、郑玄持鲁论,是安昌侯张禹鲁论在东汉的承传者。这两派修治 《论语》虽各有家法,但严格恪守 《论语》的思想道义,力求通过自己的解释来保持它的原生意义,维持其儒家宗主地位,则是一致的。魏注中,何晏注123条,王肃注34条,周生烈注14条,陈群注3条。就何、王二人而言,何是正始时期玄学名家,史称他 “少以才秀出名,好老庄言,作 《道德论》”⑧,“以为圣人无喜怒哀乐,其论甚精,钟会等述之”⑨,故作注时 “自下己意”,有援道入儒的倾向。王属儒家, “善贾、马之学”,是魏时著名学者⑧,忠实于 《论语》原义是他注中本色。总之,注重 《论语》中孔子周围的人物,尤其是其弟子的训释,注重典章、名物、史实的诠释与字词训诂,注重章句义理的讲说是汉魏注家的共同特点。他们的注释为 《论语》在汉魏的传播作出了重大的贡献。

皇侃就是在这样一部研精覃思之作的基础上为 《论语》作义疏的。其诠释义理最具特色的方法就是引征。其引征,一为面广。他说:“右十三家为江熙字太和所集。侃今之讲,先通何集,若江集中诸人有可采者,亦附而申之。其又别有通儒解释,于何集无好者,亦引取他说,以示广闻也。”④讲的是一种概况。实际情况则是,他于江集中引取了8人另加江熙凡9人的318条解说,其中江熙101条,李充66条,范宁52条,孙绰37条,缪播18条,郭象14条,栾肇、蔡谟各9条。于其他通儒中,自汉至梁,引取了31人的189条解说,其中王弼40条,缪协29条,袁氏26条,颜延之、张凭各13条,殷仲堪11条,余者均在一条以上,十条以下。此外,还引用了不少以 “一家” “一通”为称呼者的解说。在这三类引征中,重点放在魏晋。二为旨意明确,那就是通过引征与何集相好者来申说 《论语》文本与何注的意义,来辨析 《论语》精深的道理,从而从理论层面拓展《论语》研究的深度。通过引征与何集无好者以广读者的见闻,让读者知道,儒道义理本有相通之处,打通它们的关节,就能将研究引向新途。三为手段高明,一是能准确地把握何集注解的理路和章句的关节,引征那些与自己见解相同或相近的析理精当的解说条文来增加疏解的说服力,以确保疏解的准确与科学。准确和科学是决定义疏之作能否立足学林,传之后代的关键,亦是理论赖以成立、深化的基础。由于理有百端,不同的人所识所得不同,其对事理的认识亦不一样。然百理之中,终有真理。而得其真理,就须识之准确、科学。比如,郑玄注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为 “逝,往也。言凡往者如川上之流水也”(《子罕》)。此注的关节为 “凡往者”。 “凡往者”何也?邢昺认为它是指 “时事”⑩,朱熹认为它是指 “道体”[11],而皇侃认为它是指 “人年往去”、“向我非今我”,讲的是时光易逝,人生易老。为此,他引证江熙注云: “言人非南山,立德立功,俛仰时过,临流兴怀,能不慨然。圣人以百姓心为心也。”引用孙绰的话说: “川流不舍,年逝不停,时已晏矣,而道犹不兴,所以忧叹也。”经过二说引证,时光易逝,人生易老为 “凡往者”的确解而受到有识者的充分肯定。程树德先生说:“此章似只言岁月如流,欲学者爱惜光景之意。……道体不息,虽有此理,然另是一义,夫子言下恐未必然。”⑩又比如孔安国注 “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为 “钓者,一竿钓也;纲者,为大纲以横绝流,以缴系钓罗属著纲也。弋,缴射也,宿,宿鸟也”。孔氏只释物未析义,然其义何在?皇侃疏云:“周礼之教,不得无杀,是欲因杀止杀,故同物有杀也。钓者,一竿属一钓而取鱼也。纲者,作大纲横遮于广水而罗列多钓著之以取鱼也。孔子用一竿而钓,则一一得鱼,是所少也。若纲横流而取,则得者多,则孔子之所不为也。”又云:“弋者,缴射也。此人皆多缴射取鸟也。宿者,夜栖宿之鸟也。孔子亦缴射,唯白日用事,而不及夜射栖宿之鸟也。所以然者,宿鸟夜聚有群,易得多,故不射之也。不恐惊动夜宿,仁心所不忍也。”如此疏解,义理昭然,然是否确切?他接下引用孙绰注解云:“余理不可顿去,故禁纲而存钓也。”征用缪协的话说: “将令物生有路,人杀有节,所以易其生而难其杀也。”(《述而》)二说与皇疏不异,其义亦随之确立不移,其后作疏解者不出其左右。象邢昺 《论语注疏》亦认为 “孔子但钓而不纲是其仁也”。“虽为弋射,但昼日为之,不夜射栖鸟也,为其欺暗必中且惊众也”。朱熹《论语集注》引洪氏之言亦认为孔子不欲出其不意,尽物取之是其 “仁人之本心”所使然。程树德 《论语集释》引 《四书训义》亦认为 “不尽取者,不伤吾仁。不贪于多得而弃其易获者,不损吾义”。均从仁心上立言。

二是能通过对某一问题的探讨和多次引征来辨析疑滞,识其精奥,揭其深意,以增强它的学术功力与理论价值。论释经籍疑滞,揭其精奥,是求学识道的一种重要方法,亦是疏解追求的一种学术境界,为南朝学界所崇尚。周续之永初年间曾于东郊开馆授徒,刘裕问续之 《礼记》“慠不可长”、“与我九龄”、“射于矍圃”三义,续之辨析精奥,称为该通[12],皇侃顺随这一风尚,于义疏中有意强化了这一方面的论释。比如对 “孝悌之人好不好犯上作乱”的探讨,在当时,就具有较大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孝悌之道,本是讲父子、兄弟之间的伦理道德和行为规范,用来为构建和蔼家庭、和蔼宗族、和蔼社会服务的。但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一些宗室子弟,为了争权夺利,相互残杀,象永嘉八王之乱,刘劭弑父,刘彧残杀宗室兄弟,萧鸾滥杀宗室无故,便直接动摇了皇权的根基,加速了它们的灭亡。在这无可奈何之下,统治者只好寄希望于学界,以期通过 《孝经》的研习来解决这一问题。皇侃的探讨正是适应了这样的要求,他从众多说法中引征了熊埋等人的言论进行讨论。熊埋云:“孝悌之心,志在和悦,先意承旨,君亲有日月之过,不得无犯颜之谏。然虽屡纳忠规,何尝好之哉?今实都无好,而复云鲜矣者,以好见开,则生陵犯之渐;以犯见塞,则抑匡弼之心。必宜微有所许者,实在奖其志分,称论教体也,故曰而好犯上者鲜矣。”又云:“孝悌之人当不义而诤之,尚无意犯上,必不职为乱阶也。”从心学上讲,是说并无疑滞,然现实并非如此,皇侃以 “案”的形式,先提出质疑:“熊解意是言既不好犯上,必不作乱,故云未之有也。然观熊之解乃无间然,如为烦长,既不好犯上,理宜不乱,何烦设巧明。”后证之于师说:“夫孝者不好,心是恭顺。而又有不孝者,亦有不好,是願君亲之败。故孝与不孝,同有不好。而不孝者不好,心欲作乱。此孝者不好,必无乱理,故云未之有也。”(《学而》)照应现实,宗室中那些不孝之子弟願君亲之败者是欲犯上作乱的,不願君亲之败者是不欲犯上作乱的,孝与不孝,有与未有,应该分层看,不能笼统说。分层看,才能识其真相,揭其本质。又如对 “五十知天命”的探讨,亦是如此。“天命”一说,早在 《尚书·皋陶谟》中已经出现,是先民们对天神崇拜的产物,具有浓厚的神学色彩与意味,起着支配人们思想行为的作用。人们相信天命,但对 “天命”含义的理解并不一样。在统治者那里,“天命”是“奉天行命”的代名词;在一般老百姓那里,则与穷通之分无异。对这一古老的观念,前人持论甚多,皇侃在这里引证了王弼等三人的说法。皇侃先申己说: “天命,谓穷通之分也。谓天为命者,言人禀天气而生。得此穷通,皆由天所命也。天本无言,而云有命者,假之言也。人年未五十,则犹有横企无涯,及至五十始衰,则自审已分之可否也。”再引王弼的说法: “天命废兴有期,知道终不行也。”引孙绰的解释: “大易之数五十,天地万物之理究矣,以知命之年通致命之道,穷学尽数可以得之,不必皆生而知之也。此勉学之言也。”引熊埋的讲解: “既了人事之成败,遂推天命之期运,不以可否,系其理治,不以穷通易其志也。” (《为政》)四说中,皇侃释天为 “天气”,就脱离了神学家天的意念,还它自然之天以本相。正因为是自然之天,它才是无言的;既无言,亦就无所谓 “命”,而人们说它有命,是假借而言,即假借人们穷通之分的;既有穷通之分,至五十始衰,便能自审已分之可否,因而认定穷通是有期的。而王弼也认为兴废有期,天命可变。孙绰认为命不是冥冥难测的,知是靠后天学习得来的。熊埋认为命是可知的,人不应以穷达来改变志向。如此广征疏解便将此句的深刻含义揭橥无遗了。

三是引征了不少道家的观念来训释 《论语》义理,从认识层面上拓宽了 《论语》研究的路向。比如对 “回也其庶乎,屡空”一句的探析,他引用了两种观点,一云: “庶,庶儿也;屡,每也;空,穷匮也。颜子庶慕于几,故遗忽财利,所以家有空贫,而箪瓢陋巷也。故王弼云: ‘庶几慕圣,忽忘财业,而数空匮也。’”另云:“空,犹虚也。言圣人体寂而心恒虚无累,故几动即见,而贤人不能体无,故不见几。但庶几慕圣而心或时而虚,故曰屡空其虚,非一故屡名生焉。故颜特进云: ‘空非回所体,故庶而数得’。故顾欢云:‘夫无欲于无欲者,圣人之常也;有欲于无欲者,圣人之分也。二欲同无,故全空以目圣;一有一无,故每虚以称贤。贤人自有观之,则无欲于有欲;自无观之,则有欲于无欲。虚而未尽,非屡如何?’太史叔明申之云: ‘颜子上贤,体具而微则精也,故无进退之事。就义上以立屡名,按其遗仁义,忘礼乐,隳支体,黜聪明,坐忘大通,此忘有之义也。忘有顿尽,非空如何?若以圣人验之,圣人忘忘,大贤不忘忘。不能忘忘,心复为未尽。一未一空,故屡名生也焉。” (《先进》)前者属儒家之常谈,尚实;后者乃南朝学者运用道家空虚、有无观念另辟新说,尚虚。二者相较,实者易明,虚者理深,虚实相存,洞有天地,究其理路,后者要宽,释理要透。然太叔史明将《庄子》的 “遗忘”、“隳黜”、“坐忘”等用语运用其中,将颜回说成体道未周的道家上贤,则又显得生硬露骨,不如王弼、郭象等人自然圆润。试看皇侃疏 《为政》“子曰导之以政”章所引郭象六条之解说就无此病。其一云:“政者,立常制以正其民也。”此乃释句中之 “政”;其二云: “刑者,典法辟以割制物者也。”此乃解句中之 “刑”;其三云:“制有常则可矫,法辟兴则可避,可避则违情而苟免,可矫则去性而从制。从制外正而心内未服,人攘苟免则无耻于物。其于化不亦薄乎,故曰民免而无耻也。”乃此说句中之 “民免而无耻”,用的是他的 “独化”理论;其四云:“德者,得其性者也。”此乃释句中之 “德”;五云: “礼者,体其情也。”此乃解句中之 “礼”;六云:“情有所耻而性有所本,得其性则本至,体其情则知耻。知耻则无刑而自齐,本至则无制而自正,是以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此乃析句中之 “有耻且格”,是从道家的性情说上立论。以上六解,儒道兼济,揉合自然,给人以清新深远之感。再比如,《泰伯》“子曰兴乎诗”章,皇疏认为 “此章明人学须次第也”,而王弼则认为是 “言有为政之次序也”,说; “夫惧哀乐,民之自然,应感而动,则发乎声歌,所以陈诗採谣以知民志风。既见其风,则损益焉,故因俗立制,以达其礼也。矫俗检刑,民心未化,故又感以声乐以和神也。若不採民诗,则无以观风,风乖俗异,则礼无所立。礼若不及,则乐无所乐,乐非礼则功无所济。故三体相扶,而用有先后也。”从体用的哲学高度来审视 “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的含义,亦比一般儒家认识路径宽阔,析理深透。在 “子温而厉,威不猛,恭而安”一章中,皇侃引征王弼的解释说:“温者不厉,厉者不温;威者不猛,猛者不威;恭则不安,安者不恭;此对反之常名也。若夫温而能厉,威而不猛,恭而能安,斯不可名之理全矣。故至和之调,五味不形;大成之乐,五声不分;五和备质,五材无名也。”(《述而》)不露声色地将 《老子》的 “名可名无常名”和 “道常无名”的理念融化其中,不露痕迹地用道家的对反观念解释温厉、威猛、恭安三对矛盾的对立统一关系,亦给人以老到辛辣之叹。正由于这些矛盾的相依相存,相摩相荡,才铸成了孔子的伟大人格。总之,皇侃的广采博取,将《论语》研究引向了一个开阔的境地和较深的理论层面。

第二,他善于通过典章、名物、史实的训释,从时空层面上拉近读者与 《论语》的距离。余敦康先生曾经在谈论中国的经典诠释传统的特点时,认为:“中国哲学今天所以难搞,最重要的不是文本,而是文本背后的问题。”[13]话说得非常深刻,事实亦确实如此。比如,《八佾》:“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从字面上看,只是讲孔子对禘礼的态度。然透过其表面,则背后就隐藏着一个重要的问题。孔安国为之注曰:“禘祫之礼为序昭穆也。故毁庙之主及群庙之主皆合食于太祖。灌者,酌郁鬯灌于太祖,以降神也。既灌之后,别尊卑,序昭穆。而鲁为逆祀,跻僖公乱昭穆,故不欲观之矣。”鲁为何逆祀,跻僖公乱昭穆?皇侃接下疏云: “僖公、闵公俱是庄公之子,僖庶子而年长,闵嫡而幼,庄公薨而立闵公为君,则僖为臣事闵。闵薨而僖立为君。僖后虽为君,而昔是经闵臣。至僖薨,列主应在闵下。而鲁之宗人夏父弗忌佞僖公之子文公,云 ‘吾闻新鬼大,故鬼小’,故升僖于闵上。逆祀乱昭穆,故孔子不欲观之也。”原来,这在以嫡长制为核心的宗法社会里,嫡庶之别乃自然天成,不可移易。由于闵公嫡出,僖公庶出,不论僖公年龄长于闵公多少,其权力、地位、影响、作用都要低于闵公。闵公为君,僖公为臣,闵公死后,僖公侥幸地当上君主。即使如此,他死后的神主牌子还是要低于闵公,超过闵公就是僭越,就是破坏了昭穆之秩,尊卑之序,也就是乱了宗法制度的纲常,这对于以维护宗法伦理秩序为己任的孔子来说,是不可忍受的。可见,了解文本背后的东西多么重要!

然而,《论语》背后存在的问题尚多。究其原因,与孔子一生治学注重典章、名物、史实有关。他曾言: “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这些不足征的,正是隐藏在夏、殷二礼背后的重要的东西。孔子看到了背后东西的重要,故一生特重文献,文献才是了解和解决背后问题的关键。他一生收集、整理了不少的文献,而 “入太庙,每事问”, “至于是邦,必闻其政”,还仍然不忘从实践中去掌握第一手资料。正由于此,他在传道授业中,给学生大量灌输了这些知识,并使之成为其思想组成的一部分,成为 《论语》的重要内容。而这些,随着时境的迁移,语言的古化,都已成为遥远的历史,而要将这些历史告白于读者,便成了何晏 《论语集解》和皇侃《论语义疏》要做的工作。

皇侃的 《论语义疏》是接着何晏集解说的。何集重典章、名物、史实的训释,皇侃义疏对其未言及或未言尽的地方作了大量的详博的考证与解说。有时甚至为了说一典而不吝千言,不顾繁芜。中国典章、名物、史实,作为历史的见证,文化的积淀,是古代社会政治运行中特定的产物,是了解与认识古代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的最重要的资料,也是解开章句知识之谜、理论之惑的重要钥匙。《论语义疏》涉及的典章、名物的种类繁多。以典章而言,有关于军法的,如司马法;有关于土地建制的,如 “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小国五六十”;有关于税法的,如 “十二而税”;有关于礼制的,如 “天子八佾”、 “禘祫之礼”、“君召使摈”、 “乐则韶舞”;有关于历法的,如“暮春三月”;有关于人文教化的,如 “上中下三品”;有关于伦理纲常的,如 “三纲五常”、“文质三统”等等。以名物来看,有 “瑚琏”、 “藻棁”、“犂牛”、 “觚”、 “笾豆”、 “釜”、 “庾”、 “秉”等等。涉及面之广,学理之深,非博学通识者不能为,而皇侃正是这样一位博学通识之士。试看他对 “千室之邑,百乘之家”的疏解:“今不复论夏殷,且作周法。周天子畿内方千里,三公采地方百里,卿地方五十里,大夫地方二十五里。畿外五等,公方五百里,侯方四百里,伯方三百里,子方二百里,男方一百里。旧说五等之臣,其采地亦为三等,各依其君国十分为之。何以然?天子畿千里,既以百里为三公采,五十里为卿采,二十五里为大夫采地,故畿外准之。上公地方五百里,其臣大采方五十里,中采方二十五里,小采方十二里半。侯方四百里,其臣大采方四十里,次采方二十里,小采方十里也。伯方三百里,其臣大采方三十里,中采方十五里,小采方七里半。子方二百里,其臣大采方二十里,次采方十里,小采方五里。男方百里,其臣大采方十里,次采方五里,小采方二里半也。凡制,地方一里为井,井有三家。若方二里半有方一里者六,又方半里者一,则合十八家有余。故 《论语》云:‘十室之邑也。’其中大小各随其君。故或有三百户是方十里者一,或有千室是方十里者三,有余也。”(《公冶长》)这是周室实行分封制后所出现的土地分配情况。它建立在严格的等级制度之上,表面上看,似乎克服了土地分配出现的各种矛盾,显得公平合理,实际上是利用经济手段使这一制度合理化,利用土地分配使人们的名分合法化。然而,地位的差异,经济的悬殊,要人们心悦诚服地恪守自己的本位,并不容易。于是,一些不仁之人、不仁之事出现了,到春秋后期就更突出了。这就是孔子说这句话背后隐藏的问题,不了解它,就只能从字面上来理解它的含义了。再看他对 “瑚琏”的疏解:“云瑚琏者,黍稷器也者,用盛黍稷之饭也。…… 《礼记》云: ‘夏之曰琏,殷之曰瑚’。今云夏瑚殷琏,讲者皆云是误也,故栾肇曰:‘未详也。’然夏殷各一名而其形未测,及周则两名其形各异。外方内圆曰簠,内方外圆曰簋,俱容一斗二升。以簠盛黍稷,以簋盛稻梁。”(《公冶长》)瑚琏为夏殷之古器,宗庙之贵物,是神圣不可予人的,而孔子却拿它来称赞子贡,说他是宗庙之器,其评价是很高的。然正是这件名物,成为阻隔读者与文本相识的关隘,此关隘不破,读者不知孔子何意;此关隘一破,读者也就缩短了同文本的距离。

《论语》涉及的史实亦不少。孔子常常通过一些历史人物如对尧、舜、禹、管仲及古代遗民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等评价来表现他的圣贤史观。这些人物大都出现在三代,有着自己的生活经历和故事,不了解这些,也就不能了解他们,不能了解孔子说起他们所表现的思想,比如 “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一句所含的史实非常丰富, “并是 《春秋》鲁庄公八年、九年传文,是记前时之事也。襄公者,是齐僖公之适子,名诸儿,作倪字呼,是桓公之兄。既得立为君,风化不恒,为政之恶,故曰无常。齐僖公有三子:长是襄公。是鲍叔牙者,小白之辅适。次子纠。是庶小者,是小白也。僖公薨,襄公继父之位为君,政不常。叔牙见襄公危政不居乱邦,故奉小白奔往莒国也。小白奔后,而襄公从弟、公母弟夷仲年之子名无知,作乱而杀襄公,自立为君。 《礼》: ‘诸侯之子曰公子,公子之子曰公孙,公孙之子曰公族。’襄公死后,管仲、召忽二人奉持子纠出奔鲁。子纠出奔后,公孙得为君,恶虐于雍廪。雍廪,齐大夫也。至九年春,雍廪杀无知,子纠奔鲁。齐人又杀无知,而齐无君。到鲁庄公九年夏四月,鲁伐齐,入子纠,欲拟立为齐君。小白先奔在莒,闻鲁伐齐纳子纠,故先子纠而入,遂为君。小白既入得为君,逐杀庶兄子纠于生窦,故云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宪问》)这就是 “管仲不死”的完整的历史事实,也是当年齐国宗室为争夺王权而展开的一场激烈斗争。然对这一历史事件,子路只见管仲 “忘君事仇,忍心害理”⑩的一面,认为他不得为仁,表现的是一种忠君观;而孔子看到的是管仲辅弼齐桓公九合诸候,不用民力而天下平静的一面,认为他不仅可得为仁,且谁也不如他,表现的是一种圣贤史观。皇侃这一详尽的历史训释为读者的研究打开了一扇大门。

云梦站在一边,目瞪口呆。她做梦都想不到母亲竟会产生如此疯癫的想法做出如此疯癫的举动,事情发展到现在,似乎母亲终于对呼伦一直以来对她的不满进行了反击。然母亲的反击是温柔的,平和的,甚至对呼伦和云梦,充满了慈爱的关怀。母亲就像一位武功高深莫测的老尼,面对呼伦的花拳秀腿,不躲不避,不急不恼,身形稳健,笑容可掬,只需如此轻轻一击,呼伦和她,立刻一败涂地,毫无还手之力了。

除上述两个方面之外,皇侃还运用了质疑答辩的形式来表现时人在研读 《论语》过程中辨析疑滞,探其精奥的情况,来使自己疏解之处说得更清楚更明白。正由于他如此用意,如此训释,其整个义疏不仅显得信息量大、知识丰富、内容翔实,而且给人以文化的熏陶和理论的启迪。尽管它不乏繁芜冗长之处,但无损它在 《论语》注疏中的地位和价值。这是南朝人留给今人的一份珍贵的学术文化遗产,是需要认真学习和继承的。

注释:

① 《梁书》卷四十八 《儒林传》说皇侃 “大同十一年卒于夏首,时年五十八”。天监十八年,他三十岁,皇侃家的门第并不很高,若按南朝庶族三十解褐的贯例,其起家的时间似在天监十七、八年。

②沈约卒于天监十二年,严植之卒于天监七年,贺瑒卒于天监九年,司马褧约卒于天监十七年。事各见 《梁书》本传。

③ 分别见于 《梁书》卷四十八 《儒林传》,中华书局,1973年

④ 皇侃 《论语义疏》卷三, 《雍也》;卷一, 《学而》;卷二,《八佾》;《叙》,四部要籍注疏丛刊 《论语》,中华书局,1998年。

⑥ 据 《论语集解叙》,参预此项工作的有孙邕、郑冲、曹羲、荀顗、何晏等五人,而将此集称为 “何集”者,为皇侃。

⑦ 孔衍 《上成帝书辩 〈家语〉宜记录》, 《全汉文》卷十二,《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1958年

⑧ 《三国志·魏书》卷九,《何晏传》;卷十三,《王肃传》,中华书局,1959年

⑨ 裴松之注 《三国志》卷二十八 《钟会传》引何劭 《王弼传》,中华书局,1959年

⑩ 邢昺 《论语注疏》卷九,程树德 《论语集释》卷十八,四部要籍注疏丛刊 《论语》,中华书局,1998年。

[11]朱熹 《论语集注》,见 《四书集注》,岳麓书社,1987年

[12]《宋书》卷九十三,《隐逸传·周续之附传》,中华书局,1974年

[13]《中国诠释学是一座桥》,《光明日报》第二版 《图书视点》,2002年9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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