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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功利驱动下的物欲抑制——浅析薛宝钗的享乐观

2013-08-15李树志

山东开放大学学报 2013年1期
关键词:薛宝钗贾宝玉贾府

李树志

(山东广播电视大学,山东 济南 250014)

在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中,论社会地位,薛家或许不如其他三家显赫,但若论家境的富裕程度,薛家则不让其他三家,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薛宝钗作为薛家的唯一千斤小姐,当然有资格也有能力像王熙凤、贾探春等贵族少妇、小姐一样,过穷奢极欲的生活。可是,展现在读者面前的薛宝钗的生活场景,却与人们想象的大相径庭。

在穿着打扮上,贾府中的女性,无论尊卑老幼,莫不喜欢夸富炫奢、争奇斗艳。女性主子秦可卿、王熙凤等,整日挖空心思,修饰妆扮,惟恐自己的衣着不够精美,妆容不够新巧,而被别人看轻或抢了风头。林黛玉初进荣国府,作者曾透过她的视角来写王熙凤的衣饰妆扮:“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面对王熙凤的穿着打扮,连见多识广、性高气傲的贵族少女林黛玉,都为之惊叹、折服,王熙凤衣饰之罕有奢华、妆容之讲究精美,可想而知。

风气所及,地位卑微的侍妾、丫鬟,也是不遑多让。刘姥姥初进大观园,去拜见王熙凤时,“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月貌的,便当是凤姐儿了。才要称姑奶奶,忽见周瑞家的称她平姑娘,又见平儿赶着周瑞家的称周大娘,方知不过是有些体面的丫头子。”

在宁、荣二府一帮讲究吃穿、玩乐的女性主子、奴才中,薛宝钗算得上是一个另类。她不喜欢衣新妆艳:日常穿的是“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她不愿意珠围翠绕:“头上只散挽着缵儿”,身上唯一的饰物不过是对其人生有着特定寓意的镂空金锁。她厌恶粉浓脂厚:“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翠。”她排拒香浸甜蒸:宣称“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烟燎火气的”,令人避之不及。总之,在日常穿着打扮上,薛宝钗看重的是天然本色、合体舒适,而摒弃浮靡雕饰、矫揉造作。

薛宝钗在穿着打扮上力求质朴,在起居用度上也崇尚简约。只问实用与否,不管是不是珍贵、精美。贾母等人宴后散心,先到林黛玉住的潇湘馆,又到贾探春住的秋爽斋,最后来到薛宝钗住的蘅芜苑。但见里间门前“吊着半旧的红袖软帘”,“及进了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一生以享乐为念的贾母,见了薛宝钗房中的用具摆设,不禁大为感叹:“‘这孩子太老实了。你没有陈设,何妨和你姨娘要些。我也不理论,也没想到,你们的东西自然在家里没带了来。’说着,命鸳鸯去取些古董来,又嗔着凤姐儿:‘不送些玩器来与你妹妹,这样小器。’王夫人凤姐儿等都笑回说:‘他自己不要的。我们原送了来,他都退回去了。’薛姨妈也笑说:‘他在家里也不大弄这些东西的。’”可见,日常用具强调简朴、素雅,是薛宝钗一贯的作风,家人对此已经见怪不怪。

关于薛宝钗的日常饮食,书中未有正面描写。不过,我们从她穿着装扮和日常用具取用的态度及表现上,也可以推想她同样不会过分讲究:既不会像贾母单起炉灶,挂上“流水牌”,吃尽天下山珍海味,以至连见了螃蟹馅的水饺,都皱眉蹙额:“这油腻腻的,谁吃这个!”也不会像贾宝玉,对肥鸡大鸭闻之生厌,忽然心血来潮要喝什么“小荷叶小莲蓬的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做出来,喝了两口又说“不好吃,不喝了。”更不会像林黛玉,怕凉惧热,嫌酸恶腥。一口凉水不能喝,一点腥膻不敢尝。薛宝钗在饮食上非常泼辣。可以说,家中有什么就做什么,做什么她就吃什么。从不挑三捡四,说咸道甜。在第四十九回“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中,林黛玉、李纨等人对贾宝玉、史湘云烤食鹿肉的行为极力嘲讽、畏避,而薛宝钗则是理解、肯定并鼓动妹妹薛宝琴积极参与。仅从这一点,我们也可以想见薛宝钗在日常饮食上的随意乃至粗放。

当然,薛宝钗吃穿住用上的简单化、平常化,并非像书中旁观者所说,是她天性使然,而是她有意为之,是她压抑、牺牲自己的天赋物欲和感观享乐,以道德的藩篱圈禁本能的冲动,理性战胜感性的结果。薛宝钗为什么要在生活上“苛待”自己?她的自律自持,是由什么信念做支撑;她这样做,最终目的又是什么?

薛宝钗是传统人生观、价值观的虔信者和笃行者,孔颜人格是她人格修养的极致目标。而孔颜人格的突出表征,是历代儒生津津乐道的节欲砺志:“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也不堪其忧,而回也不改其乐。”“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薛宝钗为了把自己锻造成一个标准的封建淑女,她首先要做的,即是在日常生活中通过有意降低世俗享乐,来坚定意志,清除“放心”。她清楚,一旦自己也像秦可卿、王熙凤那样,为肉欲、物欲蛊惑、左右,沉溺于世俗享乐不能自拔,那么自己苦心经营的标准淑女形象就会毁于一旦,自己孜孜以求的人生理想便会迷失。有鉴于此,她才甘愿甚至刻意过一种远离浮华的平淡生活,以苦为甜,处“贫”而安。

当然,薛宝钗的克己抑欲、“安贫乐道”,根本目的不在于精神纯粹和人格升华,也不意味着她对现世功利的漠视及排拒,而是导源于她对更大人生目标和更高享乐境界的追寻及落实。直白一点说,在爱情婚姻角逐中战胜对手爬上“宝二奶奶”的宝座,是薛宝钗固守传统价值观、享乐观的内驱力。

薛宝钗初入贾府时住在梨香院,她把自己整年服用的“冷香丸”,埋在院内梨花树下。林黛玉服食“养荣丸”,是因为她先天不足,娇怯羸弱,需扶正固本;薛宝钗服用“冷香丸”,是由于她生下来胎里就有热毒,需祛火散郁。林黛玉应“养荣”,暗示了她人生欲望的平和恬淡;而宝钗要“发散”,则象征了她与生俱来的人生欲望的高远和盛大。热切而顽强的追求并不择手段地实现自己既定的人生目标,是薛宝钗作为一个世代商贾家族中的巾帼英雄,所秉承的品性特质。而第七十回中普遍视为其胸襟袒露、理想宣示的《柳絮词》,更是明确地告诉了人们她平日深藏不露的“青云之志”。

但是,在将女性视为男子附庸的封建社会,薛宝钗即便是作为一个上层少女,她也同样被剥夺了“治平”之权,惟留“修齐”之事,供其任性逞才。她若想实现“青云之志”,必须凭借外力,搭乘“好风”,也就是只有攀附在某个男子身上,依靠男子地位的提升、事业的成功,才能把自己和家族推送到理想的境界。这也就意味着可供薛宝钗选择、践履的,仍然是封建社会世俗、功利女性看重且屡试不爽的“夫贵妻荣”的老路。就时代背景和家族地位及自身条件而言,最值得薛宝钗期待和践行的是“攀龙附凤”。因为一旦成为皇上的嫔妃,自己包括家族立刻地位飞升,从而爬上自己人生和所处社会阶层的“金字塔”的顶端。元春及贾府的际遇,就是一个显例,一个近在咫尺的榜样。如是,也就有了薛宝钗不远千里进京,宁可寄食亲戚,也要备选才人的举动。不过,像元春那样入宫侍御的机会毕竟可遇而不可求。所以,当薛宝钗备选才人的愿望落空后,她便不得不把自己的理想降格,即她唯一也是现实的选择,就是在贾府中寻觅一位将来能够金榜题名、仕途腾达的青年男子,嫁给他,砥砾他,辅佐他,并最终完成自己的人生理想和社会目标。

贾宝玉作为荣府众多不肖子孙中略可望成的嫡传长孙(当然前提是贾珠早亡),承担着家族尊长扶危正倾、光宗耀祖的沉重责任。薛宝钗要想战胜貌若西子、才比文君且与贾宝玉青梅竹马、心心相印的林黛玉,就必需让握有操纵子女婚姻命运大权的贾府尊长,相信自己拥有封建大家庭最为看重的、而林黛玉又不具有的、作为一个贤妻良母必备的奇情异秉,相信自己能够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贤内助从而让贾宝玉心无旁鹜地完成家族赋予的使命。而封建社会衡量一个女子是否贤德,是否能够相夫持家,一个重要标志是该女子的生活方式是否确当,即能否克勤克俭、用财有度。我们从薛宝钗日常的生活方式,可以感知她的生活态度,感知她的人生观念。而从“时宝钗小惠全大体”一回,我们还可以充分领略薛宝钗的“贤德”也即持家有方、理财有术。薛宝钗为了帮助“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的贾府度过财政危机,欣然接受王夫人的请托,与探春接掌了因病放权的王熙凤的班。她一上台,就和探春一起,挖空心思地设计并施行了诸多省财之法,敛财之道。既开源又节流,既调动了仆妇的劳动积极性又顾及了家族名声。结果持家月余,便名声鹊起。贾府上上下下,众口一词地夸赞宝钗贤惠、能干。就连把诸人皆不放在眼里的王熙凤,也不得不暗暗佩服。

贾府说一不二的老祖宗贾母是一个极端个人享乐主义者。她整日变着花样地寻求感官刺激,获取物欲满足。但是,她也清楚贾府寅吃卯粮、风雨飘摇的窘境。所以,她不愿意别人学她那样大肆挥霍,更不希望嫡孙贾宝玉娶一个和自己比赛挥霍的败家精。因为那会影响自己的生活质量,甚至会把贾家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荣府的实际当家人王夫人,蛮横、愚执,又自私自利,吝啬小气。她看不惯女孩子矫揉造作(独把粗粗笨笨、勤谨朴实的袭人升格为贾宝玉“屋里人”,就是一个明证),更视爱吃、爱穿、爱打扮的女孩子为“狐狸精”(最得贾宝玉钟爱的晴雯被撵,也是一个显例)。家有万贯,但每次赏赐下人的东西,都是形同垃圾的旧衣物。为了给被自己逼死的金钏找两套装裹的旧衣服,不惜向薛宝钗取借。

长期厮混在大观园中百伶百俐的薛宝钗,对贾母、王夫人在贾府的地位,以及她们的秉性、嗜好,当然是一清二楚。薛宝钗要想得到贾母、王夫人的首肯并顺利升格为“宝二奶奶”,就不能不顾忌二人的好恶。而为了博得二人的欢心,在生活态度和生活习惯上,不管薛宝钗情愿不情愿,都必须努力向贾母、王夫人首肯的生活态度和生活习惯靠拢。

由于受封建礼教、规范的熏染和戕害,当然更由于薛宝钗对传统人生观、价值观的主动归依和积极践行,在周围人眼里,她是一个清心寡欲的人,是个以理节情的人。但是,薛宝钗作为一个青春少女,在生命本能的驱使下,她对自己的生活走向尤其是对于关系自己终身幸福的恋爱婚姻,也绝不会漠不关心、听天由命。若说惜春斩断红尘、出家为尼,是一种勘破现实的真正“无欲”,那么薛宝钗的清心寡欲,则是一种适应现实、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选择性“无欲”。在其清心寡欲的外表下,实际上掩藏着她最重要、最急切的人生追求!

薛宝钗虽然谨遵封建闺范,在日常交往中有意识地远着贾宝玉,冷着贾宝玉,但在其内心深出,却有一种接近贾宝玉、取悦贾宝玉的欲望在时时冲击着她,挟裹着她。这种欲望在特定的场合,会撕开她刻意构筑的理智的堤坝,显露出她的真性情。如在“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情中情因情感妹妹”、“薛宝钗羞笼红麝串”诸回中,都曾经展现了薛宝钗作为一个怀春少女在自己心仪的对象面前,所特有的关切之情、爱慕之意和娇羞之态。当然,这种展现是曲折的,隐晦的,是由特定场景酝酿、特定事件激发的。不像林黛玉对贾宝玉的爱慕和追求,那么大胆、火热,不分场合,惹人瞩目。二人在情感追求和婚姻落实上,走的是不同的道路,因而也就有着不同的外在表现。

林黛玉追求的,是恋人间心灵的交融、思想的共通,而薛宝钗看重的,则是宝二奶奶的名位及由此而带来的种种世俗的权利和荣耀。林黛玉走的是当事人路线,即只顾享受美好爱情带来的甜蜜和温馨,而较少顾及社会舆论的评价和他人的感受、目光;薛宝钗走的是中间人路线或曰上层路线,绞尽脑汁想获得群体的誉扬和家族尊长的认可,从而在外力的干预和推动下实现自己的婚姻梦想。从最终的结局来看,林黛玉虽然得到了贾宝玉的心,却没有得到贾宝玉的身;薛宝钗虽然最终获得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宝二奶奶的名位,却与贾宝玉过着同床异梦的生活。一旦贾宝玉悬崖撒手,等待她的,更是守活寡的凄苦晚景。所以,在贾、林、薛之间发生的这场激烈的爱情婚姻角逐中,三人都是输家。

[1]周汝昌.红楼梦新证[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

[2]王昆仑.红楼梦人物论[M].北京:三联书店,1993.

[3]胡邦炜.红楼梦悬案解读[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4.

[4]郭豫适.红楼梦研究文选[G].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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