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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部公房《赤茧》论——无处可逃的故乡丧失者

2013-08-15

关键词:条理公房价值体系

章 明

(黄山学院 外语学院,安徽 黄山245000)

作为第二次战后派的代表人物,安部公房被誉为日本存在主义文学大家。在花田清辉、石川淳等作家的影响下,安部一直致力于前卫艺术的创作。昭和二十五年,《赤茧》荣获第二回战后文学奖,次年《壁·卡尔玛氏的犯罪》获得第二十五回芥川文学奖,之后大作《砂女》又分别获得读卖文学奖和最优秀外国文学奖,作品在海外广受好评,被翻译成三十多国的语言出版发行,而晚年的安部也一度被列为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

他的作品多用象征和寓意的手法来探讨现代人所处的孤独状况和生存困境,作品中时常流露出深深的存在主义和超现实主义色彩。从初期的《赤茧》、《墙》、到之后的《铅之卵》、《棒》、再到《砂女》等几部作品成功塑造了一系列的变形形象,借此表达了对“人的存在”这一主题的积极关注,从而揭露现代社会中人的种种“异化”。

《赤茧》虽然是篇优秀的作品,但与其相关的文学研究却并不多。在众多的先行研究中,独立的作品论并不多见,多为作家论中简单的一部分而存在。其中关于作品主题具有代表性的见解,花田清辉曾说道:“《赤茧》中,无家可归的无产阶级者的悲哀,简洁、尖锐、集中地被表现出来。”另一方面,威廉·卡里在其著作《异化的构图——安部公房、贝克特、卡夫卡的小说》中论述的:“由归属国家共同体所带来的自我丧失”这一主题也较为常见。然而,在文评中将作品的最终场面也纳入研究视野的几乎没有,大多数在“家有了,但这次要回家的我却消失了”这样的结局处便戛然而止,对于赤茧变身后最终场面的研究则不够重视。然而作为连三页纸都不到的短篇小说,作品的任何一部分都不应当被忽略,尤其是主人公变形后的最终场面描写,因而本论作为完整的作品论研究,将在先行研究的基础上,跟随主人公寻找“家”的步伐,以变形前、变形中以及变形后的三个阶段为考察对象,进一步明确小说的主旨,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阐明该作品在安部文学中的位置。

一、主人公的故乡丧失

小说开头:“黄昏时分,人们都急匆匆地回家,而我却没有可以回的家。我在家和家的狭小缝隙中不断行走,街上排列着这么多家,为什么没有一间是我的家呢”?主人公带着这样的疑问登场,开始了他的寻家之路。这样的主人公被赋予了“无家可归的无产阶级者”的内涵自然是勿容置疑。安部早年就曾作为左翼文学者而活跃文坛,他与普罗文学的代表作家宫本百合子以及同样是左翼作家的野间宏皆有不俗的私交,在与《赤茧》同期发表的其它短篇小说《洪水》、《事业》中也能看到安部对无产阶级劳动者生存状态的关注。正如安部曾在《梦的逃亡》的后记中说道:“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家住、没有钱,而且饥饿疲劳交加”,主人公的身上无疑有安部自身经历的投影。

然而,若是仅仅把主人公定义为“无家可归的无产阶级者”,并不能很好地诠释安部的真正意图,结合安部在该小说发表前后的其他作品以及安部个人的原体验来看,主人公身上被赋予了安部一贯以来的“故乡丧失者”情结。安部在处女作《终道标》中就描绘了“故乡丧失”和“故乡渴望”两种复杂情结交织在一起的“单独者”的孤独,正如他在小说中写道的:“故乡就是在遥远的地方想要支配我们的存在,……恼怒、欢笑、为了生活,人们将故乡视为必需品”;“我始终都想追求单纯的存在,想找寻那种赤裸裸的实存”。安部笔下的“单独者”虽然渴望故乡,但却否定既存故乡,无法适应既存的故乡,渴望寻找新故乡的“故乡丧失者”,这一点和《异端者的告白》中告白的主人公如出一辙:“我无论如何都无法迎合他人步调的人,无论如何都记不住他人步调的人,无论如何都无法想到步调存在的人”,主人公亦是无法适应既成价值体系、既成步调下的共同体的“丧失者”。而在《壁——S·卡尔玛氏的犯罪》中,安部则用他固有的超前意识和黑色幽默,描绘了一个因丢失姓名而被既有故乡抛弃,最后找不到容身之所的“丧失者”。

诚然,这里的故乡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故乡,结合安部个人的原体验便可窥得一二。对于故乡,安部的感情是复杂的,严格意义上来说,他是个没有故乡的人。生于日本的安部,日本是安部的第一故乡,然而从记事开始,他的幼年和少年时期却在中国的沈阳度过,沈阳可谓安部的第二故乡。然而一场侵略战争,让安部看到了一个备受战争摧残的满目疮痍的沈阳——他成长的故乡;在沈阳目睹日本战败的安部,回国后又看到了一个战败后残败不堪的日本——他出生的故乡。转眼间失去了两个可以依靠的故乡,这样残酷的原体验给年轻的安部带来了深刻的影响。他在处女作《终道标》中曾这样写到:“人可以离开出生的故乡,但却不能和出生的故乡变得毫无关系。对于存在的故乡亦是如此。正因为如此,我才如同逃离的流水般,无尽头地跑着”。无论是哪个故乡都无法完全回归的安部,一面试图逃离既存的故乡,同时又积极地渴望寻求新的故乡。这里的“故乡”,毫无疑问是既存价值体系支配下的生活空间,换言之,是对既成神话的信仰的共同体。然而,随着日本的战败和美军的接管,曾经的价值体系瞬间崩塌,同时失去了两个故乡的安部开始了他“故乡丧失者”的旅途,而这样的潜意识在包括《赤茧》在内的很多作品中都有体现,可谓贯穿安部的一生。

具体来说,小说中主人公是个强烈渴望家的“故乡丧失者”,“夜晚每天都要到来,而夜晚到来了就必须要休息,为了休息就必须有家,那么我不可能没有家啊”;“不是没有家,也许只是单纯的忘了”。主人公对自己没有家这一事实从心底透露出迫切的饥饿感和抵触感。主人公敲开了偶然路过的一家门,对着出来的女人反问道:“这难道不是我的家么?……总之,若你觉得这里不是我家的话,那么请你证明一下。”他急切地想要寻找家,却遭到女人的漠视。女人的笑脸变成了壁,关上窗户。之后主人公又产生错觉:施工地或材料堆积场的混凝土管是我的家吧?随后又将公园的长椅当成家,又遭到了棍棒的驱赶。无论是林立在街道中的“家”,还是被主人公当成“家”的混凝土管、公园长椅,究其本质,都是既存价值体系支配下的生活空间,是被普遍大众所认同的日常存在,和安部作品中反复出现的“故乡”如出一辙,主人公苦苦寻家无果,被漠视、产生错觉,进而被棍棒驱赶的一系列遭遇,不正预示了他在既存价值体系的共同体中无立足之处的孤独尴尬的境地么,而我们从中切实看到了安部一贯以来“故乡丧失者”的问题意识。

二、非条理下的自然变身

作为渴望在既存价值体系的共同体中寻找一个栖身之所的“故乡丧失者”,在苦苦寻家无果后,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从脚下抽出的细丝从左脚延伸至右脚,开始如蛇般缠绕着身体,不久就将全身像袋子般的包裹起来,尽管这样抽丝也并未停止,就如同是丝线自己的意志一般,从躯干到胸,从胸到肩,丝从内部将袋子牢固,最终“我”消失了,只留下一个大而空的茧。至此,主人公完成了不可思议的变身,看似荒诞而又突然的情节,细细体味之下却不难发现安部的良苦用心。

要理解主人公的变身,首先要从主人公的寻家说起。寻家伊始,主人公就一直无法理解自己“无家可归”的境遇:“我为什么没有家,对此我找不到任何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而这不理解的背后则是主人公被日常性湮没的真实状态。因为人人都有家是被大众接受的日常,因为每日夜晚都会来临,而夜晚一到普通人都要休息,为了休息就会有家,那么作为普通大众的一员,从日常性的角度出发,主人公认为自己也应该有家,对无家可归的窘境无法理解的背后正是主人公被日常性湮没的心理体现。

安部一开始的设定,就是将这样一个被日常性湮没,渴求回到既存价值体系内的“故乡丧失者”投放到“无家可归”的非条理世界中。之后的寻家过程,其实就是被扔进“非条理”世界的主人公开始了他回归“日常性”的一系列尝试,是主人公内部的“日常性”和外部的“非条理”之间的激烈对抗,换言之,是人的内面与外部现实间的搏斗。安部的作品中诸如此类的描写并不少见,例如《砂女》中描述了主人公内面的日常性和不条理的沙漠间的反复搏斗,《壁》中则描写了主人公突然被投入失去名字的不条理的外部世界中,在尝试回归日常性的一番努力后,宣告失败。而《赤茧》中主人公寻家无果的设定,不正暗示了主人公的内面在和外部现实对抗的过程中已然失败。找不到家的主人公,再也回不到那个已经熟悉了的日常中去了。此时的变身水到渠成,并不突兀,不条理的外部世界在对抗中取胜,主人公的内面被外部的不条理渐渐侵蚀,开始了变身。这一变身,也正是安部的意图所在。安部对日常性的批判,在安部的杂文《沙漠的思想》中清晰可见:“常识系,在生活中可以说是最保守的部分。它完全是被动的部分,是盲目的世界。外界对于它来说,只是记号式的存在”,“在这个激烈动荡的转型期,如果人们认为昨日和今日是同样的,若人们相信家庭的根本在于保证孤独和平安,那么在那里应该栖居着一群无法实存的生物。”以上内容,不难看出安部对于固守日常性的批判,这一思想透过《赤茧》中主人公的变身遭遇便可知一二。既然被投放到非条理的现实中,既然日常性的复归已然失败,那么变身是理所当然的。

而接下来变身的过程也颇为耐人寻味,在主人公苦苦寻家无果后,从他的脚部竟然神奇地抽出了丝,慢慢地将主人公裹在其中,最终主人公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大而空的茧。“家是有了,但是回家的我却没有了”。因对家的执着,主人公从内部发生了看似不可思议的变身。主人公最终有了家,以自我的消失换回了对日常性的复归,这样的结局实在过于苦涩,但却并不突兀。

三、无处可逃的命运悖论

随着主人公的变身,留下了一枚大而空的茧。主人公由最初的人,物化成了客观物体,这样的情节在安部公房的短篇小说中比较常见。《壁》中失去姓名的主人公最后幻化成无边无际的壁;《洪水》中劳动者液化成液体人类并最终汇成洪水;《魔法的粉笔》中主人公变形成壁画,以及《棒》中变身成棒的中年父亲。安部作品中各式的变形物,就这样代替了原有的人类,以另外一种形式继续存在于世界中,这无疑暗含了安部的深意。作为存在主义文学家的安部,早年受到花田清辉的矿物主义、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等影响,一直关注人的实存。他认为人的存在,不是作为社会中的一员,不是作为既成共同体中的一员,而应该是单纯的、赤裸裸的实存。因而,探讨与现实相对的人的生存状态,不是放在观念中去解释,说到底还是要在物的世界中去追寻。而这里物的世界,则是在花田清辉矿物主义思想启发下的纯粹的、客观的无机物世界:“现在我们首先应该做的是,将自己和无机物同化,通过在两者之间找寻共同的因子,……社会变革完全不是有机的进化过程,倒不如说是无机的组织化过程”。

小说中大而空的赤茧,毫无疑问就是这样的无机物。而这个无机物的性质,与之前主人公作为人时的特征大相径庭。主人公作为人时,疲倦地走在街道中寻找着自己的家,而在他变身赤茧后,“这下终于可以休息了”;当他还是人时,时间流逝,而变成赤茧后“在茧中,时间停滞了”;当他还是人时,到了傍晚天色会渐渐变黑,而茧中却永远是夕阳的光照;最为关键的是,作为人的主人公,有着行动的主体权,尽管是在街道中不停的行走,但他有着行走的权利和自由,而变成赤茧之后,他顿时失去了这种主体性,只能静静地躺在某个地方,或被发现,或被忽视,皆不由自己做主。最终,赤茧被某人拾入袋中,在袋子里晃晃荡荡之后,之后被丢入了孩子的玩具箱。

显然,安部没有对主人公的遭遇给予任何的评价,而是留给了我们更多思考的空间。从上文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到主人公变形前和变形后截然相反的特征。安部打破日常性,赋予了主人公非条理性的变身,主人公看似有了家,却失去了回家的自我。看似截然相反的两种命运,背后却又有着惊人的一致性。主人公作为人时,苦苦寻家无果,被逼到了无处安身的窘境,这时的主人公是被既成价值体系下的共同体“家”所支配,是被暗含其中的“日常性”所支配。变身成赤茧看似是对主人公愿望的满足,给予了他想要的家,但有了安身之所的主人公却失去了主体性,彻底转变成无机物。作为客观物体,作为活着的无机物,主人公被迫遵循无机物的法则、无机物的日常性,于是他再次陷入了被支配的状态。茧中的时间停滞、光线不变,而在茧中绝对的休息与他在外部不停地奔走本质相同,无法再随心所欲地任意行走,是被作为垃圾,还是被作为玩具,跟赤茧本身毫无关系。换言之,变成赤茧的主人公依旧无法摆脱被支配的命运,依旧无处可逃。

综上所述,我们通过这部小说看到了一个无处可逃的主人公形象,而这也正是初期安部作品中的一大特征,虽然关注人的实存,意识到了人生存状态中的某些异化,然而此时的安部并没有寻找到解决的途径,而只是通过象征手法和超现实主义的表现方法,将安部意识到的问题展现在我们面前,也给我们留下了思考的空间。

[1]安部公房.壁[M].东京:新潮社,1969.

[2]日本近代文学馆.日本近代文学大事典[M].东京:東京講談社,1977.

[3]李光泽.日本文学史[M].大连:大连理工大学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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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谢志宇.20世纪日本文学史书—以小说为中心[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6.

[6]安部公房.砂漠の思想[M].东京:講談社,1970.

[7]田中裕之.安部公房『赤い繭』論——その意味と位置[J].近代文学試論,198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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